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说道:“你三十年前,已经想要出家,不迟不早,这个心愿今日得偿,这不是喜事一桩么?”第二件“喜事”不必他来“画蛇添足”,自是指接任掌门的喜事了。而且他这一段话中所说的什么“心愿得偿”,其实也是有一语双关的意思在内,谁也听得明白。

  无相真人心中不悦,索性直说道:“不错,我就是因为要无名师弟接任掌门,所以才定在今天,提前替他主持出家仪式。我是为了本门着想,两位师弟想必不会认为我是存有私心吧。”

  无色上前道:“无名师兄接任掌门,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我是心服口服的。”

  无量心里嘀咕:“他的儿子是你的记名弟子,你当然帮着他了。”但他孤掌难鸣,只好顺风转舵,勉强笑道:“掌门师兄。你别误会,你若是存有私心的话,这掌门人的位子早就传给你的徒弟了。你的大公无私,我是由衷佩服的。师兄,你选中的人一定不会错的,我和无色师弟一样,都是要为本派深庆得人了。”他虽然“循例”道贺,但这番却似乎只是说给无相真人听的。而且他故意提起无相真人的徒弟,也是藏有挑拨不岐的用意在内。

  哪知他话音未落,不岐却已走到台前,第一个用参见新掌门人的礼节向无名行礼了。无名连忙走下台去将他扶起,说道:“不敢当。”

  无量心中冷笑:“这小子好没骨气,不过,也真是会拍马屁,一见风势不对,立即就倒过去了。”

  忽听得有个人冷冷说道:“对啦,无名师叔说的‘不敢当’这三个字是说得对的。不岐师兄,你这个礼是似乎行得早了一点。”要知老掌门还没死,他提出的继任人选即使已经获得一致通过,也还得等待新旧掌门行过了交接的仪式,新掌门人才能接受门人参拜之礼。

  说话的这个人是个黑脸长须道士,不岐满面通红,本来想要反唇相稽的,一见是他,却是只能“恼羞”,不敢“成怒”了。原来这个黑脸道士乃是已故无极长老的首徒,道号“不波”。无极去世之后,无相真人命他看守“通微宫”。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的封号是“通微显化真人”,所以“通微宫”在武当派的地位大致是和少林派的“达摩院”相等的。“通微宫”的主持,名义上由无量兼任,实际却是由他掌管。他的地位可以说是和长老也差不了多少。“通微宫”中藏有张三丰手书的拳经、剑诀,不波长年躲在通微宫内,极少和同门来往。不岐在同门中已经算得是沉默寡言的了,他比不岐更加沉默寡言。两三天不说一句话也是寻常事。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站出来发言。

  不岐不敢得罪他,只好作“解嘲”语:“我只是表示我对新掌门人的衷心爱戴,并非代表别人。”

  这件事也是出乎无量的意料之外的。

  无量喜出望外,暗自想道:“好在有聪明人也有傻子,不岐要做聪明人,那就让不波来做傻子吧。由他出头,那是最好不过。”于是哼了一声,说道:“不波,你的掌门师伯亲自指定的继承人,你也居然敢表不满么?”他知道不波生性甚“迂”,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他就必定“择善固执。”

  他这一招激将计果然生效,不波的迂脾气发作,便即越众而出,走到台前,向无相真人行了一礼,说道:“掌门师伯,有几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无相真人道:“继任的掌门人选虽然是由我提出,但若有不同意见,也还可以商议的。你有话但说无妨。”间接的答复了无量长老。

  不波说道:“掌门师伯,我也并非对你提出的人选有所不满。恕我大胆,我只是觉得,你所说的掌门人条件漏了一条。”

  无相真人道:“哦,是哪一条?”

  不波朗声说道:“武功!”先说答案,跟着才加以发挥:“本派在武林中的地位是和少林派并驾齐驱的,二百年来,张祖师传下的拳、剑、内功,一向都为武林同道推崇。倘若是只有大侠之名,恐怕还不足担当本派掌门的重任。”

  无名点了点头,说道:“这话说得有理,做了一派掌门,是难免有人要来印证武功的,何况本派更是树大招风呢。本派这三门绝学,我自愧是未窥堂奥的。”

  不波心里想道:“你知道最好。但既然知道自己不行,那就应该提出让贤才对。”

  无相真人微笑说道:“我的太极拳比不上你去世的师父,剑法又比不上无色师弟。依你说来我也是不够资格当这掌门的了。”

 

  不波连忙说道:“掌门师伯,这是你的自谦。师父生前曾经对我说过,他虽然是专攻太极拳,但在最初十年,只能和你对拆三十招,第二个十年,才能和你对拆五十招,他只盼再练十年,能够和你对拆一百招便已心满意足,可惜……”说至此处,语声枯涩,没再说下去了。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师父未能够练满第三个十年,便即不幸身亡的缘故。无相真人说道:“本门练太极拳的弟子,进境之速,就我所知而论,谁也比不上你的师父。其实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我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只不过他没有和我比试而已。”谁也听得出这是安慰不波的说话。

  不波转过头来,面向无色长老,接着说道:“三师叔,你是本门公认的剑法第一高手,弟子修为尚浅,若有妄言,请你恕罪。”摆出来的“架子”,竟然是要议论无色的剑法了。

  无色是最年轻的长老,不波则是原来首席长老无极道人的大弟子,两人的年龄不过相差一岁,无色为人一向不拘小节,对这位“老师侄”更是从不以长辈自居,当下微笑道:“我知道你在通微这十多年,潜心钻研祖师留下的拳经剑诀,定有妙悟,正想一聆高论。”

  不波说道:“师叔,你这样说,弟子可是担当不起,请恕我妄言,我才敢说。”

  无色笑道:“你还没有说,我怎知道你是妄言还是高论。你尽管说吧。”

  不波说道:“那就请恕我直言了,剑法的造诣我谈不上,但从师祖留下的拳经、剑诀之中,我也有点领悟,依我之见,太极剑法是本门上乘剑法,也必须有本门的上乘内功相辅,才能到达炉火纯青之境。”

  无色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啊,我欠缺的正是内功。”

  不波继续说道:“即以剑法而论,三师叔你的创新之处颇多,但由于刻意创新,有些地方,就难免反而忽略了原来的纯厚融通的心法了。古人云:‘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拙能胜巧,依我看来,上乘武功,也是如此。恕我直言,师叔,你的剑法巧是巧了,但若是真正和掌门师伯比划的话,在五十招之前,你在招数上可以占先,五十招之后,只怕你难免要屈处下风。”

  无色鼓掌赞道:“高论,高论!实不相瞒,近年我也渐渐发觉,我这样的练本门上乘剑法,实在是有点近乎买椟还珠的愚行。就因为我自知未能如掌门师兄的达到纯厚融通境界,所以我从来不敢和他比试。不过,有一点,你也说错了。”

  不波道:“是哪一点,请师叔指教。”

  无色说道:“本门剑法第一高手,不是我,也不是掌门师兄。掌门师兄,请你也恕我直言。”

  无相真人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若不说,我还要怪你呢。”

  此言一出,众弟子都是诧异莫名,尤以不波为甚,怔了一怔,说道:“请问是哪位?”

  无色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咱们的新掌门人无名师兄。”

  无名说道:“师兄,你给我脸上贴金,我可是受之有愧。”

  无色板起脸孔道:“好端端的,你怎么骂起我来了?”

  无名不觉一怔道:“这话从何说起?”

  无色说道:“你说受之有愧,那不分明是说我讲假话吗?我这个人有时虽然也难免有些胡言乱语,但在武功方面,我从来是有半斤就说半斤,有八两就说八两,决不胡乱称赞别人的!”

  一众同门都知道无色的脾气的确是如他自己说的这样,见他说得如此认真,不禁都是惊疑不定。

  要知太极剑法一向都是道家弟子优于俗家弟子,而无色的剑法又是一向被同门公认为本派第一高手的,如今他竟然把这顶“高帽”“慷慨”的送给刚刚出家的无名道人,亦即本是俗家弟子的牟沧浪,这就不能不令得一众同门都是大感意外了。

  无量暗自想道:“你和牟沧浪交情最好,又是他的儿子的师父,怪不得你要用贬低自己的手段来抬高他。但连带贬低掌门师兄,却是未免太过份了。”

  但身为掌门的无相真人也是欣表同意,无量的话只好藏在心里,不便说出口来。

 

  不过他不说另外却有人说,不波的脾气是心有所疑就不肯罢休的,因此他的出发点虽然和无量不同,但还是直说出来了。

  “无色长老,我知道你一向不打诳语,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否为我释疑?”

  无色说道:“哪一件事?”

  不波道:“既然无名师叔的剑法比你还更高明,何以他不亲自教他儿子,却要你替他传授?”

  无色笑道:“你读书很多,一定知道古人有易子而教的做法。但可惜我没有儿子,否则我也会叫我的儿子拜他为师的。再说,我的剑法虽然不及他,但我也有我的长处,他的儿子能兼两家之长,不更好吗?”

  这的确是老实话。众人也都知道,不戒那日在盘龙山上被一个不知来历的蒙面人所伤,正是得牟一羽将蒙面人赶走,不戒方始能够多活几天回到武当山的。“怪不得牟一羽年纪轻轻,而能打败强敌,原来他已是兼学两家之长。”对于无色的话,许多人不觉信了几分。

  但不波却仍是不肯相信。

  不波站在台前,面向一众同门,缓缓说道:“无色长老的剑法,我们都是知道的。无名师叔的剑法如何,我们道家弟子,除了无色长老一人之外,大家都没见过。现在无色长老自认他的剑法比不上无名师叔,如果是真的话,本派的继任掌门可是深庆得人了。不知无名师叔可否给我们指点几招,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指点”有两个意思,一个是长辈和晚辈“拆招”的指点,一个是“比武”的指点,比武是不拘辈份的,纵然“点到即止”,亦己是分出胜负荣辱了。和“拆招”的一教一学,意义根本不同。但此时此际,不波说出这样的话,从他的口气之中,谁也听得出他的所谓“指点”,是指后者而非前者。

  无量长老故意逼紧一步,佯作指责不波:“不波,你好大胆,无名师弟曾以牟大侠的身份纵横江湖,难道你还要试他的武功才肯服帖吗?”

  不波给他激起了戆直的脾气,朗声道:“武当少林,乃是天下武学的总汇,人所共知。能够称雄江湖的顶尖高手,来到了嵩山的少林寺和武当山的三清观,只怕就未必够得上一流高手的资格了。无名师叔,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我只是就事论事。”

  无名淡淡说道:“你说得很对,江湖上是有许多浪得虚名之辈。别人尊重我为大侠,我是不敢当的。这大侠之名,依我看来,恐怕也只是江湖同道认为我的品行还算端正而已,并非因为他们害怕我的剑法。”这番话说得得体,第一、他说的“浪得虚名之辈”,只是“很多”,并非“全部”;第二、话语之中也隐藏着这样一种意思:身为掌门人者,是应当“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

  不过,他这番说话,却也没有拒绝不波提出的要他“指点几招”的请求。

  不波一时间尚未发觉这点“破绽”(无名并没明言拒绝),不败却是发觉了。他立即在人丛中站出来说道:“无名师叔,你虽然不是以剑法称雄江湖,但在武当山上,给我们指点几招,想必你当应允。”他不待无名答复,就当作是他已经应允一般。跟着转过头来,对不波说道:“不波师兄,不知你说的‘我们’,心目中是哪几位?”这个“我们”,是要无名“指点”的“我们”,意思十分明显,不败是在催不波立即提出够资格和无名“比试”的人选了!

  不波也想造成一个逼使无名非得比试不可的形势,便即说道:“不岐师弟是本派公认的剑法第二高手,如今既然无色长老自谦剑法比不上无名师叔,不岐师弟,不如就由你来请无名师叔指点几招吧!假如无名比不上不歧,那就可以证明无色刚才说的只是“捧场话”了。

  不岐连忙摇头,说道:“弟子不敢僭越。”“不敢僭越”,这只是就“身份”的“尊卑有别”说的,并非指武功。弦外之音,最少在武功方面,他还没有对无名心悦诚服。

  不波说道:“不岐,你此言差矣。你是请求候任的新掌门人指点,有什么僭越不僭越可言?”

  不岐仍是微笑摇头,说道:“不波师兄,我看你最适合。一来你是晚一辈的同门之长,二来你在通微宫潜心研究祖师的拳经剑诀多年,在剑术上也定必有过人的心得。”

  不波“哼”了一声,心里想道:“你倒乖巧,自己不想惹事上身,却让别人替你出头。也罢,你做聪明人就由我做傻瓜吧。”不过,他也不便立即顺着不岐的口风向无名挑战,只把眼睛望着无名。

  无名神色自如,微笑说道:“我在武当山的日子还长呢,总有机会和同门切磋武功的。至于今日嘛,这个、这个……”不波的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却看着无相真人。

 

  这段话他虽然没有说完,但内中己是藏着一层深意。他用的是“切磋”二字,日后与同门切磋,那已是他以掌门人的身份,名副其实的是“指点”门人的所谓“切磋”了。这层深意,不波听不出来,无量、不岐等人却是听得出来的。二人俱是想道:“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但身为掌门的无相真人尚未开口,他们自是不敢开口。

  无相真人缓缓说道:“我们是名门正派,不比江湖上那些帮会。用比武来定掌门,江湖上的那些帮会可以,我们若然也是这样,岂不叫人笑话?本派自从张真人创派以来,也从来没有用比武来定掌门的。”

  不波满面通红,但他的脾气既迂且犟,仍然说道:“掌门教训的是。不过历代掌门的武功,都是和他同时的一众同门深知的。弟子也并无考较新掌门人的意思,只不过是开开眼界罢了。”言下之意,新掌门人的武功,若不是让他知道清楚的话,他是不会心悦诚服的。正是:

  空有侠名难伏众,要认剑法定尊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恩同义父犹藏诈

   逼露庐山始识非

  无相真人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缓缓说道:“你们不用心急,新掌门人的武功,你们用不了多久,一定可以亲眼见得到的。现在我给你们先说一个故事。”

  用不了多久,究竟是“多久”?一个月?半个月?十天?八天?或者就是今天?

  这个答复,好像给了“保证”,实则甚为空泛。无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甚至思疑掌门师兄是为了要帮无名接他的位子,故而才特地为无名用这“缓兵计”的。

  但这是掌门人的“保证”,即使性格迂直如不波者,也是不敢敲钉扳脚,要掌门人确定一个日期的。

  掌门人还要给他说故事,在这个时候,怎的他还有这样好整以暇的心情来说故事呢?

  众人都是好奇心起,猜疑不定。只见无相真人抬头望向远方,似是在回忆一件久远的往事。

  “这件事情,说起来已是三十六年前的事情了。”无相真人说下去道:“那一年昆仑派的玄贞子来到武当山,要求和掌门人比试剑法,跟他一起来的是他的小徒弟,一个只有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孩子,先师接见他们的时候,我是随侍在侧的。”

  五十岁以上的道士,许多人隐约还记得是有这么一件事情。但当时比试的结果如何,他们却是知而不详了。

  他们知道的是:玄贞子是当时昆仑派的第一剑术高手,名气之大还在昆仑派掌门人玄通子之上。昆仑派和武当派一样,都是以剑术驰名的。不过一在西北,一在中原,相距万里。彼此却是极少往来。

  当时武当派的掌门金光真人,亦即是现任掌门无相真人的师父。那年金光真人刚刚七十岁,无相是他的大弟子,四十多岁,正当盛年。玄贞子的年纪比无相稍大几岁。论辈份玄贞子介乎金光、无相师徒之间。(因为不同门派,辈份是较难论定的。玄贞子的师兄昆仑掌门玄通子是尊金光真人为“前辈”的,金光真人则因性情谦和,只允和玄通子平辈论交,因此玄贞子可说是比金光真人小了“半辈”。)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当时都没在场,他们只是在事后听说当时金光真人并没下场,是无相真人替师父下场把玄贞子打败的。但这个“听说”却并非是听得金光或无相亲口说的,而是从一个和聋哑道人接近的香火道人口中间接传出来的。

  那聋哑道人当时是服侍金光真人的,他口不能言,只能用“手势”来告诉香火道人,伸出大拇指代表金光真人,伸出小指头代表无相真人,大拇指撇过一边,随即收指,小指头却挺起来,向前一刺,口中发出“哎唷”一声,面露笑容,跟着拍掌。那香火道人是和他最为接近的朋友,懂得他的意思。那是说做师父的金光真人没有和对方交手,退过一边,做徒弟的无相真人替师父出马,打败了敌人。

  但这只是香火道人的“演绎”而已,详情谁也不知。因此,现在由无相真人来讲当年故事,一众弟子当然都是起了好奇之心,听得津津有味了。

  无相真人说道:“先师性情谦和,本来是不想和他比试的。那玄贞子却甚为傲慢,辞锋咄咄逼人。他竟然说口头上的‘服输’不能算输,你若是不敢和我比试,就得当众承认,武当派的剑法比不上我们昆仑派的。”

  “我忍耐不住,只好站出来说:‘辈份不同,年纪有别,我的师父岂能和你一般见识,你若一定要比试的话,让我来接你的高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