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真人道:“我要的是霍卜托的亲笔字迹。他死了也还有用的,你懂么?”

  不戒道:“恕弟子糊涂,我想不出有什么用处。”

  戈振军道:“如果将来发现霍卜托还有另外的书信或者日记之类的东西留下来,咱们就可以用这封信的字迹去辨别真伪。”

  不戒道:“啊,不错!你的脑筋是比我灵活得多!”他本来不大看得起戈振军的,此时却不觉另眼相看了。

  无相真人道:“振军,你今后打算怎样?”

  戈振军道:“弟子已是无家可归的人,哪还谈得到什么打算?”

  无相真人道:“好,那你就留下来吧。我会安置你的。”

  戈振军道:“多谢掌门恩典!”掌门将怎样“安置”他,他亦已隐隐猜到几分。故此,他的心中虽然仍然充满哀痛,但在哀痛之中,却也有点儿为自己的前途而庆幸了。

  无相真人道:“好,你现在可以跟我去向两位长老报丧了。”

  三日之后,武当山上添上一名新的道家弟子。

  武当门下有数百名道士之多,多收一名弟子,本来不足为奇,但这个新来的道家弟子,却是破了武当派的先例的。

  第一,按照武当派的习惯,道家弟子,多是幼年拜师,很少超过十五岁。这名弟子却已有二十七岁了。

  第二,这名弟子并不是“外人”,他本来就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

  第三,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名弟子竟然是由掌门人无相真人收他做“关门弟子”的。由俗家弟子转为道家弟子的不是没有,但由掌门人亲自收为弟子的却是“异数”。

  这名新弟子就是戈振军。

  无相真人是很得门下弟子爱戴的掌门人,他所做的事情,当然没人敢加非议。但饶是如此,一众弟子也是难免“议论纷纷”了。

  无极长老和两湖大侠何其武的死亡消息,在戈振军受戒前亦已公开。当然所谓“公开”也只是让别人知道他们也已“病逝”而已,真正的死因是没有公开的。

  无极道长已是年过六旬,虽然不算高龄,也算得是长寿了(古代人的平均寿命是比现代人短的),但何其武不过刚过五旬,却是只能算中人之寿了。不过,他们“病逝”的消息,是由掌门说出来的,当然也没人敢怀疑掌门说谎。有好些人还以为是掌门人念在何其武早逝的份上,才把何其武的大弟子收录做自己的弟子。(何其武是俗家子弟的领袖,地位非比寻常。)

  戈振军现在已是道号“不岐”的道士了,他不是不知道别人的议论,但他却只当不知。他本来就是不爱多说话的人,做了掌门人的弟子,更加沉默寡言了。

  他也真的是好像“看破红尘”的样子,不过,他也并非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

  他想起受戒时师父给他念的偈语:“入门持三戒,三戒贪嗔痴。心中有主宰,歧路任由之。无色复无相,何悔复何疑?”

  复念偈语,不岐是禁不住心中苦笑了!“三戒贪嗔痴,这三戒我是早都犯了。无色复无相,这是佛道两家最高的境界,要想达到这种境界,谈何容易?”

  继而再想:“心中有主宰,岐路任由之。师父给我取的道号叫‘不岐’,是不是怕我把持不定,又再误入歧途呢?”

  这天他是奉命到后山采药的,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是红日西斜了。

  忽听得有人说道:“不岐师侄,你有什么心事么?”

  不岐抬头一看,来的乃是本门长老无量道人。自从无极道人去世之后,他已升为首座长老,地位仅次于掌门了。

  不岐一凛,说道:“弟子没什么心事啊!”

  无量道:“没有就好。但倘若你是有什么心事的话,那也不必瞒我!”

  不岐道:“弟子怎敢对长老隐瞒?”心里不禁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要这样问我呢?”

  无量说道:“你想必也会知道,你的俗家师父何其武是和我同拜一个师父的,我和他虽有道俗之分,但却是最要好的朋友。”

  不岐道:“是,弟子知道。”他口里这么说,心中却是颇有疑虑:“不错,师父和他虽然都是同出于上一代的掌门幻空真人门下,但师父常常提起的却是无色师伯而不是他。和师父往来较密的也是无色师伯而不是他!”

  无量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交情的深浅不是以往来的疏密来计算的,我近年因助掌门师兄研究本派内功心法,到何师弟的家中次数是少了一点。但他的事情,事无大小,都是不瞒我的。尤其是当他有了不能解决的事情时候,更加要和我商量。纵然我们没有见面,他也会托人给我带信、传话的。”

  何其武是俗家弟子领袖,无量则是本门长老,两人又是同出一师。他们之间从不见面,也会互通消息,这也是情理中事。不岐不敢置疑,只好仍然沉默。

  无量忽地叹了口气,说道:“你的师父只生一女,他把女儿许配给你,本是盼望你们将来生下儿女,也好兼祧何家的。但怎知人事难料——”

  不岐心头一跳:“听他口气,莫非他已知道师父的死因?”要知何其武死于非命一事,无相真人对两位长老也都未曾说出来的。

  心念未已,无量已是接下去说道:“他们父女都已死了!”原来他说的“人事难料”,只是指“他们父女”之死。

  不过,即使他不知道何其武的死因,这一句话也还是令得不岐捉摸不透。

  何玉燕去年和耿京士私奔一事,因是属于何家家丑,何其武自是不欲外扬。不过纸包不住火,经过了一年的时间,这件事毕竟也还是有许多人知道。但也正是因此,知道此事的武当弟子都不敢在不岐面前,提起他的俗家师妹(这个师妹是他以前的未婚妻)。而那些人也只道何玉燕是和耿京士躲在远方,尚未回来。

  而现在,无量长老却已知道他的师妹亦已死了,“是掌门师父告诉他的呢?还是他自己打听到的呢?”“他还知道多少呢?”不岐越听越是吃惊,越听也越觉得这位长老令他“莫测高深”了。

  无量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和师妹本来是可以做对好夫妻的。唉,要不是去年闹出的那场婚变,你也不会做道士了。”

  不岐道:“这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弟子如今已是出家人,请长老不要再提了。”

  无量道:“武当派的道家弟子和别的道门弟子不同,张真人当年也是以出家人管尘世事的。”

  不岐道:“他们亦都已离开尘世了。”

  无量道:“但有些人还在世上,有些事也还未成为过去。”

  不岐道:“长老指的是何人何事?”

  无量道:“你自己也当知道,这世上还有何人需要你的照料!”

  不岐呆住了!无量盯着他道:“还有人要你照料,你怎能把心事瞒住我呢?说不定我可以替你解开心事的。心中有主宰,歧路任由之,不岐,你随我来吧!”

  不岐如受催眠,不知不觉,跟着他走。

  走没多久,转过一个山拗,看见一户人家,竹门泥墙,和山上其他菜农的房屋并没什么分别。

  屋内传出来婴孩的哭声,哭声颇为宏亮。不知怎的,不岐觉得婴孩的哭声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心头起了一种微妙的感应。

  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唉,这孩子怎的老是哭个没完没了,难道他知道自己一生下来就是没爹娘的么?”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让我来哄他吧。小宝宝,不要哭,不要吵,叔叔就来看你了。”

  那男子叹口气道:“咱们已经来了三天了,怎的他还不来探望孩子呢?莫非——”

  无量道长轻轻一推不岐,说道:“要你照料的人就在这屋子里,你还不去看他——”

  其实,不岐已是用不着别人催促他了,因为他已经听出了这对夫妻的声音,亦已知道这个孩子是谁了。他呆了呆,立刻好似旋风一样,冲开了围在墙外的篱笆,推开了竹门,跑进那间屋子。

  果然不错,女人手中抱着的婴孩,正是何玉燕的孩子!炕上还有另一个婴孩,已经熟睡了。

  那对夫妻,不用说也正是受他之托,抚养这个婴孩的那家姓蓝的猎人夫妇了。

  蓝靠山怔了一怔,大喜叫道:“戈大哥,你果然来了!”

  不岐无暇追问他说的“果然”二字是什么意思,便道:“监大嫂,让我抱一抱他。”

  他抱起婴儿,想起那日师妹托孤的情况,心头百感交集,勉强定了定神,把小指头塞进婴孩口中,让他吮吸。

  蓝靠山的妻子笑道:“戈大哥,你的指头好像比我的奶头还有效,你瞧,他不哭了,他睁大了眼睛看你呢。哈,他真的好像认识你,认得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她是山沟里长大的女人,说话不避粗俗。

  不岐心中苦笑:“他长大了,不把我当作唯一的仇人就好。”说道:“我已经出了家,我已经不是戈振军了。我叫做不歧。”

  蓝靠山道:“不岐?嗯,我可叫不惯。你出家也好,在家也好,我还是叫你戈大哥。”

  不岐道:“随便你吧。我只想知道,你们怎样会来到这里的?”

  蓝靠山道:“咦,不是你叫我们来的吗?”

  不岐惊疑不定,说道:“我?”

  蓝靠山道:“半个月前,有位道长来到我们家里,说是你在武当山出了家,为了想和孩子时常见面,特地托他带了银两和口信来给我们,叫我们搬到武当山去。难道他说的是假话吗?”

  不岐道:“这位道长是怎么个模样?”

  蓝靠山道:“年约三十左右,眉毛很浓,身高体胖,唇边有颗黑痣的。”

  这正是在不岐上山的那一天,曾经和他交过手的那个道人不败,不败是长老无量的大弟子,不岐心中雪亮了,“怪不得在我行拜师礼那天,凡是有职司的弟子都来观礼,唯独不见这位师兄。原来他是下山办这件事。”于是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气道:“不错,你说的这个人道号不败,我是在他的面前露过思念你们和这孩子的口风,想必是他想帮我达成心愿,故此就冒称是我托他捎口信和带银两给你们了。”

  蓝靠山道:“这就对了,我亦想过,天下只有说假话骗钱的人,哪有反而自己花了银子来说假话的?”

  蓝靠山的妻子道:“这位道长真是好人,他不但花钱帮我们搬家,还帮我们安排了今后的生活。”

  不岐道:“啊,怎样安排?”

  蓝靠山道:“我们来到的那一天,他就带我去见管香积厨的那位道长,说我是他的小同乡,叫那位道长给了我们一块菜地耕种。”原来武当山上有为数将近一千的道士,粮食可以向富有的信士募捐或者在山下购买,囤积起来,但每日吃的新鲜蔬菜则是必须在山上种的。武当弟子开辟了一千多亩菜地,免收地租,交给愿意上山的人家种菜。不过,由于是免交地租,故此山上的菜农多半也是和武当派的弟子们有点关系的。

  蓝靠山道:“我本来是猎人,也很喜欢靠打猎来过日子,但一想,种菜是要比打猎安定得多,他日我年纪大了,打猎没气力,但种菜则还是可以的。而且我自己虽然不怕冒打猎会给野兽所伤的险,这两个孩子我却是希望他们不必冒这种险的。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我搬到这儿就可以和你时常亲近了。”

  不岐道:“你说得对,我这位不败道兄,真是为你们设想得周到。我也应该去向他多谢一声的。好,那你们就安心住下吧。天色已晚,改天我再来看你们。”

  不岐怀着满腹疑团,走出蓝家。转过山拗,只见长老无量道长还在原来的地方等他。

  “不岐,你见着你的朋友和那孩子了吧?是我叫不败用你的名义叫他们来的。”无量说道。

  “是。我已经知道。”不岐木然回答。

  无量说道:“这孩子是你的师父的外孙,也是我的何师弟唯一的骨肉。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不岐说道:“师妹本来就是把她的遗孤托给我的。我想,我和师叔的心意都是一样,要这孩子近在身边,才好照料。”

  无量微笑道:“那么,你满不满意我这样安排?”

  不岐说道:“多谢长老师叔,安排得这样周到。”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是在心中苦笑,但也并非全是“反语”。他的确是曾想过要蓝家搬来武当山的,但倘若这件事情是由他去办,恐难免惹起同门的疑猜。如今由本门长老安排蓝家来做菜农,那么日后他和这家人往来,也就自然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