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再次照射在武当掌门的道服上时,那白袍早因蒙尘而变成淡灰。

披散长发的姚莲舟,踏上“遇真宫“已成废墟的广场。四周一切对他而言是何等宁静。

——只因刚才炮击震荡下,他两边耳膜都已穿破。两耳和鼻孔仍结着没有抹去的血迹。

姚莲舟左右看看。从炮击中生还的门下弟子,一一从壕沟里爬上来。有人开始朝“遇真宫“南方正门奔跑。那些振掉了泥尘的身躯,犹如从漫长冬眠中醒过来,带着积存已久的能量和猎杀欲望,一一越过姚莲舟向前冲去。

他身旁出现一个横壮身影。仍然提着大盾牌的桂丹雷,乱发与胡须都被尘土染得灰白,好像忽然老了十年。桂丹雷拍拍姚莲舟的肩头。姚莲舟没能听出他说什么。

但不必要。从桂丹雷热切的眼神,已明白他的意思。

额角一行流下的鲜血,把姚莲舟左边眉毛渗红。他终于苏醒,并且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去哪里。

他的人生,从来只有一条路。

站在破裂的石板地上,姚莲舟重新迈开脚步,与其他仍在呼吸的一百二十七名武当战士,奔向最后的交锋。

黄本功深信,今天是他的幸运日。

刚才最危险的一刻,敌人的刀刃就在他胸前不足一寸处划过。那时候黄本功根本没能作出任何反应,眼睁睁看着刀光横斩而来,他一直抱着的三眼手铳,粗壮的铳柄木杆就被那一刀轻松砍断了。黄本功当时手掌间几乎没有什么特殊感觉,然后发现手上的铳柄已经一分为二。

当了兵六年——其中四年还是在精英云集的京城禁卫里——黄本功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刀。当刻发现自己未死时,黄本功及时瞧见斩出那刀的人。是个年轻小子,顶多也是二十五、六岁。却有这样的刀法。

那小子不久就跟同伴一起在血花中崩倒。

这刻黄本功仍然捧着三眼火铳的铜铸铳身,跟许多战友一起凝视着地上一具破裂的尸体。

那是冲进兵阵的最初与最后一个敌人。黑色的衣服在冒着烟。左臂穿戴那具像鸟爪的铁甲和右手上的长剑,都被铳弹打得扭曲不堪。没有鼻子、满是新旧伤痕的怪脸仰对天空。

黄本功和身边许多神机铳兵一样,屛息看着江云澜的尸体良久,深恐又会看见这家伙爬起身来。

——毕竟他们曾经亲眼看见,此人有如鬼神般两度冲破火铳排射而不死。身为神机兵,他们比谁都了解火铳的威力,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前就有曾经受袭的禁军战友警告过:小心对方穿黑衣服的,看见就拼命快跑。现在他们终于知道战友的意思了…不,比想象中还更可怕。

又静待了一刻,黄本功终于确定躺在地上的江云澜已然气绝,这才稍稍松一口气,回头看看经历过敌人突袭的己方兵阵。

七十多个武当人,一场短暂却暴烈无比的冲锋,犹如一股突来风骚,将神机营防线整个右翼狠狠撕裂,一直深入到中军。他们不但将接近五倍数量的禁军一同带往另一个世界,更令整个神机营的阵线严重倾斜失序。

神机兵阵原本由楼元胜将军按“遇真宫“外的地形精心布设,各队伍能互相援护并配合进退,但这些功能现在都断绝了。

身为一名小小铳兵,黄本功自然没想这些。他只知道跟自己同一支铳队的战友,许多都惨死在武当刀剑之下,而自己则幸运地活着。

——妈的…我们这是来打些什么鬼家伙呀?…千辛万苦才晋升京城禁卫,还是朝廷最宝贝的神机军,本以为无风无浪,相比常常要剿匪讨贼的地方屯军优胜多了,闲时给皇帝小子检阅,放几个统炮给他乐一乐就好…怎么会来打这种仗…?

黄本功在老家原名是黄木,到了京城担当禁军才花钱改了这个比较文雅的名字,希望帮助日后升官…

这时在阵中,好些负责指挥铳队的将领都发现混乱的危险,焦急地呼喝着,叫掌号传令的军官挥舞各种旗号,下令各队重新组阵布防。

然而黄本功跟许多士兵一样,心灵仍然陷于刚才交锋的震撼之中,平日接受的严谨训练一时都抛到脑后,反应极是迟缓。众兵卒虽已开始转移布阵,但行动甚是凌乱缓滞。这是神机营最脆弱的时刻。

而武当派最后也最强的攻势,就在这时候降临。

负责守备“遇真宫“正门前方的铳兵林君立,是其中一个首先发现异常的人。

在最初展开炮击时,这支正门的神机铳兵队奉了楼将军命令,不分敌我射杀所有冲出门外的人;樊宗等七名武当“褐蛇“继而又从这里突破肆虐,在他们的暗器与刀剑之下,铳阵死伤不轻,残存的铳兵久久未能平复情绪。

宫门前的空地上死尸枕藉,加上炮击的硝烟未散,犹如白日下的地狱景象。林君立与战友守备着这么一片死地,更是心绪不宁。

林君立看看地上的尸体,里面许多是枉死在神机火铳下的己方铁甲兵。有个被铳弹打掉了半边脸,凄惨的死相暴露在阳光下,张开半排残缺的牙齿,好像仍在发出无声的惨号。林君立见了不禁疑惑:这人会不会是我打死的…?

他跟战友抱着仍然烫热的手铳,手掌都在微微颤抖。他们即使安然从此战归还,这罪孽也将终身陪伴。

这时神机兵阵东侧正陷于激战,林君立身边各队铳兵也都引颈张望,耳里听着那边的杀声,似乎正渐渐向中军这头接近,不禁担心起来。

他们也都曾经目睹樊宗等仅仅七人的恐怖武功。没有人确知武当派到底有多少人。但只要想象再多十倍这样的“怪物“,已足令人胆寒。

就在此时,林君立似乎看见宫门前远方,闪现出神秘的身影。

“啊…“他不禁低呼。

“什么事?“身边一名战友回过头来问。

林君立不敢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不是幻象。刚才看着空地上的尸体时,他就好几次以为瞧见仍有爬动的生还者,定晴再看才知只是盔甲上的红缨或者破烂衣角被风吹动。

——还是我真的看见他们蠢动的怨魂…?

因此林君立一时没有响应战友,只是继续注视着宫门。

这次看见同时移动的三个身影。

“有人!“林君立呼喊。

身边五、六个铳兵也循他所指看过去。

“哪儿?“

“快告知把统!“

可是这时江云一、廖天应、钟亚南等人仍未死,正在大闹神机兵阵右翼,大部分将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一时竟没人留意林君立他们的警告。

然后他们终于清楚看见武者的身影。最前头一个黑衣人左右提着双剑,越过尸丛朝他们急奔而来,已然近在五十步内。跟在他后面的还有数十个跃动的影子。

强烈的恐惧袭上林君立心头。他判断此刻已经来不及排好铳阵和点火射击。心里某一层东西好像瞬间崩溃了。林君立发出惊惶的尖叫,转身向后奔逃。

在他感染下,身边几名铳兵也都仓皇逃走。然后是更多。

听见林君立等铳兵的惊呼,驻在他们西侧一支两百余人的五军营步弓队及时反应,赶上来迅速排开阵式,弯弓搭箭瞄向这些出现在“遇真宫“正门的新敌人。

麦三是其中一名步弓手,按照平日有素的训练,挽着未张的弓箭守在第二排,一待前头第一排的弓手放了箭,就紧接上前换排再射击。

隔着前排的人丛,麦三向前张望,看见接近而来的数十条敌人身影。

他平生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奔跑得这么快。

——已经这么近了!

从经验估算,麦三知道他们的弓队最多只能发射两轮,接着必然演成近接战——那将是噩梦的开始!

麦三心里祈求,第一排那百多名战友,能够率先将这群敌人射倒。

指挥的武官下令发箭。逾百箭矢密集飞射向冲杀而来的武者群!

却在这刹那,麦三看见一个极奇异的景象:飞箭才刚脱离弓身射出的同时,对面那数十条身影好像遇到袭击的蜂群,各以诡异的速度和角度散开躲避。武者的身体一一从箭丛间隙闪过,另有十多支箭被兵刃自半空斩落.,只得一人闪避稍有偏差,大腿中箭而仆倒。

——这是何等惊人的眼力与判断!

继而麦三看见更可怕的事情:那几十人的奔跑势道完全未受这轮箭击阻碍,每个人都顺着闪避动作继续前冲,就像激流里躲避岩石的游鱼一样。

双方距离迅速缩短了一半。

这时刚发了箭的弓兵退却,麦三紧张地与其他次排的战友换上,摆开准备射击的姿势。

麦三正要拉弓,却赫然发现一个黑衣双剑手,已然近在自己七尺之前!

一一来不及了!

麦三跟黄本功一样,也在军中听闻过关于敌方“黑衣人“的恐怖。惧意瞬间溢满心头。

麦三收弓欲避之际,那双剑客右臂遥遥一挥,一柄长剑劲射而至,贯穿了麦三的胸膛!

当先冲锋而来的卫东琉,与众弓兵已经到了能看清彼此相貌的距离。弓兵以惊惧的眼光看见了:卫东琉双瞳竟是颜色阴阳,左眼珠有如一颗黑球,右目则眼白通红如红潮涨溢。如此诡异的样貌,配以一身黑衣,卫东琉在他们眼中不啻是死神的化身。

卫东琉咧着两只上排犬齿,鼻梁处皱起一排深刻的折纹,沾满尘土的戟张乱发散开,加上那双阴阳异目,杀气极是惊人。

他那颗像黑球的左眼,其实是上次与禁军骑兵夜战时遭战马撞伤,眼里积蓄了大量瘀血,视力虽无受损,瘀血却久久不散,甚至渐渐变成深黑色。至于右眼血红,则是在交战之前喝了大量“雄胜酒“,催激身体机能而出现的变化。

卫东琉不知道瘀黑的左眼将来会否恶化而致盲。此刻他只是对自己这副模样相当自豪。

——眼前没有比令敌人畏惧更好的事。日后的事等活下来再说。

卫东琉以飞跃之姿摔出右手剑,击杀站得最近的弓兵麦三,这手功夫跟崆峒派的“飞法“暗合。他其实从未见识过崆峒武学,只是凭着长期修练及对战的经验自创此式。上次跟使用长矛枪的骑兵对抗受伤后,卫东琉深感自己双剑面对各种战阵军械时,攻击距离有所不及,故此在费伤期间想到这种飞剑手法,结果在实战里首次使用,马上奏效。

——这些日子与禁军交手的经验,刺激不少武当弟子在武技上进步飞跃,也创造了很多新招式与心法。只是不知道这些修练的成果,最后有没有机会保存下来…

卫东琉扔出飞剑后,身体着地再往前顺踏两步,左手剑紧接横斩中路,另一名步弓手瞬间弓断腹裂!

——卫东琉这条左臂在上次夜袭时,被禁军战马撞断了骨头,全靠物移教药物之助,短短时日下就迅速接续好,但仍未十足痊愈,前臂仍紧缠着厚布条辅助支撑,伤势却并未稍减他剑法之勇猛。

血花飞溅之间,卫东琉已然顺势旋身,踏在麦三身旁,此时胸口中剑的麦三还未倒下,卫东琉伸出右手,抄住插在他胸上的剑柄,尸身崩倒的重量令剑刃脱离,卫东琉马上回复双剑在手之势。

从飞剑、斩击到取剑,卫东琉眨眼连杀二人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已隐隐有“兵鸦道“领袖叶辰渊副掌门的风范。而他还只是二十岁。

——卫东琉也是当日叶辰渊率领的“兵鸦道“四川远征军成员,在征伐青城“玄门舍“一役里战绩过人,青城派“道传弟子“里的三师兄陈元植正是命丧他双剑之下。

五军营这支步弓队本就不擅长白刃战,此刻为卫东琉气势所摄,前排竟无一人敢朝他近距离张弓射击,只纷纷退后逃走。

另一名剑士的身影自卫东琉身后紧接出现,使出一招“武当飞龙剑“,人身与剑刃去势合一,剑尖准确刺进一个转身欲逃的弓兵后颈!

这剑士就是“镇龟道“资深弟子、经常负责谋画调度的“军师“陈岱秀,他这次不再居后指挥,率先赶在前头施展快剑。只见陈岱秀“飞龙剑“的刺击只入肉寸许,他随即将长剑拔出,身体着地时大大张开马步,斜身下势,将剑刃往低处一引,又顺势削断另一敌人的膝弯筋腱,那弓手惨叫着倒下。

——同样是连环快剑,相比卫东琉的猛烈开合,陈岱秀则较干净利落,绝不花一分多余力气,就似以剑写字,以血为墨,剑法精密一如他的性格心思。

有了前辈陈岱秀援护,卫东琉更无后顾之忧。振起双剑再向前冲杀进去。

附近有几个比较勇猛的步弓手知道来不及退却,各自弃弓拔出随身腰刀。这个预备搏斗的动作,在卫东琉那双黑红眼晴里就如挑缀,他马上转移向这数人。

拔刀的弓兵赫见这索命的使者冲过来,呼吸都窒住了,还来不及举刀,一人咽喉就被自下而上的斜撩剑割裂,另一人握刀手腕中了劈剑,,虽然有射箭用的皮革护腕盖着,剑刃切不进去,刚猛的劈劲仍隔着护腕将臂骨敲断,弓兵惨叫俯身同时,那剑刃又往上反斩,切开了他的脸!

余下那几个弓兵看见:卫东琉连砍二人时竟然在笑。他们惊惧得丢了刀逃走。

另一边的陈岱秀则很不一样,本就平凡温文的脸全无表情,只是冷静地把剑尖一记接一记送进士兵身体的要害,每一击都精准无比。

陈岱秀心里没多想什么,甚至没把眼前的士兵看作仇敌,唯一想的就只是保护武当。身为武当派前一代精英陈春阳的侄儿,陈岱秀自小就在武当山长大,九岁正式开始学武。就像姚掌门一样,武当是他人生的一切,只不过他的经历没有像姚莲舟那么严酷峻烈,相反显得平凡得多:入门顺理成章,剑法功力沉实,稳坐在“镇龟道“众人中上之列,但也从不是同侪之冠.,经常协助师星昊谋画武当派的组织行事,但这些功劳永远很少被同门看见…

陈岱秀跟同门相比,唯一特殊之处就是喜欢读书,每当“兵鸦道“要出征,他就托出门者带些书回来。但陈岱秀爱看的并非什么文章诗词,而是关于工匠、耕作、天候、算术一类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读着这些没有什么仁义大道理、却在述说着事物运作的书籍,很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年纪渐长,陈岱秀在武当派里很得同门的信赖和尊重——那次往西安营救姚掌门,同行各人都依从他调度就是证明。不过陈岱秀知道,这种“尊重“不同于桂丹雷、江云澜和樊宗等人所散发的魅力,他们是同门师弟们仰望的榜样,陈岱秀知道自己不是。有的时候他也会暗暗羡慕他们几个,但同时陈岱秀知道,像武当派这样的团体必须也有像他这样的人存在。

“天下无敌,称霸武林“。武当派是一辆拼命向着这座大山猛冲的马车,而陈岱秀并不介意担当车底一根人们看不见的轴,保守着马车前进时不会失去平衡而翻倒。

于是他继续挥舞着那冷静的剑。

在他旁边的卫东琉却完全不一样。从前躲在武当山苦练时,他也跟陈岱秀或任何人一样,毫无条件地崇信公孙清与姚莲舟“天下无敌“的理想。但自从第一次随“兵鸦道“出征四川,双剑在青城山上终于饮血后,卫东琉的想法改变了。没有什么事情比透过杀戮来证明自己的强大更令他兴奋。他希望一再品尝的就是这种纯粹的感觉。武当派是否真的“天下无敌“,在他心里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他只想挟带着真正的杀意挥剑。一次又一次透过敌人的死亡和自己的生还来感受存在。除此以外的人生都显得那么淡薄。

故此当姚莲舟决定留在“遇真宫“与神机大军一拼时,卫东琉心底里是何等高兴——不是尊崇掌门的号令,或者坚信武当派的戒条,一是真心以亢奋的情怀迎接这一战。

于是他在兵卒之间扬起一蓬接一蓬的血雨,同时露出无法压抑笑容。

在这一狂热一冷静的二名剑士开路下,十几个武当同门紧随着从缺口杀进人丛。

步弓队无可制止地溃退,结果逃进了他们原本想援救的神机铳兵之间,两队士兵互相撞成一团。黄本功与战友都被卷进了人潮中,不知所措。

卫东琉与陈岱秀率领同门追杀而至,牢牢咬着神机营防线的前部,令对方难以施展火器射击。神机营空有百倍以上的人数,但由于阵形混乱,加上武当派武者一人战力的震慑,竟像一大群被野狼阅入其中的羔羊。

从“遇真宫“里源源而来的武当弟子,继续成功冲进敌阵,一眨眼已增至四十人。他们无视四周十倍以上的敌数——只要到达刀枪能够攻击的距离,士卒在他们眼中就跟练武场上的木人靶无异。

最有利武当派的白刃战,继续扩张。“遇真宫“正门外的土地染得更红。

在神机营大军防线的第二层,许多武官眼睁睁看着前头己方军士被屠戮,却仍然没有感受到深刻的危机。

——才不过几十人而已…我们连同五军营的翼军有超过三千人呀!这些家伙很快会被消耗掉.....

然而校尉张修不是这么看。熟读兵书的他,知晓前代的许多战例,其中靠着少数必死将士,击溃十倍甚或以上大军的先例,并非想象中那么罕见。

胜败的关键全在士气。这是从前兵法老师衍明法师的教导:惊慌从来就极容易在人群里传染,面临生死的军旅更甚。前线一点小小的挫败,如不及时制止,士气的崩溃可能迅速扩散,最后甚而遍及全军。那就像暴雨下的泥石崩流一样,最初也只不过是山顶上一小片崩落,继而积蓄力量,越滚越大,最后成为足以翻山倒树的巨大泥石潮。

“一个人相信『嬴不了』,只是脆怯。“老师当年如此告诉张修:“一万个人同时相信『赢不了』,那就成了自行兑现的预言。战场上常见以小击大,其实许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并非小队真能以一抵百,而是大军败于自己的心。“

“可是老师,当双方兵数极端悬殊时,多数那一方即使犯错,不是也足以消耗对手而克服错误吗?“张修当时问。十多岁的他正憧憬将来成为指挥万人的大将军。

“你有见过孩子打架吗?“衍明法师微笑向他解释:“人多欺负人少的时候,多的那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安全极了;但只要有一个同伴被揍得鼻子流血,所有人都会慌起来,因为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要受伤。结果就是一、两个孩子开始后退,最后全都逃跑起来。“

衍明向张修解释:当兵数甚为悬殊时,多数那方的将士,反而容易生起互相依赖和推托的情緖,认为大军足胜,自己何必要做冒险奋战那一人?于是危险失利时无人果断向前,坐看士气不断变坏,最后陷于无可挽救之境。

“打仗的是人。刀枪剑戟也好,火炮石头也罢,打击的不只是人的血肉之躯,也是人的心。“

此刻瞧着那四十个敌人扬起的血雨腥风,听着士卒惊惶失措的呼叫,老师的话再次在张修心头响起。

他拔出腰刀,点起自己统率的铳兵队。年仅二十四岁,既无丰富的沙场经历,也没有什么特殊人脉,张修却已能晋升为神机营校尉,自然是有过人的才能,这一果断行动即是证据。

张修指挥的两百五十多名火铳步兵,在他一声令下都同时起步奔跑,并将手铳背起来,改拔护身的长刀,准备迎接肉搏战。近战虽不是神机兵所长,但张修知道此际再难发挥铳射,故此决定作此变阵。

张修领着提刀的铳兵,从西侧绕过此刻激战处,全速奔跑向武当派武者的后方。

——包抄其后,先截断后来者,不让缺口扩大;继而围杀阵中这数十人,先为己方止血再说!

张修随着部下奔跑同时,遥遥看向对面东侧,发现同样有一队士兵,自反方向往缺口处包抄,两队不谋而合,正从左右一起,力图封闭防线的缺口!

——有人想法跟我一样,太好了!

指挥那东侧另一队铳兵的,是神机营铳队把统程凌,领着八十名部下火速前往封截缺口。跟张修不一样,程凌行动更是迅速,因他没有叫部下拔刀,而直接下令他们提着长柄手铳当作战锤来使用。

以火器充锤棒,这不得已的举措,其实教程凌很心疼:明明是集合了智能与巧思的先进兵器,却要像蛮夷部落打仗般当作棍棒来挥舞,多么地浪费!

程凌比张修低了一级,但跟他一样是禁军里的异类:不像许多前辈同僚整天只想怎样升官发财,两人都一心钻研战争之道,思考如何强化军旅,以守护大明天下太平。张修的兴趣是研习行军策略.,程凌则醉心于改良铳炮的运用,常与部下习练,改善火铳的精准与装颁再射的速度。虽因官阶低微,其建议进言常不被二级接纳,但程凌仍是孜孜不倦地研究并未放弃。

先前在京城得知要来讨伐武当派时,程凌是军中少数真心认同此战的武官。他坚信火器将会主宰战场,智慧必能胜过一切的勇力。程凌无法了解,怎么还会有群人躲在深山里,钻研怎样互相砍开对方的身体?根本就没有这必要。将来在战场杀敌,你连对方的样子长怎么样也不会知道。

——就以这一战,告诉世人这个道理吧。

然而信念归信念,战场上每时每刻都是现实的。此际状况下,程凌判断出有必要尽快截止武当的后援冲进来,好让神机营防线能够重组态势。他果断点起自己的部下立时出动——在这种乱局里,只有傻瓜才指望等待他人作出正确的反应。

两支铳队分从东、西两侧,逐渐向缺口合拢起来。张修和程凌已经几乎能够看见彼此。

当今朝政腐朽,军备松弛,但有志之士也并非一个都没有。张修与程凌二人,即是禁军里难得的后进,全心贡献一己,以振兴改良大明军队的战力。

——只是两人并不知道:从这股精神与志气来看,他们跟眼前武当派的敌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此时冲在前头的铳兵,却发出凄惨的呼叫。军刀与手铳连环落地,继而是士兵的躯体倒下来。

张修和程凌都看见了:在他们将要封闭起来那个防线缺口上,突然出现一大丛长枪。

跟先前武当派那种快速冲杀的方式不一样,这一挺挺尖锐坚实的长枪,呈前、左、右构成一个紧密的半圆阵式,并保持一致的步伐向前推进,就像一头全身长满了长长尖刺的大刺猬,闯进了战阵中来!

跟刺猬不一样的是,那些尖刺并非静止:每一杆长枪在固守自己的方位同时,也朝外翻腾如蛟龙,不断地迅疾挑拨刺打,一时枪影幢幢,没有人看得清楚这枪阵其实有多少人。

长枪阵既严密又起伏活跃,赶来的两支铳队及原本站在附近的士兵,无人能撄其锋,士卒一迎上去,眨眼就整排被刺倒,简直像野草遇上镰刀一样!

“冲!“张修挥舞着腰刀,催促部下继续迎战:“必定要冲过去!跟那边的人会合!“

呼喊时张修的心在痛。他知道自己正驱赶部下去死。但眼前就是胜负的关键,没有退后的余地。他们一退,东侧的那支铳队恐怕也会退,四周其他将士见了也会逃避——正如老师衍明所说,恐惧会传染;相反,别的士兵看见他们冒死上前,也就可能加入来,令防线不断加厚。再厉害的敌人,也终会被数量消耗。

——就算是用堆叠的尸体,也得把他们拦下来!

另一边程凌则亲身领着最接近自己的五十多名铳兵,一同举着武器杀过去!

他却发觉冲在自己前面的部下,倒下来的速度远超自己预期。跟着程凌冲杀的铳兵,转眼就减少了一半。

程凌自己也已冲到足以看见这群枪手脸孔的距离。这时他看清楚:原来长枪阵才不过由三十人左右构成;死伤倒在他们进路两旁的士卒,转眼却已然过百。

——这是什么威力?

程凌瞪着眼睛。这时他又看见自己前头一名部下,呼喝着高举手铳抡下去,拼死都想打出一个缺口,但其中一柄长枪有如活物般生起反应,巧妙一拨那劈打下来的铜铳,借其力量向旁引导,沉重的铳管将另一名士兵的头壳打得碎裂.,几乎同时那击出手铳的士兵则被另一柄枪刺进心胸。

程凌看着这等枪法,心里收回从前对武者的蔑视。

下一刻,他的咽喉就被他曾经多么看不起的武当派长枪贯穿了。

杨真如双臂舒张,“峨嵋大手臂“的威力瞬间爆发,劲力直贯至枪尖,深深刺入七尺前一名一一兵胸腹之间,士兵因这突发的猛劲,整个人折呰起夹,身体带着血泉脱离枪尖,飞出三尺外才倒下。

带领着身边的武当同门,杨真如踏过尸体铺成的道路,继续不知何时结束的杀戮。

他正站在二十九人长枪阵中央的最前端,所有人都跟随他的步伐节奏。

众人其实并未商议过,只是自然而然就以杨真如为首列阵。李侗与另外七名武当派长枪手在壕沟里被炸死,此刻大家都很清楚,杨真如已成了他们当中枪法最优秀之一人。

而杨真如亦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这个位置——即使他上武当山才不足两年,资历远不如这里许多同门。

——现在可不是谦让旳时候。他限中只有胜利。

在杨真如心里,这一战的意义跟其他同门非常不一样。

自从被神机营围攻,武当门人早就预期,消息一旦传出去,这几年来武当派在各地武林收服的一道场“,必定乘机反叛,恢复原有的门派名号——其中第一个更必然是里面最大那一个。

果然,姚莲舟不久就接到自四川接续傅来的飞鸽书信:峨嵋派已经宣布脱离武当自立,“神龙八枪“余青麟重新出任峨嵋掌门。

——武当派驻在多地的“首蛇道“弟子都受到锦衣卫大量暗杀清剿,不过西南方因与禁军南下路线无关,并没受到打击,故此仍能坆到当地的情报。

其贸早前当姚掌门拒绝朝廷封赐“忠勇武集“铁牌之时,杨真如已经想到,不久之后武当的形势极可能陷于不利,其时他的旧门派必定乘势再兴。现在一切都已成真。

峨嵋派当天一枪未动,就向武当远征军打开山门投降,又被叶辰渊统治总本山“铁峰楼“好一段时日,这些事人所共知,门派数百年的声誉大大折损.,但是峨嵋武者毕竟实力雄厚,司省另一大派青城更已消失,如今再次自立,招牌虽已蒙污,但在巴蜀一地,又有谁敢当面耻笑峨嵋半句?何况峨嵋情况再差,相比武当面临全体覆灭的厄运,怎么说也要强一些。

杨真如想象得到:如今峨嵋山上的昔日前辈与同门,正如何庆幸度过这一难;又正在怎样嘲笑他们这十几个转投了武当派的一叛徒。

——背叛师门,该死!

他们必然如此说。

杨真如却没有任何愧疚。从离开峨嵋山,直至现在冲杀于“遇真宫“外的战场,他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他知道跟自己一起来的十二人也是一样。

收到峨嵋重新立派的消息后,杨真如也想过,师父余青麟现在如何。毕竞是授业恩师,共度十多寒暑,杨真如这名从前的峨嵋精英弟子,曾经跟师父感情甚深;可是离开“铁峰楼“一段日子后,杨真如竟发觉,记忆中师父的样貌早已渐渐变淡,就算每次想起他,记起的都是他向叶辰渊卑躬屈膝那情景。杨真如心里的余青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而我无法接受继续跟从一个这样的人。这是我离去的最大原因。

此刻,杨真如跟十二个同样从峨嵋转投武当的同门,张开长枪的阵式杀戮推进,尽情施展他们揉合了峨嵋与武当精要的枪法,心里只想着一个理由:

——要胜利。把武当保存下来。证明我们当天的决定是对的。

这时不知哪个禁军士兵放出冷箭,正好射进枪阵中,一名前峨眉枪手闪避不及,颈侧中箭,枪杆脱手,继而整个人摔倒。

可是这武当长枪阵并未因折损一人而生乱,附近其他枪手迅速填补那人留下的空隙,阵势又恢复紧密无隙的半圆弧。他们没有看那倒下的同伴一眼,跨过他的尸身继续上前。

挡在杨真如眼前的是六名提着大盾牌和长刀的神机兵,他们是负责保护铳阵两侧防止敌袭的盾刀手。神机铳兵及火器皆甚珍贵,负责保护的翼卫自也是精挑的力士好手,勇猛程度并不输于三千营那些重甲骑兵。

然而他们遇上的,是完全另一层次的武力。

面对那数面大盾,杨真如再次授起枪杆。又再发动“峨嵋大手臂“的发劲法。若单论长枪之术,武当派实在不如峨嵋武者般精研,“武当锁喉枪法“虽也精妙辛辣,但变化技巧和力量远不如峨嵋枪。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杨真如等人的枪术在武当山上还是大有进步。他们投入锻炼后就开始明白:武当武艺如“太极拳“固然上乘,但武当派所以在武林中冠绝群伦,不是纯粹因为武功招法有多一害,而是训练有道。即使同样是最简单的一招扎枪,在武当派那种峻烈而更接近实战的磨练之下,其效能也变得不一样。杨真如发现过去所学的许多峨嵋枪术招式,经过武当派的锻炼方法,马上有了全新的体会与改良.,而他们又将心得无私与武当同门分享,并且不断互相交手印证。在杨真如这十三人加盟武当后,武当枪术大为丰富,派内长枪手成为一支独特的健军。

此刻那几个盾刀手同时把盾牌紧密拦在跟前,假如是从前的杨真如,只会尽力在盾牌间寻找空隙把枪扎入,现在他却化刺扎为扫打,枪杆前端击在其中一面盾牌上!

这招看似硬来,但杨真如在扫出枪杆之前,其实密切注视那名盾刀手的身体姿势,眼睛彷佛能透视到盾后,看见他举盾时身体骨架如何摆布?,杨真如这一枪斜扫下去,击打的角度正好是士兵举盾抵抗时力量最弱的一方,结果大盾虽然挡住了枪头的打击,但“峨嵋大手臂“的劲力却透过盾牌,完全压到士兵左肩关节上,那盾兵怎抵得这劲度,盾牌反撞在他头上,他继而向侧后方仰倒,碰在其他几个刀盾手身上!

——杨真如这种判断与对策,为门派枪谱所无,完全是靠大量实际交手搏斗而培养出的战法。

因为这一碰撞,六人的盾阵松散开来,各自露出空隙。

杨真如身边的同门眼睛刹那发亮,犹如猎脑看见地上的鼠兔。他们几乎不用思考,各将长枪闪电刺进盾阵空隙间。

长枪阵踏过落地的刀盾与新添的尸体,继续前进。

张修与程凌带来那两支铳队,未能丝毫阻延武当长枪手的推进,六成以上的士兵都死伤在尖锐的枪锋下,其余的铳兵亦被迫退避,包括不甘心的张修,带着十几名部下匆匆撤走。他心想只好暂时退却,从后面召集另一批士卒,再来尝试阻截。

杨真如等二十八人的枪阵,这时已经赶到了先前杀入阵内那四十名武当战士的队尾,眼看快将会合。杨真如看见那些同门就在前方不足两丈外,立时大呼一声:

“开!“

在杨真如号令下,长枪阵迅速一分为二,二十八人极有默契地分为左右两队,同时朝两侧挥舞枪杆前进。武当派旳长枪己令禁军众兵见之丧胆,枪阵这一打开,士兵又再仓皇走避得更远。长枪阵在兵丛里打开的缺口,瞬间扩张。

杨真如下此号令,只因为他们这二十八名长枪手,仍未是主力中的主力。他们的任务只是开路。

——以一条宽!一的尸道,迎接最强者来临。

最后四十人,在全无阻碍之下,踏入战场的核心。

众人前进的阵势,各自围绕拱卫着两个身影。一个黑衣,一个白衣。

卷十四 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