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疑团莫释的是,无量怎会知道这孩子落在蓝家?师妹产子以及他把这孩子交付蓝家一事,他是对掌门师父也还未曾说出来的。

  “难道无量师叔,他,他那天也是在盘龙山上?我做的事情,他都看见了?”

  另一个更可怕的想法蓦然在心中升起:“霍卜托的那封信是不是他拿走的?甚而,甚而 ……隐藏在本派的那个凶手也就是他?这,这恐怕不会吧!无极师伯与他相处数十年,倘若凶手是他,他暗算无极师伯的时候,无极师伯即使没见着他的面,也该知道是他的,但无极师伯却是直到死时,还是猜想不透是谁。不过,凶手和偷信的人也未必是同一个人,那封信恐怕难保不是他拿走的了。”

  他胡思乱想,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然他心底的怀疑,也是不敢在无量面前,露出半点口风的。

  无量却似看出他有心事,若有意若无意地说道:“心中有主宰,歧路任由之。无色亦无相,何悔复何疑?这是掌门给你的训示吧?嗯,任何人都是一样,有些事情,未到适当的时机,他是连对亲人都不愿说出来的,别人怀疑,那是别人的事。甚至有些事情,连自己也不知做得对是不对的,但只要自问并非存心去做错事,那也无须后悔与多疑。是是非非,将来总有一天明白。”

  无量这番说话,表面听来,好像是为一个新入门的晚辈弟子“说法”,但在不岐听来,这番话却是话中有话,而且每一句话都好像是针对他的。

  照不岐的“诠释”,这番话最少包藏有三种意思:一,他已经知道了不岐所做的事,包括不岐“误杀”师弟一事在内。二,他也看穿了不岐的心事,这心事就是害怕别人知道他的某些秘密。三,因此他向不岐暗示,叫不岐只可“心照不宣”。那“弦外之音”即是:“你不要问我怎会知道这孩子落在蓝家,未到适当时机,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但什么才是“适当时机呢”?)你有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情,我也是一样!”

  他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唯唯诺诺,连声称是了。

  无量忽道:“蓝家夫妻知道这孩子的来历么?”

  不岐道:“他们只知道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

  无量道:“如此说来,连蓝靠山也未知道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

  不岐道:“我想,是不必告诉他吧?”

  无量说道:“好,那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就只有我和你了。”

  不岐道:“不败师兄呢?”

  无量道:“他只是奉我之命去办替蓝靠山搬家的事情。我这个徒弟本领不济,但也有一样好处,绝对对我忠心。我不告诉他的事情,他就不敢多问一句。”

  不岐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但却压上了另一块石头,另一块更加重大的石头!

  只有无量知道他的秘密,那么他岂不是从此要受无量挟制。

  还有,除了这一件秘密,无量是不是还知道他的另一些秘密?听无量的口气,似乎他所知道的还不仅仅是那一天在盘龙山上发生的事情!

  无量不知是否看出他的心思,微笑说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天色不早,快回去吧。”他的笑容倒是十分慈和的。

  回到道观,天色早已黑了。不岐匆匆吃过晚饭,便即去见师父,他是新来的弟子,必须加倍用功,除了日课,还要做晚课的。

  无相真人正在打坐,听见他走进房间,这才张开眼睛,缓缓说道:“唔,你回来了。”

  “禀师父,我往后山采药,回来晚了。”不歧说道,心里可着实有点儿害怕师父细加盘问。

  无相真人道:“我知道。嗯,听说你今天采药的成绩倒还不错呢,有两支灵芝是很难得的。”

  不歧不觉一怔,他今日采得的药都是普通草药,哪有什么灵芝!

  但他随即也就省悟了,管理采药事务的正是无量的另一个弟子不呆,这个“成绩”想必是不呆替他虚报的,而不呆之所以要这样做,不用说,当然是奉乃师之命了。

  无相真人微笑道:“是无量师叔陪你回来的吧,他很夸赞你呢。”

  不歧这才恍然大悟了,给他虚报成绩的原来并不是不呆,而是长老无量。他暗笑自己糊涂,即使是采获灵芝,这点小事,管事弟子也不会特地去禀告掌门的,当然是无量曾经来过这儿,在和师父的闲谈中谈起的了。

  “弟子哪有什么值得无量师叔夸赞?”不岐定下心神,装作谦虚的样子说道。

  无相真人微笑道:“你想知道他夸赞你什么吗?他夸赞你又聪明,又好学呢。他说他和你谈论本门武学,你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最难的是还能有自己的见解,触类旁通。”

  不岐说道:“无量师叔太夸赞我了。我入门不过一月得闻本门的上乘武学,这才略有寸进,这寸进也都是师父教导之功。”

  无相真人皱眉道:“我喜欢说老实话,不喜欢别人奉承,你虽然只跟我一个月,也该知道我的脾气了。”说了不岐几句,这才恢复笑容,续道:“武学我可以教你,资质可是你自己的。”

  不岐鼓起勇气道:“有一事弟子不知该不该问?”

  无相真人道:“你尽管问!”

  不岐道:“上月初六那天,无量师叔不知是否在武当山上?”这一天正是他的俗家师父何其武被害的第二天,也正是他“误杀”耿京士以及无极道长因伤重而死亡的那一天。

  无相真人道:“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不岐道:“弟子不敢隐瞒,弟子心中实是不能无疑。听说,听说无量师叔的太极掌力在本门是仅次于师父你的……”

 

  无相真人面色一端,沉声说道:“在你上山的第一天,我就已经和你说过了。本派创立二百余年,难保没有一两个嗜武成迷的弟子把本派武功与外人私相授受。太极拳、太极剑都未必是本门的不传之秘,练成如我这般的太极掌力,那也不算稀奇,你怎能胡乱怀疑本派长老!”

  不岐道:“弟子知罪,弟子本是不该问的。”

  无相真人说道:“但你已经问了,我不说无以释你之疑。无量师弟为了练本门的上乘内功,三个月前就开始闭关,直到你来到武当山的前一天,他才开关的。他是足足闭关了三个月。”

  三个月前,丁云鹤都未遭暗算,已故长老无极道人被人用太极掌力所发的暗器打伤,又是在丁云鹤遭人暗算之后,不管凶手是否同一个人,都不会是无量了。凶手都不可能是他,而不歧找不着的那封信,更加不可能是他拿了去的。这件事是上个月初六才发生的。

  “但那天的事情,为什么无量师叔好像有如目击一般呢?”不歧百思莫得其解,不过却是不敢从坏那一面怀疑无量长老了。

  无相真人道:“今晚不用做功课了,早点回去歇息。明天我叫无色师弟代我传你太极剑法。”

  不岐一怔道:“师父才开始为弟子讲解剑理,为何又要三师叔代理?”

  无相真人道:“我是想你速成。无色师弟的剑法乃是本门第一,更胜于我的。他和你的先师,又是最好的朋友,一定会用心教你。明天起我也要闭关三个月,若不请他代授,恐怕耽误了你的功夫。”

  无色道长是三个长老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今年不过四十八岁。他性情爽快,不拘小节,晚一辈的弟子最喜欢跟他接近。在何其武生前,他又是每年都要到何家一两次的,因此在三清观长一辈的师叔伯中,他也是和不岐最熟的一个。

  第二天,不岐一到他的住所,他便说道:“你的何师父本来是想过一两年就传你太极剑的,如今他已不幸身亡,又绝了后,我是把你当作他的儿子一样看待的。即使没有掌门人吩咐,我也一定要替他传你剑法,以还他的心愿。不过,你若是练得不好的后,我也会替他打你屁股的。嗯,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的呢!”他说不是“玩笑”,自己却先笑了起来。

  从无色的话语中可以知道,他是知道不歧的师弟和师妹都已死了的。但何玉燕有了孩子的事情,他则似乎未知,否则他不会说何家是“绝了后”。不岐放下了一半心事。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无量长老给他的“压力”却加重了。

  “老师教得越严,学生得益越大。师叔替掌门师父传授弟子剑法,弟子只盼师叔越严越好。”不岐说道。

  无色笑道:“我也盼你不要给我打屁股才好。好,那就开始传吧。太极剑的剑理,掌门师兄对你说过了么?”

  “说过一遍,还望师叔指点。”不岐道。

  无色道:“太极拳、太极剑,道理都是一样,太极拳讲究的是后发制人,太极剑讲究的是意在剑先。意先招后,先后却正是相反相成。借对方之力以为己用,随势屈伸,任彼如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太极无始无终,剑法变化无穷。但只要领悟以静制动的道理,也就可以一以贯之了。若然练到炉火纯青境界,招数全都忘了也不要紧。不过,我也未能达到这个境界,你从扎根基的功夫做起,每一招都是必须严格达到我的要求。从有到无,‘有’是真有,‘无’却不是真无。这道理你懂么?”

  不岐觉得他的讲解比掌门师父还更透彻,点了点头,说道:“师叔讲的道理,弟子是听得懂的。但是不是真懂,弟子就不知道了。”

  无色道:“对,若要真正懂得,还要练过无数次才行。甚至练过无数次,也还未必就能真懂,还要加上无数次的临敌应用的。”接着笑道:“不过,道家讲的是清净无为,我也不敢希望你有太多的临敌机会。好,闲话少说,我先练一遍你看。”

  不岐用心观看师叔使出他的太极剑法,只见他剑势如环,挥洒自如,端的有流水行云之妙。心中暗暗叹服,怪不得掌门师父如此推崇他的剑法,我现在尚未懂得其中奥妙,已是看得心醉神驰了。

  但不知怎的,他却隐隐觉得无色的剑法好像和无相真人的剑法有点不大相同(无相也曾经演过一遍给他看的)。但究竟是哪一点不同,他可说不上来。

  后来的日子就是每一招、每一招的详加教练了,动作放慢许多,讲解也详尽得多。练了十多天,这一天练到了一招“白鹤亮翅”,不岐这才开始看出了“不同”的地方。

  无相真人使这一招的时候,双脚都是贴地的,无色则是右足的脚跟离地三寸,剑锋斜削的幅度也较大。还有,无相真人出剑较慢,不带风声,无色则快得多,且有微风飒然。

  不岐开始明白了,虽然只是微细的分别,但效果则是大不相同的。若然用无相真人所教的手法使这一招,最多可以在对方的手臂上划开一道伤口,但若用无色的手法,则很有可能把对方的整条手臂都斩下来。

  看出了一点,也就可以概括其余了。无相真人的剑法比较“平和”,无色的剑法则比较“锋利”,倘若用于应敌,当然是无色所教的剑法,更加“实用”。他也开始懂得掌门师父要他跟无色学剑的用心了,是要他学更加“实用”的剑法,将来才可以替他的第一个师父报仇。他想到这层,不觉一阵迷茫。在感激之中,又似乎有点惭愧。他也开始发觉,原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并不是那么渴望要为师父报仇的。

  无色见他若有所思,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教法和你的师父有点不同?而且也似乎有点不太符合太极剑的上乘剑理?”

  不岐道:“弟子不敢妄议。”

  无色道:“你只管说出你的想法。”

  不岐道:“我想,太极剑法虽然是讲究以静制动,但静与动不等于快与慢,静、动也不必截然划分、静中有动,动中也有静的。师父、师叔的剑法其实也是不约而同!”

  无色呆了片刻,赞道:“想不到你悟性这样高,我最初还只是想到因材施教,未想到这一层呢。”

  不岐大着胆子问道:“不知在师叔眼中,弟子是什么材料?”

  无色道:“我当然早就知道你是一块学武的材料。但同样是可造之材,也还是各有各的不同长处的。听说你上山那天,曾经用连环夺命剑法和不败的太极剑法打成平手?”

  不岐道:“那是不败师兄让我的。”

  无色道:“不,我知道他的脾气,他是决不会让人的!我就是因为你能够如此,这才想到要你善用长处的。你是攻胜于守,刚胜于柔。上乘武学虽说柔能克刚,但这是指到了最高境界而言的。未达到那个境界之前,苟能善用,同等功力的人,刚亦未尝不可克柔。”

  他说得起劲,教得也特别起劲。可是不岐却似乎有点心神不属的样子,不像往日学得那样用心。

  无色以为他是过度疲劳,说道:“这几天来你日夜苦练,也该歇一歇了。学贵专精,贪多嚼不烂反而不好。今天就练到这里为止。明天你把白鹤亮翅这一招练得熟了再来找我。”

  刚下过一场雨。不岐踏着布满苔藓的山路回去。雨后路滑,他心神不属,好几次险些失足。

  山路曲曲弯弯,他的思路也是曲曲弯弯。好像是在阴暗的天色中独自摸索,找寻出路。

  他在想些什么?

  埋藏在心底的一幅图景又再展现眼前了。他抬头看一看仍然阴暗的天色,他想起了那一天——那个最难忘的下雨天,在大雨初歇的时候,他和师弟耿京士的那场恶斗。

  耿京士忽然使出太极剑法,把他杀得手忙脚乱。啊,师弟的剑光有如电闪,他做梦也想不到师弟的剑法如此厉害,他怎样也是抵挡不了的了。要不是师弟刚好在这个时候听见初生婴孩的哭声,这一剑落在他的身上后果如何,他真是不敢想象。

  但“不敢想象”也还是可以想象的。现在他亦已用不着“想象”了,他确实知道后果将会怎样,这后果就是,他的右臂必定给斩断无疑!

  脚跟离地,剑势斜飞,似挟风雷,快如闪电!这正是无色刚刚教过他的那一招“白鹤亮翅”。当时他不知道,现在则是知道了。

  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不知令他做了多少次恶梦,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心有余悸。他禁不住心中苦笑:“想不到倒是一个初生的婴儿救了我的一条性命!”

  而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当无色把太极剑法演给他看的时候,他心中总是觉得有点什么“不对”的感觉了。啊,不仅是因为和掌门师父所演的剑法不同,而且还因为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吧?

  这一个发现——耿京士的太极剑法和无色教给他的剑法相同,令他疑惑不已。耿京士的剑法是跟谁学的?那个谜样的人物,莫非就是无色?

  当然这个疑团他只能藏在心中,决不敢当面去问无色长老的。

  尽管他的心中波涛澎湃,他在武当山上的日子倒是过得很平静的。无色悉心教他剑法,爱护他有如子侄,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心里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怀疑。无量自从那天之后,也没有单独找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