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之北。汉阳城。

在行人如鲫的城中大街,一个古怪的异族行脚商人牵着马儿信步而行。这高大男人身穿一袭浅青色粗布宽袍,一直盖到脚踝,几乎看不见双脚上的麻耳草鞋;头发上盘着绕缠好几圈的布条,再戴上一顶大大的草织笠,口鼻间也围了遮尘的长巾,完全看不见面目;胸前、腰侧和腰后都挂着麻布口袋,里面塞满杂样物事,不知有何用途;就连双掌都班着布带,不露出一点皮膺。他一手牵着马缰,另一手提着个几近等身长度的条状布袋,充作担杖搁在肩头,后端挂着个晃来晃去的小包袱。

他袍子的胸前挂了好几条项链,全是细小佛像或是不明护身符,加上这身稀奇打扮,还有身上散发一阵又浓烈又陌生的香气,一看就知道是来自西域番国的人士。

汉阳位处长江与汉水之间,为商旅货运的大埠,自古有“九省通衢“的美称,什么地方的旅人都有。这西域行脚商走在街上,倒不太令人惊讶。

他走过汉阳城里最大的饭馆“鸿雁楼“,在外面停下来仰起头,稍稍抬起草笠,观看那门口牌匾。站在门前招客的伙计怕麻烦,不想招呼这种异族行商,就没向他拉生意,却也好奇地瞧瞧那双自草笠底下稍微露出的眼晴。

——奇怪…眼睛这么美…西域蛮族的样子,果然不一样。

假如他再走近一点细看,定然会发现:这是女子的眼眸。

岛津虎玲兰就这样仰着头,看着这家她曾与同伴一起光顾的饭馆好一阵子,没说一句话,就低头继续前行。

然而走在这大街上,她无法压抑那如潮涌来的回亿:一年多前那夜里,自己与荆裂牵着手的情景。

——然后我就掴了他一巴掌。他脸上那道我刚割下不久的伤口,在涔涔流着血…虎玲兰想到这一幕不禁甜蜜地苦笑,接着又用力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缅怀的时候。

自从离开同伴之后,她就一路往大城鎭走,寻找能治好荆裂的方法或药方,走着走着不觉就入了湖广境内。她回想由关中到江西所经之地,汉阳城是其中最繁华又最近的一个府城,于是就前来了——她想,要找名医或奇药,到越大越富庶的城鎭就越有机会。

可是路上虎玲兰渐渐察觉不对劲:这个月来在各地看见走动的武者突然增加了许多。他们都不避嫌地带着兵刃在各处城街出没,简直就像官衙的公人一般。

虎玲兰在餐馆里偷听他们谈话,竟赫然听见“破门六剑“这四个字,后来再断断续续地打听,对这事情终于知道了个大概。

——我们竟然成了明国朝廷的逃犯。

虎玲兰半途也曾考虚:出了这样的变化,自己是否该马上回江西,与同伴并肩作战?

可是最后她还是决定继续旅程。她知道要是换作荆裂,也必然会这样选择——后退,还是向着目标前进,荆裂一定毫不犹疑选择后者。

——就是因为敌人越来越多,我才更要尽快治好荆裂!

这趟旅程她不想招惹无谓的打斗,于是苦思要如何伪装。这时正好看见街上一个天竺来的游方僧,灵机一动就想到扮起西域人来。这种宽袍一整袭罩在身上,先就掩藏了体形;挂在胸前和腰际的小麻布袋是为了掩饰优美的曲线,野太刀用布套包着变成一根担杖,浓浓的异香盖去她自然散发的女性芬芳…全套穿上后,虎玲兰那原有既美艳又强悍的姿色,丝毫不见。

装成西域人另有一个好处.她索性扮作不懂汉语,沿途起居饮食只用手势示意,就能减少被人看穿的机会,也避免旁人来搭讪攀谈。不过找宿头倒是个麻烦,许多客店都不愿招呼西域来的回回人,嫌他们的起居习惯和气味惹其他客人不快。

先前她在几座大城各逗留了数天,到处探听有没有接骨续筋的良医,可是经过仔细观察,大都是没甚本事的江湖郎中。各种伤药倒是买了一大堆,不过对于哪种真能治好荆裂的伤,她并不寄存厚望,唯有充作她这个“行商“所带的货物。离开林湮村的时候,她从劫来的财货中取了好几锭金子,旅途的盘缠与开销倒不是问题。

这次到来汉阳这等繁华地方,虎玲兰心想大概可以多留几天,希望能够找到象样的大夫。

——先去吃饱肚子,再找可以投宿和寄存马儿的地方吧。

虎玲兰自从入城之后就察觉,汉阳跟她先前到过的城镇一样,街上出现的武者数目很不寻常从各地南下寻找“破门六剑“的武人络绎不绝,许多都经此水路大璋到来。

虎玲兰进了一家小饭馆,同样已经坐了好几桌武林人士,饭桌上搁着各样兵器。她并不理会,提着包藏的野太刀就进内,找张桌子坐下。

虎玲兰身上涂满了异国的香油膏,那浓烈气息透过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袍散发出来,嗅得店里客人个个雏眉。她一坐下来,邻桌的人也都刻意移开一些,脸上露出讨厌的神色。

虎玲兰指指邻桌上的饮食,用手势向伙计示意点菜,连那草笠也没有脱下。众人以为这是西域人的习惯,亦不以为奇,又见她不懂说汉话,也就毫无顾忌地继续高谈阔论起来。

虎玲兰一边撩起脸巾从底下吃着面条,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这些武人来自不同省地,口音各异,虎玲兰本身汉话并未精通,只能听出个五、六成来。

她虽然并不完全了解中土武林的分布,但这两年来听着荆裂、练飞虹他们交谈,也大概知道有甚么名门大派,而眼前这几桌武人都不属其中。他们互相敬酒之间谈得兴髙采烈,因为有份参与这等武林大事都显得兴奋.,有几个比较少说话的只附和着,显然只是来凑热闹露个面的家伙。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光头上布着几道伤疤的壮年汉子,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切齿说:“哼,『破门六剑』这干男女恶贼,被天下各门各派围捕,看来必死无疑了!我听说他们连官府赈灾的银子都抢劫,真是武林败类!“

“赈灾官银“这回事其他几桌的武人都没听闻过,此时连忙附和骂起来:“难怪朝廷要用『忠勇武集』铁牌去召唤各地武林中人!真个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其实那道“御武令“诏文里并没有写这个罪行,更从未说过任何人但凡成功讨伐“破门六剑“,就能得到“忠勇武集“的铁牌。这些谣言以及更多安造的罪名,全都是宁王府参谋李君元吩咐颜清桐在武林江湖上散布的,目的自然是要令“破门六剑“树敌更多,走投无路。这谣言比真正的“御武令“传达得更快,故此荆裂他们才会这么快就卷入追杀中。

——李君元此造谣之计另外还有两个作用:一是引发更多不同地方的武人到江西一带活动,颜清桐就可借机与他们结交,甚至物色其中好手加盟宁王府护卫,其二是朝廷宁无此奖赏,假如哪个并非“忠勇武集“的门派武者侥幸杀得“破门六剑“中人,结果却不得朝廷封赏,武林人士自然感到受骗,觉得被朝廷视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打手,对皇帝不满更增,他日宁王府起事就更有利。

虎玲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不禁冷笑:先前给武当派征讨的时候,又不见你们这么团结,就是千里之外也倾巢而出?

——说穿了就是因为,我们只得六个人!

这些武者继绩讨论要如何对付“破门六剑“,但谈话中更多是在想象:要是能把那面镶着御赐金印的“忠勇武集“铁牌带回家,从此威震武林,将是何等荣耀!

这时却有个操北方口音、肤色较白皙的武人不屑笑了一声:“劝大家别作梦了。我已听闻,沧州秘宗门吃了上次西安府的教训,今次全派上下大举出动,就连掌门雷九谛都亲自出山!这功劳,我想大家是沾不上的啦。“

旁边另一个不同口音的瘦小武者也说:“我亦听说,徽州八卦门那边的动向也是一样。“

听了这话,众人的热情登时冷却下来。只有最先那个光头壮汉不服输地说:“哼,他们再厉害,那也得要先找到『破门六剑』再说。说不定是我们先遇到呢。“

虎玲兰听了,好不容易才忍着没噗嗤笑出来,但转眼又忧心忡忡:她在西安见过秘宗门和八卦门的人,绝不容易应付。

众人话题这时转向讨论秘宗、八卦两大门派的武功,特别是秘宗掌门雷九谛,关于他修为的神奇傅闻可真不少,一时说他能隔山打牛遥击杀人,一时又说他有分身之术。本来这些武者都是货真价实的练武之人,并非玩江湖把式那一套,对这类奇功并不真心相信,不过一群人聚在一块,为了说话引人入胜,内容自然越奇越好,这类轶闻更是最佳的佐酒菜。

“说起来…“其中一个本地湖北出身的武者忽然说:“倒是武当派,有点教人摸不着头脑…“

这几年在武林上,任何场合只要一提及“武当派“三个字,人们总会无法控制地脸色一变,就如听见甚么绝大的禁忌。此刻饭馆里的人亦不例外。

虎玲兰一听到“武当“,同样停下手中筷箸,竖着耳朵倾听。

刚才的北方武人脸色更白,点点头说:“这事情…在直隶京师,也传得沸沸扬扬。武当派那群疯子,竟然连皇帝老子颁下来的圣旨和奖赏,也敢一口拒绝!听说就连宣旨的太监都给踢出山门了!“

虎玲兰也是初次听闻此事,心里大吃一惊。

——武当不是我们的死敌吗?怎么反倒只有他们…

这时另一个武人说的话,跟虎玲兰心头疑问一模一样:“我听说,『破门六剑』跟武当派明明是仇敌啊…他们在西安就狠狠打过一场!怎么武当派会放过这一石二鸟的机会?“

“那姚莲舟跟他的手下,根本就是疯的,没什么道理可言…“

“这是公然违抗圣旨啊!怎么这么笨呢?把铁牌收下来,最多什么都不做就好了。“

“朝廷失了面子,必然不会就此放过他们吧?“

“难说得很…人人皆知当今皇帝是个爱玩的小子,听说先前武当派御前献技,颇得皇帝欢心。“

“呵呵…你也会说皇帝爱玩得很,难保哪天心意就变…这个难说呀…“

虎玲兰听着,心里血气翻腾。这儿的家伙根本连武当派的人都没有见过,对武当的理解,又怎及得上曾与他们生死比斗的自己?

——武当不是拒绝来杀我们。他们只是拒绝为了朝廷来杀我们。

虎玲兰了解。因为在九江城时,荆裂也是这样拒绝宁王府的招纳。

家犬,是永远无法明白野狼的。

虎玲兰已不想再听下去,将桌上两个馒头塞到麻布袋里,提起行装付了钱也就出去。她走过时扬起一阵异香,又再令那群武人嫌恶,有人甚至小声说:“再走近一点,看我不揍扁你!“虎玲兰没理会他就离开。

她在城里来回找了半个下午,才找到愿意招呼她的客栈。安顿好马儿之后她进了房,确保门窗都已紧闭,她才脱下草笠与围巾,吁了一口气。

虎玲兰接着将身上布袋也都卸去,把那袭穿了许多天都未换洗的宽布袍褪下来,放松了紧束胸腩的布带,展露出曲线姣美的身躯。

仲夏时节穿成这个模样,虎玲兰的麦色肌膺已是香汗淋漓,再加上那阵西域香油的气味其实连她自己都不喜欢,多么想马上就洗一个冰凉的冷水浴。

——你就忍耐一下吧。

她用布擦了擦全身,用力扬去那袭宽袍上积的灰尘,就重新把衣衫穿戴上。她想趁天色未晚就到外头走走,打探一下汉阳城里有甚么名医。

她将未用得上的东西收藏好,特别是兵器。野太刀和弓箭的布包也都塞到床边。接着她从行锻里找出另一柄刀子,拔出来检视刀锋有没有发绣。

虎玲兰不欲引起到来狩猎“破门六剑“的武林人士注目,想到长长的野太刀不好长带在身,于是在建昌的市集一间典当铺买到这口刀。

这刀装饰简陋,应是战阵之器,全长不足三尺,那刃形完全仿照日本倭刀。

——原来自大明开国后,明、日通商频繁,其中输入中土最多的产物即是日本刀。日本_冶刀剑之法本传自中土隋、唐之世,一直保存改良至今,宝刀更为日本武士魂魄之象征;反之在中土因战事的态势与倭国不尽相同,铸造兵刃以实用和大量制作为先,战刀之精良反为次要,好些铸法甚至已然失传,日本刀遂成珍品,中土军旅的刀匠亦按照日本刀刃形仿制,比如荆裂的长倭刀即是其一。

此刻虎玲兰手上这柄仿倭军刀虽比真正的日本武士刀为短,但刃宽与虎玲兰的野太刀相近,厚脊薄刃,铸工不俗,只手双手运用皆宜,虎玲兰一拿上就感到称手。大概是哪儿的逃军兵士拿来典当的吧?

自从跟随荆裂和练飞虹学习了中原武艺的精髓后,虎玲兰的刀法已不必完全依仗大刀,这柄军刀跟她家乡的武士刀相比虽有不如,但也算够用了。

虎玲兰把军刀连鞘挂在左腿侧,长长的宽袍将之完全掩盖,外头再挂一个布袋掩饰凸起的形状,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出了客栈,因为不可开口问人,也就只有信步而行,去找城内的市集。终于走了半个时辰,她才在城南的白鸟巷发现一条小小的市街,她逐户去找有没有药店。

这身古怪的西域人打扮,惹得一群好奇的街童跟在她后头,.不断朝她捏着鼻子笑她臭,又跑跳着绕到前头去偷窥她草笠底下的样子。

他们教虎玲兰回想起林湮村的那群孩子,又忆起与荆裂在村子里的时光,心头一阵暖意。

她在布巾遮掩下的嘴巴笑起来,决意作弄这些孩子一下,突然就压着喉咙,用带着浓浓九州岛腔调的声音乱吼自己创作的“胡语“,吓得孩子们鸡飞狗跳地逃命。

可不一会后,虎玲兰又走了一段街道,回头再看,孩子们仍是远远躲在后头的墙角窥看。

终于看见一家药材店,传来阵阵药香与切刀急密敲在砧板上的声音。老板一见这么一个异族人进来有点吃惊,他这小铺一向只做附近街坊的生意,别说是胡人,城里其他地带的顾客也少。

虎玲兰矩到柜台前,瞧瞧左右没别的客人,伸手将草笠略提高了些,向老板问:“这城里,有甚么出名的大夫,专门医治扑跌骨伤?“

老板一听那略显低沉却又带着妩媚的女声,登时吃了一惊,瞧着草笠边缘之下那双睫毛浓长的美丽眼睛,呆了好一阵子才说得出话来。

“有的,有的…“老板被这声音和眼神摄服,马上就拿来写药单用的纸笔墨,殷勤地将他所知几个最擅长接骨治伤的名医名字都写下,还仔细画了幅城里方位的草图,上面标着各人医馆所在。虎玲兰在萨摩国的城堡里有汉学老师,加上已来中土近三年,图上的文字大都看得明白。

老板再写下几个自称有续骨偏方的郎中名字,小心将纸上的墨吹干了,才恭恭敬敬地递给虎玲兰。

“感谢。“虎玲兰接过那名单,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柜台,老板正要回绝,却见她已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虎玲兰想此刻已将黄昏,还是得等明早才能按名单逐一去寻访,打算先回客栈休息。

虎玲兰正走到药店左首的第一个街口时,就察觉有人埋伏——

趁着她走到墙角前,一群人猛地怪叫跃出来,正是先前那群孩子,又叫又跳朝着她手舞足蹈。虎玲兰根本早就知道,却故意装作吃了一惊,然后高举拳头作势要追打,孩子也如先前那样大笑着一哄而散。

却在此时,她布巾底下的笑容僵住了。

只因她瞬间察觉,白鸟巷口附近街道上出现可疑的形迹:

几个身影在幽暗的横巷里闪过,看速度就知道身手不凡,看方向似在隔着一条街道跟踪着谁。

虎玲兰再略抬起草笠,又见对面街的茶馆,有个腰上带着刀袋的武人,束腕包发,看来已做好打架的准备,却偏偏装作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倚坐在栏杆前喝茶,视线不时向这边街道扫过来,显然正在负责监视。

——难道我的身分已经被他们发现?

虎玲兰摸摸袍底下的军刀,身体里的萨摩血液不觉沸腾。

——别以为我躲着你们,就不敢跟你们打!

她不自觉散发的气息,竟令那群孩子不敢再走近跟她逗玩。

虎玲兰如常地走着,并不心急要对付监视的人,反正这些家伙是何等货色,她之前在饭馆就见识过,也有自信任何时候都能杀出他们的包围,倒不如装作不知道,先瞧瞧他们想搞什么花样。

暮色已照入街巷,屋子的阴影越来越长,投在被映得昏黄的道路上。从江河一直吹卷进城里来的风,在这仲夏黄昏带来一点淸凉,假如站在屋影底下,更有一丝微微的寒意。

趁着街道转暗,聚集跟踪而来的武者越来越多了,分布在后头的已经多达二、三十人,全都分开三三两两地行走,装作互不认识。

虎玲兰走着时已在留意四周街道的分布,准备随时杀出重围。不可否认她是有点手痒,这两个月离开了“破门六剑“的同伴,沿途只有在无人的野地独自练刀,住在市镇的时候更是无法练功,令她颇感郁闷,同时还要听着到处的武人骂“破门六剑“,左一句“逆贼“、右一句“匪盗“,她早就想跟这些家伙痛痛快快打一场!

转过一个街角朝北走(她不想把这些人引回城南投宿的客栈),前面是几家染布坊,此刻早就休息,街上黑沉沉寂静无人。虎玲兰预备可能就要在此爆发恶斗,掀开宽袍侧面的一道暗口,手指已经摸在军刀柄首上。

可是就在这时她却察觉,那些武人并非跟随着她,而是自行进入这布坊街道。原来自己根本不是跟踪的对象。

——咦?我没有给看穿…

——那么他们是要去找谁…?

这大群武者都是为了捕杀“破门六剑“而来的,别无其他目标。

——难道他们也刚好来了汉阳城?

——又或者…自从我走了之后,荆裂一直在找我?

一念及此,虎玲兰心头怦怦乱跳。这些日子她没有一夜没想着荆裂的脸,说不定今夜就要在这里跟他重逢…

虎玲兰已经顾不了,将袍底下的军刀拿出来反提在左手,另一手取下草笠,快速回头奔跑,反过来跟踪那群武者。

她远远在最后头吊着尾,跟随着他们向北走了数条街。这时她看见前面的人群间亮出金属的光——他们开始解去布包,亮刀在手。

——也就是说,袭击的目标已经接近!

虎玲兰贴着后巷的墙壁接近过去。虽然隔得很远,她感受到前头人群共同散发的紧张气息。

假如是正常的情况,虎玲兰并不担心同伴出事。可是伏击却例外,随时会发生意外…

虎玲兰一步一步潜行过去,准备随时掩护。

但是她忘记了一件事情:自己身上那浓烈的气味。

街上风向一转,武者群最后头的人蓦然嗅到那奇特的异香,一回头就看见虎玲兰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幽暗里。这身古怪的衣袍,绝非同伴。

虎玲兰绝无犹疑——不管他们围攻的是谁,这些人本来就是“破门六剑“的敌人!

她右腿大步跨上,自左腰单手拔刀。

对于惯用沉重野太刀的虎玲兰而言,这军刀简直轻如竹枝,拔刀顺势快斩,速度惊人!

最接近她的那个武者才举起单刀来,光芒已在他左侧腰肋之间横过!

鲜血洒在仍带日间余温的街心沙土上。

虎玲兰经此一年修练,更掌握了控制身体省力的技巧,这横斩一刀一掠过,她左手放开刀鞘也握二刀柄,并随势手腕一转,用最小的角度变化接上另一招,左步横踏,施出阴流“山阴“的变化技,军刀自下而上以“逆袈裟“之路线斜撩,另一人的手中铁棒连同断掌应刀飞去!

虎玲兰一眨眼连斩二人,其威势异常慑人,武者队伍的后头纷纷惶恐走避,挤得前头也混乱起来。他们还没辨出这是个女人,只惊讶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如此霸道的西域高手?然而更令人战栗的事情这时才发生。

在街道前头,武者群正包围的一座民宅大门前,突然爆发了一声巨响。那声音之大,似绝非人力所能发出,令人联想起战场上的机关器械。

紧接着一个人形自那门口高高飞起来,如大字形地四肢失控,狠狠摔在武者队伍中段的人群里!

——这是什么力量…

一个个武者瞪大着眼,无法相信亲眼所见的事情。

虎玲兰也看见了这一幕。她隐隐感觉这种强横的力量似曾相识,记不起在哪儿见识过…

那民宅大门继而接连地翻起血风。凄惨的叫声与血腥气味一起传过来。

在这接连爆发恐怖景象的气氛下,那三十多名武者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本来属于攻击一方的身分,反而感到正被前后夹_。有的人连兵器也没试图挥一下,就没命似地往横巷奔逃。

虎玲兰也不追击这些逃向两边小巷的人,只是斜挽着军刀,继续走进人越来越少的街道。隔在中间的身体减少,虎玲兰终于看见那道大门前挥动的两道凌厉刀光。

有个侥幸中刀不死的年轻武者,受伤之下慌乱无比,竟完全无视虎玲兰直奔过来。虎玲兰看着一身是血的他,并没出刀了结他。

这武者呻吟着擦身跑过,虎玲兰近距离看见他肩膊上那道深深的伤痕:伤口血肉模糊,而不齐整,就像被一把大锯割过一样…

这样惨烈的伤口,虎玲兰同样见过。这次她记得很清楚:

在庐陵县城的衙门外。那一夜。

虎玲兰心跳顿时加速。

街上武者群最后一人倒下,其余也都逃得干净。宅门前站立着两条身影,手上皆泛着长长的刃光。

其中一人捡起放在一旁地上的灯笼。

于是虎玲兰看见他们的样子。

霍瑶花的脸色还是一贯地白,衬得脸上那点点血花更鲜艳。没有了从前那套露肩束腰的术主众五色衣,改换一袭寻常妇人的水色袍服,令她看来减少了些邪气,但也教手上那柄沾满血的大锯刀更显得突兀。

令虎玲兰最惊讶的却不是霍瑶花,而是她身旁那个男人:他比霍瑶花还要略矮一点点,却散发着相当她双倍般巨大的存在感。灯笼映照他散发半掩下刚毅野性的脸庞,跟一身洗得发白的残旧衣衫。最显眼的始终是那一条长得诡异的右臂,加上手里的藤柄长刀,其威胁感相当于战场上的大矛枪。

战斗的记忆在一瞬间涌进脑海里。虎玲兰甚至感觉握刀的双掌心在微微发麻——就像那日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承接这个男人刀招的时候。

无法忘记的当然还有他的名字:锡晓岩!

在这错愕的时刻,虎玲兰已经没有时间思考,波龙术王麾下的妖女怎么会跟这个武当派的绝顶刀客走在一起。

她只知道,这二人连手,自己必死无疑。

——除非抢先将其中一人斩杀!

这一年来虎玲兰脑海中已经不知想象过多少次,再度与霍瑶花对决是何等情景。她此刻不加细想,就急步朝站在大门前左侧的霍瑶花冲过去,双手同时将军刀举在右肩,跨步斩击!

虎玲兰虽已取下草笠和脸巾,但一身宽袍和头巾仍是西域人打扮,霍瑶花霎眼之间没认出她来。原本对付那群二流武者犹如斩瓜切菜,突然袭来这么强劲的刀招,霍瑶花一时反应不及,只能微退半步,双手横举锯刀,在头上迎挡这一招“燕飞“!

激撞之下,空气中泛出钢铁强烈擦击的焦味,星火同时映照两个女刀客的眼睛。

熟悉的刀招,熟悉的力量,熟悉的眼睛。这瞬间,霍瑶花知道敌人是谁了。

虎玲兰后悔没带野太刀出来,否则以其重量发出的“燕飞“,在这突击之下已经把霍瑶花的锯刀打回她头顶上,就算没有击得头骨破裂,也必然立时昏迷!可现在这柄军刀跟霍瑶花的大锯刀分量差距颇大,斩击只能微微将锯刀压下一寸。

霍瑶花又惊又怒,欲借自己兵刃沉重之利,将两柄刀反压回虎玲兰身上,立时叱喝着双臂向前力推。

但虎玲兰今非昔比,已不是一昧靠正面硬碰力胜,反借霍瑶花这一推,将轻巧的军刀收回,再朝左斜踏,刀势顺转成横,低砍霍瑶花右大腿!

——她的刀招灵巧了许多!

霍瑶花心中错愕。但这一年她也没有闲着。自从暗中戒掉了“昭灵丹“药瘾之后,虽然好一段时日因为欠缺药物催激而令体能大衰,但克服了之后头脑比往日明晰,更能潜心思考和改进自己的武技,再经一段日子重新锻练,刀法比在庐陵时不退反进。

她面对虎玲兰的横斩,迅速将右腿向后一缩,同时左手伸出扶着锯刀背,双手将刀收回腹前向下压,又再把虎玲兰的斩击化解!

——她的刀,快了!

虎玲兰心里不禁这样想。

一对久别的敌人,同时因对方的进步而惊叹。

虎玲兰的军刀比对方锯刀短小了一截,深知必定得继续如此压迫抢攻才有胜望,于是继续运起军刀步步抢攻。

霍瑶花虽未能反攻,但她的锯刀刃面又宽又长,跟虎玲兰的刀比起来俨如一面盾牌,

大锯刀运行自如,切实将攻来的每刀都挡去,先立不败之地——只是一直被虎玲兰压着,这个楚狼刀派女高手不免自尊受损。

两人对决中互相盯视的目光充满恨意,犹如一对天敌。

却在这刹那,第三道刀光如九天闪电击下,斩在两个女武者交击中的双刀之间!

三柄刀爆出惊人的锐音,各自反弹分开来。

虎玲兰脸色转白。当这第三柄刀也出手,她自知再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

锡晓岩砍出“阳极刀“之后却未再追击,反而将长刀横拦在霍瑶花跟前,阻止她向虎玲兰追击。

虎玲兰本来怕被二人夹攻,撤刀跳开了两步,却见前面未有追击而来的人影,定睛一看,只见锡晓岩横刀止着霍瑶花,眼睛却呆呆地看着她这边。他的眼神里充满惊喜与兴奋,呼吸显得急促,平日剽悍的脸容竟像孩子般涨红起来。

虎玲兰被他这么盯着,感到很不自然,也无法明了那热切目光有何意义。

“你…记得我吗?“锡晓岩呑呑吐吐地开口,半点没有平日的单纯爽快。

虎玲兰不知道他这么问有何深意,只冷冷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我那天几乎就给你砍死了,怎会不记得?

“岛津虎玲兰,是吧?“锡晓岩展出一个勉强能称为笑容的表情,生硬地说。他说出虎玲兰的名字时是用日本语发音的,因为当天她是如此向他自报名号。

虎玲兰只是耸腱肩。锡晓岩不知道该再说甚么好,三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锡晓岩私下武当山,就只是为了找两个人:荆裂和虎玲兰。他很明确知道找荆裂是要干什么,但对于虎玲兰,他始终没有想到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更何况对荆裂的仇恨与对虎玲兰的爱慕,两者是如此矛盾,锡晓岩更不知道该如何解开这个死结。

先前在旅途上,锡晓岩一直都对自己说:“找到她之后再想吧,到时候也许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但此刻虎玲兰莸然就在眼前,他才明白自己其实一直都在逃避。

——锡晓岩这二十七年的人生从来都没有逃避过甚么。此刻的情景教他顿时憎恶起自己来。

虎玲兰没再理会他,与霍瑶花互相盯视,四只美丽的眼睛之间,彷佛连空气也变得凝重。

“我先告诉你。“霍瑶花虽将锯刀垂下,左手扠着腰,但仍是一派随时战斗的模样:

“我已经离开了波龙术王,假如你只是为了他而跟我打的话,大可不必。“

虎玲兰听了颇感意外。她仔细观察霍瑶花,发觉她的相貌气质确实与一年前不同,没有当时那种浓浊的邪气。当然这不足以减少虎玲兰对她的厌恶——虎玲兰并未忘记庐陵百姓所受的苦。

霍瑶花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她很希望让荆裂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波龙术王皮鞭下的那条咬人恶犬,已经重拾了自己的意志.,也希望荆裂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努力,忍受了多少煎熬,才能戒掉邪恶的药物,脱离术王控制。要让他知道:我不同了。

至于荆裂知道了之后又如何?霍瑶花也跟锡晓岩一样,不敢去想。

——尤其一天有虎玲兰的存在。

“可是别以为我害怕你。“霍瑶花这时又补充说,看着虎玲兰的眼神充满了傲气:“要打的话,随时奉陪。“

“就现在吧,如何?“虎玲兰的眼神跟霍瑶花同样地不服输。

两个女人手上的刀光再度闪烁。锡晓岩有点不知所措,向霍瑶花说.“你忘记答应过我的吗?要跟着我,就得听我的。“

霍瑶花听他这么说,只好强将怒气吞进肚子里。不错,自己确实答应过锡晓岩:在他跟荆裂对决之前,一切事情都由他决定。毕竟霍瑶花跟随着这个稀世的刀客,才有了逃离波龙术王的勇气,到现在仍然要靠他庇护。

“对了…“锡晓岩这时又结结巴巴地朝虎玲兰问:“他…姓荆的,跟你一起来了汉阳城吗?“

我为甚么要回答你?虎玲兰这样想。但她从来不是很会说谎的人,只是紧抿着嘴唇。

“那就是说你一个人啦。“霍瑶花微笑说,同时也因为没机会见着荆裂而暗暗失望。霍瑶花久历江湖,见尽太多人事,一看虎玲兰的表情就猜出来了:“怎么了?跟荆裂闹翻啦?“

锡晓岩一听这话,心里登时燃起了希望的火光,看着虎玲兰的目光更热烈。

虎玲兰被对方看穿没有任何同伴后援,等于处在极恶劣的形势,马上又紧张起来,摆起一个低斜着刀的腰胁架式。

霍瑶花见她如此,咧嘴朝锡晓岩笑了笑,好像说“看,是她要打,不是我“,也准备举刀迎接虎玲兰攻来。

此时,大宅门内响起一声女人的惊叫。

三人同时望过去,只见五、六人站在前院,其中一个妇人看见门外尸体枕藉的可怖情景,吓得魂不附体,尖声呼叫。她身旁的丈夫则因门前三人手上的利刀而胆寒,慌忙伸手掩着妻子的嘴巴。

另一细小身影跑过来大门这边,是个大约七、八岁的女童。这女童浑不知门外发生甚么事,只见门前三个哥哥姊姊手上亮着寒光,大感好奇,于是齐前来要看个清楚。

“丽儿,不!“后面那男主人发出绝望的呼唤。

原来锡晓岩与霍瑶花,一路以来已好几次被误作“破门六剑“成员,遭许多武者聚众袭,,这次在汉阳城就不再住人多繁杂的客店,而强闯这染坊的民宅作客。这家人最初惊恐万分,以为遇着江洋大盗——其实他们也对了一半,霍瑶花以前当马贼时,就用这方法掩饰行踪,逃避官府的追捕。二人声言只是借宿数晚,他们安顿下来后亦确实并未伤害任何人,不取分毫财物,只是禁止所有人出外,令这家人稍微安心。这个小女儿丽儿天真无邪,更与霍瑶花有说有笑,唤她作“姊姊“。

可是二人行踪始终还是暴露了,引来了这一群武者,大宅门化为修罗场。

霍瑶花—见丽儿奔近来,马上将锯刀抛到脚边,蹲下身来阻挡女孩,不让她看见外面血腥的惨状。另一边的锡晓岩不知所措,也把手上长刀收在背后。

虎玲兰见这小女童跑出来,先前的杀气亦顿时收敛。她看见霍、锡二人的反应,虽不是完全知晓他们跟这家人的关系,还是跟随着将那柄仿倭军刀藏在袍子后面。

“快吹熄!“霍瑶花抬头朝锡晓岩呼喝。锡晓岩会意,吹灭了手中灯笼火光,令丽儿无法看见门外的尸体。

可是在灯灭前那一瞬,丽儿还是看见霍瑶花脸上的血迹。她稚嫩的脸登时变色僵硬,原本想扑向霍瑶花的身子也立时止住,接着就号哭着跑回去刚才发出惊呼的母亲那边,母女俩流着泪紧紧相拥。

霍瑶花仍然蹲着,呆呆地伸出双手,却只抱着空气。她跟这个天真可爱的女孩虽然只认识了半天,对她却有种特殊的情感,只因女孩令霍瑶花想起一件往事:

跟随波龙术王肆虐庐陵的日子,有天她吃了“昭灵丹“后神智不清,骑着马在县城乱奔乱冲,将一个小女孩撞飞致死。她因受药力影响全无所觉,还继续哈哈大笑骑马而去,直到次天“昭灵丹“药性过去,她才想起此事,却已不肯定是真事还是幻觉…

那女孩的年纪,跟丽儿一样。

霍瑶花知道:这个小女孩,永远不会再向自己笑,也永远不会再给自己抱。她无奈地垂下手臂。

重新捡起那沾满鲜血的大锯刀。

经过这一幕,霍瑶花与虎玲兰都已失去比斗的意欲,但也不可能就这样继续站在尸堆中交谈。

“你不介意的话…“锡晓岩谨慎地问虎玲兰:“换个地方再谈?““我想不到跟你们有什么好谈的。“虎玲兰如此说着,就转身想走。

“等一等!“锡晓岩焦急时的样子简直就像少年,急奔冲上来想要搁阻虎玲兰。虎玲兰以为他终于要出手,转身以军刀摆出“青眼“架式,刀尖遥指锡晓岩左目。锡晓岩虽然恋慕她,但从未小看这头雌虎,一煞步就定住身形,但并没有举刀相向。

“我…要你带我去见荆裂!“锡晓岩不想错过这次宿命般的相遇,鼓起勇气直接跟虎玲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要跟他决斗。再一次,生死决斗。“

虎玲兰失笑,那笑容与笑声令锡晓岩脸更红了。他虽然尴尬,却又很想继续听她这样笑,心中矛盾极了。

“既然你想去杀他,为什么以为我会带路呀?“虎玲兰摇摇头问。

“你会的。“锡晓巌竟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你知道,这也是他的希望。“

虎玲兰听了默然。他并没有说错。虎玲兰深知,荆裂与这武当刀客的宿仇注定只能以血了结,这一战既无可避免,也是荆裂所渴望。

——假如,他的身体健全的话。

“不错,他也十分希望跟你打。“虎玲兰说:“不过并不是现在。你也应该明白我们如今的情况吧?他面对无数敌人的追击,没有空应付你。“她说时指指地上那些死去的武者。

锡晓岩看着尸体,心想确实如此。他跟霍瑶花已经知道“破门六剑“被天下武林追逐的来龙去脉,更亲身体验了被误认围攻的滋味。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阻碍我的决心——锡晓岩如是想。

“在我俩决斗之前,我绝不会_他死在任何人手上。那么我就将这些挡在中间的人全都杀死吧,直到只余下我们二人。“

虎玲兰讶异地看着锡晓岩。这是非常荒诞的话,但锡晓岩的堂堂气势,却令她无法怀疑。正如先前听闻姚莲舟断然拒绝“御武令“,武当派就是如此,既是最可恨的仇敌,却又奇妙地最可信任。

霍瑶花一直在旁倾听。虽然说杀死虎玲兰的意欲仍是非常高,但霍瑶花最大的目标,始终也是要找到荆裂。

五个月之前她与锡晓岩同行,纯是为了以他做靠山,逃离波龙术王;当彼此交谈下,得知大家原来都是要找同一个男人时,双方都非常惊讶。

他俩于是决定一起行动,并立下非常奇怪的盟约:两人结伴一同寻找荆裂,但在找到之后,必先让锡晓岩跟他打一场。之后怎样他就不管——或者管不了。

霍瑶花答应了。虽然说荆裂就像波龙术王一样,在她眼中是个难以杀死的男人,但同时她也见识过锡晓岩的神技,这两人若真的决一死战,她并非对荆裂毫不担心。可是眼前是她冲出术王囚笼的最好机会,她绝对不愿意放过。而且无可否认,要她一个人去找荆裂,的确令她感到不安和害怕。

——假如荆裂最后真的给锡晓岩杀了…对我来说也算一种解脱。

当霍瑶花提及波龙术王巫纪洪时,锡晓岩很是诧异。

“巫师兄他们那伙人…我记得。还有那个…“关于武当第三位副掌门,对师门甚是忠心的锡晓岩始终不愿多提。巫纪洪身为“首蛇道“精锐“褐蛇“,还在武当山之年,锡晓岩只得十几岁,虽然天赋异禀,武技并未大进。这位厉害的巫师兄却不知为何经常过来探望他,关注他的武功进境。后来锡晓岩才知道,原因是自己的父亲锡日勒乃是物移教徒。

“哼,那家伙不过想来看看爹有没有留下些甚么物移教珍品而已…“兄长锡昭屛对巫纪洪一伙嗤之以鼻,并不愿跟他们打交道,事实上巫纪洪确实偷取了锡日勒不少遗物药方。锡晓岩自然也跟随哥哥,比较亲近师星昊师叔和叶辰渊师兄那边,渐渐就很少跟巫纪洪见面。

后来在他二十岁那一年,武当山就发生了那件大事,巫纪洪亦因此出走。

锡晓岩想不到,巫师兄在外头多年原来仍然如此活跃,现在还投入了王府办事…

想及此,锡晓岩就联想起那个被囚禁的商副掌门。这些武当派的秘密,他自然全没有向霍瑶花透露。

在这几个月里两人其实已下过一趟江西。锡晓岩毫不熟悉地理,一直都跟着霍瑶花走.,霍瑶花则怕碰上波龙术王或宁王府的耳目,一直不敢走大路,又绕过江西许多大城镇,故此探到的消息并不多。再加上“破门六剑“当时正在对付当地贪官,到处游走转移,行踪就更难捉摸。

到后来朝廷发出“御武令“捕杀“破门六剑“,锡、霍二人就听到“破门六剑“已经离开江西往邻省湖广的传闻,但到底是北走荆路还是西走湘地,仍是无从确定。霍瑶花毕竟对湖北比较熟,也有一些从前的绿林旧识,因此才折回来到达汉阳,却一路被误认是“破门六剑“的人,多次被人伏击。

——哼,这些笨蛋一定是外地来的…连我霍瑶花都不认得!

如今锡晓岩向虎玲兰提出要她带他们去找荆裂,霍摇花对此同样满怀期望。

虎玲兰听到锡晓岩许下如此豪语,要将挡在路上那些捕猎“破门六剑“的人一一清除,心里不禁对这个男人生了些好感。

——他至少远远胜过那些仗赖人多势众的家伙,彷佛有点隼人的风范呢。

注:隼人为日本南九州岛(包括萨摩地区)的古代原住民,以强悍尚武见称。

锡晓岩一直瞧着她等候答复。虎玲兰心里考虑了很久,最后终于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把真相告知他。

“可惜。就算今天他就站在你面前,也不是你想挑战的那个荆裂。“

“为甚么?“锡晓岩不解。

虎玲兰瞧着霍瑶花,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他受过很重的伤,此刻武艺并非十足。“

“甚么?“霍摇花想起一年前,荆裂要用黑色胄甲束紧手腿的模样:“那时候受的伤,到现在还没有好吗?“

虎玲兰摇摇头。她心里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好。

“我一个人出来,就是去找治好他的方法。“虎玲兰说着,就开始形容荆裂肩腿关节的伤势。

锡晓岩听了紧紧皱着眉头。虎玲兰没说错:要不是十足状态的荆裂,他打赢了也不会感觉有任何意义。

“一定要先治好他。“锡晓岩想到这儿不自觉喃喃地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虎玲兰听见这个荆裂的大仇敌竟说出这么一番话,心情异常复杂。

“我知道省里的好几个名医。“霍瑶花也说。这是能够向荆裂施恩的好机会,她自然也积极起来。霍瑶花从前行走江湖,聚众为盗,自己跟手下当然也有受伤的时候,这方面的情报必不可缺。

虎玲兰苦笑,她对这些江湖医师并不太寄厚望。

“等一等…“锡晓岩这时却说:“假如是关节筋腱的重伤,我们武当派有一种药叫『蜕解膏』,是从物移教得来的,再混入从前武当道派的丹药,最能治这种伤。“

锡晓岩接着描述:去年武当“镇龟道“的师兄廖天应当上“殿备“,挑战师星昊的副掌门之位,结果被师星昊击败,以“太极拳“摔得右腿两个关节一起断掉,几乎肯定残废,后来正是靠这种“蜕解膏“花了半年就治好,已经行走发劲如常。

“不过这种膏药非常猛烈,从前也有同门因而骨头枯死伤残更加严重。但师兄弟们为了不想因伤荒废武功,也都愿意冒险一试。“

“这个我也听巫纪洪说过。“霍瑶花说:“也就是波龙术王。他身上好像也带了几帖,但从来不给手下用,非常珍贵。“

虎玲兰眼睛亮了,她见识过波龙术王所用的物移教药物有多厉害。虽然听起来非常危险,但对现在的荆裂来说,値得一试。

“我们就回一趟武当山,如何?“锡晓岩向虎玲兰说:“再把药带给荆裂。放心,我会等他完全复元,状况、力气都恢复之后,才会跟他打。“

这武当“蜕解膏“看来是最有希望的东西。虎玲兰左右看看这对敌人,沉默了一轮,终于点点头。

于是本来已是奇怪非常的一对旅伴,又加入一个不搭调的人同行。

这宅院已经不能再留,锡、霍二人决定跟着虎玲兰一起去她投宿的客栈。两人返回宅内取行锻及马匹时,那人家惊恐万分,害怕他们要杀人灭口。

那男主人更格外愁眉苦脸。就算锡晓岩他们不下毒手,他一家也已注定大祸临头.他是旁边染坊的老板,颇有家财,如今门前出了这许多命案,官府必定乘机大加敲诈,甚至将案子套到他头上来追索“赃款“。

霍瑶花久历江湖,怎会不知道这种事?临行前她朝主人冷冷抛下一句:

“告诉官府这是女贼霍瑶花干的,他们听了就不敢乱来。“

三人就此留下那些惊讶的人离去。

他们并未马上离开汉阳城。此去的路途上仍可能再被伏击,为免疲于奔命,锡晓岩决定找驻在汉阳的“首蛇道“同门帮忙。

锡晓岩心想,反正是要回武当取药,也就不怕给同门知道自己所在。有“首蛇道“帮忙的话,就可预先警戒避开袭击,更可在沿途预备换乘的快马,大大缩短日程。

锡晓岩上次跟桂丹雷、陈岱秀等人下山往西安途中,就已经学懂了联络各地“首蛇道“的方法,当晚就在城内衙门对面街道的墙壁,留下只有同门才会察觉和看得明白的记号,并每隔一段路就再加一个,一直指引到客栈。

可是等了整整三天,还是没有“首蛇道“的人来找他。他特意再走一趟,发觉沿路的暗号都没有被破坏。他知道驻在每座大城的“首蛇道“,必然每天两次去衙门前观看有没有同门的联络记号出现,就算自己不克前赴,亦会雇用当地的眼线代行。过了三天还没有音信是不可能的事情——身负情报刺探重责的“首蛇道“,在纪律方面比“兵鸦道“或“镇龟道“更为严谨。

听了锡晓岩的解释之后,霍瑶花沉默了I阵子。曾经行走绿林,率领过大群马匪与官府周旋,霍瑶花对这种事情当然比锡晓岩和虎玲兰都敏感得多。

霍瑶花站起来,开始收拾行装。

“我们还是马上起行吧。“她一边检査佩刀一边说。

“甚么意思?“锡晓岩问。他们相处了好几个月,又曾多次并肩作战,说话语气已俨然如伙伴。

虎玲兰亦以疑惑的眼神瞧着霍瑶花。

“你的同门已经死了。“霍瑶花冷冷地回答。“大概是武当派将要出什么大事,因此负责留意动静的人才会最先被人暗中干掉,令武当山的人不知外面的情势。“

锡晓岩听得额上渗汗,但接下来霍瑶花说的更令他担心。

“探子斥候,不是这么容易就被人发现和暗杀的。你们武当派,必有内奸。“

卷十一 剑豪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