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疾如风的木剑,在最后一剎那及时停住了,剑尖凝止在一只左手跟前,跟掌心距离仅仅两分。

那只五指箕张的左掌上,清晰可见一道极深刻的旧刀疤,沿掌心中央直贯而下,把几条主要的掌纹从中切断。相学上此乃大凶。

——然而当天这只手掌假如没有接下那一刀,它的主人根本就没能活到今日,更谈不上未来吉凶。

比试静止之后,那只左手缓缓移开来,露出手掌后那年轻的脸孔:一张满布交错伤疤的脸,连鼻头都被狠狠削去一块,凶厉又凄惨得令人不想直视。

二十岁的江云澜,并未因这副丑脸而自惭,双眼闪露出豺狼般狡黠又自信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对手。

江云澜另一只手上,拿着跟对方一式一样的武当派比试用木剑,剑身同样静止在前方。不同的是,他的剑尖停了在对方的咽喉前,更轻轻触到喉颈皮上。

被木剑指着咽喉的陈岱秀,恼怒地盯着江云澜,眼神里满是不服气。他吞一吞喉结,喉头被江云澜的木剑顶压着。陈岱秀不快地皱眉,退后了一步。

江云澜视对方后退为自己胜利的证明,微笑着慢慢垂下木剑。

“你没有赢我啊。“陈岱秀冷冷地说,书生般清秀的脸,却洋溢着武当派武者的自豪。陈岱秀比江云澜大两岁,但因为相貌温文完好,相较之下看反倒像年纪小一些。

江云澜没回话,却瞪一瞪眼,再皱眉叹息摇头,露出一副“你胡说什么啊?“的表情。

“我的剑也一样快。“陈岱秀不为所动,坚持说:“要是真剑决斗的话,就算我给你刺中,我的剑也同时贯穿你那左手,刺进你颈项里。你避不了——不是,你刚才根本就没有闪避。“

“那又如何?“江云澜耸耸肩:“我杀死了你。那就是一切。“

陈岱秀用力摇头:“那不过同归于尽。这不算是剑法。“

“能杀人的,就是剑法。“江云澜对陈岱秀露出不以为然的轻蔑眼神。

陈岱秀正要再反驳,一把沙哑而满带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

“够了。练武场是用剑之地,不是锻炼舌头的地方。“

两个年轻剑士无言,收起木剑面向说话者。

那是一名年近五旬的汉子,浓密的须发已几近全白,身材却发达结实得惊人,隆起的胸肩将一袭蓝染道服撑得满满,完全不似这年纪该有的身体。

汉子的廇色晒得像铜,脸皮粗糙如被石头磨遍;一双大眼像鱼般暴突,两瞳各向外斜视;粗壮的颈项上血脉贲起,整副面容好像蓄满无处发散的阳刚血气。他左腮上有一大片难看的伤疤,像被强酸或沸汤灼过,伤得最深之处皮虏都失去,露出一小片腐蚀成乌黑色的腮骨.,从额顶至眉心刺着一行物移教符文,有如一柄倒悬在双眼上的小剑。

江云阔和陈岱秀都不敢说半句话。因为站在面前此人,正是当今武当派山门首席大师兄莫灵云。

——十五年前物移教“大欢喜洞“浴血战里,仅有五名生还的“武当三十八剑“之一。

在众多武当派门人之中,莫灵云是极特殊的一个:今年已四十八岁的他,比师尊公孙清还要大一岁,而且迟至二十岁之年才开始习武,却凭着坚毅卓绝的意志,成为武当派有数精锐,并在那场恐怖血腥的恶战中生存下来。他腮上那片伤疤,就是当时遭物移教徒用足以腐蚀钢铁的酸液泼溅所致。即使是骄傲的武当武者,亦无人不对莫灵云折服。

莫灵云那双外斜的怪眼,滚来滚去瞪着面前二人,然后他用粗哑的嗓子实备:“你们以为在武当派的道场上比剑是玩游戏吗?还要争辩胜负?你们不相信这里每双眼晴吗?“

江云澜和陈岱秀听了,看看莫灵云身周。在众多天兵神将巨大石像围绕的“玄石武场“里,站着数十名武当同门。虽然没看见公孙掌门的白袍身影,但观战者仍甚具分量。

使双剑的冷面战神、同为当年“三十八剑“之一的叶辰渊;天赋异禀的长人剑士巫纪洪;年轻一代弟子里天分甚高、已在潜心修习“太极拳“的巨汉桂丹雷…其他众人则是先前已在武场上比试过的精锐弟子。刚才二人是最后一场。

在莫灵云责备下,陈岱秀露出惭愧的表情。江云澜没表示什么,但眼神里仍然显示不服输。

江云澜桀骜不驯、口舌从不让人的性格,武当山上人人都晓得,莫灵云哪会不清楚?只是他知道再责骂下去,也不可能一曰之内令这小子屈服,于是收敛了怒气。

“好了,今天较技到此为止。你们都回去。“

众弟子听了,朝莫灵云和叶辰渊两位最资深的代教师兄抱拳行礼,散去下山。

江云澜把木剑放回“玄石武场“侧的兵器库。他始终没有跟任何人对视一眼。

从兵器库走出来,把门带上之时,江云澜身后传来一把冷冷的声音。

“你过来。“

江云阔未回头就知道,是他最崇拜的叶辰渊师兄。

面对叶辰渊,江云澜才稍稍软化下来,与那双下方纹着符咒刺青的眼睛对视。

“刚才为什么要这样打?“

听见叶辰渊的问题,江云澜叹息了一声。他嘴巴上从不服输,但还不至于自欺。

“我的剑法比不过陈岱秀。“江云澜直认:“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刺中他。结果我成功了。“

“可是你这个选择,不管是否得手,你也会死。“叶辰渊说:“陈岱秀没说错,这不是剑法,或者至少不是武当的剑法。武当派训练的是剑士,不是死士。不能成为最后活下来那人,就不算胜利。武当剑,是求胜的剑法。“

江云澜耸耸肩:“我只关心自己的剑能不能刺穿对手的咽喉。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叶辰渊瞧着江云澜固执的神情,无言。

江云澜抱个拳,径自离开。远去前他又站着,眺视“玄石武场“上那些被黄昏夕阳照射的神像,向背后的叶辰渊说话。

“我知道叶师兄的说法是对的。只是我想:也许有一天,武当派也会需要像我这样的剑法。“

听了江云阔这句话,叶辰渊心弦一震。

江云澜再次举步时,叶辰渊回应他。

“假如你真的非用那种剑法不可的话,就想个办法,令别人刺不穿你的左手吧。“

江云澜离去之后,莫灵云走过来叶辰渊身旁。

“叶师弟你怎么看?“莫灵云问。

“陈岱秀剑法周密,性情也沉稳。我想把他编入负责钻研调练武艺的『镇龟道』比较适合。他已经有这样的实力。“

新生武当派设立“鸦、龟、蛇“三大部的计划,这几年来进展顺利,各部人马渐渐成形。今天进行比试较技,也是在考核年轻弟子,选拔精锐者编进各部。

“江云澜呢?“莫灵云询问时,一直看着那年轻剑士下山的细小背影。

叶辰渊默想:江云澜的天分无可置疑,不过入门五年,快剑已足以跟自小在武当山修习的子弟兵陈岱秀相捋;只是他的剑法极度单调,攻守也甚不平衡,如此下去,难成大器。

“他的剑快,因为他焦急。“

莫灵云点点头。他们两人都知道江云澜的出身:江云澜之父江昆乃是郑阳府临近陕西省界一带的豪强,包揽不少水道押运的生意。当年为了筹备武当“首蛇道“网络,在各省府设立耳目,陈岱秀的叔父陈春阳(也是生还的“武当三十八剑“之一)往各地广结江湖人脉,江昆正是其中一个对象,两人因此交好。

五年前一场帮派内哄,江昆被反叛义弟岑溢波所杀。江云澜脸上的创疤,正是当时遭岑溢波手下凌虐所致。刀手最后本想斩草除根,但危急中江云澜以左掌挡下致命一刀,坠入河里失踪;三个月后他遵照父亲生前嘱咐,独自一人到达武当山找到陈春阳叔叔,并且拜入门户。

那时公孙清并没见过江云澜的天分如何,只是知道一个从未正式学武的十五岁少年,在满脸创伤之下仍能徒手挡下一刀逃生,继而一个人穿州过府到来武当山,也就毫不犹疑收了这个弟子。

——意志,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在武当山五年,江云澜只专注练一项:有攻无守的快剑。也许正因如此专心,他进步极快,实力迅速超越了不少比他早入门的师兄。同时脸上的伤疤又增加了许多。

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驱使江云澜这样拼死苦练。只是大家都不提。

武当派若要出头为江云澜报仇雪恨,比捏死一只臭虫还要轻易。但武当武道不是这么用的,江云澜也从来没有向师门这样要求。

除了修练以外,江云澜很少跟同门说话。他在武当山上也没有半个朋友。

他从来没有把武当山当作自己的家。

莫灵云继续眺望山下。江云澜的身影终于在树林间消失。

“这么下去,他很快就会离开。“莫灵云叹息着说。

“这也没办法。“叶辰渊说:“武当不是勉强人留下来的地方。他没这个心,留也没用“

莫灵云摇摇头:“可惜。他本该是不可多得的逸才…“

说着时,莫灵云突然猛烈咳嗽起来。他连忙扯下腰间一块汗巾掩着口鼻。

咳嗽了好一阵子,莫灵云的呼吸才平复下来。他缓缓移开汗巾,上面沾染了几点血花。叶辰渊在旁边瞥见了,难过地皱眉。

莫灵云在物移教之战里中了敌人施放的腐毒,毒液随血脉流入并损伤内脏,虽然生存下来,但十几年来都没能痊愈。顶着这长期内伤,却仍能维持如此强健的肉体,更可见莫灵云的意志力是多么惊人。

——只是这内伤始终没有放过莫灵云。大约两年后,他的身体开始急剧衰退,此后在武当派里再无任何作为;而在武当“兵鸦道“远征四川,展开攻打“九大门派“霸业之前一年,莫灵云就因衰老伤病而逝世了。

莫灵云瞧着手上的沾血汗巾,眼里透着微微的哀伤。

“武当得快点强大起来…我多么希望能亲眼看见,师父『天下无敌』的宏愿达成那天…“

就在比试后第二夜,江云澜偷偷离开了武当山。

他已经等够了。经过跟陈岱秀的比试,他确知自己已具有报仇的能耐。这本来就是他学剑的唯一目的,没必要再在武当多留片刻。

唯一察觉这件事,并且在山门前挑着灯笼等待江云涧的,正正就是陈岱秀。

江云澜看见陈岱秀有些意外,但也只微微一笑。

“假如你想劝阻我的话,免了。“

陈岱秀摇摇头:“我找你只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你为什么这般讨厌我?我有什么惹了你吗?“

江云澜愕然:“你问这种婆妈事情干嘛?我们又不是有什么理由,非得交朋友不可。“

“不。“陈岱秀断然说:“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有什么做错了,是不是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障。在求道的路途上,即使是这小小的心障,将来也可能成为大碍。我得尽快排除它。“

这些话,听得江云澜心中一热。原本不屑的笑容收起来了。

“跟你无关。“江云澜徐徐说:“是我故意的。我只是想,如果能惹你生气愤怒的话,也许比试里能够增加一点胜算。“

江云澜本来还想加一句“我不讨厌你“,只是这样的话他始终说不出口。

陈岱秀听了如释重负。但想到江云澜此刻就要走,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他并未露出笑容,只是默默看着江云澜提在手上的长剑。

那是一柄鲨鱼皮鞘的古剑,并非武当之物。以江云澜的资历地位,还没有获得师门配给兵刃,这柄古剑是他当年逃出勋阳府时,冒险潜入父亲的别馆,匆忙搜到的几件值钱物品之一。其他的都在途中一一典当了,唯有这柄不明来历的古剑一直带到了武当山。

江云澜没再看陈岱秀一眼,再次迈步。

经过身旁时,陈岱秀把手上的灯笼递给江云澜。江云澜无言接过。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陈岱秀在江云澜身后说。

江云澜没回头地挥挥手。

然而他并没有找到。

那是非常奇特的命运。就在江云澜到达家乡勋阳府那天才知道:岑溢波跟他的势力,刚在一个多月前被另一个更大的帮会吞并了;岑溢波与每个曾经加害江昆一家的人,全都在那场江湖火拼里被杀。

站在当天死里逃生的河边,江云澜默默看着自己左掌上的伤疤。巨大的空虚袭上心头。

他慢慢把腰间古剑解下来,想将它扔进河里。可是好几次都无法放开手。

他瞧着紧握在手里的剑。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一刻,江云澜哭了。他看着父亲被杀,鼻子被人割下一块,用手掌抵挡凶狠的刀子…那些时刻,他都从没有哭过。

但现在,他哭了。

一个月后,江云澜带着古剑回到武当山,在山门前诚心跪下来,请求重归武当门墙。

金黄的晨光,被连天炮火扬起的浓雾遮断了,无法投进那幽暗的战壕里.。

江云澜有如一头蜷伏的野兽,蹲踞在壕沟底下,将身体尽量蜷曲缩小,举起左手的铁甲爪套保护着头顶,紧紧贴附着壕壁,减小自己被威力无伤的神机铁炮炸中的机会。

没有其他办法。天下最强的武道,也无法抵挡这种攻击。

只能如此窝囊地躲避敌人攻击,对于武当派武者,尤其是负责南征北讨的“兵鸦道“战士而言,是难以忍受的绝大屈辱。

然而为了胜利,怎样的耻辱也得吞下去——在战场上,能够活到最后的就是胜利者。江云澜蹲在地上,眼晴凝视泥土。接连的炮弹呼啸落下,炸起的一阵阵尘土洒落他身上,把他的黑衣和头发都沾染成灰黄色。

一直跟随他作战的“遇真宫“东面队伍八十余人,全都像他一样蹲伏在壕沟内,只能期待运气的眷顾。

江云澜等人刚才与侵入“遇真宫“东侧的禁军步兵及弓队混战,正杀得痛快之际,却听到道宫外神机炮阵展开了三面轰击。江云澜马上率领近百一一门奔回中央广场的壕沟避难。然而不过那短短三、四十丈的路程,已有十一个武当弟子为炮击所杀,其中包括了“兵鸦道“精锐刀客骆森泉,整个人被炸成粉碎,那柄扭折的武当单刀被猛力炸飞,将另一名武当弟子的手臂喂断。

天地彷佛都在震动。但江云澜没有一丝动作,铁爪仍然抱着头顶和后脑,右手紧紧反握着长剑,冷静地看着地面。

——我不会就这样死去。这不是我的命运。

在武当派里,江云澜的武艺虽非最顶尖,其领导决断的能力却为众多同门所信赖。只比姚莲舟掌门小五岁的他,虽然将来未必能凭武功晋升副掌门行列,但深获长辈寄予厚望,是扶助姚掌门继续光大武当的重要人才。

而他当日重归门墙,亦早就决心将生命贡献给武当。

——怎可以死在这坑洞里?

——忍耐。胜利的契机一定会来临。

终于,一颗炮弹落入了壕沟,就在距离江云澜不足二十步外。

被炸死的五个武当弟子,连悲鸣都来不及。惨呼声来自旁边被波及炸伤的人。

一只断掌被炸飞向江云澜,正好落在他身前.,鲜血泼到他满是伤疤的脸上。

江云澜无半丝动容,眼睛甚至没有眨一眨,仍然看着地上。

只有下唇咬出血来。

——我们武当派,不是这么容易杀得光的。还有多少?来吧!

楼元胜的右眼上,仍然插着武当飞剑的剑柄。鲜血源源从眼眶涌出,将这位神机营统帅的半边脸淹没了。他另一只已经失却生命气息的眼晴,呆呆看着尘雾迷漫的天空。

副将马君明震一得当场跪下来,垂头看着倒在战马下的大将军,完全无法相信眼前情景。

这确实令人难以想象:堂堂大明帝国禁卫军勇锐之最的神机营大军,竟然被仅仅七个人闪电直捣中枢帅阵,将元帅刺杀于马下!

——怪物啊…

那七只“怪物“的最后一头,比刻仍然被二十多柄矛枪串刺架在半空,彷佛某场奇异典礼中的牲祭。

那些握着枪杆的帅营亲卫兵,同样因为过度震惊,竟忘记将枪头上樊宗的尸首放下来。

直至不知道是谁首先发出怒吼,那二十几名卫兵才一起挥动矛枪,将樊宗狠狠摔到地上,继而圆拢上前,疯狂地朝着早就断气的樊宗不断刺击拉割。

毎一记刺杀时,卫兵都在嚎叫,似要将一切悲愤与恐惧发泄在尸体上。

——他们害怕,只因保护统帅不力,对近卫兵而言是失职大罪,甚至可问斩。

卫兵就像一群抢食的野兽,众多矛枪不断落下间,不一会儿就将樊宗的遗体撕得支离破碎。

这股强烈的恐怖气息,迅速感染附近将士,整个神机营帅阵陷于瘫痪。

远处的“遇真宫“仍然炸起一阵接一阵烟尘。三面炮阵按照楼元胜原来的指令,继续向“遇真宫“不停轰击。

“马将军!马将军!“一名比较冷静的掌号军官,用力推推跪在地上的马君明,并把他扶起来:“接下来怎么办?“

楼元胜死前的遗言,虽然被樊宗那致命的飞剑刺杀打断了,但身边众人都听出楼元胜已把军权交托给马君明。帅旗底下众多武官都在等待他的号令。

正是这种混乱关头,考验出一支军队的将领到底是狮子还是羔羊。

马君明身为百中选一的禁卫军官,自也不是庸碌之聚。但是武当派七名“褐蛇“这敢死刺杀的手段,实为天下军队所无,实战经验本就不丰富的马君明,此刻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无法作任何策略思考。

他左右看看帅阵四周,眼神充满了惊恐。在众多将士之间,彷佛随时又再有另一群武当派刺客出现…

帅阵乱了指挥,隔在外围的诸将领不明所以,只能继绩执行原有的军令。

东、南、西三面野战炮阵,仍然朝“遇真宫“内里不断投进炮弹。指挥的武官激励士兵加紧装塡发炮,好使弹雨下得更密。

——把里面那些疯子一口气都炸死吧!别给他们走出半个人来!

神机将士都希望靠着威力强大的铳炮隔远决胜,绝不想亲身面对武当派的刀剑。

“遇真宫“殿宇被轰炸震得摇摇欲坠,无数粉碎的砖木瓦石化为翻涌的浓雾,将整座道宫吞噬。

然而这战况对神机营来说,却是最不该犯的错误——假如楼元胜还在世,绝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樊宗等七人壮烈牺牲,表面上只杀掉了一个人,但实际的效果却正在悄悄改变战局的流向…

霍瑶花抽出腰间的布巾,抹拭透红脸上的香汗,同时脚下不停,快步踏过崎岖不平的树林山坡。

她抹完汗抬起头来,瞧着前头那背项宽壮的身影。

锡晓岩领在前方,默默无语地走着,没有回过头一次。他每一步都极重,像要狠狠把地上的树根和泥土踩碎一样,却凭着雄健的力量走得甚快,每步都大大地跨出去,霍瑶花在后面跟随得颇吃力。

霍瑶花侧首看看与她并肩而行的岛津虎玲兰。虎玲兰跟她一样汗湿发丝,斜挂着大刀的布条随着登山的脚步一下接一下勒紧胸口,虎玲兰皱着眉吐纳调息,以保持不至落后。她也瞧了瞧锡晓岩的背影,然后转过头来与霍瑶花对视。两个女刀客都对锡晓岩有些担心。

这里是武当“遇真宫“以东的荒岭,原无山路。三人为了绕过从正南方山路进攻的神机营大军,选择从东面赶往“遇真宫“。

自从在襄阳府城的客商口中听闻禁军进攻武当的消息后,锡晓岩心焦如焚,三人这几天几近马不停蹄,终在昨夜赶到武当山以东的村镇。马匹太过疲倦,黑夜骑乘又实在危险,但锡晓岩不愿等候,乘夜就徒步赶来,正好在黎明前到达山脚,仍不停歇又开始登山。

虎玲兰和霍瑶花虽非寻常女子,但这样长途追赶很是疲倦辛苦。可是看着被鬼魔驱策似的锡晓岩,两人并未抱怨半句。

前头出现一片突出的陡坡,看来不易爬上去。霍瑶花正左右看看要怎么绕道,却见锡晓一舒展他长长的怪臂,抓住突出的树根,乘着原来的步势,低吼一声就猛力攀上去,左足屈膝踩住了一块石头,又继续迈步向上走。

虎玲兰和霍瑶花无奈,只好也手足并用地爬上陡坡。霍瑶花的手背在攀爬时被石头擦破了,但她没哼一声,拍拍手上泥尘,和虎玲兰急步去追已经走远不少的锡晓岩。

虎玲兰看着锡晓巌的背影,回想这几天他那寝食难安的样子,深深感受到他跟武当派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要是为了萨摩国,为了“破门六剑“,为了荆裂,我也会这样。

虎玲兰一直只视“物丹“为敌人,是与她爱人荆裂不共戴天的仇家,然而与锡晓岩结识之后,她才猛然醒悟:仇敌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也一样会为他们所爱而战斗。

——那我们互相攻杀决战,到底意义何在呢…?

霍瑶花看着锡晓岩,心里却是无比羡慕。被驱逐出师门的她,从来没有找到可称为“家“的容身之地,更从未打从心底要去爱护和保卫谁。

——唯一的例外,也许就是先前与锡晓岩在汉阳城的时候,借宿在染布坊那座大宅,他们被当地武林人士误认作“破门六剑“围攻,两人并肩作战,守护着那座宅院的大门…——那时候,霍瑶花确实有跟自己的男人守护着家门的感觉。

瞧着前头的锡晓岩,霍瑶花不禁想:

——那个时候我们感觉很近呢…

这时从隔着树林的山野前方,远远传来像雷鸣的声音。

原本全速在攀爬的锡晓岩,身体霍然停顿下来。

后面两个女刀客也都听到。他们先前就打听过禁军神机营到底是一支怎样的军队,此刻听见这接连不断的轰鸣,他们知道是什么。

霍瑶花和虎玲兰预期,锡晓岩听见炮声,将有什么激动的反应。

可是没有。锡晓岩就只是停顿了这么短暂的一刻,身体又马上起动。没有作半点声,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继总朝着炮击声传来的西方走去。

虎玲兰看见不禁想:这家伙相比当日在西安“盈花馆“时已经成熟了许多,难怪那天能够与波龙术王打个不相上下。

——荆裂若与他再战,胜负实在难说…

“已经开始了…“在她旁边,霍瑶花喘着气说。

虎玲兰点点头。听到炮声也就代表了武当派竟然真的选择与大明国的军队正面对决。这是多么疯狂的事情。可是了解武当派的虎玲兰又觉得,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跟随着锡晓岩来武当山取“蜕解膏“的途中,虎玲兰其实一直在苦恼,担心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够从武当派手上取得这奇药——毕竟荆裂和“破门六剑“是武当的宿敌啊。现在武当山陷入战乱,虎玲兰却有机会径自潜入去取药了。为此虎玲兰感觉心情有些矛盾。

在山坡前头,锡晓岩紧紧咬着牙齿,身体散发着惊人的热力,继续踏步攀上。他把全身的能量都贯注在脚步上,强自压抑着胸中沸腾的怒气,控制自己不被情绪吞噬。

然而心里角落处,一柄名叫“悔恨“的尖锥仍然不断在刺痛他。

——我不应该离开武当山。这一刻,我应该跟自己的兄弟并肩站在那里。

锡晓岩低喝一声,用双手帮助下登上一片山岩,脱出了树林。眼前突然一片开阔。霍瑶花与虎玲兰也赶上来,却见锡晓岩站在原地。前头是一片平缓的山坡,却已经变得光秀秀,原本茂密的树林都被斩去夷平,失去生命的树干倒满地上,情景凄惨如末日。

有百多名被神机营征召来夷平“遇真宫“东侧树林的民夫,原本都躺在倒下的树木之间露宿,刚才被开战的炮击声惊醒了,正向着“遇真宫“的方向张望,突然又发现后面山坡出现这三个野兽般的男女怪人,也都呆住了。

人群里还有十五名禁军步兵,带着盾牌矛枪,负责在此看守警备,看见三人马上戟指呼喝:“你们是谁——“

炮声掩盖了他们的呼叫。但这不是他们住口的原因。而是看见三人背上的三口大刀。——是习武的!

虎玲关和霍瑶花已各自拔出野太刀及大锯刀,左右并肩站在锡晓岩身边。

“你别出手。把体力留着。“霍瑶花微笑说完,与心意相同的虎玲兰已然越过锡晓岩上前。锡晓岩没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们。

三柄断折的矛枪、两面破裂的盾牌与七具倒下的尸体之后,余下八名步兵恐惧逃走。

原本围观的民夫亦逃得光光,心里只想着世上怎会有这般致命的女人?而且是两个!

当两人抹拭着刀锋上的血渍时,锡晓岩走到她们身后说话。

“是时候分别了。“

在连天炮击声中,锡晓岩这句话仍是清晰可间。虎玲兰和霍瑶花不禁停了抹刀,凝视着他刚毅的脸。

锡晓岩不必弯下腰,只略一蹲身,长臂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他用树枝在沙土上画出一幅简单的路线图。

“…你们这么绕过去,应该就能避开『遇真宫』往后山。半山的这里就是『苍云武场』,武场旁有座宿舍,里面有药库,『蜕解膏』就收藏在一个上锁的乌木柜子里。这种时候,那儿大概也不会有人看守了。“

锡晓岩说完瞧着虎玲兰。虎玲兰向他点点头,示意记住了。

锡晓岩看着虎玲兰美丽而英气的脸。原本刺着他心里的那点悔恨,此刻消失无踪了。——假如这次真的要死…死前能够跟她相处这么一段日子,也是不枉。

与虎玲兰同游以来,锡晓岩常常想:为什么不是我先认识她呢?那么她不会因为荆裂也成为武当的敌人,而我们…

但锡晓岩明白,这种想法是无聊的。不是因为荆裂,他跟虎玲兰根本就不会相遇。一切都是命。

正如他命定是个武当弟子一样。

这时锡晓岩发现,霍瑶花正在热切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有些闪烁。“你不必多想。“锡晓岩说:“这不是属于你的战斗,你跟着她去拿药就好了。“他笑一笑,又说:“去见荆裂,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最想做的事情吗?“

不等霍瑶花回应,锡晓岩又向虎玲兰一说:“带她去见荆裂,这就是我指引你取『蜕解膏』的代价。“

虎玲兰看了看霍瑶花,然后朝锡晓岩点头答应。

“告诉荆裂,要把伤治好。回头我就会来找他,然后堂堂正正地把他击败。“

锡晓岩说完,抛去手上的树枝,扯掉身上披风,露出那一身已多处磨损发白的“兵鸦道“黑衣,朝着战场的方向走去。

两个女人从后注视他。

霍瑶花看着锡晓岩离开的背影,一然想起在荆州城那个早春的寒夜,于黑暗的街道上,他为了保护她而挺身拔刀的情景。

“不要死!“

霍瑶花情不自禁呼叫。

锡晓岩没有因为这句话停顿下来,仍然向前走。

然而她们都看不见:霍瑶花呼唤之下,锡晓岩的脸抽紧了一下,继而嘴角掀起来,露出一个欣慰莫名、无畏生死的笑容。

——能听到这一句,无憾。

卷十四 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