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幽暗房间密不透风,内里唯一照明的油灯,那点火焰几近纹丝不动。两侧的纸窗皆悬挂着黑布遮盖,无法分辨外头到底是日是夜,令人有时光凝止的错觉。

 

站在室内的童静只感觉全身受着无形的重压,胸口有一股无法吐出的闷气,樱唇半启微微喘息。

 

她如此,并不因为房间密闭。

 

而是由于房里另一个人透出的气息。

 

依旧一身黑衣的雷九谛打坐于房间中央,彷佛融入幽暗里,只有闭目入定的一张脸映在灯火之前。光影之下,他额上虎纹显得更深刻,虽是木无表情,已然散发一股森森鬼气。

 

童静定晴瞧着这个比自己大上四十年的男人,密切注意他的一切动静。虽说是令人憎恶的仇敌,但童静同时深知,坐在眼前的乃是当今世所罕见的顶尖高手,能够这样接近观察的机会非常罕有。

 

这时雷九谛的脸庞动了。左颊肌肉慢慢收缩扭曲,整张脸立时歪斜起来,眼皮微微跳动,嘴巴微张露出紧合的牙齿。那神情既似哀伤又像狂喜。

 

随着雷九谛的脸活起来,他全身散发的邪气更为浓浊。本来就敏感的童静,更闷得想要吐。

 

雷九谛从盘坐姿式站起来,渐渐往后退,身姿却无一点摇摆,而且动作跟正常往前行走无异,施展的正是秘宗门绝技“燕青迷步“之倒行法,彷佛身后有根丝线倒拖着他向后,双足在地上滑过,状甚诡奇。

 

退了三、四步后,雷九谛突然全身猛烈发劲,身躯后仰,平地打了个后空翻,动作几乎全无先兆。雷九谛后翻完成时四肢着地,姿势低矮,连腰间左右的刀柄都碰到地板。他弯腰弓背,双手十指抓地,咧着牙齿微嘶。

 

童静看着心想:他好像变成了一头野兽…

 

她没猜错。此刻雷九谛已进入“神功“迷境,正想象自己被神虎附体,浑身都好像充溢着野性的能量,跃动不安。

 

雷九谛以手足爬行,在房间里咆吼着左窜右突,嘴角吐着飞沫,已然完全沉浸在幻想之中,那狂态实在无法令人联想当今武林“九大门派“里的一代宗师。

 

雷九谛这状态,令房间里邪异的气息更盛,并不断在密封的空间中累积,无处散泄,

 

童静更是难受,要轻轻扶着墙壁才能站稳。但她强忍着,仍然仔细观察雷九谛的变化。

 

——我一定要看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能看出这老头的武功有什么破绽…然后找机会告诉荆大哥…

 

自从在西安“盈花馆“里目睹姚莲舟使出“追形截脉“,继而在屋顶决战立时用上之后,童静就很明白,自己最大的武器正是这种洞察力。

 

八日之前雷九谛擒下童静为人质,以迫使荆裂跟他决斗,此一战势必结束“破门六剑“与秘宗门的仇怨.,但荆裂手腿旧伤能否痊愈仍是未知之数,童静只盼望能多为荆大哥增添一分胜算,眼前正是难得之机。

 

就在童静气闷得双腿也有点发软时,雷九谛这头“神虎“向左一跃,整个人飞上了原本应该放着客栈床铺的一边墙壁上,在空中同时面容变异。

 

刹那间,童静清楚看见雷九谛的变化。

 

雷九谛脱出了“神虎“的想象,身姿又变回人形,发散的气息一转而为尖锐杀气,吶喊同时双足蹬墙,身体反向飞射出去,两道银色刃光自身侧闪耀——

 

雷九蹄这交叉双斩,快得几乎肉眼难见,蹲跪着地之时,左右手上的银刃仍在弹颤。

 

房间突变明亮。在他跟前悬挂的黑布从中断开跌落,纸窗格子也裂开一道破口,外头灿烂的午后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映照雷九谛身周激烈飞扬的微尘。

 

童静一时不习惯这般明亮,伸手挡在眼前闭起眼睛。然而刚才雷九谛疾电似的刀招,却不住在她脑海里重演,令她浑忘先前快要令人昏迷的郁闷。

 

良久,童静微张眼皮,直至确定已适应了阳光之后才把手放下来,发现雷九谛早已站起,手中一双秘宗门银刀反射着寒光。雷九谛已从狂态中回复过来,虽然仍带着平日的痴状,但至少不似先前般恐怖。

 

此刻在亮光下,方看得清楚这空荡荡的房间。这原是“湘渡客栈“南厢最大最豪华的客房,但所有床铺桌椅及摆设都被搬光,辟作雷九谛一人使用的练功房。

 

自雷九谛劫持童静后,秘宗门即公然占据了全湘潭最大的客店“湘渡客栈“为己用,强行驱逐店家跟所有伙计,一切起居饮食都自行包办,三百秘宗门人更将客栈守卫得如铁桶一样。八卦门及湘龙剑派等群豪,明知童静被囚在此地,但也束手无策。

 

童静虽然被囚禁,雷九谛倒没有命令门下把她绑缚,也如常给她用饭、梳洗和更衣,只是绝不许她踏出客栈南厢半步。秘宗门人也不必格外派人驻守,因这南厢四周出入处的房间,都关为众多同门的起居处,日夜有人停留休息,童静想要悄悄逃出,可说一点空隙都没有。

 

童静也不是没有思考过逃走之法。以她现时的武艺修为,其实已经比秘宗门大军里不少外地支系的门人都要强,问题只是手上没有剑,但要趁对方松懈时偷偷取一柄,亦非绝无可能。

 

逃走的最大困难仍然是一个人物:雷九谪自来客栈之后足不出户,日夜都留在南厢。童静为了策划逃走曾经特别留神,在许多不同时辰都在客房之间看见雷九谛经过,可是到底他什么时候睡觉,甚至有没有睡觉都是疑问。

 

童静没有忘记当日在森林里初遇雷九谛,这妖异高手的敏锐感官是何等厉害——大概只有荆裂及波龙术王才可能略胜一筹。她知道就算能够迅速打倒两、三个秘宗门人,只要雷九谛在,自己也不可能走得到客栈外围的墙壁前。她只好暂时放下逃亡的念头。

 

正是童静暗中盘算逃走的那几天,让她发现了雷九谛这个练功房,奇怪的是房门和窗户外竟没有半个秘宗门人看守,于是那天她大着胆子推开门走进来看看。

 

——哼,他只说禁止我走出南厢.,却没说过里面有哪里不许进入、有什么不许看啊…

 

童静带着这种负气的心情把门推开,步进这幽暗的房间里,于是就看见雷九谛独自修练的惊人场面——并且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弟子守在房外:雷九谛不想被门下目睹自己这个狂态。

 

令童静甚感意外的是,当雷九谛看见她进来时?只是沉默良久,并没有赶她出去,还跟她说了一句:

 

“关门。“

 

今天已经是童静第三次看雷九谛练功。雷九谛一直没说什么,童静也就无法明白他为何容许自己看。她并不理会,索性专心观察,从中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助荆裂取胜的弱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只有雷九谛自己知道,为什么要让童静看:那天当童静推门而入时,雷九谛正沉浸在“神功“的幻境之中。陷于黑暗与纷乱的神智,却突然感受到一股舒泰的暖意。

 

雷九谛修习山东白莲教祈灵附体的“神功“,以加强“借相“威力及频密程度,终于成就了前无古人的“神降“绝学,武功得以突破,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神功“除了对人心神损耗甚大之外,修习作法之时,为了令自己深信真的有神灵降临附身,必须暂时放弃管束自身的心智,如脱缰野马放任奔行,这才能进入狂想的幻境;平日各种靠理智压抑的惊惧疑惑,也会乘着这时机纷纷袭来。久而久之,雷九谛每次“请神“,就如坠进黑暗浑浊的深渊之中,极其难受,全凭着一股追求强大的执念强忍。

 

可是当童静在自己面前时,雷九谛却感到犹如在深渊中仰首看见一盏发出暖光的明灯,光芒抚慰下竟不似平日难受;凭着这点意识中的灯光导引,雷九诵每次脱出“神功“状态回复正常竟也变得更轻易,而每次练功之后的身心疲劳亦更快恢复,连雷九谛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