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自纸窗射进来,晒得房间很温暖,室内那阵药香也变得更浓郁。

躺在房间里的荆裂仍旧闭着眼睛。日光透过眼皮,让他感受到光华与温暖。

然而他的意识并没困在这k静的房间里,也不存在于这个已入秋的温煦下午。

而是远在萨摩国一片广阔优美的沙滩上。

鹿儿岛海岸之美,教荆裂这异国来的浪子多么震撼。滩岸远处是奇伟的崖岩,上而踹立着数株翠绿雄健的松树,犹如守望海岸的将军;海湾对面是高耸而孤独的樱岛,冒着白烟的火山尖充溢强大的能量,彷佛随时又要像三十多年前般愤怒爆发,与湾岸里徐徐的海潮,恰成强烈的刚柔对比。

赤着上身与双足的荆裂,盘起一头辫发,站在灼热的沙滩中央,出神地瞧着火山,汗水沿着他壮硕的胸膛流下。

“你还在发什么呆?继绩吧。“

一把柔美中带着强悍的声音,以日语跟他说。

荆裂回过头来。穿着灿烂红衣的虎玲兰就站在他身后,跟他一样挽着长长的木刀。虎玲兰的衣服于阳光映照下如在燃烧,几乎令人无法直视。她也是一身香汗,深色的肌肤反射着光彩。

荆裂点点头,右足在沙上划了半个圆弧,双手握刀摆开架式。虎玲兰看了不禁微笑,同样架起阴流剑技的预备姿式来。

此刻并非荆裂的回忆。在萨摩国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跟虎玲兰到过这片海滩。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二人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荆裂与虎玲兰的弟弟又五郎比试时;第二次是在酒宴上,萨摩守将她许配给荆裂。

——他心里有点可惜。当年假如能够跟她并肩在这沙滩上走一次,那有多好。浪费了如此美丽的风景…

荆裂展开架式之际,仍然感受到左肩跟右膝盖移动有点窒碍,好像关节里被什么异物黏着了,转动伸展时还不够灵活。

虎玲兰柳眉轻皱。

“没事的。你已经好了,要这样告诉自己。“

荆裂点点头,深深吸进一口气,身体重新充盈着能量。木刀的尖端升起来,摆成他所学的双手倭刀法里最擅长的“大上段“姿式。那态势竟从上方压制着比他还要高的虎玲兰。

虎玲兰健美的双腿站得更宽,身姿略沉,双手把刀柄缩在腹前,刀尖仍然遥指荆裂咽喉。一如以往,架式既美丽又无懈可击。

荆裂吐气发声,右腿往前大力迈进,全无受伤的迹象,木刀势如山崩,迎虎玲兰头上击下。

虎玲兰瞬间微笑。

——你以为我跟弟弟一样吗?

虎玲兰也像当天的又五郎一样,将木刀横举头顶上,以“一文字受“承接荆裂的攻击。但就在木刀交接的刹那,她将刀尖斜垂向左侧,将荆裂的直斩卸向一边,同时斜走一步,手上木刀回转过来,以阴流“燕飞“斜劈荆裂颈项!

——虎玲兰经过与“破门六剑“的修行,将中土武功融入自身刀术,这从守转攻的回刀以身体重心带动,辅以运气吐纳,圆转的幅度更小,反击也更快!

眼看荆裂木刀被卸去已经无法收回抵御,他却借刚才右足踏地之力反向蹬回去,身体迅速往后飘移,上身本能地配合身法朝右后方斜仰,“燕飞“的刀尖仅仅在他前头数分处掠过!

荆裂闪过一刀后,顺势把放在外面的木刀猛力收回来,刀刃向内拖割虎玲兰前足小腿。虎玲兰收起左足同时,把木刀向前突刺,射向荆裂的右眼。荆裂提刀以脊背把这刺击荡开。

两柄木刀在晴空下交击了五、六回。他们彼此都太熟识对方的习惯和动作特征,往往一起手就被洞悉,因此皆是易守难攻。交手间两人不禁发出爽朗的笑声。

在进退攻守之间,荆裂的动作越来越灵活,久未运用的左手和右腿都已跟身体其他部位配合,可是还没有达到十足协调的地步,荆裂要极专注地做每一个动作,不像往日般招式完全随心而发。

——不过相比咋天在青城山上与锡昭屛对打时,又再改进了不少。

这时虎玲兰却突然大步跃出战圈。她取下腰间汗巾,抹一抹脸和手掌,之后重新整好架式,朝荆裂笑着说:

“好。那些都够了,现在试试你的『浪花斩铁势』吧。给我看看你在十足伤愈之后,这一招会有什么威力。“

荆裂犹豫:“兰,不行。这一招,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恐怕…“虎玲兰笑笑:“你忘了吗?我不是真的呀。“荆裂想了想才点头。

他身体放松沉下,足腿深深屈曲,腰背弓起如猫,右手上的木刀斜斜垂在膝盖以下的高度。

舍身绝技的起手姿势。

荆裂随着呼吸聚敛心神。耳畔渐渐听见怒涛之音。

赤裸的双脚,从沙上跃起。

之后荆裂睁开了眼晴,意识重回那宁静的房间。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彷佛仍然嗅到海风的咸味。

“练完了吗?“房间一角响起说话,是在蒲团上打坐的圆性。他抓抓胡子从地上站起来。

在圆性身旁有一团灰黑色的东西,正是那头在树林中跟随了他的猎犬,一直安静躺在圆性身边,一看见主人站立它也站起来。

一到达湘潭之后,童静就替这头忠勇的猎犬改了个名字叫“阿来“。圆性其质不太喜欢这名字,但童静一直坚持这么叫它,渐渐就习惯了。

荆裂没有回答他,仍在看着窗外的阳光出神。那想象中的虎玲兰实在太鲜烈逼真了。

——也许是因为我太挂念她吧…?

“看你出了这许多汗,来,先喝点水。“

圆性上前,走到荆裂躺卧的那张特制木床前,将束缚在他双手、双腿、胸口和腰肢的十几条皮带一一解除。荆裂右手抓着上方的一个绳圈借力,加上圆性的帮助,在木床上坐起来。圆性从房间的桌上拿来小水壶,让荆裂拿在手,就着壶嘴喝水。

荆裂行动笨拙,只因他的左边身子,以肩关节为中心,从胸口直下至手腕为止,都被一副铜片打造的奇怪护殻包牢死锁了,整个左上半身只有手指还能移动。右腿也是一样,自大腿根以下整条腿都套在一个大铜管里,完全不能屈曲活动。

这两副黄铜硬壳就只有一个目的:令荆裂的左肩和右膝两个受了重伤整整一年的关节,不能动弾半分。这是医师的吩咐。

荆裂喝完水后,圆性接过水壶。“来换药吧。你先开始吐纳。“

荆裂依言重新躺回木床上,闭起眼晴进入深沉的呼吸,依照圆性所教的少林坐禅之法吐纳,将全身筋骨都放松,彷佛进入婴儿状态e

圆性轻轻替荆裂松开左肩的铜壳:“这种事情,应该由岛津小姐来做的。“

“别逗我分神好吗?“荆裂笑着说:“前功尽弃的话,就怪你。“

圆性把铜壳打开后,室内药香更浓,原来那铜壳内侧跟荆裂的身体之间塞满了大堆渗满草药的棉布。圆性把已经敷了半天的药布取出来,尽量小心别动到他的肩头,然后从房间角落一直用小铜炉温着的瓦罐中,取出热的新药布,敷上荆裂刺着红花的肩膊,接着再把铜壳紧紧合上束起来。

圆性在为荆裂的右腿换药时,两个人进来房间了。为首推门那人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身材矮胖,一双大眼不停转来转去,神情古怪之余,又像对身边一切都好奇的孩子。看那张脸应该已经六十有余,奇特的是须发都又浓又乌黑,还泛着光彩,单是看这点,似乎再多活三、四十年都绝不成问题。

跟随在老人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徽州八卦门当今掌门尹英峰,比那老人高不了多少,身材却瘦小了一整圈。

“老头,进人家房间不敲门吗?“圆性故作生气地问。

“医师进病人的房间,还敲什么门?“老者不怀好意地瞧着圆性笑了笑:“你怕什么?难不成和尚也会偷汉子?哈哈!“

三人听了这么无聊的笑话既笑不出来,也没能接上口。后面的尹英峰只能无奈地皱皱眉,朝圆性做了个“没办法“的表情。就只有老者自己一个大笑了好一阵子。

只是在场不管谁都得忍受他。因为这个看来有点猥琐的胖老头,就是间名江南的严有佛。

“笨手笨脚的,让我来吧!“严有佛上前抢过圆性手中药布,亲手为荆裂换药。那两副固定荆裂手腿关节的铜壳,也是严有佛设计,着湘潭的工匠打造的。

没有人用“神医“来称呼严有佛,因为他自己讨厌这样的称号:“『神』什么?世上本来就没有医者能够称神,在我病床上死掉的人,多得吓坏你们!“

但人人都知道:凡有什么重病伤残,第一个该找的仍然是严有佛。

然而严有佛非常难找。他近六年以来只治过两个人——自从有次治疗南京漕帮百帆堂堂主失败,把他弄死在床上,几乎遭帮众乱刀砍死之后,严有佛从此就不再随便替人治病,仅有那两次都是碍于天大的交情才出手;此外严有佛居无定所,非常难寻找,只知他为人怕冷,故绝少渡江北上。

荆裂如今竟能得到严有佛的治疗,实在是天大幸运。首先是尹英峰跟严有佛有交情,当看见练飞虹伤病垂危,又知道荆裂久伤未愈后,尹英峰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老朋友,一到湘潭就请托当地消息灵通的商人代为打听下落,怎料严有佛正好就在邻省江西,于是派人轻车快马将他请来。

——严有佛无法拒绝尹英峰的请托,因为六年前在南京百帆堂救了他的,正是当地的八卦门弟子。请来严有佛之后,尹英峰不禁笑着对“破门六剑“说:“这个人情,我本来留待自己哪天被人打得半死时才会动用,可真比千两黄金还贵重呀。“

严有佛察看荆裂的伤势后,皱着眉说:“本来还不至于这样。可惜你伤后没有马上休息调理,还要再去打架,结果现在复元的机会,只余下大概两、三成。“

荆裂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当天他负伤为庐陵百姓而战,从不后悔。

“如今就只有两个医治的方法:一个是从前物移教的一种奇药,叫『蜕解膏』,专治这种筋腱的重伤,不过药性极猛,也可能令伤残更重,而且这药我手上也没有——『蜕解膏』里一大成分,乃是西域一种不易得的草药,因此我虽然知道药方,也不可能调得出来。物移教已经灭亡,『蜕解膏』武当派手上也许有一些,只是我听说你跟他们是死敌,他们也不可能送给你吧?“

说着严有佛从自己的行囊中找出一个皮革的袋子打开,里面整齐插着一排银光闪闪的钢针,每枚都有手掌般长。

“此外就只有我的方法。我有一种『刀针』,可施用于这伤处:将针刺进关节的深处,把受伤黏结的地方割开,再连续用药二十天把伤治好。可是这跟『锐解膏』其实一样冒险,我稍稍错手就会将筋脉割断,令你从此完全残废。而且不管治伤成功与否,也要等二十天之后才能够知道,而且这二十天内你的伤处不得活动半分。又辛苦,又危险。“

严有佛人虽肥胖,却拥有十根格外修长、巧细的手指。他拔出其中一枚“刀针“,伸到荆裂眼前。荆裂仔细看那长长的钢针顶端,原来不是一般的针尖,而是一个斜斜的刀刃,细小得像苍蝇的翅膀。

严有佛人在江西其实并非偶然,只因他去了一趟庐陵,正是要找天下间唯一会磨他这“刀针“的人——寒石子。

要把这样的东西刺进自己的关节里,任谁都会胆寒。但当时荆裂只露出他一贯豪迈爽朗的笑容。

“我本来就已经残废了,有什么冒险不冒险的?请准备动手吧。“

如今已然过了十天。荆裂一直就困在这房间里,睡在这特制的木床上,为怕他睡梦中误触伤处,全身要用皮带将身体拘束。由于整夜保持一个睡姿不动,会令身上一些部分受压太久血流不畅,形成“瘫疮“,故此每隔一个半时辰就要有人帮助他解除拘束和按摩行血。这些都由圆性和燕横轮流帮忙。

这些对荆裂来说都不是最痛苦的,最苦的是长期动弹不得,完全无法练武。于是他就想到在意象中锻练的方法,每天跟曾经战斗过的不同对手,在想象里一次接一次比试交锋。这修练非常困难,最初那几天完全无法进入,或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但在圆性教会他少林禅功的吐纳冥想之后,他就渐渐打开法门。

——在进行这意识的修练时,他更必须在床上拘束全身,以防因意念的牵动而误用力量,触及伤处。尽管修练时连指头都未动,但每次完结后荆裂仍是汗流满身,因为脏腑和思想都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同样在消耗体力。

严有佛那双灵巧的手为荆裂换药同时也轻按检查他的膝盖。其实就算没有尹英峰的人情,严有佛也必定愿意为荆裂治伤,只因他早就从寒石子口中听闻这个奇男子的侠行。不过既然能够顺道还个人情给尹英峰,他自然就不说,还耍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其实心里非常希望这次疗伤成功。

——不要老是让好人的身体坏在我手上呀…

看过太多生死的严有佛,绝不相信好人有好报那一套。只是这次他却前所未有地关心自己的病人。荆裂这小子出奇地令他喜欢。还得再过十天才知道能否治好,换作以前严有佛早就失去耐性,把余下的事情交给尹英峰就离开,这次却坚持留到最后看看结果。

“荆少侠今天又在练习吗?“尹英峰皱眉说:“大家都是练武之人,我当然明白…但何必急于一时呢?要是再弄伤…“

“不,这样更好。“严有佛一边把铜壳合到荆裂的腿上一边说:“他在进入修练状态时,血气运行变得旺盛,伤处更容易痊愈。“

“休息一阵子之后,我还要再练一回。“荆裂说着,朝圆性眨眨眼:“这次换你了。“

“不错。“圆性抓抓乱发:“要想打赢我,你就只有趁发梦的时候。慢慢享受吧。“房里众人都哄笑起来。

这时有人敲房门。尹英峰一看,乃是他的八卦门弟子范秋桥。

尹英峰瞧着弟子,却见范秋桥站在门前没说一句,只是看着掌门。尹英峰知道他有话不能在这儿说,也就向严有佛等人拱个拳,随范秋桥出了走廊。

圆性这时也摸着肚皮,打个哈欠朝荆裂说:“照顾你这家伙还挺费力的。我又饿了,出去找吃的。“荆裂一边让严有佛替他重新上好木床的皮带,一边目送圆性离开。猎犬阿来自然也跟着圆性出去。

到了走廊后范秋桥才向尹英峰禀报:“刚收到信鸽。“

“终于也…“尹英峰叹息。他们一直隐忍不出,是为了争取时间给“破门六剑“休养,但似乎再难拖下去了。

“吩咐各人准备。“尹英峰说时,原本谦和的脸容变得像铁一般刚硬:“替我拿剑来。“

范秋桥点头时,也不敢直视师镎。相比严厉又藜躁的尹英川师叔,徽州八卦门总馆

“方圆堂“的众弟子都更喜欢亲近掌门。尹英峰指导弟子时总是非常耐心,极少生气责罚。但总有些时候,尹英峰会像此刻瞬间变脸,发出连亲随多年的弟子也无法直视的气势。

“九大门派“的掌门,天下就只有这九个,当然每个都绝不简单。

范秋桥急步去了后,尹英峰的罡气突然又收敛起来,只因他感应到身后有人。

圆性与阿来一僧一犬走过来,和尚双手不断在捏弄指节,似乎正准备活动那双已经好一阵子没打人的拳头。

“也让我去。“圆性热切地说。

尹英峰却果断地摇头。他很了解圆性此刻的心情:面对强敌却要躲起来,靠别人代为抵抗,这是每一个具有强烈尊严的武者都难以接受的事情。

“荆少侠还需要时间康复。假如此刻让秘宗门看见你们任何一人,战斗就无法延迟下去。“尹英峰解释:“再说,『破门六剑』毕竟是朝廷钦犯,你们公然在湘潭露面,随时会给湘龙派和这里的商贾百姓惹许多麻烦。“

圆性想了想,只好无奈点头。秘宗门每天在湘潭城里“巡棺“的事,他们一直没有告知荆裂,因为知道以他个性,必难忍受这许多人为自己受苦,焦急难耐之下随时影响复元进度。

圆性扯高僧袍,蹲下来抚摸脚边阿来的项毛,以排解苦闷心情。他露出的左腿上有一道长长的新伤疤,就是先前在密林夜战中被秘宗掌门斩伤的一刀。

“尹前辈…“圆性神色甚凝重:“雷九谛…你要小心。“

尹英峰听了点点头。此话出自入选“十八铜人大阵“的少林武僧之口,分量十足。——何况已经有一个“九大派“掌门栽在雷九谛之手。

这时候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八卦门弟子,以本门最著名的灵巧步伐急跑而来,手上捧着的正是尹英峰那柄长得夸张的剑。那双手剑单是剑柄,已经相当于尹英峰的前臂长度。

尹英峰提剑在手,整个人马上像突然变得高大了。

“当然了。“尹英峰将长剑斜背上,离开前微笑向圆性说:“可是同样的,雷九谛也要小心我啊。“

“燕横,再来一次!看招!“

这把女子的娇叱声,在大宅另一头响起来。

声音透过窗户,从外头的院落传进房间来,童静听了露出厌恶的表情,彷佛满肚子都是怨气。

这句话,本该是她说的。

但此际她却要在这房里,喂着颓靡的练飞虹喝药。

只见坐在床上的练飞虹一头白发披散,失去左耳的部位和左眉角仍然包着刀创药,脸孔似乎比以前苍老了几年,没有平日那顽萤似的笑容,只是默默喝下童静递来的药。

他在树林里被雷九谛一刀重创后受到感染,几乎命毕,幸好被尹英峰与八卦门弟子及时救到湘潭治理,然后又得到严有佛的药方医治,已经清除所染菌毒,被斩伤的地方也结痂了。只是练飞虹年纪已不轻,复元能力不似旧时,虽然过了大半个月,还未能活动自如。

童静接过飮光的碗,看着练飞虹,默然无语。她知道年齢并不是练飞虹康复的最大障碍,彻底败给雷九谛才是对他最严重的打击。丧失了武者的自信,练飞虹的身体就像缺了一股无形的气场支撑,影响身体,机能也衰弱起来。

——“个老人受了这样的身心重创,还能不能恢复从前的状态,没有人能说得准。即使那人是飞虹先生。

练飞虹打了个呵欠,神情萎顿不振,全不像从前对什么都跃跃欲试,只是初秋天气却紧紧用被子裹着双腿,半点没有要下床走走的意思。他清醒了已经有十天以上,但除了解手之外,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这房间。

童静对练飞虹这副样子很看不顺眼,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他的伤全好了再说。她把药碗放在几上,这时又听见外头木剑交击的声响,中间夹杂着女子的笑声。童静再也忍不住,走到窗前观看。

只见一红衣一青衣两条身影,在那广阔的庭院转来转去,两人手上四柄木造的刀剑互相打得灿烂。

刑瑛双手一刀一剑,踏着快靴不断斜走,两柄木兵器以崆峒派的独有“花法“,虚实交错地向燕横喂送各种快招。燕横则以模仿“雌雄龙虎剑“的长短木剑一一化解,每消去一招就马上回送一记点到即止的反击,双剑攻防的密度,绝不输给面前这个崆峒掌门的亲傅爱徒。

刑瑛练功时仍是挂着面纱,但不时透出欢愉的笑声,一双大眼晴更是洋溢快乐的生气,就像在玩游戏的孩子,这方面倒跟她师父有几分相像。相反燕横跟这个比自己年纪要大的姊姊锻练,神情却显得拘谨,不敢直视她亮丽的双眸,只是专注地应对那“花法“,但剑招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经历了树林中与雷九谛及秘宗弟子的死斗,燕横的剑技和气魄显然又进一层。

——在树林麟杀董三桥之时,他只专心协助同伴杀出重围,并未多想。脱险之后回忆,才对自己的进步感到讶异:换在一年多前于西安,他的武功虽然也不会输给董三桥,但绝不会有这样的绝对自信和气势。

两人对练看在童静眼里,教她火冒三丈。

——他们这个样子,简直就像荆大哥和兰姊嘛!

童静看着,更觉得此刻在庭院里跟燕横练剑的,应该是她自己。她气得无处发泄,抓起几上那个药碗就想往地上摔,但看见练飞虹瞧着自己,拿着碗的手停在半空。

“你看什么?死老头!“童静涨红着脸说:“我不明白,外头那个女人明明是你崆峒派的弟子,怎么是我端药来给你喝,她却在外头玩耍?“

练飞虹似乎连脑袋也变得有点迟钝,好一阵子才听明白童静在说什么。

“没办法…阿瑛她生了我的气嘛。“练飞虹摊开双手说。

当日“破门六剑“在树林外头得尹英峰相救,快马将只得半条人命的练飞虹送往湘潭抢救。这么大队人到达县城,自然很快就引起湘龙剑派的注意。而随着舰天顺到湘潭作客的刑谈和戴魁,马上就跟“破门六剑“会合。

与久未见面的戴魁重聚,荆裂、燕横和童静都甚是兴奋。

“你来啦。“当时荆裂只是这样说。

“嗯。“戴魁也只是这么回答。两人伸出手紧紧相握,其余都不必多说——在你最艰难的关头,当天下间四处都是敌人的时候,有个同伴不顾一切来到你跟前,那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看见危殆的练飞虹,这股热血很快就冷下来。刑瑛一看见那时的师父,脸色就像突然失血。她完全没有跟新认识的“破门六剑“众人打招呼。练飞虹状况最危险那七天,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师父病榻旁。

然而当严有佛到来,并用药稳定了练飞虹的病情,而练飞虹也能清醒说话之后,刑瑛就不再理会他。庞天顺背后向众人解释:刑瑛虽然关心师父安危,而不远千里从平凉赶来,但另一方面也恼恨练飞虹为了收童静为徒而丢下了自己…

此刻童静听到练飞虹说刑瑛如何生他的气,心里就更恨了。

——又不是我主动求你这糟老头来教我的!为什么我倒要为你们两师徒吵架而受苦?

她这时再也忍不住,就想把药碗扔向练飞虹,可就在这时房门傅来敲声。

“…童姑娘,我来探望前辈。“房门只是虚淹,外面的人伸了半边险进来,正是高大英挺的湘龙派剑士庞天顺。

童静突然看见他进来不禁呆了一呆,才急急将药碗收在背后,可是情緖仍未能平复,急急向庞天顺说:“那么由你看着他吧!“然后打开门来擦过庞天顺身边而去。庞天顺想不透她何以这般举动,不禁搔了搔脸颊。

这儿是湘潭县城北部的一座大宅,乃长沙一名姓赵富商的别馆。赵老爷营办长沙、湘潭两地的货运,甚倚赖湘龙剑派照保,因此湘龙派借用它来安置“破门六剑“,赵老爷绝无半句怨言。“破门六敛“居于宅邸深处,从外头街道绝难察知他们的形迹。

庞天顺恭敬地上前,向练飞虹行了个礼:“前辈今天觉得如何?有什么需要的,请随便吩咐晚辈办来。“

练飞虹还是一副懒懒的神情,蜷缩在床上:“我没事…不必特意来探我的啦…“

庞天顺苦笑。他到来大宅,其实并不是真的为了探望飞虹先生。

这时窗外的木剑格击声又再辔起。庞天顺不禁跟刚才的童静一样站到窗前,看见刑瑛笑着与燕横锻练,这次她换了用双手的鞭杆与燕横对战。

庞天顺看了,内心不禁沉下来。他到大宅的一大原因就是为了见刑瑛,可是在前厅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原来她在这里跟燕横一起。

看着刑瑛打斗时优美的身姿动作,庞天顺不禁呆住了,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神情。他抚摸着左掌上那道被刑瑛剑锋所伤的疤痕。

当曰在袁州城与刑瑛结识,并一同来湘潭的数天之间,庞天顺已经被这位个性爽朗的甘肃女侠深深吸引,但自从她跟练飞虹重聚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再接近。如今练飞虹已恢复不少,庞天顺却发觉刑瑛对他很是冷淡,跟在旅途上完全另一副模样。庞天顺心想:也许她正跟师父赌气,心情不好吧…

可是现在却看见她跟燕横练武,还笑得如此开怀。

“好了,休息一下吧。“刑琪这时突然收招跃开,向燕横说。两人并肩坐在庭院一旁的石凳上。

燕横放下双剑,微笑看着刑瑛:“刚才练了好多种招式呀…真感谢师姊…“却见刑瑛这时取下面纱,一张脸因为锻练而红通通的,显得更美丽又有生气。虽然右下颔那疤痕是个缺陷,但看在燕横眼里不但没有嫌弃,反倒生起一种令人怜惜的感觉。燕横急忙把目光移去。

庞天顺在窗前远远看着刑瑛的脸,心里跟燕横也是同一感觉。相反的是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她。

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刑瑛一直没有往庞天顺这边方向看过去,似乎没发现他就站在窗口,只是自顾自地跟燕横说话。

“你不累吗?“刑瑛取出一块手帕来抹汗,看着坐得腰板挺直的燕横微笑说。

“没有,早习惯了…“燕横说着时,嗅到刑瑛那手帕熏过的香气,心中一动,本来因锻练而血气旺盛的脸显得更红了。

“我听戴师兄说过你的事。“刑瑛乃关西豪女子,全不避忌的就用自己的手帕去抹燕横额上汗珠。燕横从未遇过这种事,全无反应,丝毫不敢动一动,就让刑瑛为他抹汗。

“你一个人就要向武当派报仇,真有骨气。“刑瑛以欣赏的眼神击着燕横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复兴青城派的。“

童静偷听到这句,几乎将手中的瓷碗掰成两半。

——她又偷了我的话来说!这话明明是我在临江城那时候先说的!

原来童静逃出房间后并没有离去,躲在后院角落的树后偷窥燕、刑两人,结果越听越是气愤,心里恨死了刑瑛。

——这刀疤婆娘,在湘潭这么多天,别说是说话,连正眼也没瞧过我!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崆峒派弟子就很了不起吗?

童静起初还以为刑瑛只是不擅交际,对谁都一样。但自从练飞虹好过来之后,她对许多人都很健谈,就只是对童静视而不见!尤其燕横,刑瑛跟他特别多话说,这几天更一直拉着他练剑,结果童静就没有机会跟燕横学习,甚至连谈话也不多,全因为这个“刀疤婆娘“霸占着他!

另一边的窗里,庞天顺看见刑瑛竟然为燕横抹汗,心头更是沉重如铅。他没有像童静般愤怒,只是感到甚为失落——尤其想到燕横曾在临江城彻底击败过自己。

——也许她…看我不上眼…

正当庞天顺在房间里感到心灰时,外头的信鸽飞入了大宅,因此他完全不知情。刑瑛收起手帕,摸摸自己脸上那道伤疤,垂着眉幽幽叹息。燕横听见便瞧向她。

“燕师弟…你说,我这样是否很丑?你大概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子吧?“

燕横吃了一惊,急忙挥手:“不!不…“

“是不丑?还是不喜欢?“刑瑛灵气逼人的双脾满带笑意盯着燕横,捉弄他似地逗着再问。

“不…我没有…我意思是…“燕横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说话乱成一圑。

“这疤痕,是小时候被马贼砍的。“刑瑛收起笑容,眼睛看着天空:“是那老头救了我…“

一提及师父,她又不说话了,眉头皱着透出怒意。

“刑师姊,你别恼练前辈吧。“燕横看见她如此便说:“你应该也很了解他的性格…“

“哼,那个笨蛋,我当然了解他!“刑瑛冷冷说:“发现了那么一个娃头而已,就以为捡到什么宝物!那小娃娃,我看也没什么功夫可言。“

听到这儿,童静忍不住就要冲出去。

“刑师姊,你这么说就错了。“燕横此时却说:“练前辈绝对没有看错,童静是个很有天分的家伙。我就亲眼见过她一剑废掉了武当派精英的手腕,使的那招还是即学即用!“

燕横说着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教导童静剑法,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又说:“假如说有天她的剑将会超越我,甚至是荆大哥,我丝毫不会觉得惊奇。“

童静在树后偷偷听到这话,怒意瞬间消散无踪,脸上灿烂的笑容跟燕横很像。她不想让燕横知道自己听见这番话,便悄悄后退离去,走的时候心里仍在回味。

刑瑛察觉燕横的表情,心里有一丝淡淡的妒意。

燕横一想到童静,就省起好几天没有教她,于是收拾木剑准备离开。

“一再跟我多练一阵子,好吗?“刑瑛却央求。

燕横想到,刑瑛远从平凉而来,除了正在赌气的师父之外,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而“破门六剑“都是生死与共的伙伴,定然令刑瑛更感孤单。于是他点头答应。

“不过我还是得先去看看练前辈…“这时燕横瞧向庭院前那房间的方向,才发现庞天顺一直站在窗前。

“庞兄!你来了?“燕横高兴地上前去。

刑瑛也一起走到窗前,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瞻天望地,就是不肯正面看庞天顺。庞天顺看着他俩过来也是面露尴尬,跟燕横从前在临江城结识的那个豪迈自在的湘龙派剑士,完全像两个人,燕横不免察觉奇怪。

“燕少侠好。刑女侠…好。“庞天顺向二人拱拳。

“庞兄特意来探望练前辈吗?“燕横问。

庞天顺看了刑瑛一眼,只见她还是不大搭理自己,便说:“嗯…其实,还有一件事的。“

刑瑛虽不看庞天顺,垂头瞧着地上的眼睛却亮了亮。

但庞天顺所说并非她心里所想。

“从北面来的客商,今天带来了个非常惊人的消息。“庞天倾瞧着燕横说:“是关于武当派的。“

一听这三字,燕横身体马上散发出微微的战气,连刑谈和庞天顺都感受得到。

庞天顺继续说:“因为姚莲舟拒接『忠勇武集』的铁牌,触怒了朝廷,京师数千禁军精锐大举南下讨伐武当派,现时已将武当山包圆。“

燕横听了,不禁连呼吸都止住,良久无法说出一个字,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才说话:“庞兄,小弟长居山野,对什么朝廷禁军不认识,只想问:他们能比武当派更厉害吗?“庞天顺摇摇头。

“武当派再强大,也不过是一个武林门派。要跟君临天下的皇帝对抗,不可能。“燕横得知此事,心情极是矛盾:一方面假如武当派真的被朝廷消灭,他的青城派师门血仇,还要找谁去报?

另一方面燕横又很清楚,武当派惹怒朝廷,不是只为了收不收那面铁牌的事,而是因为不愿意成为朝廷鹰犬来讨伐“破门六剑“。

燕横只感到,自己跟武当派之问的宿仇,渐渐变得更复杂难解。他紧握着长短一双木剑,无言无语。

卷十二 兵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