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裂躺卧在船舱的甲板上,身体与心灵都完全放松,承受着那轻波细浪的摇荡,思想进入了深沉的状态。

从少年开始久经大海漂泊的岁月,荆裂早将舟船视同己家,飘荡在不断的波浪之中,那感觉既教他心胸舒泰,又有些微微亢奋——只因每一次涉足江海,就是人生里新一次的历险,前赴未知的领域,探取前所未得的东西。

而此刻,也是一样。

他轻轻闭着眼睛,想象自己与身下的小船融成了一体,在水波中沉浮起伏。那摆荡似有固定的节律,但总是在你以为抓住了的一刻又突然变更。正是这种不安定的感觉吸引了我,荆裂心想。安稳的人生从来非他所愿。不思一动,于他而言虽生犹死。

——也许因为我本来就是大海的孩子吧。

荆裂失笑。有的时候他确实这么想象。当然他心里知道这是多么愚蠢。不是的,荆裂对自己说。你是某个女人生下来的。只不过偶然把你遗弃在海岸而已。

荆裂从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也从没有想过要寻找他们。在义荆照捡到他之前,仍是幼婴的他一无所有,也不属于谁。荆裂心底里并不讨厌上天这个安排:当你什么都没有,也就能自由去追求天地间任何的东西。

于是有的时候佌宁愿相信,生下他的就是大海,再给冲上了陌生的海岸。流浪到满刺加那一年,荆裂听一个老船夫说过一个当地的古老传说:大海下面其实住着一个女巨人,她每天都不停地生产,在无间断的阵痛里,她的挣扎扬起了海浪,吶喊的叫声化为了海风,每天诞生下的孩子结果都在海里粉碎,化为千万的游鱼…荆裂很喜欢这个故事。

当然荆裂也知道这个“母亲“暴烈的一面。流浪在海岸诸国的九年间,他不止一次险些葬身狂暴的浪涛里。在那种巨大的力量跟前,自己累积的一切武艺和锻炼是何等渺小。然而这并没有令他感觉人生的虚妄,因而放弃了追求之路,相反他在大海里领悟了一件事:凡诞生的终归壊灭;生命的意义不在乎你能把壊灭延迟多久,而在乎浪涛的高峰与低潮之间,你是怎样渡过。

于是他忠于自己这个信念,走到今天。

荆裂张开眼来,看见的是木搭的低矮船盖。从水面折射而来的波光在木板上晃动。

十二月的湘潭不算格外寒冷,但为了保持身体温暖,荆裂身上盖着一条毛毯。他将之拨开,在甲板上坐起身来。

“你醒啦?“一直坐在他身边的怪医严有佛问,那张胖脸神色凝重。

“我没有睡。“荆裂微笑说:“只是费神。“

“也是的。“严有佛点点头:“要是这样的关头也睡得下,那可真是怪物了。“

荆裂却耸耸肩:“真要睡的话,我倒还真睡得下。“

严有佛呆了。但他仔细看荆裂的神情,确实没有丝毫焦虑。这一点没有人能骗得了严有佛,毕竟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见过太多面对生死关头或是手足残废的人来求助。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强装镇定。

——这家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准备好了吗?“严有佛说着,从身旁一个衣箱里取出一堆黑色的缎带来。

荆裂点点头,脱下了上衣。

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左侧心口处有一片黑色鲜明的刺青,刺的是一头踞势欲扑的猛虎。

荆裂的新刺青不止这一处,还有左边小腿近着脚踝的位置,围绕刺着一排汹涌浪漓的图案。

这两个刺青背后都有意义:腿上的浪涛,是纪念他目创绝技“浪花斩铁势“;至于左胸上的老虎,自然是表示将一个名字里有“虎“的人放在心里…

严有佛展开卷起的黑缎带,开始仔细地包裹在荆裂的左肩上。

荆裂两处关节重伤,经过严有佛的“刀针“及药物治疗,加上圆性所传少林“易筋经“的功法调理,以及荆裂自己努力重新锻炼之后,确实已恢复了活动及发劲能力。然而两个关节所受的损害并没有因之十足复元,用力过多或过久依然会出现痛楚和酸软的状况。

为了加强两个关节的支撑,严有佛想到一法:以布条绕缠包扎到荆裂身上,减少发力猛烈时关节筋腱所承受的压力和拉扯。

在湘潭林立的牙行货仓之间,严有佛千挑万选,才找到这种最适合的黑缎,既具一定的韧性和硬厚,以帮助支撑关节,但又不致于阻碍荆裂动作的灵活。这缎质拉扯起来还有轻微的柔软伸张弹力,包束在身上更添一种筋骨稳固的安定感觉。

严有佛坚持由他亲自为荆裂包扎,因为只有熟悉人体肌理的他,才能够按部位调节包朿的松紧。只要有其中一寸出了差错,也可能影响荆裂战斗的表现。

——而这一战,即使这么一点点的差距,也随时是生死之判。

严有佛在包扎之时,不断在询问荆裂的感觉,以求包束的松紧最是理想为止。

看着这怪医如何照料自己,荆裂不禁微笑。

“你这般细心,年轻时定然很多女人吧?“

“胡说。“严有佛回答:“谁说『年轻时』?我现在也有很多女人!“

严有佛说着完成了上身的包扎,黑缎带从左肩一直包到手腕为止,整条左臂都封在黑色里,就如第二层皮膺一样。荆裂活动了一阵子,确定丝毫没有感到阻碍,才点点头穿回上衣。严有佛接着又为他包扎右腿膝。

严有佛的心情很是矛盾:他平生很少花如此大的心力医治一个人,然而他数月来悉心帮助荆裂恢复的力量,今天可能就浪掷于一瞬间,为的不过是尝试去打坏另一个人的肉体…严有佛不知道,自己这个医师,在这种事情上的努力到底有何意义。

——唉…医治这群疯子,就是这种结果。我应该早就知道的…

当然严有佛仍然期待荆裂取胜,否则此刻他不会坐在这条船上。

终于把荆裂的手腿都包扎好了。右腿的黑锻带同样缠到脚腕为止,于是荆裂整个人左臂和右腿都包裹成全黑,彷佛某种奇特仪式的装束。

荆裂在低矮的船舱里来回爬行和翻滚数圈,测试包扎是否完妥,并顺道活动一下身体。直到各种方向的活动都完全满意后,他停了下来,向严有佛投以感谢的眼神,然后朝脆外呼唤:

“开船!“

船夫命令手下拉起了锚,开始划动船橹。小船徐徐转弯前进。

摇荡中荆裂盘坐甲板上,掏出一片来自西域、刺满奇特花纹的头巾,包束起一头辫子发。这是湘潭行商从远方带来的珍品。

包起发辫时,脸上现出兴奋的神色,彷裤一个孩子将要去玩很有趣的游戏一样。严有佛看见了不禁又在心里叹息。

把头巾扎好,整理了头发之后,荆裂揭开盖在船舱一角的厚布,把爱用兵器逐一拿起来:裴仕英师叔所傅的雁翅单刀;在南海蛮国得到的鸟首短刀“牝奴镝“;从穷凶极恶的海盗手上夺得的仿制大倭刀;峨嵋长老孙无月的遗物铁錬枪头;跟随他多年的厚木船桨…

荆裂把雁翅刀和鸟首刀各挂在腰带左右,枪头连接的长铁链绕缠在左臂上,提起大倭刀和船桨来,然后踏出有盖的船舱,走到船头上。

湘江面上寒风凛冽,幸因冬季河水下降,波浪并不算汹涌,小船顺利前行,正朝着河岸进发。江上四处泊着大艘的商船,小船在其中缓缓穿越航行。

荆裂左右手各以倭刀和船桨作杖,立于船首最前端,挺着胸膛迎接刮脸的江风。船夫的手下蹲在他旁边,仰视这名硕壮的武士,目中闪现出敬慕的神色。

小船所经之处,停泊的大船上都有水手从船边张望,一看见荆裂就向他振臂欢呼。荆裂未响应他们,只是垂头瞧着船首破开江面扬起的雪白浪花。

再过一阵子,荆裂的生命就可能像这浪花一样,旋起即逝。然而这一刻他没有多想,只是专注地欣赏那激烈浪花的美态。

——男儿,该当如此。

“荆侠士…“身边那水手问:“你…会赢吧?“

荆裂侧头看看他,笑而不语。

严有佛跟着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装水的竹筒,递给荆裂。荆裂接过,按照严有佛的吩咐慢慢地喝下,直至全部喝光,他以圆性所授的少林吐纳法呼吸了三回,感觉那清水的能量流注到四肢百骸。

他已然把身心调整到最顶峰状态。

严有佛接回竹筒后说:“荆裂…我有一个要求。““我现在能够站到这里来,也是多得你。有什么尽管说。“

“假如你不幸死了…你的尸体送给我好吗?“

荆裂瞪着眼看严有佛。

“没什么的。“严有佛却很自在地说:“我只不过想把你先前受伤的地方割开来,看看治疗得怎么样,以改进我的医术。“

“挑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你倒很会激励士气呀…“荆裂失笑。

严有佛耸耸肩:“没办法。医师就是这样啊。“

荆裂大笑起来:“好吧。我死了,身体就送给你!“

旁边的水手听着两人对话,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严有佛瞧瞧荆裂身上和手上的兵器,皱皱眉:“带着这么多刀子,你准备都用上吗?“

“当然不。“荆裂把视线转向江面的远方。“我只是不给他一眼看见,我要用哪一件兵器。“

面临这一战,即使是这么一点小小的优势,荆裂也不会轻易放过。用心和头脑作战,一向就是他的风格。

这时他的目的地已出现眼前。

只见江岸之上,临着湘潭城最繁盛的河街处,搭建着一个巨大的竹棚,外围四周与棚顶上挂着许多不同颜色的旗帜与写着大字的布幡,正在阳光底下迎风飘扬。远远可见竹棚外头以至河街沿岸都围满了人群,在等待什么盛事上演。

看见决战的场地,荆裂的笑容缓缓收起来。即使是他也无法不变得凝重。

这是他人生至今最大的挑战。在成都被“兵鸦道“刺客伏击、“盈花馆“屋顶与锡晓岩等武当高手群战、“清莲寺“攻打波龙术王…这些经历相比于今天,都将显得寻常。然而要是能够跨过这一关,荆裂的武道人生,将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

“武当猎人“的生命,原来早就跟武当纠总在一起,谁也缺不了谁。

看着那座竹棚渐渐变大,荆裂提着倭刀与船桨的手掌,掌心里渐渐渗出了汗。

他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两个月前某个下午,在湘潭城里商贩林立的正街。

戴魁坐在路旁一家小小的茶馆内,手中拿着茶碗没有动一动,眼睛隔着栏杆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若有所思。

自从秘宗门人离开湘潭之后,市面又再恢复生机,不止岸边的货仓牙行,城里的商店摊贩亦重新活跃起来。

那一夜“湘渡客栈“大变,秘宗门上下内哄到底何以发生,湘潭人大都不知详情,只知道一夜之间死伤四十多人,次日秘宗门的沧州“玉麒堂“内弟子即雇了辆车子,匆匆把受伤的师兄韩山虎带走,留下其余各地分馆的门人殓葬死者;草草办过丧事之后,余下这百多人亦各自回乡。没有人跟湘潭父老、官府或是湘龙剑派的人说过半句话。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除了一个秘宗掌门留了下来。

湘潭人都大感讶异:怎么“破门六剑“最后竟救走了身受重伤的死敌雷九谛?不止如此,在他们请求之下,还说服神医严有佛出手救治雷九谛的伤势。

——这么可恶的家伙,让他死掉算了…

这场武林恩怨就以这么突然的方式结束。渐渐湘潭百姓都淡忘了秘宗门大闹城街的事情,恢复正常的作息。

戴魁瞧着这和平的街道,心里想的却是远方另一群人…

这时一个雄伟不下于戴魁的身影踏进茶馆来,脚边跟着一头精焊的猎犬,正是圆性和尙。他手上拄着一根四尺来长的坚实木棍当作行杖。经过那次被雷九谛偷袭一役,圆性再不让武具离身,只是怕自己的铁头齐眉棍太显眼吓到了途人,因此以这稍短的木杖代替。

“我刚才在外头跟你打招呼,你都看不见。“圆性笑着向如梦初醒的戴魁挥挥手,然后朝他的桌子走过来。

茶馆的店家小二跟四周客人,都热烈地向圆性打招呼,圆性微笑一一响应,心里却暗暗觉得有些疲累。他们“破门六剑“等一干武人,在城里到处皆被视同上宾,尤其圆性曾击杀波龙术王的部下鄂儿罕,为本地湘龙派名宿容谅其报了仇,湘潭人对他最是感激。店小二更特意拿来一些肉干,喂给圆性养的猎犬阿来。

圆性坐在戴魁对面,屁股才碰到木凳,热呼呼的茶碗已然送到跟前。

“你不介意吧?“圆性指着桌上半口未动的几碟小吃,舔着唇问戴魁。

戴魁微笑摇头:“大师请随便。“圆性听了咧开围满乱生胡须的嘴巴,拿起桌上的小吃就塞进去。不一会圆性就像风卷残云似地扫除了一半的吃食,再灌了大大口香茶。

戴魁呷着已微凉的茶,苦笑看着圆性的吃相。这么无忧无虑的和尙,真是令人羡慕。

“好吃…“圆性打了个嗝,左右看看茶馆里的人:“这里的人实在对我们太好了,教人太不自在。“

“大师怎么这样说?“戴魁问。虽然圆性并不喜欢,戴魁仍然坚持这么称呼他,因始终顾念他是“天下武宗“少林寺的武僧,不敢失了礼数。

“湘潭人好像把我们当作赶跑秘宗门的恩人了。“圆性喝了口茶接着说:“可是这个天大麻烦,明明就是我们带来的啊!还有,我们『破门六剑』到今天还是钦犯之身,也是多得他们的庇护…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真太令人惭愧。“

圆性提及此事,正关系到刚才他思考的事情,戴魁登时神色凝重。

“大师,你刚才说已经住在湘潭太久…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我是指,武当派消失了之后…““

一说起武当,圆性亦失去平日的豁达,一双粗硬的浓眉皱成一线。

他们在五天之前,得到来自行商口中的消息:武当派已遭朝廷禁军围攻剿灭。

众武人急忙打听其中详情,“破门六剑“尤其关心“姚莲舟是不是死了?“;然而朝廷对此战的信息保密甚严,限令地方官府不得向外泄露,此一命令直接来自监掌禁军团营的大太监张永,自然人人不敢违抗,因此商人打听得知的消息也相当有限。他们只知道神机营等出征的禁军已然拔寨离开武当山,起程返回京师,将一切善后之事交予地方卫军与官府处理。如此放心,显示武当派即使未死绝,生还者也必极稀少,再也不成威胁。

“破门六剑“等人知悉后,心里只感一股无由的空虚。

只是他们并不知晓:血战结束之后,禁军士卒大举搜索过“遇真宫“一带,却始终未能寻得武当派首脑人物姚莲舟和叶辰渊的尸体,二人到底已逃出生天,还是遭神机营大炮炸得尸骨无存,实在难以确定。及后士兵在“遇真宫“后山发现一个洞穴,在一地底牢室找到武当副掌门师星昊的尸体。张永公公下令将其首级斩下来用盐保存,快马送回京城予皇帝检视。

武当掌门虽有逃脱的嫌疑,但禁军并未具名指示官府通缉姚莲舟与叶辰渊,只含糊地颁下指令,通缉所有武当派叛逆余党。此事令当地其他门派武者人心惶惶,也有外地路经的武人和江湖人物遭逮捕,送交锦衣卫残酷拷问。

张永所以如此保密,最大原因当然是神机营及其他随同的禁军团营在此役中死伤惨重,统帅遭叛贼在阵中刺杀,更是大大污损了朝廷威信。张永心里对倡议征伐武当的钱宁恨之入骨,但也无奈要善后,匆匆把阵亡将士连同被毁坏的铳炮就地埋葬,重整军容后急不及待就回京,以掩盖逾二千军士死伤的真相。

——事实上此战神机营大折,朝臣为之震动,也引致许多后果;张永本人虽因人脉根基稳固未受整肃,但大将楼元胜遇弒一事,众多将领都被追究罪实,马君明被革除了军籍,其他多名帅营护卫的指挥军官也被贬职。陈全礼虽然临危接管统率之资有功,但也被指太轻率动用火炮,牺牲大量士卒,功过相抵后仍被罚俸,算是轻判。

师星昊的首级送进京城“豹房“后,由皇帝朱厚照亲自检视。当那木匣打开来,皇帝看见师星昊那张下巴破裂的干枯脸孔时,他顿时回想起当天武当派在此作御前比试的情景,还有跟师星昊的对谈。

那一天,朱厚照招武当派武者留在京师,长久陪侍他身侧,师星昊却回答他:

“如何凶猛的山林豹子,一旦住进了笼子里,就只是一头宠物而已。“

看着首级那一刻,朱厚照回想这说话,不由发出喟叹,心里颇后悔因一时之气,就出兵毁了如此珍贵的武当派。

——朱厚照虽不是什么贤明圣主,但心胸算是颇宽广,尤其爱惜勇武顽悍之士。只是早年经历了刘谨擅政谋反一事,对于皇帝威权受挑战格外敏感,因此才有如此决定。结果更令神机营损伤如斯巨大,朱厚照更是懊悔。

陪在身边的钱宁,眼见皇帝检收武当副掌门首级之际,竟没有展露胜利的兴奋,反而显得失落。钱宁生怕皇帝心情转坏,会怪罪他煽动出兵,于是急忙命太监将首级收起,匆匆告退。

正因皇帝在此事上有侮意,在他旨意之下,禁军将领的惩处也都从宽,无人下狱流放;此外先帝修建的“遇真宫“毁坏不堪,朱厚照亦下旨重修,结果经过三年后大致恢复原貌,后人所见的“遇真宫“,实为这一朝新修而成。

——由于征讨武当此役实在太过荒唐,也有损大明朝廷威信,在众多权臣压力下,史官只有另卷记载,后亦无并入正史实录之中,历经乱事而散失,后世不得所知…

自从师星昊的首级送到“豹房“之后,太监宫女就经常听闻,宫室内不时传出一把女子的狂喜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戴魁和圆性谈到武当,二人心情既沉重又觉空虚。沉重的是武当派虽为敌人,但其强悍依然值得敬佩,不该如此死在朝廷之手;空虚的是一心挑战的对象突然消失了,有点失去方向的感觉。

“戴兄应该算是松一口气吧?“圆性说:“至少门派的威胁从此解除了。我想峨嵋等曾经被武当征服的门派,此刻必然已经再次挂起牌匾了。戴兄,你打算回祁县了吗?“戴魁点点头:“那你们几位呢?尤其是荆兄和燕师弟…你知道他们怎么想吗?“

“戴兄有家可回,是好事啊。“圆性叹气摇摇头:“我们『破门六剑』,既已『破门』,也就没有回归之处。何况我们此刻仍是罪犯之身,我要是回少林寺,或者练前蜚回崆峒,都会累及同门;童静更不必说,若她老爹被人知道女儿成了钦犯,他整个岷江帮都不好过。“

戴魁听了默然。圆性又继续说:“燕横知道武当覆灭之后,看来倒还好。毕竟他还有复兴青城派这个大任支撑着。昨天我看他练剑时他跟我说:『即使今天让我清洗了罪名,我也不能就此回青城山。没有了武当派,不代表我就有资格重新挂起青城剑派的牌匾。不可以因为我是青城派仅存的“道传弟子“就这样。这资格,我仍然要靠实力争回来。』“戴魁听了点头微笑:“真不愧是燕师弟,总是对自我如此忠诚。看来不必担心他。“

“倒是荆裂有点不一样。“圆性没有跟着他笑,接着说:“这两天他跟我练『易筋经』,很是心不在焉。先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只要跟疗伤复元有关的事,他都十分专注…我看这事情对他打击不小…唉,世事真奇怪。『武当猎人』的生命,原来早就跟武当纠缠在一起,谁也缺不了谁。“

戴魁听了,回想当日在西安姚莲舟立五年“不战之约.“,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受到荆裂的刺激所致。

那就好像两匹竞跑的健马,前一匹回头向迟起步的后一匹催促:来啊,赶上来吧!然后,那领头的马突然就坠入深谷消失了,留下一片空寂的荒野…

小二过来为戴魁换过热茶。他无言呷着茶碗,圆性也默默不语地吃着桌上剩下的东西。两人自从在西安与荆裂相遇,对这个奇男子敬重有加,圆性与他更结成了同生共死的伙伴。他们对荆裂此后如何,都有些担心。

“假如岛津女侠在的话就好了…“戴魁说:“有她在,荆兄的心会安定许多。“

圆性听了,想起从前荆裂与虎玲兰在一起的日子,不禁点头。自小就出家旳圆性虽然无法领略二人情感,但也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连系。虎玲兰是世上最能亲近荆裂的人。反之亦然。

一想及此,圆性重新打起精神来,一口喝干了碗中茶。

“对。我们既无家可归,也不好意思再寄居湘潭,那就继续一起走吧。童静被掳走时,荆裂也说过:『破门六剑』必定要重新在一起。我们就跟着他去找岛津小姐。此后如何,等『破门六剑』都齐全了再说!“

戴魁听了稍觉宽心,向圆性微笑,又摸摸伏在他身边的阿来。

却在此时外面街道起了骚动。圆性和戴魁异常警觉,抓起放在身旁的兵器,朝外张望。

——秘宗门人离开差不多一个月了…难道韩山虎已经伤愈,再带着同门回来偷袭?

只见街上许多人惊慌奔走,并一起回头瞧向街道北面,似乎那头发生了什么可怕事情〇

圆性、戴魁及阿来二人一犬冲出了茶馆,向街道北面走去。

“什么事情?“圆性跑着时大叫,询问正朝反方向逃跑的路人。

“是那个疯子!他出来了!那个秘宗掌门!“有人如此大呼回答圆性。

圆性的睑刹那变得杀气腾腾,提着木杖大步往前急奔。

——又是那麻烦的老头!

燕横当日将受伤昏迷的雷九谛带回来后,大家都不知道该怎样处置他。

救回雷九谛是童静的请求。她自然深知这个秘宗掌门凶残无道,自己的徒弟眼也不眨就能杀掉,个性偏狭兼且心智不稳。但毕竟在“湘渡客栈“时雷九谛一直待童静不薄,更为了保护她而与弟子血战,因此才负伤险死。

虽说最初把童静劫到客栈作人质的也是雷九谛,但在她心里还是无法因此就抵消那救命的恩情。

——何况他是多么地看重我…

众人对于应否救治雷九谛莫衷一是。湘龙派弟子命丧秘宗门之手,湘潭又曾被搞得鸡飞狗跳,掌门唐皓自然甚恨雷九谛;刑瑛的师父练飞虹及爱人庞天顺都曾被雷九谛重伤,亦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然而在场辈分地位最高的八卦掌门尹英峰却说:“我与秘宗门并无结下什么血仇,本不该说些什么。但我想:躺在我们跟前的,好歹是当今天下『九大门派』掌门之一…我们真的就这样看着他重伤断气吗?“

众人这时又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练飞虹。练飞虹摸摸自己失去一边的耳朵——那正是被雷九谛割去的。

“我同意尹掌门的话。“练飞虹轻轻答了一句,然后瞧着童静又说:“不过你们可别有什么非份的指望。那家伙不会因此就感恩。“

童静点点头。她只是不想欠下这头怪物的人情。

在严有佛医治之下,雷九谛一渐渐好转过来。这时众武者又要面临另一个问题:怎样安置恢复了武力的他?大家都没有忘记雷九谛的可怕,还有那喜怒无常的疯狂。简直就是一头不知何时噬人的猛兽。

唐皓甚至想过,借用湘潭官府的牢房困着雷九谛。但是练飞虹反对这提议:“这般屈辱的处置,只会刺激那家伙。“最后唐皓选定了正街上一家酒坊,其深处酒窖旁有一座招待客人的小小别馆、与外面街道隔绝,陈设颇是雅致。

唐皓愿意如此安排,亦因为严有佛告诉他们:雷九谛醒过来之后,情绪竟十分平静,显得甚为落寞,已失却了从前的自信与狂气。

“这是难免的事。“尹英峰听后叹息:“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的门派与弟子。“

——此后秘宗门确是分崩离析。这宗师徒相残的事件对秘宗门声誉影响甚大,派内传闻这与桃色有关,更令门人士气与忠诚皆大降。更重要是雷九谛从未培养出接班人才,唯一有本领的韩山虎也欠缺足够的人望,沧州秘宗总馆的掌门之位于是一直悬空,而各地分馆亦因此渐渐脱离独立。“九大门派“里人数最盛的秘宗门,从此风光不再。

“雷九谛醒过来之后只问过一句,此外一直没有说任何话。“严有佛向众武者报告说:“他问我是谁把他救回来的。我告诉他是燕少侠,他听了只是沉默。“

如此过了一个月,雷九谛伤势已经大致恢复,但始终未再提起精神来,只是在那别馆房间静养,连武功也没有练习。而“破门六剑“等众武者一次都没有去看他,以免无故刺激起他的敌意。渐渐大家都没再担心雷九谛会生事。

——可是他今天竟然又发难!

圆性和戴魁奔跑往人群骚动处,这时看见从东侧的巷子又走出来几条人影,正是燕横、练飞虹、童静、刑瑛和庞天顺,后面还跟随着一群湘龙剑派弟子,显然也因为听闻这边的骚动,从后街的湘龙馆本部“南麟馆“赶来査探。

——尹英峰及一众八卦门人并未出现,只因数天前他们已经告别,起程返回徽州。

“是雷九谛吗?“童静见了二人急忙问。

圆性点点头。练飞虹不禁叹息,刑瑛则切齿大骂:“早说了不要救这家伙!“

他们一起向前急奔,这时又听途人说,雷九谛转进了通往西面河岸的横巷里。众人遥望左侧,果然见那边许多人呼叫奔走,于是也追过去。

穿过好几段横巷,众人从两座仓库之间的巷口奔出来,只见面前豁然开朗,已到了临着湘江水岸的河街上。

燕横张望街道,只见一个披着黑袍的身影,正在街心奔跑,看那超乎常人的速度就知道是“云隐神行“雷九谛无疑。雷九谛所过之处,人人犹如白日见鬼,惊惧得抛下担挑货物四散逃避。

燕横等人向雷九谛全力急追,恐怕他伤及无辜百姓。但见雷九谛沿途却并无动手,只是一直朝着搭建在河岸边上的那座竹棚走过去,似乎就是他的目的地。

由于“湘渡客栈“生变,童静重获自由,荆裂亦再无必要与雷九谛决战,那座竹棚围绕的擂台建到一半就已停工,也无人修整,经过一个月风吹日晒已经落得残破,内里空空如也,人物俱无。

——他要去那边干什么?

练飞虹和刑瑛身具崆峒派卓越的轻功,而年轻力壮的燕横步法身手也绝不慢,他们三入超越同伴率先追前去,然而始终难以缩短与雷九谛之间的距离——他的秘宗门“燕青迷步“造诣,大概只有武当“首蛇道“好手能够相比。雷九谛虽然伤愈不久,速度亦未有大退步。

幸好雷九谛似乎只是一心奔向擂台所在,沿途遇上走避不及的途人妇孺,只是像水中游鱼般从各人身边滑过,脚步始终未有减缓半点,尽显“云隐神行“的功力。

一路无人拦阻之下,只见雷九谛的背影,已然消失在竹棚入口。燕横等三人只有追进去。进去前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意互通,都各自拔出腰间佩剑,以预防在竹棚内侧目不能见的死角,被雷九谛回头袭击。

三人谨愼进入了竹棚,并未遇到雷九谛迎袭,再朝前方张看,发觉这担心只是多余。

只见在空荡荡的木搭擂台上,雷九谛已然安静地盘膝坐在中央,一动不动。

他们不知道雷九谛心里在想什么,只好在擂台外提着剑戒备。

“瑛,小心。“练飞虹向武艺稍逊的刑瑛提醒:“别离开我身旁。“他说时眼睛不离台上的雷九谛,左手里已然暗扣着飞刀。

另一边的燕横握着“龙棘“,也是异常紧张。

圆性、童静、戴魁、庞天顺等众人,这时亦陆续赶来。童静马上走近燕横身旁——她看着燕横率先追入竹棚,心焦如焚,生怕就在这期间燕横会被雷九谛伤害。

燕横看着童静点点头,同时也拔出了后腰的“虎辟“,并移到童静跟前掩护。他听童静说过在“湘渡客栈“发生过的事情,知道雷九谛极希望收她为徒,此刻一看见她,难保不会又发难抢人,所以先保护在她身前。

——不会再让他分开我们!

庞天顺先前受伤不轻,良现在仍没有完全回复昔日的身手体力,跑了这一段路只觉有些气喘。此刻再次看见雷九谛,想起那天大宅里与他交手,庞天顺心里犹有余悸。

“姓雷的。“这时练飞虹向擂台上这个多年宿敌喊话:“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雷九诵却恍如未闻,仍然盘坐在擂台上仰视天色。他一头半白的乱发在江风中飘扬。

“喂,雷九谛,你…“练飞虹再喊。

练飞虹未说完,雷九谛的眼睛却已转过来与他对视。练飞虹看见,雷九谛又再重现了那种痴狂的眼神,神情似乎在渴望什么。

“我在等人。“雷九谛回答。

练飞虹扬了扬白眉:“你等谁?“

雷九谛的脸皱起来,现出额上如老虎般的深纹。

“我等荆裂。他答应过跟我决战。我就坐在这里,等到他来为止。“

众人都感讶异。雷九谛已经完全疯了吗?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立场吗?童静已不在他手上,三百名秘宗门人不是死去就已四散回家,他已经没有任何本钱再迫荆裂决斗了。

此刻雷九谛身上没有任何兵刃,加上伤愈后状态未十足,要是他真的发难,在场这些人一拥而上夹攻,要围杀这个秘宗掌门并非难事。练飞虹和燕横固然没有这个打算,但必要时他们宁可出手保护湘潭人的安全,亦绝不会再给雷九谛要挟他们任何事情。

“他不会来的。“练飞虹失笑:“你就继续在这里等吧!“

他说着时心里却疑惑:为什么雷九谛突然这般执意与荆裂决斗?反而不是急着回去重整门派?有什么刺激到这个疯子吗?

这时又有人赶来竹棚里,正是严有佛跟几个负责保护他的湘龙派弟子。严有佛治疗雷九诵期间一直由他们陪伴,虽然严有佛本人反对——反正雷九谛要是发狂起来,这几个湘龙剑士也绝对挡不了——但唐皓仍坚持这个安排。

肥胖的严有佛喘着气走到燕横等人身后。童静马上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突然这样?“

严有佛仍在喘气,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一指身边的湘龙派弟子。

比较高那个湘龙剑士面有愧色,怯懦说:“刚才严大夫正为他检査伤口时,我们在房间外聊天,不免说到武当派被朝廷消灭的事…他大概听到了,就突然发狂跑出酒坊…“众人听了都默然。这时圆性想起刚才与戴魁的对话,恍然大悟。

“雷九谛就跟荆裂一样…“圆性说:“他希望挑战姚莲舟,以证明自己的毕生绝学,并且光耀秘宗门。可是突然之间,世上再没有了武当…“

燕横明白了,接着他说:“…于是在他心里,只剩下曾经斩伤他的荆大哥跟『浪花斩铁势』。“

圆性点点头:“以他的年纪,再不打,武功的高峰就会溜走。荆裂如今已经成了他武道生涯中最重要的对手。“

众人明白后,回头又再看看独自坐在擂台正中央的雷九谛。

虽是可恨的敌人,他们心底里还是不得不对这个如此坚执的武道行者生起敬意。

卷十四 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