但是,当白骨夫人握住卷帘的一瞬间,忽然有了不同感受。随即,白骨夫人用上妖气奋力一抽,这卷帘的肉身倒是真的被剥了骨——只是和刚才的情况如出一辙,死去的卷帘溃出浑身砂砾,里面包裹的乃是一个死去多日的百姓,手中也是捧着一个泥僧,一脸虔诚。

  如果千里眼和顺风耳没有被胡来的镇九州拖住手脚,那么此时也会方寸大乱:京城内,不少民户纷纷大门敞开,由内走出了十七八个卷帘;而这些百姓的家里,早已没了丝毫生气。这些卷帘,有的直奔鬼市,有的堵住城门,有的来了镇邪司……

  而剩下的卷帘,则都是朝着皇宫而去。

  此时此刻,即便镇邪司再次张开天罗地网,但是要判断到底京城之内哪个才是卷帘真身,已是不能。

  对于麦芒伍来说,下棋最大的乐趣,就在于过程中的种种变数:不到最后,胜负永不分晓。

  千算万算,人总会有算漏的时候。

  卷帘会反,麦芒伍心知肚明。但是,他以为卷帘怎么也会再忍让一天,待到去皇上面前殿试之际再反——毕竟,那是一个行刺的完美机会。麦芒伍已经对此做足了准备,未曾想到的是,卷帘已经忍无可忍。可以说,卷帘把握住了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打了整个锦衣卫镇邪司一个措手不及。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又是那镇九州闹了麻烦。对于镇九州,麦芒伍一直心中有愧:确实,走投无路之际,是自己进谏于皇上,说不如壮士断腕,以绝后患。这番考量,虽然是为了大局出发,却也的确是不义之举。

  没想到,自己对于镇九州的略微放纵,会招致一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吴承恩捉妖记、第六十五章 执念(下)

  从鬼市回来的路上,麦芒伍一直不敢去揣度京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希望,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吧。

  刚刚离了鬼市之际,两个利落的身影落在了麦芒伍的左右,双手抱拳:“大人。”

  麦芒伍收住脚步,看着两人身上都有新伤;而路边的野地里,倒着一个捧着泥僧的百姓。

  “速报。”麦芒伍开了口,一句废话也没有。

  “衙门,卷帘。”两人互相看看,最终只说了这两句。

  此时,一笑楼的门口,卷帘的真身已经杀了个回马枪。他推门进去,看到了院子里面的青玄和其他人,嘴角不禁上翘。

  卷帘表面上看着眼前的青玄,心其实却并不在他的身上。

  眼下,卷帘的身后,传过来了一股浓浓的杀气。一个身影,已经落在了一笑楼门口,堵住自己的去路——只不过,卷帘根本也没打算离开就是了。

  身后的人,正是伤痕累累的镇九州。此刻,哪怕看到的只是卷帘的背影,他的心也快要按耐不住了。

  卷帘不禁想笑:没想到没想到,自己来了京城后一直被那麦芒伍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最终的一切,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如同前几世的金蝉子一样,他们都会自己主动送上门来。

  卷帘迈步而入,白骨夫人已经能够站得起身了;她急忙将吴承恩等人向后推了推,示意众人寻机而逃。

  眼见得第三个卷帘在此现身,李棠怎么可能就此放过?言语几句,李棠便要上前——白骨夫人劝说不住,悄悄抬手,放在了李棠的肩膀上。一下子,李棠顿时觉得自己浑身都没了力气,双腿支撑不住,就要瘫倒。

  李棠倒地的一瞬间,只觉得双肘被一双手托住了,借了这一点力,她回过神,重新站了起来,看看身侧,原来是吴承恩扑过来扶住了她。吴承恩一脸愠怒,看着白骨夫人喝问:“你想干什么!”

  看到吴承恩手中挽着其他女子,白骨夫人心里如同针刺一般,她定定神,掩饰住心疼的感觉,缓缓开口:“李家小姐自幼宠惯,自然不知道外面凶险。你们留在这里的话,没有丝毫胜算。”

  说完,白骨夫人又指了指李棠的肩膀;刚才她摸过的位置,已经隐隐泛出了淡淡紫色:“刚才我已对李家小姐下了尸毒,如果一个时辰内不解的话,她就会命丧于此。你要怎么做,自己考虑吧。”

  李棠还没说什么,吴承恩额上血管已经暴起,他一把抓过白骨夫人枯瘦的手腕大骂:“你这女妖,怎得如此阴毒?难得我师兄还好心救你!妖物果然是妖物!”

  白骨夫人笑了笑,却已朝着门口的卷帘迎去。其实,方才那句话自己多余一问:白骨夫人心里清楚,玄奘这种人,是不会丢弃别人的性命于不顾的。只要让他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而且,刚才看这二人关系的种种,不像是泛泛之交。也许,他怀里的女子,便是此生注定之人吧……白骨夫人心中隐隐作痛,说不上是因为那永生蛊,还是因为李棠。看着吴承恩因为李棠中毒而焦急的模样,白骨夫人的眼泪就要下来了:玄奘,我要死了,为何你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卷帘面无表情,看着擦拭着双眼的白骨夫人,知晓她已经毫无牵挂。对于还有希望的人,永生蛊是最可怕的地狱。但是,对于面前这种已经生无可恋的人……永生蛊的效用,反而变得棘手了。

  青玄探了探李棠的鼻息,知道事情并不简单;思来想去,他将念珠摘下了手腕,缠在了吴承恩的书卷上,然后将书卷塞进了吴承恩的怀里:“现在去找伍大人,晚了,李棠会死。耽误不得。”

  吴承恩愣了愣,但是看到青玄的表情后,吴承恩咬着牙点点头。

  卷帘身后的镇九州已经朝前迈步:“闲杂人都退下了,时间不多,咱们开始吧。”

  吴承恩扶着李棠,朝着院墙走去;镇九州和白骨夫人都盯紧了卷帘的一举一动,生怕他会离开;只不过卷帘只是站在原地,似乎并不打算阻止。就在吴承恩准备越墙而过的瞬间,白骨夫人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朝着吴承恩大喊一声:“玄奘!你还认得我吗?”

  这一声呼唤,吓了吴承恩一跳,忍不住扭头看了看白骨夫人。白骨夫人见吴承恩回头,怔怔地抬起枯手整理稀疏的发鬓,又慌忙擦去脸上的泪痕:千百年过去了,自己的样貌不知道变老了几分,不过只要他心中仍然有自己,那么在他的眼里,应该依旧是那个赖在经台旁边,央着他讲颂佛法的姑娘吧?

  但是……

  吴承恩的视线茫然地扫过她,似乎无动于衷,然后握着李棠的手,一跃而起,朝着镇邪司而去。慌乱之中,墙外面传来吴承恩的几声叫喊和狗吠,都匆匆而去,渐行渐远。

  白骨夫人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千百年了,认不出,认不出才是对的。那个丫头,也不错,他们,他们自然是很好的。”

  “姑娘。”一个淡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白骨夫人没有回头,她已经不再关心任何人。可是那个声音仍然在她身后说着:“以前,你总是赖在经台旁边,央求我讲佛法。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讲佛法了,现在,我再为姑娘讲一次吧。”

  白骨夫人终于回头,是那个叫青玄的男人,他双手合十,双目低垂,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一丝哀苦。

  白骨夫人心中一惊:“你……是……”白骨夫人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原本被永生蛊侵袭后早就停止的心脏,竟然开始微微震颤。

  青玄说:“诸法之下,众生皆同。有生而为人者,生而为妖者。皆沉沦尘世不得解脱。所谓降妖除魔,并非界限。善恶之别,不拘泥于人妖。天道,是知善知恶,为善去恶。”

  青玄说完,迎上卷帘,挡在了白骨夫人的面前。

  墙壁外,在刚才吴承恩越出去的位置,李晋靠在墙角边坐在地上。院子里,马上便是卷帘和白骨夫人、镇九州以及青玄的厮杀,但是这一切似乎都与李晋无关。刚才吴承恩翻墙而出,李晋便让哮天带着小姐和吴承恩去找麦芒伍了。其他事,李晋并不打算掺和。

  “如此,你才成为了真正的玄奘。”听完青玄的一番话,李晋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子,拍拍屁股,懒洋洋地看了看天空:“猴子,你也快来了吧。”

  

  吴承恩捉妖记、第六十六章 一拳(上)

  

  麦芒伍疾步如飞,直接迈入了镇邪司大堂之中,片刻没有停留便打开了密道。身后二人紧跟而入。

  进了地下密室之中,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藉,就连两顶特制的白色轿子也已经被砸了个粉碎;顺风耳擦拭着手中的火铳,而千里眼手中的拐杖也已经断成了两截。二人见麦芒伍前来,并不意外,正打算起身迎接——

  “你二人无事?”麦芒伍皱皱眉,轻声说道。

  千里眼和顺风耳急忙点头称是。

  “觜火猴,女土蝠……你二人,是如何与镇九州串通一气,放走了他!?”麦芒伍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是千里眼和顺风耳二人知道,麦芒伍是真的动了脾气。平日里,麦芒伍绝不会用二十八宿的名号来称呼自己人的。

  这代表着,眼下四人面对的并不是平日里老妈子一样的伍太医,而是掌握镇邪司生杀大权的管事:麦芒伍。

  一时间,密室中的四人齐刷刷跪在了地上,丝毫不敢怠慢。

  “看这情形,多半是那镇九州自己在密室中胡闹。他二人拼死抵抗,却未能得手……”麦芒伍身后的其中一人微微抬起身,替千里眼和顺风耳开了口。

  “住嘴!”麦芒伍头也不回,便打断了身后那人的解释:“莫要骗我,也不用替他们开脱;这件事,你与瘸子也参与了其中。”

  身后两人互相偷视一眼,不再言语。

  “……是我二人念及七子旧情,于心不忍,才放走了镇九州。”千里眼抬起头,开口说道:“这件事,与骗子和瘸子无关……”

  无关?麦芒伍心中明白,这件事怎么可能与另外两人无关?麦芒伍为了周全,在离去之前交与骗子与瘸子的命令,本来是在镇邪司大门附近看守,以防万一;但是两人却擅自去了鬼市门口,口称是来迎接、保护自己。从大局分析来看,这两人本意多半是要去拦住自己,为千里眼和顺风耳争取时间的;只是偶尔遇到了前来鬼市的卷帘□□,脑子快的骗子才趁机改口,说是发现了卷帘图谋不轨……

  他们几个互相包庇,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七人很久之前都是自己的贴身侍卫,彼此间交情很深。后来,疯子得了皇上的赏识,封了镇九州的名号;不久后,瞎子和聋子也靠着一技之长,成为了千里眼和顺风耳,跻身于二十八宿。自此之后,虽然七人身份有别,却依旧情同手足。

  七人在京城内出生入死,保护着京城安全。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傻子和愣子都死在了卷帘手中。

  对于锦衣卫镇邪司来说,每日生活本就是一只脚踩在棺材里,所以自己兄弟即便死了,心中涌起的,也并非难过。但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只有这自古的道理,流传了千百年。

  “我知道你们想要替愣子和傻子报仇,但是如此胡来……”麦芒伍看着地上长跪不起的四人,此刻反而发不出什么脾气。“顾全大局”这种话,这些人是听不进去的。

  明日便是武举殿试,奈何却突生这等变数。如此下去,九剑与奎木狼岂不是白白牺牲……

  “大人,咱们若是铁了心真要胡来的话,便随着疯子一起去了。”地上跪着的骗子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心不甘情不愿,声音故意让麦芒伍听进了耳朵。

  规矩,就是规矩。

  几句抱怨,麦芒伍没有理会,只是手中亮出了四根银针。除了千里眼外,其他三人很自觉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露出了各自的命门。很快,顺风耳推了推身边的千里眼,他才心领神会,挽起了自己的袖口。

  “死而无怨。”千里眼嘴中说着,脸上甚至依稀泛起了笑意。

  门外,传来了管家的声响,说是有人求见。同一时间,一阵狗吠声,传入了麦芒伍的耳朵。

  几里地之外,一笑楼内已经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