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遇真宫“号称“黄土城“,从这别号可知其宏伟雄美。当年永乐帝朱棣“靖难“夺嫡,因得位非正,故而下旨大修武当道宫,并曾寻访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真人,期望以信仰稳定民心,巩固自身的权威。自金顶之巅的铜殿以下,武当山各道宫殿宇倶按照皇宫规格修建,尤其最大的“遇真宫“更是气魄恢宏,遥与北京皇城相互辉映。

然而此刻,“遇真宫“正正就被京城远道而来、永乐帝创立的神机营大军猛烈攻击,漫天炮火把数以百计宫室轰得残破零落,恍如一片废墟。

宫墙内中央主楼“真仙殿“仍然稳固矗立于崇台上,殿宇屋瓦到处是被炸破的洞,东南角更遭炮击而起火焚烧,收藏该处的许多武当派珍贵典籍与记录卷宗,化为灰烬。

又一枚炮弹击中“真仙殿“,射穿了正前方屋瓦而入,正好打在主殿堂里的真武大帝神像上。按照三丰祖师相貌而塑造的头像,连同左边肩膀被轰炸得粉碎,鎏金碎片犹如烟花炸起在大殿半空,旋又消散落下,空余一尊无头独臂的神像,仍旧孤伶伶地踏着龟蛇一体的玄武神兽,朝着破裂的殿顶高举神剑。

下一刻,炮声渐渐一疏落。

并不是因为神机营里有谁下令暂缓炮击,而是由于一个更直接的原因:包围在“遇真宫“圆墙外的三面铁炮阵,当中有些大炮已然弹药见底。

——要将大量神机铳炮等沉重装备运送上武当山,本就行军艰巨,途中又要分配兵力,戒备武当剑士借山林地势突袭;此外为了夷平三面树林,神机大军也要分出兵力去指挥民夫的工事,最后还有部分兵将留在山脚下的总营,保卫张永公公及守护后勤物资…楼元胜权衡之下..结果决足只运送约半数的炮弹及火药上山。

——这数量的弹药,对付只得轻巧武装的武当派武人,本应绰绰有余——假如神机营的指挥没有混乱或犯错的话。

楼元胜麾下另一名副将,专实斥候侦察的陈全礼,是名经验丰富的老将,楼将军下令开战后,他就到了“遇真宫“西侧观察战况;当樊宗等七名“褐蛇“突击中军时,陈全礼虽然察觉,但并不以为意,心想以中军帅阵之厚实,加上精锐的亲卫兵,必能应付。

然而直至炮击不断,帅阵却仍没有下达新号令时,陈全礼开始感觉不安,连忙赶回去。

陈全礼到达中央帅阵,赫见楼元胜将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同时听见前方炮击开始疏落。

马君明惊恐地站在一旁,没有瞧陈全礼一眼。陈全礼看见他,马上明白是怎样一回

一向冷静的陈全礼,脸皮瞬间因愤怒而变成紫红。他冲向前狠狠刮了马君明一个耳光,将这本应接替统帅大任的副将打得翻倒,帅阵众人都看呆了。

“停炮!上铳阵!“

陈全礼朝着掌号军官咆哮。

神机铁炮虽然威力无比,但精准有限,不足单独倚仗以尽歼敌兵,尤其面对武当这种人数不多但进退迅速的敌人,更只可作压制之用,必须配合较灵活的火铳兵阵,加上刀枪步兵掩护,才能真正发挥神机火器之妙。

在正常状况下,停炮的指令一下,前方将士并不马上停止施炮,每口铁炮会再轰放两发,形成压制;而本来在炮击期间居后的铳兵,就会趁这时机重组,一待炮击真的完结即补上并推进攻击,如此炮击及铳阵变换之间,才没有敌方可乘的空隙。

但现在神机营却没有这样的余裕:许多口铁炮并非按号令主动停火,而是本身弹药耗光了。

——那分别,就像一个武者自行收招重整态势,还是气力不继而被迫停歇。

这一点点差别,在战场上足可决定生死胜败。

察觉对方炮击变得零星的一刻,隐藏在“遇真宫“广场壕沟里的武当门人,许多眼睛豁然一亮。

——就像听见反击的号角。

两百多个武当派战士里,最能敏锐捕捉这契机的,正是踞伏在广场战壕东侧的江云澜。

胸膛里积蓄已久的愤恨与苦闷瞬间爆发,江云涧原本蜷曲的身体,一下子像弹簧展开来,跃起之间左臂往上伸探,铁爪的指尖构到壕沟顶缘,运臂发力配合腰身一挺,整个人就轻巧飞上了地面。

虽然说炮击减弱了,仍然有炮弹陆续带着恐怖的啸音,朝“遇真宫“围墙内飞落下来。其中一颗正落在江云澜前方左侧不足三丈外的空地上,强烈威力炸起的爆风,扑面卷至江云澜所在,将他沾染一身的泥尘吹散。

江云澜却连眼晴也没眨一眨,迎受那剧烈的气流,面容犹似在享受温柔的春风。乱发飘扬之间,江云澜朝身后同门发出高亢的呼叫。

“杀!“

数十条身影一一从地下冒出来,彷佛是自地狱归来人间的恶灵,每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猛烈的杀气,振起身上尘土,跟随江云澜往前狂奔出去。

轰然炮击声中,他们并非真的听见江云澜的叫声,而是看见他的行动而一同跟着爬上来。

江云澜冒着疏落但仍致命的炮击,直线朝“遇真宫“外奔跑,心里确信自己绝对不会被炸中。

跟在他身后众人亦然。每双眼瞳在烟雾中都亮如星月,充盈着生命的能量,似乎他们的人生就是为了这时刻。

在江云澜的队伍带动下,更多人影从地底壕沟陆续出现。

江云澜领着近八十个同门,迅速越过广场。地上散布着被炸落的砖木瓦砾,石板地也被蹦得坑洞处处,已是全无一寸平整之地的崎岖废墟,众武者奔越其上,脚步却异常灵巧敏捷,就似白日下一群鬼魂,沿着高低地面滑行而过。

散在地上的当然不止木石。四处横陈着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死尸,有武当弟子,也有惨死在己方炮火下的禁军将士。一些本厕三千营的重甲骑兵,身上厚厚铁甲也无法抵受炮弹的威力,甲片遭炸得凹陷扭曲,紧紧包裹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士兵瞪着了无生气的眼珠,愤恨地看着天空。

这时炮弹又继续减少,却有一颗正好落在武者之间!

四人被炸飞摔了一跤,未受大伤又爬了起来,;但有另五人给这一炮当堂炸死。

其他同门包括江云涧,并未向他们看一眼,只是继续冒着浓浊的烟雾前奔。

——正因为同门牺牲了,更不可停下来半刻。因为唯一能够安慰死者英灵的东西,就在前头。

同时在“遇真宫“外头的包围在线,神机铳兵正匆匆赶到野战炮阵的前头,指挥武官焦急呼喊着号令,欲尽快组织铳阵,填补炮击停止后的空隙。

“遇真宫“东南面圔墙的其中一段,先前给一座炸倒的鼓楼砸中,围墙崩塌了一个可供两、三人并肩穿过的缺口?江云澜刚才一跃出壕沟,已凭着锐利的眼力发现那缺口,故此毫不犹疑就领着众同门朝那头冲过去。

神机军兵的防线一直预期敌人只会从道宫的正、侧面大门方位出现,故此匆忙布设铳阵时也是以门口为目标,炮击的烟雾掩闭下,很少士兵留意到那围墙缺口的存在C

突然一条黑衣身影从那缺口出现,铳兵意想不到,慌忙想把铳阵转向;然而铳阵本来就只匆忙列好一半,突然转移之下乱上加乱,有的铳兵更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越出围墙的江云澜,终于再次看见敌人的身影,兴奋莫名。

——在他眼里,那全是一头头肥美的猎物。

他发出如野兽似的低嘶,朝最接近自己那堆火铳手冲过去,左手铁爪甲横在脸前保护,尖细凶狠的双眼仅仅从臂甲鳞片上方露出来,牢牢盯着敌人。右掌中的银剑闪耀着朝阳的光华。

那剑光,令看见的士兵瞬间胆寒。

以快剑在武当派里冒起的江云澜,经过多年苦练,身手步法之迅捷,已足与“首蛇道“同门较量,只会输给最精锐的“褐蛇“轻功高手.,而经历过成都与荆裂等人生死夜战之后,他的武功又进一层,其速度已到了连叶辰渊都要谨慎应付的地步。

江云澜深知以自己的性情,并不是修练刚柔并济、缓急自在的最高武学“太极“的材料;余下唯一途径,就是凭借敏锐反应和速度,另关一条通向极峰的道路,将来才有望与其他武当精英比肩。

——有一天,我要成为武当派历来唯一不懂“太极“的副掌门!

神机火铳手赫见,这个一身肃杀黑衣、一边胳臂穿戴着怪兽似铁爪的凶猛剑士,转瞬已然接近至二十步以内,站在最前头十几人再也顾不得阵势,未等长官号令,慌忙地自行点燃了手铳的火捻,把铳口对准江云澜!

眼看致命的铳口对着自己,江云阔暴喝一声,双腿猛蹬而起,身体像箭矢般飞射向前方,迅速缩短余下那丈许的距离!

银剑的光芒已然映入铳兵的眼瞳。

却在下一剎那被另一丛更强烈的光华掩盖。

就在距离只有七尺之际,神机手铳的火门接连爆发闪光。

神机营标准八钱重铅子,带着任何武者枪剑也难以企及的速度和力量,从铳口散射而出!

人在半空的江云澜,在这一刻无念无想。

彷佛连生命也不届于自己。

他感觉腹部一阵撕裂似的冲击.,紧接左大腿侧大片皮肉,连同裤子的黑布被狠狠削去——

一颗铅弹迎江云澜面门正中射至,击中他横护在脸前的臂甲,铅子威力未全消,从凹陷的甲片向斜上方折射,打中了江云澜的右额!

幸而铅弹的力量已被铁甲减弱,然后又,在人身最坚硬的头骨上,因命中的角度稍浅,并未能穿透头骨而进,只沿着头壳擦过,将江云澜右额顶一片皮肉连同头发都削去!——这是无法重复的幸运。只要铁爪甲抵消铅弹的力量稍微少一些,又或折射而出的铅弹击中头骨的角度稍微深一点点,江云澜此刻已被射穿头壳,肝脑涂地!

——也许正如他所想:那绝非他的命运。

手铳连环爆发的一刻,众铳兵未能判断是否已经射杀敌人。

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了。

因为看见剑光跃动。

黑衣冲进铳兵之间。站在最前一人,喉咙瞬间多了一个血洞。另一人则被四根尖锐铁爪撕裂了脸。

江云涧连杀二人才着地,但并没因此停下来,而是再次向前飞跃。额角涌出的鲜血淹及他右眼,但另一只眼睛已然盯着敌阵深处的第二排铳兵。

在江云澜后头那个围墙缺口,提着齐眉铁棍的“太极“高手廖天应、“兵鸦道“双刀客钟亚南、拿着双手长剑的焦红叶与七十多名武当门人,正陆续从墙里奔出来。

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江云阔知道自己还必须再冲一次。

——即使明知又要迎接第二轮铳击。

江云澜丢下已开火那群铳兵不顾,再向第二排铳兵飞跃。

果然第二群铳兵亦因为恐慌,顾不得误伤同胞,就地急忙点燃了火铳,将铳口瞄向江云澜!

——他们深知武当派的武人在近战中有多可怕,心里只想着必要把这冲入铳阵的家伙尽快排除!

第二排火铳的连续爆音响起。

但这次江云澜有了更好的准备,他预计了火铳发射的时机,在前一刻突然施展“武当行剑“的蛇步,往右侧急转方向,躲避众多铳口的射线.,同时他左臂屈曲起来,以铁甲保护头脸侧,身体亦顺势朝右旋转!

多数的铅弹都射空了。然而在如此近距离的手铳排射之下要毫发无伤,并非任何人类能够做到。

江云涧左臂再次中弹,这次臂甲被结结实实击中,火力将铁甲片射弯,隔着甲片打裂了臂骨。同时江云涧左腰一根肋骨被铅弹射碎。

江云澜身后,有三个神机兵被流弹击中伤亡。

撕心裂肺的剧痛,却未阻碍江云澜半分。十五岁的悲惨遭遇,培养出承受痛楚的惊人精神力e

随着狂嚎声,江云澜顺身体旋转之势,环回斩出银剑。一个戴着战盔的头颅带血飞去。

血雨泼洒在众铳兵脸上。那震栗足以在兵阵里造成更大的混乱。前后的士兵瞬间未有看清江云澜身上所受的铳伤,错觉以为铳弹射在他身上竟毫无效果。他们都不禁疑惑:

——难道武当派的人修练过仙术,身躯连火铳也打不坏?

在他们眼里,一身黑衣、相貌奇丑的江云澜,俨然有如天外而来的怪物。

而江云澜的剑更聚固他们心里“怪物“的形象。他那斩首一剑的余劲未消,坐下马步时肩臂与腕掌一扭,又引导长剑霜刃反向挥出,接连割伤两名铳兵腿后膝弯及腰侧,两人双双悲叫崩倒。江云澜剑法之快,非士兵肉眼所能捕捉,在他们看来,似乎任何人只要稍站得接近,就会成为那柄银色妖剑的猎物,众人仓皇向外逃散。

江云涧连砍三剑之后才定了下来,正要换气,一吸气时碎裂的肋骨传来剧痛。江云澜的意志力再强,也压不住身体自然反应,痛楚下肋间肌肉不由自主收缩,那口气吸不进来,继而受铳伤的左腿一软,江云澜的身子顿在原地踉跄了一记才勉强站稳。

这身子一摇晃,被包围四周的铳兵看出了虚弱。

——他受伤了!

确定眼前这武当剑士仍是人类,众兵也壮起胆来。负责保护铳兵的刀盾手,连同一群提着手铳当战锤用的神机兵,一起句江云澜接近。

——这家伙杀得死的!;

江云澜吸引了附近所有将士的注目。这正是他想要的。

就在士兵正要围袭江云澜时,突然一声巨响,最前头的一名铳兵整个人飞起来,人在半空眼珠暴突,吐着血飞撞到其他战友身上,那冲力之猛,撞得五、六个士兵人仰马翻!

在这士兵原本站立之处,一条铁棍在颤动。

提着铁棍的武当“镇龟道“高手廖天应,坐着马缓缓吐气,这正是“太极“标准发劲后的呼息。

——全靠江云澜一身浴血换来的时间,加上那恐怖的快剑吸引了众兵视线,后面那支武当战队已悄然杀至!

钟亚南紧接着从廖天应身后闪出来。身材横壮、结实得像颗铁球的钟亚南,双手握着一对与他身形非常相配的宽短砍刀,一扑出来就屈膝如虎踞,双刀连环朝敌人下路翻滚飞舞!

禁军士兵虽然训练有素,但都是应付一般的战阵冲杀,哪曾面对过如此诡奇的下路刀法?砍刀所过之处,三名铳兵连续崩倒,皆是腿部中招,最后一人的膝弯更几乎被斩得筋腱断离,才刚拔出的腰刀也都丢掉了,倒在自己和战友的血泊中。

这时一名长枪兵欲趁机朝身姿低矮的钟亚南头顶刺杀,枪尖才出到一半,廖天应已迎了上来,齐眉铁棍搭到枪杆上。

长枪兵剎那间只感到手上枪杆传来奇异的触觉:就好像长枪的重量突然消失了。

下一刻,他的长枪已不由自主向侧刺歪,没入一名铳兵的腰部。

廖天应以“太极“化劲将那长枪牵引后,顺势圈抖发劲,沉重的棍头直刺而出,将那名枪兵的胸骨击得粉碎,枪兵快将气绝的尸身朝后飞出,又在兵阵间制造一阵灾难。

廖天应“太极棍“的奇异力量,又在众士卒想象之外,其震慑的效果,绝对不输于江云澜的快剑。

曾经登为武当派“殿备“且挑战过副掌门之位的廖天应,武功造诣也确实在江云澜之上。那次挑战他不幸被师星昊以更深厚的“太极拳“摔断了腿,虽然已经痊愈,但始终未十足恢复从前的灵活与力量,看来武艺也难再闯更高峰。但廖天应并没有后悔。至少他曾经挑战过。

——试问世上有多少人,曾经跟“武当派副掌门“的席位这么接近?

如今面临门派的最大危机,廖天应更全不顾虑自身的安危而战斗。他在武当派的成就,就是人生的一切意义。武当若是破灭,他就等于从来没有活过。

“兵鸦道“剑士焦红叶也赶到廖天应与钟亚南二人身旁助战,他那揉合了枪术的四尺长剑,在双手发劲挥动下,削开了两名神机兵的喉颈,又把一人眼睛刺透。相比从前走轻灵路线的剑法,焦红叶如今另创的双手剑,虽然精微处稍有不足,但论到杀伤力量与距离,都更适合这种大战场上使用。焦红叶心里矛盾得很,不知是否应该感谢童静当日以“追形截脉“伤了他右腕,才有今日这套剑法?

在这三名高手开路之下,后面七十个武当门人陆续加入战圈,众人有如一把渐渐变大的尖刀,刺进了神机兵阵里。

原本要乘机袭击江云澜的士兵,此刻被这生力军震慑,再也顾不得攻击他,只是逃避。整个铳阵右翼都因为这突袭而混乱倾斜。

身上已沾染六名敌人新鲜血迹的钟亚南,一翻滚间到了江云澜身旁援护,斜眼瞄瞄江云澜的状况。只见血流披面的江云澜,脸色白得像纸,红与白相映下颜色强烈,令满是刀疤的脸更不似人类所有。他身上伤处的血污虽然被“兵鸦道“黑衣掩饰,但从那又浅又急促的呼吸起伏,钟亚南察觉江云阔受伤绝不轻。

“我…没事,不要停…下来!“江云澜勉力呼喝,到最后两个字,是全凭意志强忍着肋骨的重创吐出。

——不能停步。停在这里,就前功尽弃!

江云澜的牙齿把嘴唇都咬破,嘴角流着血,同时重新迈出第一步。

——不要停…这就是要诀,一起步就不要再停下。

一一直至断气的一刻为止。

他感觉下身冷冷的。是腹部铳伤流出的鲜血湿透了裤子。

——很好。还有感觉。也就是说我还活着。

第一步是最艰难的。江云澜举起颤抖的右腿,靴底仅仅离开地面,擦着泥土才能往前踏出去。接着的第二步,他已经预备承受左腿铳伤的痛楚。但是他发现疼痛的程度比想象中小。他知道是为什么:血流得太多,已经开始减弱痛觉。他苦笑,右手紧紧握着银剑的柄子,强忍着没用剑当作拐杖支撑身体。

——武当剑不是这般用的。

在旁看见江云澜重新举剑迈步,钟亚南微笑,以为这是他已然恢复过来的迹象。

——而不知道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前进。

身体一开始动起来,江云澜就乘着去势,每步逐渐加快。走动也令身体仅余的血气流动起来。他的脸恢复了些许生气,眼瞳里重燃亮光。

“——杀——啊!“

江云澜仰首狂嚎,似要呼召“兵鸦道“战士的魂魄。

他的步履突然加快,又再回复原有的速度。他忍着断骨的痛楚,以肩力举起左臂,铁爪甲架在长剑上,两兵器交迭举在胸前。

在江云澜带领下,钟亚南、廖天应、焦红叶与近七十个武当门人,一同冲杀入铳阵的更深处。他们刚才都目睹了,江云澜奇迹般两次迎受神机火铳群射而不死。此刻他们深信,只要跟随着这个黑衣背影,世上没有东西能够杀伤他们。

同时神机铳阵也移转过来,应付这支深入阵中的大患。另外一队原本在“遇真宫“东侧戒备的五军营步战兵卒,亦奔跑赶来助阵。

数以千计的兵甲,将这七十余名武当弟子吞没。

血腥的旋涡,在战阵里不断扬起。

武当兵器,一一沾染血红。以个人近战肉搏的能力而论,禁军士兵与武当弟子差距甚远。即使这七十余人里,占多数都是入门较浅、仍然在修练生涯早期的弟子,但以武当派锻炼之严格,他们能够留在派内这等时日,武功造诣已是不同凡响,若是身在外面次于“九大门派“的寻常家派,早已足当门户的精锐,甚至可能在武林上闯出了名堂。他们里面即使是年资最浅的门人,面对禁军仍然具有以一抵三的战力。

然而战场是远比武林决斗场残酷的地方。因为较量的并非单纯个人的能耐。

而此际他们正与多出数十倍的敌人正面交锋。

江云澜仍在队伍的最前头。他领着众人朝着敌阵最厚实的方位冲杀过去。因为直觉告诉他,那是兵阵最核心之处。

——越是深入,我们造成的混乱就越巨大。

——然后,其他人才有机会收获胜利…

江云澜的速度变得像平日一样快,彷佛流失的鲜血令身体变轻,正好抵消了能量的消耗。

自从再次举步后,已经连续有十二名神机营士兵死在他长剑下。他甚至没有抹去掩着右眼的血,似乎不用眼目只凭感觉,就能够准确知道剑锋应该刺往哪里。

另一名神机兵又成为他剑下的牺牲品。江云阔就好像鬼魂一般迅疾飘到他面前,而他完全没有逃避摆脱的余地,连任何反抗动作都没有,喉头就被刺穿。

旁边一名盾刀兵乘机杀来,想砍击江云澜的后脑。钟亚南刚斩了一名敌人及时赶至,左手撩刀将那军刀挡住。

钟亚南右刀还没反击,江云澜却挥起了左臂,铁爪伸出两指直插这名盾刀兵双目,爪尖贯进了脑袋。江云澜左手前臂骨明明已经被铳弹击断,但他运使起来却竟全无顾忌,彷佛这条手臂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带着爪尖上的鲜血,江云澜又再往更多敌人的方向奔去。钟亚南和焦红叶都看见了,江云阔这奔跑姿势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全无重量,犹如没有实体的幽魂。

——又或者说,像一具早被掏空的躯壳。驱使他继续前进战斗的,是生命以外的另一种能量。

没有同门看见,江云澜那只未被鲜血掩盖的左眼,此刻已经湿润了。

他正在哭。

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带着身后那七十人前赴哪里。

必然的死地。

再强的武者,也不可能应付无止尽从四方八面出现的敌人。开始有武当人倒下来。随着人数减少,他们前进也不再如先前锐利,渐渐变慢。

焦红叶忽略了从左侧冷冷刺来的一杆矛枪,虽然仍把对方用长剑诛杀,但自己半边身子已染满血,左脚渐渐在地上拖拽。

廖天应的右肩钉着一截被他铁棍砸断的刀尖。

武当门人仍然站立的数目减到四十以下。

包围两侧的神机兵突然迅速拉开了距离。武当弟子一看,南面不够二十步外,密集排列着百余个铳口。

火铳连续爆发之际,江云澜并没有向后看,仍然向前冲。

终于杀掉了今天第四十二个敌人之后,江云澜看见前面是片空地。对面是整排的铳兵。

他这才停下来,看看身后。跟随着他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一个也不在。

廖天应倒在同门的尸丛之间,愤恨的眼晴瞧向虚空。

焦红叶躺在距离他仅五、六步外,双手仍然牢握着已经结满血痂的长剑。

身体已然破裂的钟亚南此刻仍未断气。他眼睛已不能见,心里却想着妻子阿菊那平凡但健康的模样。还有她抱在怀里的孩子。

——他们现在怎么了…

江云澜看见后面的敌人也都散开,以避过火铳的射线。他再次瞧向前方,那些远隔的敌人。他们已经在点燃火捻。江云澜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多带走他们里的任何一人。

但是他心里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什么;也知道在自己闭上眼睛之后,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彷佛预视到那个在烽火中前进的白衣身影。

“这才刚开始。“

江云澜说时,咧开染满了血的牙齿。

没有人听见他这句话。

火铳的爆音与光焰。

江云澜的身躯,跳起他生命里最后一场舞蹈。

气绝前的瞬间,江云澜脑海里獠然闪现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他与叶辰渊及三十多个穿着“兵鸦道“玄黑道服的同门,一起登上青城山的情景。

蓝天白云之下,各人佩带的兵刃在阳光中闪耀,呼吸的每一口初冬空气,都是那么甜美;没有人交谈,似乎彼此都在珍惜和专心感受那个时刻。

那天,武当派即将征服“九大门派“的第一个目标。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创造历史

——生命,真好。

漫天绽放的血花之间,江云澜破裂扭曲的身体,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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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