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一边说着,一边奔向附近的柴房,借了一身衣服换上。

一番醉话,与其说是游刃有余,倒不如给人了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绝望。李晋也只得将信将疑,一路跟着依旧打着酒嗝的大器,去了那后花园。

当李晋踏入花园之后抬头一望,便明白了为什么今日李棠会亲自出来会客。那坐在亭中细细品茶的金黄身影,并非一般角色,正是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苏钵剌尼。而李棠脚边,卧着哮天,李棠正在微微俯身探手,帮着它捋顺皮毛。一向警觉的哮天已经安然入睡,仿佛花亭里的气氛格外温馨。

 

倒是李棠身后,站着另一个陌生脸孔的少年。李晋四下张望一番,惊疑于此等场面竟然没有其他执金吾护卫。那苏钵剌尼虽说不至于在此对李棠出手,但是……别的不说,万一他要是垂涎于李棠美色,犯下什么禽兽之举……

思来想去的李晋脚下慢了半拍,令那大器抓住了机会,朝着十丈外的花亭几乎是一个虎扑——李棠虽未发觉,但那本来微笑着的苏钵剌尼却微微侧目——大器已经跪在了花亭边上,倒头便叩。抬起头,大器脸上早已哭得稀里哗啦:

“小姐我冤枉啊!送给那皇帝的银子我真的没有私留!多半是路上遗漏了!而且回来路上是李晋那厮一直怂恿我赌钱啊!我对小姐素来忠心耿耿,也深知哮天是小姐爱犬,怎可能干得出卖掉哮天换银子的勾当!天地可鉴,我虽烂赌,却也是有良心的啊!”

一番哭天抢地,除了令花亭里的苏钵剌尼和李棠摸不着头脑外,也令大器身后的李晋一脸阴沉:大器啊大器,好你个恶人先告状!什么亲兄弟,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所谓“万全之策”?一招连消带打外加一式借刀杀人,你这是把我豁出去了!

 

一时混乱的李晋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奔过来朝着跪在地上的大器屁股上踹了一脚,然后才半跪下来,对李棠恭敬开口:“小姐。”

“你们回来了。”李棠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并无责备,仿佛怕自己惊醒了睡着的哮天。听得李棠口吻,李晋心下长出一口气:看来,没什么大事。

李棠起身,对苏钵剌尼介绍道:“苏公子,这两位,皆是我家执金吾。左边的是末位李晋,右边的,便是初代执金吾之一,大器。”

苏钵剌尼一并起身,对二人点头后,目光还是落在了大器身上:“执金吾的赌鬼李大器,久仰。我家大哥常常提及前辈呢。当然了,对前辈的赌品,大哥一向没有什么好听话便是了。”

一番似是挑衅、实则无意的唐突言语,大器倒是毫不介意。

“什么李大器……”大器抬起头,刚才装出来的悲容早就一扫而空,指了指旁边的李晋后咧嘴一笑:“现在只叫大器。李这个姓氏,早就输给杨晋了。”

李晋忍不住瞪了一眼大器,似乎在责怪大器竟然什么芝麻大小的丢脸事都要说给人听。

听到这番荒唐事,不仅苏钵剌尼,就连李棠身后的年轻人也哑然失笑。大器和李晋同时抬头,盯着那年轻人,似是询问此人来路。能站在李棠身后的,若不是李家绝对信得过的人,岂不是暗藏危机?

李棠显然寻到了二人目光其中含义,便抬手示意二人起身,并且将身后之人让了出来:“大器,你可先行退下了。李晋,今日招你来,便是此事。从今天开始,他便是末位执金吾了。李晋你身为前辈,要带他熟悉一下咱家规矩。还有……”

一番叮嘱。

 

“小姐交代的,便是大事。”李晋嘴上领命,心下却有些不爽:多半是哮天回来,看门的便已经够了人手。论起来,整个李家这个阶段只有自己又是闲人一个,才被赋予了这般任务。想到这里,李晋便有了主意:“但是,小姐也知道,说出来不怕丢人……我这般身手实在太弱太弱,全靠哮天才有今日地位。眼下让我指导新人,怕会丢了咱执金吾的脸面啊……”

哮天打着呼,并没有附和主人。

李晋还在百般推脱。大器得了令,知道李棠并不打算追究自己迟归一事,便乐呵呵地退到了花园门口。一转身,大器看到刚才还站在花亭里的苏钵剌尼,此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旁。

看着浑身金灿灿的苏钵剌尼,大器并非常人一般心怀谨慎;相反,他几乎是本能地吞了口水,目露贪婪,不自觉地想要伸手摘下几片那黄金铸成的薄羽。

“前辈不认识小姐身后的那位公子?”苏钵剌尼退后半步,玩弄着自己头上扎着的那根羽毛头饰,轻松问道。

大器回过神来,先是狠狠打了自己不争气的手掌一下,这才抬眼朝着李棠那边张望,随即摇头:“并不认识。不怕苏公子笑话,咱家的执金吾我都还没认全呢。”

说话间,大器却渐渐皱眉:虽听不到李棠言语,但只见得那李晋的表情似乎惊讶万分,随即低声答了句什么。

李晋这孙子贼眉鼠目的样子,莫非是要出卖自己?

 

“前辈不好奇,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吗?”苏钵剌尼看着大器的表情变化,似乎颇有兴趣。

“自然好奇,好奇。苏公子一向是最后一个才到,这次却如此提前,自然好奇……”大器嘴上这么应付着,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李晋,似乎想要看出什么破绽。

看着大器如此心不在焉,苏钵剌尼倒是开心:“我来此,是提醒李棠小姐当心我的两位哥哥。他们这次来水陆大会,多半要有些动作。万一李家毫无提防,那被我哥哥占尽先机,咱们打起来岂不无趣?”

“对对,无趣。”大器听到这里,依旧没有丝毫反应,眼睛片刻都没有离开对面的李晋。银子一事,李晋不会说漏嘴吧……

“只是……”苏钵剌尼见大器始终只是盯着李晋,已经收了笑容:“如果李家小姐真觉得单靠招募了红孩儿入你执金吾,便能让我们因为忌惮牛魔王而有所收敛,只能说是打错了如意算盘。想要牵制于天下,谈何容易?”

“哦,那是红孩儿啊。”大器听到这里,频频点头:“和老牛一点不像,我都没认出来。”

苏钵剌尼皱眉;自己与人攀谈间被如此小瞧,倒还是第一次。

 

此时的李晋,忽然大声说道:“但是大器他……”

大器一慌,急忙俯身捡了枚小石子,朝着李晋掷去。小石子砸在了李晋的后脑勺上,李晋情不自禁回头张望,只看到远处的大器比手画脚,示意李晋可千万不能卖了自己。

李晋只是摆手,似乎示意李棠交代的事情并非与大器相关,便又继续答复着李棠什么。

得到了李晋的保证,大器算是略微安心,这才转头对苏钵剌尼说道:“刚才苏公子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苏钵剌尼刚刚开口,另一边的李晋嘴里又一次提及了“大器”的名字。

大器急忙示意苏钵剌尼先不要说话,依旧俯身,捡了枚石子扔了过去。石子再一次准确命中了李晋的后脑勺。这一次,李晋已是怒容满面,转过头来高声吼道:“不是在说你的事情!莫要再烦!”

这边的大器急忙唯唯诺诺,长出一口气,转而再一次扭头看着苏钵剌尼:“刚才,苏公子说到哪里了?”

“我是说……”哪怕这苏钵剌尼涵养再好,也是被大器这番目中无人有所激怒了。之所以还未发作,只是因为这大器素来疯疯癫癫,多半确实是无心之举。

 

“什么!我和大器?”另一旁,李晋听完李棠的吩咐后忍不住失声惊呼,终究是让大器再一次抛开苏钵剌尼,伏在地上寻找着石头子。

“是不是那李晋在,前辈就无法与我好好谈话了?”苏钵剌尼笑了笑,说话虽然风轻云淡,但是只见金光一闪——只是一眨眼间,他头上的那枚金色羽毛,已经不见了——

比风声与雷电还要快的一击!

任何人都估不到,这苏钵剌尼竟然就在李家宅邸,只身一人对执金吾出手了!而且,一出手,便是此等杀招!

“你烦不烦!大器你……”一声怒吼。

李晋一个转身,抬手便抓住了那枚刚才消失于无形的金色羽毛。他瞪着眼睛,朝着趴在地上的大器发着脾气,后半句叫骂还未完全脱口,便察觉到了手中握住的东西,并非刚才的石子。

大器伏在地上,而羽毛也处在李棠的视觉死角。唯一目睹了这电光火石一瞬间的苏钵剌尼,忍不住想要连着拍两下手掌。

一时间,李晋愣住了。他急忙松手,令握住的羽毛飘落在了地上。紧接着,避无可避的李晋,终是与苏钵剌尼四目相对。

卧在一旁的哮天,这时才忽然抬了头睁了眼睛,露出牙齿一阵低吼。随即,哮天又是一阵迷糊,抬头看了看李棠后,四下嗅了嗅,觉得自己说不定只是被梦魇里的杀气惊了,便又安心睡去。

 

李棠交代的事情,并非什么要事,更不是要追查大器的过错。李棠只是说新来的执金吾暂时没有合适住所,倒不如让其先占了李晋的居室。至于李晋,大可以搬到大器的屋子里暂住。毕竟两人关系好,住在一起也不至于无聊。

听到这里,李晋才忍不住三番四次惊呼:那大器何其邋遢,多年都没有人见过他洗澡了!与他同住,岂不是要人老命?看李棠眼神,分明就是为了有所惩罚,才弄了这么个决定难为自己。再加上那大器一直在旁弄些小动作,更是让人气上加气……

李晋没有了表情,只是木讷地应承了李棠所有的安排。倒是李棠觉得奇怪:平日里嘴上从来不落下风的李晋,今日怎得如此老实?

交代完毕,李棠再坐下时,却发现苏公子已经不在后花园了。同样消失的,还有那枚本该落在哮天面前的金色羽毛。

怀了心事的,不仅仅是李晋一人。

 

百里之外,一条偏僻山路上。

一个背着一口血红棺材、青面獠牙的妖僧,被忽然从天而至的苏钵剌尼,拦在了山涧上。

“苏公子?”那妖僧抬头,已经将背后的棺材放在了身旁。

“大铭前辈。”苏钵剌尼手中玩弄着羽毛,并无杀气:“在下素知前辈手段厉害,两位家兄也是频频提起。只是不知道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逆佛大铭,能在水陆大会排名几何?”

“小僧志不在此,从未经营,乃至四十靠后。”妖僧大铭已经察觉到对方似乎来者不善,悄悄将身旁的棺材打开了一丝缝隙。棺材里面,已经有了人形的阵阵妖气,迫不及待地想要破茧而出——

一道金光。

那大铭妖僧虽然早就提防万分,却目瞪口呆,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脑门上,只留下了芝麻大小的伤口。

“排名四十吗……”金色羽毛已经甩掉了上面沾染的鲜血,回到了苏钵剌尼手中。

“李家啊……”苏钵剌尼重新将羽毛扎好,从地上的尸首跨了过去,心情大好:“深藏不露。”

这届水陆大会,真是越来越令人值得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