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月光的午夜里,樊宗犹如耐心捕食的老练毒蛇,隐伏在武当山脚的树林深处,朝着前方缓缓而行。

用“蛇“来形容樊宗的动态,仍嫌辱没了他。樊宗压低身姿,迈着甚宽大却又缓慢轻柔的步伐,跨过树林间满布枝叶花草的泥土,脚掌每次踏下去却都没有发出声响。原来他每一步都运用了与“太极听劲“相通的感应功夫,故此比蛇行还更宁静无声。

他的身影也比蛇更能与黑夜相融。即使是通体乌黑的毒蛇,鳞皮总难免会反映光亮;樊宗全身却笼罩在不反光的贴身黑布衣与头巾之中,双掌和脸庞也涂了厚厚的一层炭灰,在黑暗中就如一团没有丝毫重量的影子。

只有极稀微的星光,投落在树林中,稍稍把四周照亮。樊宗与身后两个一般打扮的同门,却几乎完全不必依靠眼目,就能自在前进,果真就像三条蛇在树木的空隙间滑过一样。

——身为守卫武当山的精锐“褐蛇“,对山下方圆五里内一木一石,皆了如指掌。

三人运起武当派轻功潜行,那低矮的步姿完全一模一样。

——一般提到轻功,人们只会联想到步伐如飞,或者攀簿过壁的迅疾身手,却不知因应情况的一切超越功夫,其实也属于轻功的范蟋。

他们越过树林时,隐隐保持一个不对称的三角阵形,前后左右皆能互相照应警备,后面两人尤其着重保护开路先锋樊宗的两侧后方。

在黑暗里樊宗一贯的木无表情。身体四肢也都控制完美,看不见半点紧张与焦虑。可是心胸里却血气翻涌。

——我今生所做的一切,在武当十九年的苦练,全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眼前漆黑得几乎不见一物。然而樊宗瞬间回想起的,却是五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

那天,他杀了一个女人.

在他正式穿上武当派“褐蛇“道服的前夕。

那是奇怪的一天。当樊宗起床梳洗好,准备如常跟“首蛇道“同门上山作晨跑锻练时,副掌门师星昊却到来把他带走。

武当三大部之中,“首蛇道“一向归掌门直接管辖。而师星昊负责掌理“镇龟道“,是上任掌门公孙清在世时已开始的事,从来跟“首蛇道“无渉。

樊宗自入武当之后,很早就展现出高超的轻功潜能,因此被送入“首蛇道“深造,但他同时并没有疏于其他武艺的锻练,并且很快发挥出不亚于轻功上的天赋,尤其喑器、匕首术与拳法三项。他经常跟随“镇龟道“的师兄修习,并接受“太极拳“的基础锻练,但从未获得师副掌门亲身指导。

因此当那张下半盖着纱巾的苍老面孔,出现在“首蛇道“的舍房门前时,樊宗很是意外。

“跟我走。“师星昊瞥一眼樊宗佩在腰带上的两柄飞剑,没解释什么,只是用那夹带着特殊风声的语音说了这一句。

樊宗也没有问。他获选入“首蛇道“已有四年,早就学懂必须默默接受师长的任何指令,绝不会提出任何疑问。

——这种心性的训练,与其他武当弟子修练时可随时提出异议、互相激荡交流的开放风气,大相径庭,因此“首蛇道“弟子在武当山上,多少总跟同门难于相处。

樊宗默默跟在师星昊身后,走出了山门,拾级步下武当山。樊宗走着时思潮起伏不定,毕竟他已经多年没有下过山。

——难道今天就要派我去哪儿当驻守的探子吗?可是不像啊。没理由什么都不许我带走…

到得山脚,穿过树林,他们沿着小路向西又走了个多时辰。樊宗知道师星昊正在考验自己的耐性,却不知师副掌门其实也在观察他的武功——透过他的脚步声。

身为当今武当派顶尖“太极“拳士,师星昊单凭足音和行走的速度,就判定樊宗那融合着听劲化劲的“梯云纵“轻功已练得到家,心里暗表赞赏。至于樊宗的飞剑、匕首与拳腿格斗,师星昊则早就在练武场上就暗中观察过了。

于是走到一段空无一人的道路中央时,师星昊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

“一切听我的去做。过了今天,你就是『褐蛇』。“

樊宗激动得眼眶微微湿润。当然他不是从没想象过自己具有担当“褐蛇“的机会——能够客观准确地评价一切,是担任“首蛇道“探子的必要资格,否则就无法判断眼前的情报。这也包括了对于自己武功做出评断。樊宗对自己的斤两,有非常确实的把握。

可是一生的梦想就要成为眼前现实,就算是再冷静的探子,还是无法压抑心头亢奋。终于他们又走到有人烟之处。那小路下了坡,就跟一条宽阔的郊道相接,那郊道乃从西南面的尚溪镇延伸出来。镇子虽小,却是邻近农作交收之地。这儿的郊道距镇子才两里,远远可见疏落的旅人。

师星昊这时停了下来,如平日般把双拳拢在衣袖里,站在山坡一棵大树底下。

他说了今天的第三句话。

“下去那条路,朝西面的城镇方向走。路上遇到的第六个人,把他杀了。“这一刻,樊宗呆呆看着师星昊。师星昊的脸巾随着清风微微飘扬。满布皱纹的眼晴,既没有一丝邪恶的杀气,也没有显露出要樊宗屈从的气势和压力。

平静得就像只是在告诉樊宗一个事实。

樊宗瞬间就了解,那事实是什么。

能够为武当派做任何事情,杀任何一个人。这才是成为“褐蛇“最重要的资格——不是武功,不是潜伏的能耐,而是这种决心。

同时樊宗也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带他出来的不是姚掌门,而是师星昊。

——那个集一切光芒于身上的男人,不容这等阴暗沾染。

樊宗轻轻拔出腰间飞剑,反握着将剑刃藏于手臂内侧,不发一言就朝山坡下走去。他心里没有想象或祈求,死在这短剑下的会是什么人。男或女,老人还是小孩,富有还是贫穷,健康或是残缺,没有分别。

都只是铺垫武当“天下无敌“之路的一片砖石。

樊宗此刻不用回头看身后两个同门,也能感应到他们的存在。在漆黑的不规则地形中,两人始终跟樊宗保持着不变的距离和方位,这是长期习练下养成的默契。

——也因为他们都背负着相同的东西。

樊宗从来没有问他们,“那一天“到底杀了个什么人。他们也没有问过他。现今武当山仅有的九个“褐蛇“之间,从来不谈论这些事情。

在樊宗左后侧的李义琛,身形比樊宗略壮,但轻功脚步仍是灵巧无声。他双手拳掌用薄薄的皮革条包缠,一直到前臂为止。李义琛在“褐蛇“里是第一拳法高手,擅长“武当绵拳“与擒拿技,更有挡接暗器的高超技巧,虽然未修习“太极拳“,但靠着步法速度,门内好些“太极“拳士亦不是他的对手。.

另一边的田延,则跟樊宗一样,身形偏于瘦削(这是“首蛇道“弟子的特征),他长于刀法,同时亦是暗器好手。这夜为了方便行走并没有带刀,但黑衣腰带内侧插满了菱镖。田延年纪比樊宗较长,也更早成为“褐蛇“。

只是他们都将先锋的重任交托给樊宗。自从七年前那怪异的奇才巫纪洪出走之后,“褐蛇“并无公认的首领;直至近两、三年,樊宗的飞剑神技渐渐突出于众人之上,加上西安一役保护掌门时展露出实战的惊人能耐,已隐隐成为九人里的新领袖。

樊宗知道自己背负着如何重要的任务,此刻马上收拾情绪,专注地继续在林间行进。李、田二人也配合他加快速度。

三人渐渐接近树林北面的边缘。樊宗看见前头远方出现微光。一般人长时间处在漆黑中,偶尔会生起光影的幻觉,但久经特训、拥有钢铁神经的“褐蛇“当然例外。樊宗断定那是真正的火光。

敌阵,就在前头。

樊宗三人收慢步伐,把身体压得更低,又走前五十余步,然后在树干后停下来。

只见林外空地上生起几堆柴火,照映出幢幢人影。那些人身上各处反射着火焰的光芒,全都披戴着金属之物。

是战甲与兵器。

三人不久就习惯了亮光,林外情况看得更加清楚:这个敌方的哨阵竖立着十来面等人身高的挡箭木牌,既作掩护,也防止被人一气冲入阵内;顶戴着红缨尖盔的人影在木牌之间走动,全都披挂整齐,甲袍上的铁片随着移步发出磨击之声,在这静夜里清晰可闻。

这些军士除了佩带一般的腰刀藤牌外,几乎每一人手上或身旁都有一挺长杆,但那杆子前端并非什么刀矛利刃,而是一节铜制的器物,中间隆起成球状,前面则是铸成竹筒般形貌的管子。

其中二十来个士兵所带的长杆更是奇特,前端的铜替不只一个,而是三根呈“品“字并拢,乍看还以为是什么隆重的乐器。

躲在林中的三个武当弟子却都知道,这些长杆是绝不可轻忽的杀人之物。

守在这武当山北麓之下的军队不是别的,正是当今天下兵马锐中之锐、连蒙古铁骑亦闻风丧胆的京城禁卫神机营。

武当派长年居于深山苦练,无人真正见识过火器铳炮的威力,只有一个曾经当兵的老火工,年轻时远远见过大铁炮演习试发。

“一眨眼那种威力…我这没读过书的老头子也形容不来。那时候我只想:这东西,不是人造的…“

神机营乃朝廷最强王牌,即使与边虏作战,等闲亦不会动用,这次竟远道南来,对付一个山野中的武林门派。樊宗想起曾听师星昊说过,当朝天子性情随兴而发,行事荒诞不经,果然不假。

自从这三个月来不断与多地“首蛇道“的驻外弟子失去联络,武当派就知道有事不妙,也自然联想到先前断然拒绝朝廷“御武令“的事情。

然后是十日之前,数量多得令人窒息的兵马旌旗,分别从武当山北麓下官道西面,及丹江对岸乘船横渡,水陆二路滚滚卷至,并且迅速布营列阵,将所有主要山路封锁。

武当派本来还未知晓,到来征伐他们的到底是朝廷哪支大军。次日就有军队的使者登上山来,将提督太监张永的招降书送到“遇真宫“。

大太监张永虽然在本朝皇帝早年是干乱朝政的“八虎“之一,但其后又成为诛杀奸宦刘瑾的主要功臣,其人亦正亦邪,行事懂看大局。这次征讨武当出动了半个神机营两千五百将士,另再加京军团营的步兵及骑兵各一千人辅助拱卫,对付这么区区两、三百个武夫,实如吹灰;只是神机营为朝廷最宝贵的天牌,张永不欲它蒙受任何损伤,最好还是能一弹不发让武当屈服,故此写了这封招降书,给予武当派最后的机会。

——其实张永心中还有另外两个盘算:一是他听闻皇帝曾经甚宠爱武当派,此番出兵可能出于一时愤怒,假如能将这“玩具“重新收伏送给皇上,将是大功一件;此外武当派的总坛“遇真宫“乃是当年永乐大帝御旨修建,一旦交战,神机营可能逼不得已要强攻,其时道宫被炮火损毁,自己亦可能被皇帝怪罪。

那天早上,五个全副披挂、腰佩长刀的禁军使者,带同张永亲笔信函,举着锦织的飞虎军旗登山。

五个禁军使者踏上山道时皆是气宇轩昂——当今朝廷兵事虽然驰废,各地方卫所守军多滥竽充数,甚至大量缺员,但京城禁卫团营始终为大明天下之锐,军士全是百中之选,而旦操练甚为严谨,在边防战斗一立功动,战历丰富。

可是当他们进入“遇真宫“后,身体却不由自主发生变化。

五人身上的盔甲,同时发出震颤的响声。

尤其当叶辰渊站在他们面前,接过那封招降书的时候,颤声就更强烈。

使者交出信函时,原本预备传达的一番话没有说出半个字来,战友间互相看了一眼,就用逃走的速度离开“遇真宫“。

姚莲舟将招降书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完。得知朝廷派来的正是最精锐的神机营时,他冷笑说了一句:

“原来皇帝这么憎恶我们。“

姚莲舟、叶辰渊与师星昊三大巨头,还有一干资深及较具谋略的弟子,包括江云澜、桂丹雷、陈岱秀、樊宗…等十多人,马上在“真仙殿“里商议对策。

他们谈的当然不是要不要接受招降。“我们可以爬高一点。“

首先提出这战策的,是“镇龟道“里心思最细密的陈岱秀。

“朝廷这支军队用的是火炮,随身的器械辎重必然甚多,不容易登上山来,而且在狭窄的波道上,也无法摆出有利的阵势。“

所有人都明白陈岱秀的对策:“遇真宫“的位置距离山脚太近,武当派如果将之放弃,暂时迁移往山上更高处的道观和宫殿设防,必然令禁军大为头痛。

陈岱秀说的无疑是正确的战法。但在武当派里,“正确“不是唯一的考虑。

姚莲舟向众人举起手上那封已然捏成一束的招降书。

“这封信虽然写了许多废话,可是也告诉了我一件事。“姚莲舟说时眼瞳射出锐利的光芒:“里面透露了,他们害怕什么…“

于是樊宗跟“褐蛇“的成员,就在深夜到了敌阵跟前。

除了樊宗这边,同时另有一队“褐蛇“三人组,也遁西北面潜往禁军营地的另一头。樊宗三人看清前面的哨戒军士并无异动,显然未发现己方到来,于是开始往前接近,步法和动作又比先前更轻柔谨慎。

走着时樊宗仍不住观察对方,并目测士兵的人数。大约八十至百人,跟先前两夜相同。

这已经是武当“褐蛇“第三夜潜入敌阵刺探。他们耐心地寻找敌人防线里的空隙,借着黑夜掩护深入营地,如鬼魅般在.面到处游移査探,直至离开都未被对方发现半点痕迹——禁军至今没有加强夜间哨兵的人数和布遛就是证明。

樊宗他们往右侧移动,那边的树林外头有一道干涸的浅沟,正好可以躲过哨军视线。先前两晚他们都是循那里潜入。

爬到浅沟口时,站在最外圃的十几个士兵距离他们不足二十步。但“褐蛇“的轻功步法实在太静,加上沟旁矮树丛的掩护,士兵完全无法察觉有三个大男人就在自己眼前越过。

途中,田延一直盯着最接近他的那个哨兵。他右手指头在空中略动了几下。

此刻这样的距离,田延的菱镖随时就能没入这士兵的咽喉。别人的生命就在自己一念之间——这是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可是不能出手,杀敌并不是“褐蛇“今天的任务。只要有一个禁军士兵死伤或失踪,任务就会失败,这几夜的一切冒险也都白费。

田延只能压抑着杀意,跟随樊宗继续爬进浅沟里。

九月的初秋时节,犹带夏暑余气。“褐蛇“如此隐伏潜行,体力消耗其实很大,进得禁军营地后,三人的贴身黑衣底下已是汗湿淋漓。

这时已深入敌阵,他们更加谨慎,先停下来稍息,用布巾抹干手掌和脸,再拿出带来的一袋炭灰重新补上。

三人互相确定整理完毕之后,樊宗悄声问:“都记得地形了吧?“

田延和李义琛点头。他们早就把两天前刺探绘得的敌阵图牢记于胸。

樊宗指一指营地东北角.。那是他们今夜搜索的区域。

三人再次展开脚步。营里虽然也有巡逻的哨兵,但是因为营账之间掩护物甚多,他们潜行反倒比在野外还容易,最要防范的是兵卒在帐里突然走出。这时张开感官的预警,专心留神观察,比什么步法身手都还更重要,半丝轻忽不得。

樊宗看着营地里的布置,心里不禁暗笑:对手是精锐禁军,反而有利我们潜入——要是寻常的军旅,士兵都幕天席地而睡,哪来这么多帐篷?

越过第一排营账后,三人马上分散,按着预早商定的路线各自去搜索。

要找的,正是神机营带来的火药。

武当派虽不识军务,但用常理都可推断,神机营既以神铳与大炮作主力,必得带同大量火药,其库存正是这支天下最先进军队的命脉要害。

——事实上神机营全营所掌火药多达一万余斤;这次虽只出动半个营,也轻减了装备,但带来武当山的火药仍有近四千斤之多。

火药掌理是极端危险之事,因此神机营断无可能将之集中于一处储藏;但若是过于分散则难以监管,而且容易生意外,因此药库必然控制在一定数目之内。

武当“褐蛇“的任务正是:在敌人全不知情下,査探出所有或至少大部分的火药存库,之后再一举引爆摧毁!

“姓张的太监好心写了这封信招降,却在字里行间泄露了…“姚莲舟在三天前那次会议上举着招降书说:“神机营是皇帝朱厚照和大明朝廷极为珍视的宝贝,绝不愿看见它受损伤。“

注:创建于明初永乐朝的神机营为世界最早的专属火器部队。欧洲直到一五一〇年(本章故亊的五年前)才出现西班牙火抢兵的编制。

姚莲舟当时的神情,与他当日独阅华山之时无异;无视压倒数量的强敌,流露出只有尽情战斗时的绝对冷静。

“我们当然不可能打倒朝廷,但却有能力令他们痛楚和恐惧;让他们看见与武当为敌的可怕代价;教他们从此以后不敢再提我们的名字。“

“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武当,不可征服。“

姚莲舟不谙兵学,只是凭着武道的知识与直觉,挪用于军策之上,但却非常正确——要以武当山上三百弟子,击退四千余装备精良的禁军,这是见效最大的战术。

但同时也极端困难。要连续数夜潜入敌营査探,不只必定要全身而退,而且绝不可留下一丝引人怀疑的痕迹——否则敌方马上就会改变储存火药的地点,并且加强戒备,令策略前功尽弃。环顾武当弟子,只有“褐蛇“能当此重任。

——当年公孙清精心重编武当弟子的架构,成立“首蛇道“并选拔“褐蛇“进行特训,证实极具远见。

樊宗经过前两夜的绺验,已经知道神机营储存火药的营账有何特征:与士兵休歇用的大营账隔了一定距离.,帐篷的材质较厚,不容易燃点.,帐外备着许多装满沙子的木桶,以作紧急灭火之用。

再多找一个就够了。樊宗心想。先前两晚他们已确定了七个火药库所在。今夜他这队跟西北方的另一组“褐蛇“,只要各再搜寻一个火药库,九个地点的分布已经平均覆盖敌营,明夜再一气引爆,足以制造全军大乱;神机营的火药被毁,带来的神奇铳炮亦形同沉重的装饰品,失去火器的军士若想再战,就要直接面对武当派的剑锋。

而白刃战,绝对是属于武当派的世界。

——如今只差一步。明夜,我们就在武当山下燃起大蓬胜利的花火!

樊宗如鬼影般从三个巡哨卫兵之间掠过,身手与面容冷静如昔,内里却是血脉沸腾e

这许多年来为贡献武当霸业,“首蛇道“一直退居间影之中,默默看着“兵鸦道“的同门南征北讨,或是“镇龟道“御前献技,享尽无上光荣。

然而这一次不同了。如果突袭成功,武当派两百年来的最大危机就是由“首蛇道“独力击退,而且是仅以“褐蛇“九人之力,打败当今世上最强大、最精良的军队。武当威名,从此震古烁今。真真正正的“天下无敌“。

想到这儿,樊宗忽然忆起武当山上的那第三个副掌门。

——我记得曾经听他说过相似的话…他说:假如不敢挑战朝廷的权威,又如何能号称“天下无敌“…?

樊宗闭目咬一咬唇,极力挥去心里商副掌门的印象,继绡探査火药库所在。

他跟田延和李义琛已约定,只能在营地里搜索六刻,到时就在刚才的分手处会合(“首蛇道“弟子都受过特训,不必靠任何征象,行动时能自己默算时间)。这搜査的时机长度已是极限,否则既增加危险,也未必能赶及在晨光出现之前脱出敌阵。

注:一刻为现代十五分钟,六刻即一个半小时。

樊宗避过好几队哨卫,也曾遇上走出营账解手的兵卒,在黑喑的保护下未被发现。他第四次在掌心写一个“刻“字,也就是已过了半个时辰。余下时间已不多,但仍未探出火药库所在。他只好盼望另外两人有所发现。

就在此时,樊宗终于摸到一个材质格外厚重的帐篷。他心跳微微加速,贴着营账缓缓潜向其正面。从侧角瞥过去,只见营账门前坐着两个士兵,没有打火点灯,只靠较远处的营地火堆照明。樊宗再仔细视察,看见这两人都只带着刀盾,没有佩手铳火器。他们身旁地上放着十来个木桶。

凭着先前的经验,樊宗九成肯定这营账就是另一个火药库。他在心里默记的那幅地圆

上牢牢刻下这位置,同时迈起比先前更轻更静的脚步向后退却,准备返回会合地点。所有侦察已经完成。

——明夜,武当派历史将再添光荣一页。

可是在樊宗还没有离开帐篷五步外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串奇特的声音。

像爆竹,但带着更大的爆发重量?来自西北面远处。

樊宗的心,瞬间像沉入冰水之中。

三夜以来的一切努力与准备,在统声中刹那崩溃。

负责西北搜査的“褐蛇“是否被发现和攻击?或者只是某队神机营的士兵疑心下误发?甚至只是意外走火打响了手铳?这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敌军因此必将加强警备,并且仔细搜索武当派入侵的蛛丝马迹.,假如禁军将领是擅战的人才,为预防万一必定更动火药库存的布置和守卫…

也就是说,“褐蛇“的偷袭战术,已然破灭。

这一刻,樊宗想起仍然潜伏在武当派里的内奸。难道有人通风报信?可是他们这次行动极为保密,知情者就只有当天“真仙殿“内与会的十几人,还有负责执行的“褐蛇“。樊宗对这所有人都绝对信任。“褐蛇“平日在武当山上的行藏本就神秘,这次潜入任务亦断无理由被武当同门知悉——这亦是姚莲舟决意动用“褐蛇“,而非一般“首蛇道“轻功好手的重大原因。

到底是内奸所为,还是同门失手,樊宗目前实在无法判断。形势瞬息间陷入混乱。如今别说突袭计遨的成败,就连他们几个“褐蛇“能否安然逃脱,也在未知之数。

这是对樊宗决断力的极大考验,就如上次西安极救姚掌门一样。

而他马上就果断做出决定。

——敌人一个火药库恰巧就近在眼前。把握仅余时机,给予敌人最大的伤害!

一旦下了决心,“褐蛇“绝无犹疑,从探子斥候一变而成刺客。

樊宗身影如风,飞纵向火药库的帐门,同时双手已伸入腰带底下。

两名负责守卫的禁军步兵刚刚听到远方铳声,还未确知发生何事,正提起盾牌拔出腰刀来,两道锐风已掠过盾牌的顶缘上,射入二人咽喉,那先后时差仅是一击掌之间。

禁军士兵虽有精良的战甲保护,始终不能完全覆盖身体。在樊宗的暗器神技之下,与练习用的木人击靶无异。

为了减轻重量,樊宗只带了两柄得意的飞剑,主要作近战匕首用,其余都是较轻巧的铁镖,但打在要害上一样致命,两人未及发声呼救,铁镖的绫尖就深深钉进咽喉,他们咯着血,刀盾脱手,穿着盔甲的身体随之崩倒。

樊宗的身法未因发镖而稍有停顿,一口气冲入营账。帐内漆黑一片,他只靠伸手触摸,抓到了帐内最接近自己的一个坛子,猜想定是装戦着火药无疑,马上从绑腿外侧拔出短剑来,捣穿了封口和木塞,撒出火药。

他正要往帐门外撒出一条点燃用的引火线,却已听闻十数双穿着战靴的足腿往这边急奔过来,已甚接近。

已经没有足够时间制造一条既可爆破火药库、又够距离安然逃走的引火线了。只能二者选一。

樊宗摸摸衣襟内收藏的那小筒状的火折子。短暂的一瞬间,他想过用自己的生命换来这次灿破。

但他记起第一夜出动之前,姚掌门说过的话。

“就像神机营之于朝廷,『褐蛇』也同样是武当派的珍宝。“姚莲舟说:“我们的武功,从来没有一门是以死求胜的。除非你们确定已绝无活路,否则就算用你们任何一人去换十台大炮或者一百个禁军,对武当派来说都不値得。“

绝对服从掌门的命令——这原则对“褐蛇“而言,就如刻在铁板上的律法。

樊宗转身冲出火药库,果然看见许多士兵从两个方向赶来。神机营的守备制度果然比一般军队严密,一生变故就有专屣的卫兵往要地增援。

——事实上这三夜里樊宗就见识了禁军的纪律。若非拥有“梯云纵“绝顶轻功,寻常人根本无从侵入这营地。

两支步兵都只穿短装布甲,手带藤盾腰刀,这身轻装显然是在营地里迅速反应援护之用。每边都有两人提着较安全的铁皮灯笼,而且稍微落后,以防误燃火药。

士兵凭着灯光,已然看见倒在火药库帐门前两个战友,还有刚刚窜出来的黑影。两路包夹下,樊宗无空隙可逃。他左手一挥,向南面来的士兵撒出一大把东西,士兵在幽喑中感到迎面洒来一大把像沙子的物事,异常惊恐地呼叫,马上煞步不前。

樊宗乘这难得的空档,就在他们跟前横越而过。其中一个站得最近的步兵本能地朝樊宗的身影一刀横砍过去,但在命中前的刹那,樊宗的黑衣身体如猫般收腹拱背,刀尖自他腹前两寸掠过;樊宗并未停顿,右手反握的短剑同时顺势急划,剑刃准确地切到步兵布甲并无保护的肘弯内侧,割破了筋腱,鲜血在黑夜中喷洒,步兵惨呼下手臂软垂,腰刀落地。

步兵被樊宗惊吓,以为他撒出的是火药,恐怕会意外沾火爆发,走避间就给了樊宗逃走的空隙。待得确定那其实是樊宗在帐门前抓来的灭火沙土,惊慌一转为暴怒,他们马上与另一边的战友合成一队,朝着樊宗追赶:

樊宗奔出两步,身子并未回转,左臂却从下向后摔,手中发出尖锐的破风音!

两枚铁镖以这毫无先兆的奇特手法射出,一枚钉在一名步兵的胸口厚布上,并未入肉;另一枚却刺进另一人脸颊。

樊宗这发镖手法不用眼睛,全以感觉解出,并无十足准头,只为阻吓追兵。中脸一镖虽不致命,那名士兵仍是吃痛掩面扑倒,吓得其他人纷纷举起藤牌保护面门。如此举盾的姿势下,追击步伐更加减慢,樊宗一眨眼就拉开了距离。

樊宗全速奔跑向先前约定的地点,欲与田延和李义琛会合,再一起逃走。

禁军士兵虽然是精挑的健儿,但穿着战甲又提着兵器盾牌,单纯比拼步速的话,樊宗几个起落就能远远抛离。

然而樊宗在营地里却无法直线逃走。四处都听得见铳音和人声而走出帐篷的士兵,随时截住他去路,樊宗只能不断躲避,迂回地在营账之间前进。幸好仍是深夜,樊宗在黑暗中不易被看见,相反地,他能预早看到兵卒带着的灯笼和火把,一一绕过截击。

被惊醒的禁军却已越来越多,渐渐堵塞营账间的通道。樊宗脚下一刻不得稍停,要赶在这围捕网完全收紧之前逃逸。

终于到了最外围的那排营账处。樊宗以过人的夜视力张望,看见田延已经蹲在一堆箱子旁等待;而轻功比樊、田二人稍逊的李义琛,也已经从正北面出现,身后一样带着大群追兵。

三个“褐蛇“训练时朝夕相对,默契极佳,田延看见两个同伴已赶至,马上从躲藏处跃出,向南面的壕沟奔过去,于一离沟口二十余步时双臂同时朝前挥摔!

那沟口前守着四个提着长杆手铳的神机营哨兵,正举起火把察看发生何事,前头突然

闪出黑影,还没有看清是什么,数点寒星已没入其中三人面门,正是田延双手发出的六枚菱镖!

田延如此叠着飞镖一起掷出,威力准头当然不如平日贯注在一镖之中,但睬在眼目、喉颈等弱处,仍令三个神机铳手惨叫俯下!

另一个铳手未有中镖,看见冲过来的田延,急忙把手铳当作长柄的铜锤,挥打向田延额头!

田延却突然在他面前消失。

原来田延乘着奔势就地一扑,身子闪到腰带以下的高度,贴着地面向前飞纵,闪过那沉重手铳的挥舞,顺带以左肩撞击那铳手的左膝侧。正全力踏地挥击的铳手,膝关节哪受得这全身之力从旁冲撞?他膝腿发出筋骨断裂的声音,整个人翻倒落地,痛苦悲鸣。

在田延瞬间清除前路障碍的同时,樊宗和李义琛已然赶至,三人连停下来互看一眼都没有,就朝那壕沟继续奔去。

就在快要窜进那浅沟之前,樊宗却瞥见左后方有一大团火把的亮光,距离他们大约四十步之遥。

火光之中可见许多人并排,或跪或站,手上都举着某种东西。

樊宗从来没有见过神机营火器如何使用,但直觉告诉他非常不妙。

“伏——“

连串不均的爆响之音,比节庆的爆竹沉重猛烈得多。就像虚空突然被撕裂一样。樊宗平生第一次见识了,那陌生的杀人兵器的真正威力。

对于崇信身体与剑锋的武者而言,彷佛突然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六

神机营乃大明京城禁军三大营之一,是专门掌管及运用火器作战的精锐部队,此独立编制的铳炮固营为当时世界最先进。早在大明开国之际,明太祖朱元璋之战队已经大量应用各种火器;至永乐八年,明太宗(成祖)朱棣远征南f交趾国(今日越南)期间获得神机铳炮的制法而创建此部队,并在后期征讨漠北时派上用场,以火炮配合正规步、骑兵下发挥极大威力,从此成为京军之重宝。

神机营所用铳炮,包括手铳、多眼铳、大连珠炮、碗口铳、盏口将军炮等;至明代中后期则加入从西方获得制造方法的乌铳及佛朗机炮。

神机手铳为单兵主力火器,以铜铸的铳身安装于长木柄前头握持,装填繁复而且缓慢,铳身沉重不能提高至眼晴高度瞄准,以点燃火捻的方式发射,射击时机和准头皆不及后期轻巧的火绳鸟铳。因此神机铳兵必须要整队齐射,方能产生杀敌的威力,后排士兵并同时负责装填火药和铅子,以提高连续射击的速度。

为了加快射击,减少装填所需时间,于是也有多眼手铳的设计出现,其中最有名的是三眼铳,即以三个铳管作“品“字行排列,因应情况可逐管射击,也可以将三管的火捻连在一起点燃齐发。

卷十二 兵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