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天蓬并不回避:“放心吧,这里,他听不到。我们次次交心,便都是在你赌钱之前。”

因果,轮回。

袁守诚的本事,李大器也只是略知一二。说到底……世间怎么可能有人有这般本事?

“你是说,他能够颠倒过去和未来?”李大器有些迟疑地猜测道。

天蓬点点头。

“但是,你一直重复着这十八次因果轮回,有什么事情吗?”李大器有些不大懂,只觉得自己脑子有些僵硬。

“我想改变一件事。我要赢一场架。”天蓬说道,同时看了看天空:“这一次,我有银河,胜算高了太多。”

“你是说那个猴子么?”李大器开口说道,表情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天蓬之前被派去执行执金吾的秘密任务最后惨败而归,李靖便封锁了消息。之后这几年期间,天蓬不断出去,不断惨败而归。李大器身为执金吾自然是知晓内里,之前便一直埋怨老爷子不肯让自己出马:“我知道你输给他不甘心,但是也没必要一次一次重新找补啊。为了一场胜负……我跟你说,你这是出老千懂不懂?你要真想赢,二十两银子,我替你动手。”

看到天蓬没有接话,李大器忍不住改口:“十五两也行……”

“我输给猴子,不要紧。他太强,我输得甘心。关键是他暴走后的那场天下大乱,李家无法收拾,最终便只能让嫦娥祭天……”天蓬说着,咬了咬牙:“如果我赢了的话,说不定这一切便会有不同结果。”

天蓬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是想到了未来——当他看到嫦娥殒去之际,便不管不顾,杀了七八名朝夕相处的执金吾,前往内宅寻到了袁守诚——袁守诚听完跪在面前的天蓬一番夹杂着鱼死网破的哭诉后,便会点点头,然后伸出各自写着“因、果”的双手轻轻一握——

每一次,当天蓬再次睁眼,都会一阵恍惚:自己好像已经活过了这段岁月,又好像没有。唯一与之前的区别——天蓬俯身看看水里的倒影——当年那个面相勉强还算清秀的年轻人,每一次重新审视自己,都会察觉到自己的面孔越发丑陋不堪。

直到今天,脸上的脓疮、撕裂的牙床、以及那肿得如同野猪的鼻梁……这些挤在一起的五官,看了直叫人反胃。每次看到水中倒影,天蓬都会一阵由衷的心寒和胆怯,甚至会觉得有什么东西涌向了自己的嗓子眼——他怕自己的面孔,会吓到周围的所有人——

只是,嫦娥每一次都会对他说那句话:摘下面罩,没事的。

天蓬不再觉得自己恶心。他只是有一个念头:这一次,要赢过猴子,要赢过猴子,要赢过猴子……否则……

看着李大器越发迷茫的表情,天蓬只是叹口气:“还未发生的事情,你记不得。”

“不过……”李大器不再追问,倒是有些许好奇:“既然你一次一次重新来过,为何要告诉我呢?”

“我也不晓得。”天蓬的眼神涣散,仿佛在自言自语:“可能是因为活得太久而又太重复,总希望有个人能说几句心里话吧。巡山之后,再过三天,我便要去找猴子了。”

“哦。”李大器点点头,算了算日子,确实也差不多了。执金吾被击败的耻辱,李家素来忍不了太久,也是时候讨回来。

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当然了,李大器觉得这一切与自己相关不大;眼下更令他感兴趣的,其实是那近在眼前、人声逐渐鼎沸的赌场。他的脑子里,早已经记不大清天蓬的一番话。

半个时辰后,李大器哭喊着、哀求着,就差给天蓬跪下;天蓬只是高举双手,任由李大器摸了个遍,却连一个铜子也没有翻出来。

三天后。

天蓬带了干粮,怀里藏着大器提前给他的几枚铜板,悄无声息地出了李家大门。天还没有亮透,他停下一向坚定的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李家宅子。

“这一次……”天蓬嘴里喃喃自语着,却没有说下去。

因为,有人会替他把话说完。

“这一次是第几次了?”猴子靠坐在树枝上,瞥了一眼下面站着的天蓬后,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第十八次了。”天蓬说着,蹲坐在了地上:“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你次次都会记得。”

“那个姓袁的手段,瞒不过我的双眼。虽然你我总是一面之缘,但是心里总会有些许记得。”猴子笑了笑,显得不屑一顾:“所以嘛,姓袁的才不敢自己露脸,只能不断派人来。”

“我不是被派来的。”天蓬啃了口干粮,细嚼慢咽:“你不败,嫦娥便会丢了性命。我是甘愿如此,只求你别怪我。”

猴子看了看天色,歪了歪脑袋:“这次你晚上来,莫非是有了什么变化?”

“是。”天蓬不急不慢,继续吃着干粮:“这变化,便是要赢你。”

夜色低沉,漫天的星光都在闪烁。

“来,来,来。”猴子笑了,终于打起精神,挖了挖耳朵后从树上跳了下来。只见他轻盈的身躯刚刚落地,四荒八野便被一阵凌厉的杀气席卷了个通透。

大地的震颤,并非是源于重量,而是因为恐惧。

只是,天蓬并不急于迎战,反而还在啃着手里的干粮,小心翼翼。

猴子打了个哈欠,也并不急于出手,反倒是没话找话:“你上次说的那个姑娘,如何啦?”

天蓬低头,熟练说道:“临走前,她还问我要不要添饭。这次的干粮也是她亲手备的。”

猴子瞥了一眼,果然见得天蓬捧着干粮连一点点残渣都不肯落在地上。

“哦,那你一会儿小心可别死了。”猴子听到这里,频频点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自然。”天蓬老老实实地点头回应:“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起码要活着,才能再卷土重来……”

猴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顺势站直了身子,但笑声却没停。

“怎得。”天蓬听着笑声,却只是心虚地低头,不敢抬眼对视:“有这么好笑吗?”

“哈哈哈,我是笑……哈哈……”猴子揉着自己心口,缓缓止住了笑声:“我是笑你,喜欢人家姑娘,便去告诉她啊。听你絮絮叨叨了半天,什么昂首挺胸,什么李家名分……从头到尾,你都不敢跟人家姑娘说你的心意。我就不懂了,你连找我打架这种事都敢做,世间怎得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天蓬的嘴巴没有停下,脑海里乱糟糟,刻意控制的啃食动作不再标准,愈发兽化。最后一抹夕阳,缓缓沉了下去。

“丑八怪,你就是个呆子!”猴子耸耸肩走到了天蓬面前。天蓬未有防备,便被那身影一脚踢翻了身边的行李。里面藏着的几块天蓬路上没舍得吃的干粮,杂七杂八散落一地。

天蓬仰头,将手里的干粮一把塞进嘴里,然后站直了身子。

“不是找我打架吗?来呀!”那瘦小却又灵活的身影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趁着没人为你守寡,今天就让你有来无……”

话没说完,身影飞了出去,撞断了几棵树之后落在了一里之外。身影的脸上,是一道充满了愤怒的拳印。

天蓬攥着拳头,周身散发着不详的气息——又像是真气,又像是妖气。

“死猴子,闭嘴。”天蓬的眼神异常平静,他扫视了几眼地上的干粮:“今天,我便要取了你的……”

棍子已经扫在了天蓬的脸上,风声被兵器的速度抛在了之后。

夜色蔓延,漫天星海不断闪烁,倒影出天地万物。世间的一切,既为真实,却又虚无。

天蓬仅仅感觉到脸上一丝异样的冰凉,人便被揍得飞向了天边。躯体承受不住如此力道,半空中便已经开始四分五裂。

“下次投胎,生得好看点——”远处,那弓着腰的身影大声呼喊着,似是告别。但是天蓬并没有飞出去多远,反倒是坠入了星海,溅出点点星光。他身上那本要崩开的伤势,连同整个夜色泛起一阵涟漪,终究归作平静。星光此起彼伏地闪烁着,仿如昼夜交替。

地上的身影收回了棍子,拄在地上,歪着脑袋仰头凝视:怪不得今次要在晚上来找自己,看来这肥头大耳的丑八怪倒是动了点脑子。

妈的,既然有这等本事,早点使出来才是嘛……

银海成型,星海骤降。

只是,天蓬却依旧没有敌得过日后的“齐天”。

 

一切的一切,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而已。

回到了李家的天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再一次度过了漫长的三年。三年后,在一次酒宴上,天蓬多喝了几杯,猛然拉起了嫦娥的手:“与我走,离开李家。”

规矩便是规矩,见色起意调戏嫦娥的天蓬被打得皮开肉绽,丢在一旁等候家主发落。

不多久,已经纳入李家的齐天突然发飙,引发了天下大乱——而之后,便是执金吾收拾了残局,而嫦娥,也走向了如出一辙的结尾——

袁守诚闭目养神,听得外面的厮杀声后并不慌乱。果然,片刻后,满脸是血的天蓬入了内阁,叩倒在自己面前。

乞求吧……

袁守诚默念着,准备抬起自己的双手。

只是,昏暗的房间里,猛然迸发出了星海的光辉——天蓬手里,多了一把从未展示过的钉耙。

“猴子说得对。”天蓬缓缓站起了身,盯着眼前的袁天罡:“我就是个呆子。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胜了猴子,嫦娥便不会有事。其实,真正害死嫦娥的,并非是猴子的强大,而是李家那无穷无尽的欲望和野心。我的敌人,从始至终,便只有一个——”

“如是如此,你便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袁守诚枯笑着,一字一句说道:“而你,也会……”

那一夜,银河在李家肆无忌惮的绽放。痛苦而又懊恼的野兽,嚎叫着挥舞着手中的钉耙,迟迟不肯倒下。

天地之间,容不下他的怨恨。魂魄深处,凝练了越来越多的固执与不甘。当天蓬再次睁开眼时,他如愿以偿了——

一颗如同自己面孔一般丑陋不堪的心脏,正裹着层层妖气,在自己胸腔里不断跳动。

现在的身躯,到底是人是妖?

天蓬捂了一会儿心口,站起身子,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吴承恩蹲坐在地上,独自翻看完了新收录的故事——这书卷里的字迹和平时内丹所融的不大一样,有些模糊不清,读起来相当费劲。不过,既然已经到了高老庄,那一切便要有个交代。虽然会可惜了这等好故事,但是吴承恩却也顾不上心疼了——毕竟,吴承恩当时是答应了“他”的。

想到这里,吴承恩缓缓蹲下,笨拙地用双手在地上开始刨土。李棠冷眼旁观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走过来拔出锦绣蝉翼刀猛然一扎,一个规整的裂缝便出现在了地表上。

吴承恩抬头看了李棠一眼,目光带了几分谢意,然后他又低头,小心地打开书卷,将这一页模糊不清的宣纸轻轻撕掉,慢慢埋入了土中。

宣纸带着故事,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如此,便可以了吗?”吴承恩拍拍手,抬头朝着远处的青玄大声问道。

青玄此时登高远眺,似乎并不想看吴承恩刚才的所作所为。而李晋则是摸着哮天的头,席地而坐,伴在青玄身边。

“埋了也没用。”李晋见青玄并不答话,耸了耸肩膀:“他的罪孽,无论是在书里还是在土里,都不可能化解。为了对抗李家,天蓬已经不是人,也不是妖——这代价,便是生也容不得他,死也容不得他。不过……”

天空中忽然传来振翅声,没多久落下来两只六翅乌鸦,恰好停在李晋的肩头,还对着哮天叫了几声。李晋不耐烦地抬手轰走了这两只乌鸦,又忍不住四下打量了一番——高老庄,为何天蓬要选择这里作为自己的终点?

李晋不知内里,倒也并不稀奇——只有李棠依稀知道一些大概: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本是五百年前李家宅邸的旧址。随着大唐结束,李家的宅邸才随着蝴蝶飞舞,离了中原,重新落地。只是,眼下李棠并没有往这方面猜想,只当是自己太无聊才有了错觉。

“高老庄来过了,接下来去哪里?”李棠耐着性子,开口问道,她想要催促着吴承恩赶紧带自己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本以为这里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去处,没想到高老庄竟然如此冷清。而且,这里一直弥漫着一股让她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是在家一样,那种表面没有束缚内心却不自由的痛苦。

“下一站……”吴承恩似乎没有什么想法,下意识抬眼望向青玄。

“下一站,去京城。”李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开口说道。

“京城已经去过了……”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撇撇嘴,倒是没有明确反对。

李晋笑了笑,吹了个口哨示意哮天去驮着李棠:“小姐,之前去京城是之前。眼下再去,不同时节可是有不同的热闹。这秋天的京城,可有别样的精彩呢!”

“秋天的京城,有什么不同吗?”吴承恩听到这里,兴趣似乎比李棠还要大。毕竟自己这次再回京城,应该算得上是功成名就了吧?

“走吧,去了京城,你便知道了。”李晋瞥了一眼青玄,开口说道。青玄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捏紧了手中的念珠,率先迈步。

吴承恩和李棠都不知道,那些刚刚离了李家的天下宾客,此时的下一个目的地,大部分都是那二十八宿镇守的京城。

因为,就像李晋说的一样,京城里即将有一个大热闹,令人不得不想去亲眼看一看:

镇邪司管事麦芒伍里通外国,被大理寺判了秋后问斩。

血菩萨已经令所有乌鸦四散而出,传达给了每一个二十八宿一道死命令:集结京城,以死相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