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神明听见了我每天念咒祈求,否则不会一口气让我在这里重遇三个认识的人。“

波龙术王巫纪洪发出一轮邪恶的笑声后,从高俯视锡晓岩他们说,脸上展露出自从败走“清莲寺“之后从未有过的狂喜。

霍瑶花听见那久违的笑声,寒意直冷到骨髓里。她不自觉走近锡晓岩一步,彷佛要靠他的身体取暖。

锡晓岩从斗篷底下伸出左手,往腰后拉扯绳结,也拆解了斜背的包裹,露出长长的缠藤刀柄。

包围着三人的大队人马看见对方都露出兵刃,纷纷拔出刀来,构成一个严密的刃阵。他们是南昌宁王府的护卫,出身不是杀人越货的剧盗就是江湖黑道的硬手,其中也有几个是各地小门派的武人,受王府厚禄吸引来投效。宁王亲信李君元准许巫纪洪在护卫中挑选这五十多人为直辖部下,这年来巫纪洪再特别调练他们,武艺身手胜过王府其他兵将。

——这队人马中有几个资深的,在霍瑶花出走之前已经加入了王府护卫,因此刚才互相认出。

虎玲兰狠狠盯着骑在马上的巫纪洪,恨得咬牙切齿。当天“清莲寺“一战,波龙术王靠人质走脱,“破门六剑“最终没能诛杀这魔头,知道将来必成后患,只是想不到却在这次旅途与他碰上,而同伴又不在身边。她的手掌已然按在野太刀的长柄之上。

巫纪洪却没有看她,只是居高临下盯着霍瑶花。霍瑶花手掌仍然停止不了抖震,紧紧握住刀柄,柄上的染红毛发也因而轻轻摆荡。在术王的目光之下,霍瑶花有一种全身突然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

“花…“巫纪洪的眼神中混杂着被出资的愤怒与思念的痛苦:“你为什么要出走呢?我好想你…“

他说着时,奇大的手掌轻抚着坐骑鬃毛,手势一如从前抚摸霍瑶花的头发一样。霍摇花见了只想呕吐。

巫纪洪的视线转移,落到锡晓岩身上。

锡晓岩是在场少数对巫纪洪毫无畏惧的人。当年在武当山,巫纪洪为了借机获取锡日勒的物移教遗物,对待其小儿子锡晓岩颇为友善;后来巫纪洪出走之年,锡晓巌只有二十岁,虽然已经进入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修练,但还没有获选入“镇龟道“,对于这位“褐蛇“之首叛逃的内情不太清楚,并无什么强烈感受,此刻相见也未视巫纪洪为敌人。

巫纪洪瞧着这个久违的师弟,露出罕有的正常笑容来。眼前这三人,要数锡晓岩最令巫纪洪讶异。

——他怎么跑到襄阳来的?

巫纪洪奉了宁王朱宸濠之命,率领这支王府护卫精英到湖北来,负有两大任务,其一是要接收从神机营流出的一批铳炮弹药。宁王府已重金向皇帝宠臣钱宁贿胳,由他在京师安排打点一切,将一批已“报废“的火器随同南下出征武当山的禁军轮送出京,转交到王府人马之手。

——神机营掌管火器和弹药虽然甚严密,但每年操练里损毁或日久失修的火器都不少,要在其中数字做些手脚,好偷换少量火器私藏,并非全无可能——只差有没有足够丰厚的诱惑,还有干犯死罪的胆量。

火炮威力强大,足以左右战场胜负,对日后起事关系重大,绝对不容有失,宁王在李君元建议之下,遂派出府内第一高手巫纪洪负实押送。

巫纪洪此去武当,还有第二个任务,而旦在他心目中比为王府运送火器铳炮还重要一千倍:

要去迎接一个人。

巫纪洪此刻腰上所佩,并非在庐陵时用的那柄武当长剑,而是另一柄找王府工匠铸造、柄首以黄铜雕成一个张牙蛇头的长剑。那柄珍贵的武当剑则用厚布和皮绳仔细包封好,横放在马鞍之后。

因为他此行,要将这柄剑交还它本来的主人。

巫纪洪逃出武当七年,等待这日子已久,绝对不想节外生枝,尤其越近武当山越要谨慎。这一天到了襄阳,正准备让部下好好休歇两天,并且补充各种粮水物资..却有护卫发觉城里市街起了骚动,于是过来观察一下发生何事,没料到遇上的竟然是这三个人!

巫纪洪仔细打量锡晓岩的打扮,完全是一副长途远行的样子。他正在赶去武当山吗?还是刚刚走出来?巫纪洪回忆当年认识的这姓锡小子,虽还没有晋身到一流高手之列,却极有潜质,而且就跟姚莲舟、叶辰渊那等家伙一样,是个不问世事的武痴,一般而言绝没有理由会私自出走。难道说t莲舟派他出来侦察、报信还是其他?这类事情必然是“首蛇道“弟子的工作,但巫纪洪记得很清楚,锡晓岩的武功完全走刚猛沉重一路,要他入“首蛇道“,倒不如教一头牛游泳还容易。

以巫纪洪所知,钱宁的锦衣卫及宁王府已经按照武当派内应供给的情报,将潜匿多地的武当“首蛇道“驻外弟子捕杀,令武当派无法预知京军南来征讨一事,故此巫纪洪一路从南昌出发到这里都很放心,此刻却突然遇上武当弟子,他不得不小心处理。

“锡师弟,认得我吗?“

锡晓岩失笑:“你?很难忘记吧?“

巫纪洪也笑着摸摸光头:“也是,也是…其他武当同门可好?都来城里了吗?“

“就我一个。“锡晓岩为人单纯,不知道巫纪洪故作聚旧的语气,是为了套出他还有没有武当弟子同行,心直口快就回答了。霍瑶花和虎玲兰心里都在叹气。

巫纪洪见锡晓岩、霍瑶花与虎玲兰这么一个奇怪的组合凑在一起,就猜到再有其他人(尤其武当弟子)同行的机会不大,如今轻轻松松就从锡晓岩口中证实,他不禁笑得更灿烂。

他曾是统合二百余“术王众“的领袖,性情虽然怪异歹毒,但内里心思细密,亦具观人之能,看得出锡晓岩处世经验短浅,必是离开武当山才没多久。

——虽然不知道这七年来锡晓岩的武功有何进境,但巫纪洪仍然记得,他的体质和潜力都胜过同期众师弟,加上有那双怪手,武功必然在所有王府护卫之上,也胜过以前的“护旗“鄂儿罕和韩思道,甚至可能跟霍瑶花与梅心树相比。自从卢陵之战“术王众“被消灭后,霍瑶花又出走,巫纪洪一直为手底缺乏将才而苦恼。假如能够把锡晓岩拉过来,足以填补他欠缺臂肋之苦…

巫纪洪心念一动,手掌横向在空中轻挥。包围着三人的王府护卫,马上一起将刀收回鞘里。

虎玲兰和霍瑶花见了巫纪洪示好,都大感意外。

“锡师弟,你我在此相见,实在是神明的安排呀…“巫纪洪说时,眼晴却盯着霍瑶花不放:“我本来有好几个厉害的同伴,可惜,死的死,走的走…我如今为一个大人物办事,前途无可限量,你愿意加入来扶助我吗?“

锡晓趟扬起一边眉毛:“加入…你?“

巫纪洪在马上展开一双长臂,像要向他显示自己一身富贵的衣饰,也像要介绍聚满街上这五十几个精悍部下。

“大夫生于世上,不就为了受人尊崇吗?答应我,有天你得到的,比你梦想中还要多。“

锡晓岩面容纹丝不动,口里却念起来: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权威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正是“武当三戒“最后一条。

巫纪洪听见这句久违的戒律,脸孔渐渐扭曲,然后无法控制地高声大笑起来。“有什么好笑?“锡晓岩脸上浮起愠怒。

“哈哈…锡师弟,你不是还相信这一套吧?今天这个龌龊污秽的武当派,还在用这些谎话骗你们吗?“

锡晓岩重重朝巫纪洪的方向踏前一步,那足音之沉辔,彷佛连街上的商店招牌都震荡起来。

“你说谁污秽?“锡晓岩的怒气似快要从鸟孔喷发。

“谁?“巫纪洪仰天夸张地髙叫:“除了姚莲舟那家伙,还有谁?“说完“姚莲舟“的名字之后,他还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涎,以示鄙视。

锡晓岩为人虽刚直,但不是笨蛋。巫纪洪的神情非常认真,似乎确有这么说的理由。

但锡晓岩想不通:坦荡荡地追求“天下无敌“的武当派,会有什么污秽可言?尤其是武当山上的第一人姚掌门。

——那个独上华山的男人。

巫纪洪越说越激动:“你以为今日的武当派,真是你相信的那样吗?不!里面是个大大的谎言!锡师弟,我不怪你。上代公孙掌门被姚莲舟杀死的那年,你才不过是个十来二十岁的新锐弟子,因此不知道内情。“

霍瑶花和虎玲兰从旁听说,原来上任武当掌门公孙清是被弟子姚莲舟所杀,俱吃了一惊,想不到武当派的权力交替竟藏有如此秘辛。霍瑶花过去未曾听过巫纪洪说及武当派的事,因为在她面前,他永远是令人敬畏的“波龙术王“,而非叛逃出门的武当弟子。

此事虽从没向外公布,但在武当派内并非什么秘密。于武当武者的眼中,这一战并非门徒弒师,只是一场公平决斗,以判定谁更胜任掌门,其中生死乃是天意。锡晓岩当然也听过此事,知道巫纪洪说的“内情“非只于此。

巫纪洪盯着锡晓岩又问:“你应该知道,姚莲舟上任后,商师兄马上就挑战他吧?“

锡晓岩点头。当年公孙清立了四大副掌门,并定下一“殿备“之制,让武当派任何一人都有机会登上掌门之位,第一个踏上这条挑战之路的就是姚莲舟——也是至今唯一能够从这条路成功晋升的人。

当姚莲舟穿上纯白的道袍之后,武当山上下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余下的三大副掌门,谁会挑战他?

结果完全在所有人预料之内。商副掌门在武当派里自成一党,与师父公孙淸的主张相左,是门内人所共知的事。他在三天之后即向姚莲舟立下战书。

正如所有门内挑战一样,这一场比试也是“真仙殿“里闭门进行,而且只有对战二人进去,见证人半个都没有。

——武当求的是“道“,“道“是不必旁人见证的。

没有人知道那一战的过程,只知道从此商副掌门就被囚禁在“遇真宫“后山的洞穴中。因其主张乖离了公孙清所定的武当戒律,他被视为本派最大的叛徒,有关他的一切也从此抹消。大家就好像忘记了武当派里曾经有这么一个人。

锡晓岩知道当年的“褐蛇“之首巫纪洪师兄出走,正因为他也属于商副掌门一伙。如今他重提此事是何用意?

“难道说…“锡晓岩一想到其中的可能,已是惴揣不安,连说话的声音也不比先前雄壮:“姚掌门和商副掌门那一战,有什么…“

“是药。“巫纪洪的笑容充满讽刺和苦涩:“姚莲舟为了击败商师兄,在战斗前向他的饮食下了毒药!“

锡晓岩听了,只感心跳加速,身体都在冒冷汗。他当然不是一下子就听信了巫师兄的一面之词;可是如果这事属实,他二十多年来所崇信的价值都会在顷刻间摧毁。

“你…怎么知道?决斗又没有见证!“

“很简单:我们有一个同伴也中毒了。“巫纪洪说:“他负实照顾商师兄备战。在商师兄进了『真仙殿』的同时,他偷吃了师兄吃剩的东西。“

“我…“锡晓岩猛地摇摇头:“我不会相信你…“

“本来一切都应该不一样。“巫纪洪这时远眺西方的天空——正是武当山的方向。“商师兄击败姚莲舟接掌大位之后,会领导武当派走上名副其实的『天下无敌』之路!不是现在那种虚渺又小家子气的东西,而是真真正正横行天下的力量!“

锡晓岩看着巫纪洪那向往的神情。他也略听过兄长锡昭屛提及,当年商副掌门提出应该运用武当的强大武力去取得俗世的权力与回报,跟现今的武当完全背道而驰。锡晓岩从来不关心这些什么主张立场之争,他关心的就只有刀。

——可是原来这场风暴在七年之后的今天又再爆发,而且没有一个武当弟子能够躲得过。不管你是否做过任何选择。

锡晓岩从巫纪洪神往的脸上,看出了他所想。

“你此行就是要去武当山?去接…他?“

巫纪洪用力点点头:“不错,他才是真正的武当掌门。锡师弟,你也跟随他吧。这才是忠于武当之道啊。相信我。他将会在这个虚假的武当派灰烬上,建立一个新生的、更强大的武当派!跟随他,你的名字有天也会刻在屹立千年的碑石之上!“

锡晓岩听了,跟霍瑶花互相看了一眼。她曾估计武当派发生了大事.,而刚才巫纪洪又说什么“武当派灰烬“,两者正好吻合。

——更何况他说要去接商副掌门…那叛徒能重获自由的话,就只有一个可能…

“武当…发生什么事?“锡晓岩平生从没有畏惧什么,但此事关乎师门安危,他的声音亦不禁微颤起来。

——原来他们还不知道…

巫纪洪微笑不答,只是问:“锡师弟你一人下山,我看也是对姚莲舟不满吧?“

锡晓岩虽因反对那五年“不战之约“而私自出走,但跟巫纪洪痛恨姚莲舟掌门之情完全两回事,也就没有理会,继总逼问:“快告诉我,武当怎么了?难道你做了什么事情危害武当?…“说着时目中露出杀意。

“不!“巫纪洪做出无辜的表情挥手摇头:“我哪来这样的能耐?是朝廷呀。皇帝小子派出了数千京城禁军精锐,正在围剿武当派!“

锡晓岩、霍瑶花和虎玲兰也都讶异莫名。

巫纪洪于是略述武当派拒绝“御武令“和“忠勇武集“铁牌,因而触怒皇帝的经过。虎玲兰早听闻武当不愿受朝廷指挥讨伐“破门六剑“的事,但怎也想不到大明皇帝竟会劳师动众去对付一个武林流派。

——当然,这是因为他们没有人猜想得到,今日皇帝枕边的宠姬,正正就与武当有血海深仇…

巫纪洪说明原委后又冷笑说:“这都是武当派的人自己犯了错;跟随一个像姚莲舟这样的废物,把武当带向灭亡…“

锡晓岩听了,也没有工夫为巫纪洪的咒骂而愤怒。他只是激动得浑身颤震,拳头紧紧握着,恨不得此刻背上长出一双翅膀,飞回武当山与同门并肩作战。

他第一次为出走而感到懊悔。

巫纪洪又说:“这个武当已经没救。锡师弟,还是加入我吧。等我们接回商师兄,再加上宁王府的权势,我们将会无比强大,重建一个真正的武当派!否则你一个人孤伶伶走下去,一生将被朝廷通缉追捕,毫无意义。“

锡晓岩看着巫纪洪,心里异常纷乱。他当然绝对不会抛弃武当山的同伴,这个完全不用考虚。巫纪洪把自己说得跟武当派被朝廷攻打一事全无关系,这一点颇是可疑。但眼前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回武当山,没有跟巫纪洪开战的必要,故他只是沉吟不语。

巫纪洪虽对锡晓岩颇有寄望,但也没耐性向他苦劝。他盯了死敌虎玲兰一眼,但心想面前还有太多要事,包括押送王府私购的贵重火器,不愿这支护卫受无谓的折损,反正“破门六剑“也是钦犯,自有“御武令“收拾他们,于是淡淡向锡晓岩说:“我不是要你马上答应,你且自行考虑一下。他日无路可走,就来南昌宁王府找我。“

他说着拨转马首,然后又回头说:“花,还不跟过来?我要走了。“说时的语气,轻松得就像把霍瑶花当作自己的宠物。

霍瑶花身子剧震。锡晓岩回头看看她。

“你在外面很久了吧?不想念『昭灵丹』吗?“巫纪洪向她继续说:“啊,对了,你有出走的胆量,一定早已偷偷戒掉药瘾了吧?可是你以为我秘制的丹药真有这么容易戒除吗?还记得吃了『昭灵丹』那感觉吧?“

他那双邪异的大眼睛遥遥牢盯着她,语调似半带梦呓,每一个字却都像有脚的虫爬进霍瑶花耳朵深处:“吃了之后,感觉胸膛里的血脉就像潮涨一样…然后是手脚,最后是脑袋,全身好像被填满了,那充实又舒服的感觉…整个人好想跑起来,把眼前能砸碎的东西都砸碎…痛快,多么痛快…“

虎玲兰这时发现,包围在四周的王府护卫都生起变化,原本凶悍的面容变得神情诡奇;有人则显得极度饥渴,迫不及待从衣领里掏出一条挂在颈项的绳子。那绳上有个小小的竹筒,他们打开竹筒塞子,倒出一颗药丸服进口中,嚼碎呑下。

再仔细留意,五十几个护卫每人颈上都挂着同样的东西。他们全都已被巫纪洪用“昭灵丹“控制,现在听到他催眠似的话语,各人皆被诱发起药瘾来。

虎玲兰再看霍瑶花,只见她身体颤抖得比先前还要厉害,两腿好像软得快要站不住,额上结起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霍瑶花的身体虽然已经戒掉了对“昭灵丹“的需要,但精神里仍然残留着对药物的依赖,本来一直靠意志和对荆裂的爱慕压抑在深处,以为已然完全断绝,此刻却被巫纪洪重新诱发出来,身体也受影响,出现了当初药瘾发作的痛苦。

锡晓岩看见霍瑶花摇摇欲坠的模样,马上伸出左手来抓住她的肘弯。在这强而有力的扶持下,霍瑶花稍稍清醒,微喘着气看着锡晓岩,冷汗将涂在脸上的炭灰洗脱了,露出有如生病似的透红脸颊。锡晓岩见她这副可怜的样子,心中不禁一动。

——我们都为对方杀过人,彼此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

锡晓岩放开她,挺胸走前一步,彷佛要保护在她身前。

“她不会跟你走。“

巫纪洪听了锡晓岩这句话,好一阵子木无表情,也没有将马转过来,仍是扭着头凝视他俩。

锡晓岩是世上少数与波龙术王对视而能毫不动容的人。

“她是我的同伴。“锡晓岩好像怕巫纪洪听不明白,再说得更清楚:“除非是她自愿跟你走,否则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霍瑶花听见锡晓岩这样说,心胸里就像瞬间生起一股热暖的火焰,把有如恶寒的药厅驱去了大半。

在霍瑶花的人生里,除了初恋情人翁承天师兄的甜言蜜语,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么美好的话。

——而且这一次不同。这次说话的人是真心的。

巫纪洪又瞧着锡晓岩一会,然后扬了扬眉耸耸肩,毫不在乎就回过头去。

“也罢。我就把阿花送给你。“他背对二人,一边整理马缰一边说.:“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纪念我们今天重遇,也让你明白我有多么看重你。希望你好好考虑加盟我们。“

锡晓岩听见他如此回答很是惊喜。他本来已不惜为霍瑶花而与这位前“褐蛇“一战,如今松了口气。

——武当同门的情谊就是不一样…

四周的王府护卫也准备散开随巫纪洪而去。其中十几个刚服了“昭灵丹“的护卫却眼晴赤红,他们正情绪高涨,跃跃欲斗,尤其对包围网内两个美艳的女武者虎视眈眈。

巫纪洪也似要催马策骑离去——

他竹竿似的高大身躯突然拔离了马鞍,倒后旋身飞纵的同时,已将腰间长剑出鞘,一口气乘着飞跃之势伸展身体刺出,剑尖瞬间已及锡晓岩面前半尺!

锡晓岩被巫纪洪的话稳住,身心戒备一时放松,巫纪洪以超绝的轻功身法自马上跃来,其势疾若紫电,加上身高手长,那剑锋眨眼已至,锡晓岩未有防备,只能朝侧后方踏步闪躲!

剑锋前进半途修正方向,追击向侧闪的锡晓巌,刃尖已接近到他眉心三寸前——

横里一记黑影掠来,击在巫纪洪的长剑中央,发出猛烈的鸣响,剑势被这一击打得沉下,失去了劲道!

剑速大大被减慢,锡晓岩最后一刻仰首扭身,尖锋从他右腹侧掠过,他再后跳一步,脱出了剑招拖割的范围。

巫纪洪信心十足的喑杀剑招被阻截,身体顺势往旁着地,双脚足尖在地上轻跳两步稳住身体,可怖的大眼瞪视着横里干预的霍瑶花。

霍瑶花以套着皮革刀鞘的大锯刀,及时截下这剑救了锡晓岩。她身体还在受药瘾影响,有点力不从心,这刀劈完后无法控制,刀鞘猛打在地上。

她之所以能够及时出手搁截巫纪洪的偷袭,不是因为反应比锡晓岩更快,而是她对波龙术王太过了解。

——只要是认定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即使亲手捏碎,也不会轻易让给别人。

——这就是波龙术王。

巫纪洪双足一定住又再跨前,仰身翻腕,整个高大身体如变成一线,长剑再次振起,以“武当飞龙剑“的一式“骠龙追日“再袭锡晓岩!

霍瑶花刚才勉力一击,双手仍然震麻,已来不及再援护锡晓岩。

但不要紧。锡晓岩是个最多只会被偷袭一次的男人。

一袭黑影如旋风在他身边卷起,将巫纪洪刺来的剑光罩住,同时锡晓碰的人已再次横移,避过巫纪洪的“飞龙剑“剑势。

巫纪洪第二剑无功而还,先退一步自保,拨去卷住了长剑的破旧斗篷,凝视面前的锡晓岩。

锡晓岩脱去斗篷后,露出那奇长的右臂,此刻已伸到背后握住缠麻的刀柄,腰身马步摆起预备出刀的架式,沉稳有如盘石。

巫纪洪见他的身姿气势,心中一凛。

——他的修为,什么时候…

“瑶花小姐,你避开。“锡晓岩沉静地说:“他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霍瑶花从没听过有人在波龙术王面前用如此口气说话,而这个人刚刚称呼自己为“同伴“。霍摇花心中不禁激动,听从他的话退后。

锡晓岩紧盯着巫纪洪。他刚才几乎被偷袭刺杀,若换在以前必定已暴怒如野兽.,但经过在武当山跟随尚四郎苦练“柔拳“,还有这段日子在江湖的历练,他已学会将愤怒控制在内心,并化为能量。

“你已经不是武当派的人。“锡晓岩一字一字地说。

“什么…?“巫纪洪罕有地脸色变白。这句话刺中了他的痛处e

“刚才那一剑就出卖了你。“锡晓岩继续说:“真正的武当武者不会这样做,也没必要这样做。你已经失去自称武当派门人的资格。“

巫纪洪的大眼睛里爆发出连在“清莲寺“一战时也未显现过的强烈杀气。

——被外面任何人视为邪魔外道,击骂痛恨,他都毫无感觉;但是被武当派同门鄙视,那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侮辱。

巫纪洪剑势再起。

同一刹那,锡晓岩背后刃光灿然。

巫纪洪正要踏出斜步,以“武当行剑“配合轻功步法袭击锡晓岩右侧,却感受到左上方涌来一股非比寻常的能量。战历丰富的他本能地收招退却。

当那股能量更接近时,巫纪洪发觉自己退得太少,最后一刻双脚足尖用尽了平生锻练的轻功功力,全身再往后多跃一步——

暴烈的刀刃从他左额前仅仅一寸处掠过,尽管没有切中他的身体,那强大的劲力却令他有魂魄被斩开的感觉。

“阳极刀“的纯刚力量,就是如此震撼敌人。

巫纪洪被这强大得意外的猛刀所慑,不敢贸然反击,再退了三步戒备,瞧着面前单臂将长刀收在左腰侧的锡晓岩。

刚才那刀掀起了巫纪洪一年前的痛苦回忆:在“清莲寺“前被荆裂的“浪花斩铁势“砍伤一腿的那刻——荆裂和锡晓岩两人刀招的气势威力,竟是如此相近!

——早知道,真的将那条母狗送给他好了!假如能够拉拢这家伙扶助商师兄,十个霍瑶花也値得!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

包围在街上的宁王府护卫,有的服了“昭灵丹“早已经杀气盈胸,一见头领巫纪洪出手,也都拔出刀来,朝锡晓岩身后的霍瑶花和虎玲兰群起袭击!

虎玲兰早把野太刀拿在左腰间,她踏步侧转,迎向右边一个冲得最前的护卫,左手拉鞘同时右掌拔柄,有如长长弯月的异国刀刃刹那闪现!

那护卫举起的单刀还未落下半分,锐利的风与光芒自下而上袭至,他的喉颈下颚瞬间裂开,血泉向上喷涌!

虎玲兰一记单手拔刀的“逆袈裟斩“刚切过敌人,左手马上抛弃刀鞘也握上刀柄,同时沉腰吐气,以最小的动作将又长又大的野太刀收纳回身侧,紧接着转身向后,利用旋身之力再次将刀横斩出,一记阴流“山阴“,将另一头袭击而来的护卫连人带刀斩至飞去!虎玲兰在呼吸起落间连斩二人,手上巨大刀锋挥起来似乎轻若无物,但一触上敌体就显现出强横威力,功力比在庐陵时大有进境。

但这一点巫纪洪当然无暇留意。他眼前有个更不得了的敌人。

锡晓岩微沉双膝,随时从左腰反手发刀。

巫纪洪表面仍然冷静,心中却在急谋应付“阳极刀“之策。

“阳极刀“的招式非常直接单纯,本来以“太极剑“应付最为理想。但是锡晓岩的刀劲已经强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以巫纪洪的“太极剑“造诣,并没有信心能以“引进落空“完全化解。

——其时人和剑都会被一刀两断…

锡晓岩散发的迫力朝着巫纪洪扑面冲来。刀未出已然向对手预告——这就是锡晓岩的刀法,如雷暴欲来之前已隐闻鸣音,但仍是无从抵御。

将要接招,巫纪洪却还没想到对抗之法。平日他仗着身高手长,常有长距离之利,足以轻松对敌;锡晓岩人虽矮壮,那奇长的怪臂,再加上单手使这四尺开外的长刀,却完全将双方的攻击距离扯平。

锡晓岩昂然踏步,右臂自腰旁反手挥出!

巫纪洪不想退避。这是他自进入宁王府之后复出的第一战,而且在一众亲挑的部下面前,更是面对武当派的后辈…

刃光与破风锐音再现。

巫纪洪凭着战斗本能,估算锡晓岩的出手角度方位,长剑随即递出,正是“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剑尖巧取斜线,截击锡晓岩挥刀的手腕,若其刀势不变,等如自行将手送上剑锋!

巫纪洪这“形剑“使得非常准确,时机和角度恰到好处,“阳极刀“不收回的话,必中手腕无疑!

——假如他对抗的是一条普通手臂。

锡晓岩的“阳极刀“挥至半途,感觉“追形截脉“的威胁,那右臂双重的肘关节一起屈曲,剎那将手臂缩短,但自腿腰到肩膊的发劲仍不变,本来横砍向巫纪洪身体的“阳极刀“,变成斩击他伸出的长剑!

金属发出足以刺痛耳膜的交鸣。

巫纪洪第一次接触感受“阳极刀“的劲力,刀剑交击之下,强大的震力自长剑瞬间传到掌腕和手臂,巫纪洪右臂跟长剑向左测猛地抛飞,几乎连带整个人也荡开去!那震力继而直入心坎,他窒息间闭着气勉力收紧指掌和手臂肌肉,那柄前端四寸被击得臂折的长剑才没有脱手飞去!

剎那间巫纪洪并未陷于慌乱。就像在“清莲寺“一人力抗“破门六剑“时一样,求生意志驱使他的脑袋飞快运转。

他立时记起从前看见锡晓岩练功的情景。

——此子武功只走刚劲一途,而且不喜近身缠斗!

拳法也非巫纪洪的专长,但他自忖有“太极“功底,必能克制对方,趁锡晓岩未及回刀再发第三击,就展开步法冲入近身,左手剑指袭取锡晓岩右目!

锡晓岩长刀挥在身侧来不及回击,于是举起左臂自下档格巫纪洪的剑指。

两臂相触,巫纪洪心中喑想正合我意,马上变剑指为爪,欲用“太极拳“的“采势“擒拿锡晓岩的手腕!

哪料巫纪洪左掌才触上锡晓岩手腕,五指还没拿上,锡晓岩已生反应,左手压腕微沉再朝外旋半圈,反过来用掌封锁巫纪洪的臂腕。

——这是…听劲!

正是锡晓岩随尚四郎等“镇龟道“师兄苦修的“太极“化劲柔法!

巫纪洪左手反被压制,讶异下不忘反击,右腿疾抬,膝盖向前欲猛撞锡晓岩小腹!

——巫纪洪的腿比常人长,这膝击的攻击距离,相当于普通人出拳击打,自下路进攻更是难于防备!

锡晓岩透过左掌的听劲感应,却已知晓巫纪洪离地起脚,手掌顿化擒拿,握住巫纪洪的手腕再往后拉扯,单足而立的巫纪洪平衡顿失,膝击之力亦遭破解,只好马上踏回原地,左手用“太极拳“的“按劲“朝前推送,借锡晓岩的拉力攻其心胸,一气要把他推得飞跌!

锡晓岩的“太极“化劲功力练习时日不够,毕竟不及巫纪洪,无法再化解这招借势推按,只能及时放开巫纪洪的手臂,消减了部分的劲力,厚硕的身体朝后倒跌,但他在倒退同时,还是以右长臂挥出第三刀,斜斩巫纪洪左颈侧!

巫纪洪及时竖起已变弯的长剑接下这一刀。他仓卒运剑相抗,幸好锡晓岩也是边倒飞边斩击,纯粹靠那长臂发力,刀剑再次相撞下,他的高痩身体被荡飞出去,速退两步方再稳住。

同时锡晓岩倒跌,在地上翻滚一圈跪定,长刀横架胸前戒备,令巫纪洪没有再次乘机袭击的空隙。

巫纪洪这近身缠斗之策也是无功而还。锡晓岩弥补自身武功弱点,苦练成柔法拳技,虽未至于能压倒巫纪洪的“太极拳“,却足以自保,再配合随时击出的“阳极刀“,巫纪洪在近战中也无法尝得甜头。

——这家伙…竟然进步到这个程度!

这时他看见锡晓岩后方,虎玲兰和霍瑶花各自举刀与众多王府护卫混战,已有六名护卫的尸体倒在街上,另外三人捂着冒血的伤口悲鸣。

霍瑶花仍受药瘾影响,气力和速度都减弱,但她的大锯刀还是杀得对方一死一伤。其余则是虎玲兰的杰作。

虎玲兰的野太刀所过之处,血雾纷飞,就算是吃了“昭灵丹“的护卫都不敢再接近,

数十大汉面对两个美丽的女刀客,只能举刀远远包围。

虎玲兰和霍瑶花互相背靠掩护,各自举刀防备众敌。她们都没有想过,今天竟会跟对方并肩作战。

巫纪洪眼见部下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心里很是焦急。失去“术王众“之后,他好不容易又得到一支亲兵,而且眼前还有押送铳炮的重要任务,如果折损了这队护卫,要如何完成?

——锡晓岩这臭小子…简直就是第二个荆裂!怎么会这样倒霉,总是碰上这种家伙…难道说他们是我的天敌吗?

巫纪洪一时三刻内不可能击败锡晓岩,期间又不知道再有多少部下要死在虎玲兰和霍瑶花刀下。

锡晓岩与这个从前的“褐蛇“之首斗得旗鼓相当,信心更足,将刀拉到身后,再次摆出绝招“阳极刀“的架势。

假如说荆裂的刀像席卷一切的浪涛,锡晓岩的刀则如轰轰烈烈的太阳,同样的堂堂正正压倒取胜,这令巫纪洪更痛恨——爱用诡计突袭倏来倏去的他,造诣虽然并非不敌二人,但这生都不可能练得出他们这般王道的武功。

巫纪洪无计可施之下心念一动,竟转头向后逃走!

锡晓岩欲上前追击,但论轻功身法他远远不及巫纪洪,一眨眼被他拉开了两丈距离。巫纪洪却没再走,回身站住对锡晓岩笑了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锡晓岩咬牙切齿地问。

“没什么。只是我不想再跟你打,至少今天不想。“巫纪洪说:“我这是在告诉你:我不跟你打的话,你也杀不了我。“

他说完打了个手势,那大队王府护卫就撤去包围,纷纷上前跟巫纪洪会合。

虎玲兰和霍瑶花走上来,与锡晓岩并肩而立。三人三刀在阳光底下闪耀。

“我果然没说错。“锡晓巌冷冷说:“你已经没有资格再自称武当派。“

“我们确实抓不住你。“虎玲兰也向巫纪洪说:“可是我们能够杀光你的部下。“

那些王府护卫听了心中大惊。刚才那野太刀的光芒确实令他们胆寒。

“没关系。“巫纪洪却耸耸肩:“你们再杀我一个部下,我就在这襄阳城里随便杀两个人。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小孩。他们的命都算在你们头上。“

锡晓岩目中杀意更盛。他盯着巫纪洪说:“你以为我会在意吗?武当派眼中除了敌人外,无视旁人生死。“

“真的吗?“巫纪洪歪着嘴讪笑:“锡师弟,不用骗我了。我还记得的呀。在武当山的时候,你常常跟我说如何痛恨你爹凌虐妻妾。我还没有忘记你说时的表情。“

锡晓岩咬着牙,沉默不语。

虎玲兰听见锡晓岩说得毫不在乎时,本来吃了一惊,这时听出他只是试图欺骗巫纪洪,心里松了口气。

——可是…他明明是我和荆裂的敌人,我为什么这般在意他是不是好人呢…?霍瑶花听见锡晓岩的话时,本来希望他真的能够不顾他人死活,继续全力追击波龙术王,可是发现他不过在说大话之后,强烈的惭愧马上涌上心头。她再次回忆起自己在庐陵时的种种不堪恶行。

——原来我真的还没有戒掉术王施下的药瘾。

——那不是“昭灵丹“,而是我心里的“毒“。

巫纪洪见锡晓岩战意已失,将手上已毁的长剑交给部下,登上拖过来的坐骑。十几个王府护卫这时又回头将死去同胞的尸首抬走。

巫纪洪策骑离去前,又朝锡晓岩说:

“你就跟姚莲舟一样,心里有太多无聊的规矩。这就是我跟你们最大的分别,也是武当派注定要灭亡的原因。“

他展露出彷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恶笑容。

“然后新生的武当派就要在我这种人手上兴起。其时天下间将无人能阻挡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