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湘潭的中秋,格外难过。

张盛和无法相信地用力揉了揉眼睛,但再看时眼前的景象,仍是跟刚才一模一样:他的店突然被一股暴风卷进来,蹂躏一切。

可是那并非看不见的风,而是一大群活生生的人。

十几个披麻带孝的人,口鼻蒙着布巾,二话不说就闯进了这家位于湘潭县城正街上的“盛昌号“纸衣店,如狂风般把悬挂在店内的各色花灯都扫下来,一一撕毁踏碎。店里遍地散着落叶残枝般的七彩纸片与竹条。

这些古怪的人有男有女,个个身法动作迅猛雄健,在店面里来回纵跃如飞,店工只能惊恐地躲在柜台和桌子底下,更别说要出手阻挠。

——因为这些人除了披着丧服之外,还有一个共同之处:每人腰间或背后都挂着兵刃。

张盛和呆呆张着嘴巴,看着自己店里准备了半年的中秋彩灯全数毁碎。就连县衙老爷特别订造的那座以诸葛武侯为造像、有半个人身高的大花灯,也都给两个穿丧麻的家伙踢倒并踩成粉碎,三个月的心血与足足八两银子的工钱,化为乌有。

直到“盛昌号“里一盏完整的灯笼都不剩后,十几人才无声无息地鱼贯离去,看他们平静的神情,就像刚上饭馆吃了一顿。

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站在张老阅跟前说:

“早就说过,我们秘宗门在办丧事,谁都不许张灯结彩。“

“我…我…我…“张盛和说时已经快要流泪:“…我们不过是在做生意,又不是庆祝什么…而且你们这门丧事,已经在城里办了半个月,难不成要整个湘潭的人——“

“你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去找我家雷掌门说。“

男人说这句话时,击着张盛和的神情,就如猎鹰盯着一只麻雀。张盛和的身体彷佛马上萎缩起来,颤抖着目送男人步出店门。

那秘宗门中年弟子曾青峰走出去后,回到同门的队列之中。

只见宽阔的县城正街上,塞着大大一支送丧的队伍,全体披着麻衣头缚白巾,一眼看去多达两、三百人,正是今次奉了掌门雷九谛号令讨伐“破门六剑“、远自沧州总馆及山西、河南各地分馆而来的秘宗门弟子。

队伍中还有四十几个秘宗门雇来的仵工,抬着十副上等棺木随队而行。躺在棺木里的死者正是秘宗总馆“玉麒堂“的掌门亲传弟子董三桥、简昭等人,都在密林里围捕“破门六剑“时反遭伏击身亡。

这十人已死了几乎一个月,而且是在这种大热天气之下,虽然已雇人用药保存,又在棺材内塞了大量各种香料,还是难掩阵阵尸臭冒出。但众多秘宗弟子仍然忍受着,因为这是雷掌门的命令。

抬棺的仵工虽然收了三倍的工钱,但也难忍这臭气,本来都不想继续打这工,但在秘宗门武人的威胁下,谁也没胆量说不干,只有蒙着口鼻强忍下去。

自从齐集到湘潭之后,秘宗门人十几天来每日正午就这样带着同门的棺木,在县城的街道出巡。

湘潭乃位处湘江之曲的繁华商埠,许多水陆货品都经这儿转运集散,县城里靠近江边的河街更是牙行(注)林立。秘宗门每日如此出巡,来回于河街及满布商铺的正街之间,天天都令湘潭的商业瘫痪个把时辰,那飘溢的尸臭,还有众人身上大刺刺挂着的兵刃,更吓得商贾途入绝于市面。这半个月来县城商业损失甚巨,牙行的商主一想到年终要向朝廷缴纳的税赋,就大摇其头。

注:牙行为古代贸易居中的商行,负责介绍和说合交易双方,并评定货物的品质异伪。

可是他们就算向县衙申诉也没用。秘宗门人带着朝廷所颁的拿人驾帖,谁敢稍加拦阻?即使没有驾帖,期望衙门那些杂鱼似的兵丁保甲,去驱逐名满天下的沧州秘宗门三百个武林好手,更是连在梦里都办不到的事情。

曾青峰回到同门之间,走到董三桥的棺木跟前,向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男人抱拳:“韩师兄,已料理了。随时可以起行。“

那男人看来大概三十四、五年纪,身材也如其他秘宗门人般偏向修长高大,一张脸甚是英伟,眼角带着鱼尾纹,唇上和下巴蓄着很好看的胡须,散发着一股凌厉的傲气。

他一只手抚摸着董三桥的棺材,沉默不语。曾青峰却不敢再追问,只是耐心等候他指示,显然这“韩师兄“就是这里所有秘宗门人的头领。

姓韩的男人闭着眼,口中开始隐念有词,似乎对棺木里的董三桥依依不舍。

不一会他才张开眼来,轻轻向曾青峰说:“好。起行。“曾青峰点头领命,吩咐仵工将各副棺木再次抬起。

那男人整理一下挂在背后和左腰的两柄单刀。他左腕处缠着像铁链的东西,正是董三桥生前的得意兵器九节钢鞭。男人徐徐抚摸着它,又再喃喃说:

“董师兄…我会将那人的头颅斩下来,祭你在天之灵。安心往生吧。“

这英俊男人名叫韩山虎,乃是掌门师弟“乌符铁手“韩天豹的族弟,但因年纪比韩天豹小了十六年,在秘宗门的辈分低一级,拜雷九谛为师,与董三桥同是“玉麒堂“的“内弟子“。

自“云隐神行“雷九谛接任秘宗掌门以来,因他只潜心于独自修练,对弟子调教并不用心,沧州总馆的“内弟子“里近年再没有出过什么顶级髙手,只是门下人数众多,且仗着多年威望及各地的人脉关系,声名不坠;然而韩山虎却与众多同门不一样,雷九谛五年前往山东,闭关修练外道“神功“以参入秘宗武学,唯一带同的就是他这个“内弟子“。韩山虎最近才跟掌门回到沧州,秘宗门人并不清楚他这五年里受了雷九谛什么特别的教导,只知他在馆内练习时露了几手武功,比从前直如脱胎换骨。韩山虎虽然天分不高,但因这特殊的际遇,隐然已是将来继任掌门的人选,门派上下对他敬重的程度,犹甚于对韩天豹等一众师叔辈。

秘宗门的丧仪队伍在正街上继续前行。街上当然途人杳然,两旁所有店铺无一不是紧闭门户。先前纸衣店“盛昌号“就只因为忘了关一面窗,让秘宗门看见店内悬挂的彩灯,就被他们进内捣毁一切——下这命令的人正是韩山虎。

——韩山虎虽然由族兄韩天豹引介入秘宗门,但他与性格谦和的韩天豹一直不咬弦,反而跟乖戾的掌门师父非常合得来。雷九谛带同他往山东就是明证。

队伍行进时,曾青峰又再重复向四周呼喊:

“湘潭人听着!假如不想每天都看见我派同门的棺木的话,就把『破门六剑』那几个狗男女交出来!“

一个月前秘宗门人在树林里发现董三桥等同门遇害后,知道“破门六剑“已突破他们的围捕,并且逃出林外,他们一路追踪,在林外郊道发现大队马匹经过的蹄印,推测“破门六剑“必已被人救走。

“破门六剑“多人都有伤在身,其中练飞虹更被雷九谛重创,秘宗门人知道他们定难走远,而且需要大夫及药物医治,故此必定要去大城镇,最近之去处就是湘潭,于是群起追击到此。到了湘乡一带,他们遇上也是来捕杀“破门六剑“的其他门派武人,打听之下得知,确有一支不明人马进了湘潭县城,更肯定敌人匿藏于此。

雷九谛齐集所有南下弟子到湘潭,试图搜捕敌人下落,但却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他猜想必是有本地人协助窝藏“破门六剑“。盛怒之下,乖僻的雷九谛就下令门人如此天天“巡棺“示威,搞得湘潭县城鸡犬不宁,誓要迫使湘潭人供出“破门六剑“的所在。可是已经过了十多天,还是没有人说话。

“必定有人搞鬼。“雷九谛断言:“那些商贩才不敢说出来。“

韩山虎伴着董三桥的棺木一直走,思考着师父所说的话。

队伍里其他同门都忍不了尸臭,用布巾蒙着下半脸,但韩山虎没有。他忍耐着。在韩山虎心里,呼吸这腐臭的气味,等于在分担死去同门的痛苦,也时刻提醒自己必要清雪这仇恨。

尤其是董三桥师兄。

秘宗总馆众多“内弟子“里,韩山虎与董三桥交情最深,尤其初入门那几年,韩山虎格外得到董师兄照顾。潇洒的韩山虎早年颇好留连花街柳巷,有次因为争夺妓女,与沧州当地的帮会冲突,杀伤了八个人,几乎被秘宗门的长老逐出师门,最后是董三桥护着他才没事。

“喜欢找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当年董三桥与韩山虎月夜对饮时说:“你杀的都不过是道上的家伙,在我们堂堂秘宗门眼中,跟几只蝼蚁有什么分别?“

韩山虎从此非常敬佩这位师兄——虽然入门六、七年后,他的武艺已然胜过董三桥。

韩山虎走着时,瞧瞧棺木前后的同门。他们一个个木无表情,默然随着棺材步行。

虽然没有挂在脸上,但韩山虎深知,这三百同门已经渐渐不耐烦,只是靠雷掌门的威信稳住。每日如此冒着尸臭巡行,实在苦不堪言;他们许多都来自各地分馆,跟死去的总馆弟子交情不深,而且各人都丢下老家的事情,应雷掌门号召而来,如今损兵折将,先就打击了士气,又不知道追杀“破门六剑“之行还要何年何日才了结,最初出发时那股锐气和战意已经消磨不少。

门人之间还有更大的抱怨:他们在湘潭这样“巡棺“要挟居民,虽说是为了报门派的血仇,但做法就如无赖流氓,许多同门都不禁问:我们好歹也是天下“九大门派“之一,乃武林正道的表率,雷掌门这么任性妄为,岂非有损我们的声誉…?

韩山虎这些天来间断听到同门间这些耳语,知道他们士气甚低落,实在有必要速战速决。

队伍这时走到了正街的东端街口。平日他一在此就会往南拐,转向河岸的方向,进入满是牙行埠头的河街继绩巡行。

一如以往,在这街口两旁聚集了大群看热闹的各派武人。他们不像秘宗门带有朝廷驾帖,也就没那么嚣张,身上或手里的兵器还是乖乖包上了布套。众人大都准备了布巾掩盖鼻子,看着秘宗门人到来,不断耳语交谈。

他们本来都是应“御武令“的传闻,想来杀“破门六剑“以取得朝廷封赐“忠勇武集“。不过闻得连秘宗门高手也遇害后,才知道“破门六剑“原来这般厉害,心里早绝了侥幸之念,有的更庆幸没有先跟“破门六剑“碰上。只是他们远道而来,如果没能看到“破门六剑“的下场结局,始终心有不甘,也就跟着秘宗门留在湘潭看热闹。

——如果能一睹“云隐神行“的绝技,就更不枉此生了…

其中有的武人也想借机跟秘宗门攀点关系,提升本派的名望,但韩山虎都代雷九谛一一谢绝,还冷冷回应:“除非你们有『破门六剑』的消息,否则别来打扰家师。还有,先把话说在前头:那几个狗男女是我们的。谁想抢在前面,就是与秘宗门为敌!“

世上没有多少武林中人敢得罪沧州秘宗门,于是他们更一心只在旁边看好戏。但连续十几天以来事情竟无寸进,湘潭县城又充溢着一阵臭气,不少人扫兴而归,聚在城内的武者已经越来越少了。

心意门弟子戴魁也在这些武人当中。他站在人群之间,用一片青巾包着口鼻,尽量显得不起眼,密切注视着秘宗门人的动向。

其实几天前也是在这街角处,戴魁早就被曾青峰认出来了。“戴兄,我在袁州城时就说了,还会再见面的。“当时曾靑峰走上前来寒暄。

当曾青峰跟戴魁打过招呼后,韩山虎就问:“那是谁?“

曾青峰当时回答:“此人姓戴,是山西心意门总馆的高手。我们在江西袁州时,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也是来对付『破门六剑』的,那天更几乎跟他动手呢。“并述说当日戴魁如何协助湘龙剑派的庞天顺拯救“师妹“,惹起一场误会。

“湘龙派?“韩山虎一听,英气的眉毛动了动。他早打听到,湘潭本地名号最响的武林门派是湘龙剑派,实力与人脉关系都不弱。

韩山虎再次想到师父雷九谛的话。秘宗门人多势众又带着驾帖,不管本地官、商皆绝不敢违逆,唯有武林人能从中作梗。

——这里的商号损失惨重,假如真的不知道“破门六剑“躲藏在何处,按理也会找最有力的湘龙剑派过来跟我们谈判;可是湘龙派的人这许多天都未现身,好生奇怪…师父说有人背后搞鬼…

此刻巡棺队伍到了街口,曾青峰又再远远看见戴魁,朝着他点头致意。戴魁揭开脸巾,也遥遥敬了个礼。

韩山虎略瞧一瞧戴魁,没有任何表情。

秘宗门人正要往右转向近岸的河街,韩山虎却大喝一声止住。

“往左转。“韩山虎说了一句。

秘宗门人虽未明白,还是听命向另一边的东北街道转过去,前往主要是县城住宅的后街。

街旁众多武人见了都感奇怪。只有其中一个湖南本地的武者低呼:“那边,是去湘龙派的…“

戴魁当然知道——这大半个月以来他就是寄住在湘龙剑派的总馆宅邸里。

“终于也来了吗…?“戴魁皱起浓眉。看来秘宗门已失耐性,事情无法再拖下去。戴魁悄悄从人群中退后,急步走向街上一家木门紧闭的店舗。那店的门面装饰甚雅致,专门赍各种赏玩的鸟鱼、盆栽,顾客主要都是湘潭一地的商贾,不过已经许久没做生意——县城这般景况之下,谁还有赏花弄雀的心情?

戴魁伸手,在店门上敲响一轮。

“谁?“门内不久就有人答应,以慌张的语气问。

戴魁未回答,只是再敲门九记,那节奏独特,以“一一、四、二、一“敲出。

门内人没再说话,只回应以三记敲声。

戴魁退后一步,在店前仰首等待。

不一会后,那店铺二楼一扇窗子打开,四只信鸽振翅飞出,分往不同方向而去。

卷十二 兵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