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绵绵又寒冷的微雨里,萤静并未理会衣衫和头发滴湿,仍然站在庭院中央练剑。

经过燕横指点她青城派“观雨功“的锻炼后,童静只要聚敛心神,就能够仔细看见每点落下的雨丝,并以意念想象的剑尖,一一刺中它们。

童静在雨里吐着气息,轻轻挽着“迅蜂剑“,身心都处于高度的协调。这阵子她练剑格外得心应手,回想起来正是在“湘渡客栈“与雷九谛共处那段时日之后。

——因为观看雷九谛锻炼邪异的“神功“,童静在不知不觉对抗之间,大大改进了精神的集中力。过去在成都学武时贪多务得而费成的不专注习惯,至此已经完全改过来。

不止是精神专注的深度有所增进,童静每次集中时所花的时间也更短,终于能做到剑随心而发的要求,连环攻守的速度加快不少。

自从那天亲耳听见燕横如何称赞自己,加上雷九谛曾想收她为衣钵传人,童静的自信顿时大增,令她练起剑来更是起劲,进步神速。

——燕横说过,就算有一天我的剑法超越他,他也不会感到奇怪。好,我就要从后追上他。

——要当上未来青城派掌门的伴侣,我也不可以太差劲啊…

想到燕横,童静不禁甜笑。

此刻她正在挑战另一个关卡:“借相“。亲眼见过雷九谛练习“神降“功法后,童静既害怕,却又惊奇于那气势和威力,她虽然并不想练到那般邪门的境地,但对于“借相“大感兴趣。

她曾经向燕横和练飞虹请教过“借相“的基本练法。然而这种功夫着重个人领悟,不可能完全由旁人指点,就如在水中游泳一样,老师顶多只可教你一些动作,真正要能浮游,还是要自己感受尝试;一旦跨过成功了,从此就不会再忘记,但要是跨不过,别人无论怎样多说,你也领悟不来。

——世上很多武人都练不成这种心灵功夫,无法令武艺再上层楼。这是在“先天真力“之后,另一个令很多有志者无可奈何的关子。

这几天童静集中锻炼“借相“,已经有点模糊的概念,虽然还没有真正完成过一次,但确知已在掌握之中。

此刻她又再聚精会神,准备尝试冲破那意识的界线。

童静回忆燕横所授的“火烧身“之法。可是她总想象不到火焰,而且有些害怕。经过一轮思考,她觉得还是要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意象。

一一一火焰不行,就试试另一个吧…....

她开始把意念凝聚在背项中央最敏感之处。那儿渐渐生起一股寒意。

——再细一点…

在头脑神经高度集中下,那股幻想的寒意越聚越细小。童静感受到背项皮肤受压。然后,那寒意成形了,化为一根尖针。

针端极轻地刺上童静的背项。

那枚想象的尖针,对童静而言恍如实物。皮肤接受了虚幻的刺激。身体经络因这“触感“产生高速反应,向她全身发出指令——

如被针芒刺背的童静,身体以诡异的速度向前跃出,逃避那看不见的锐利针尖!

身体弹出的刹那,童静即从意象中醒觉,乘着冲刺的势道,手中“迅蜂剑“随手就刺出青城剑技“星追月“!

这是童静人生至今最快的击剑。

“迅蜂剑“在那极贯彻的劲力下,剑身发出前所未有的锐鸣,向童静身前空虚处刺出,触及的微雨有如火花似爆散,形成极美的画面。

直至“迅峰剑“的颤鸣停止,童静仍然维持着完成刺剑的姿势,脸上充满不信。

——就这样,她一口气冲上了“借相“的境界。

童静害怕这感觉马上就会忘记,于是赶紧再次练习这个“针刺背“的“借相“。一次、两次…她重复成功了,每次的喜悦都更大——心里确定已经掌握其中要诀,再也不会失去!

一口气练了十多剑之后,童静心情异常亢奋,但同时也感觉甚疲倦。这“借相“之技要求心灵高度集中,童静又未完全熟练,运用的次数一多起来,虽然身体不倦,精神却变得疲乏。现在自己亲身经历“借相“,她终于了解雷九谛练“神降“时,何以如此疲劳伤神。

童静好想马上就去告诉燕横自己练成了“借相“,但她一身衣衫快要湿透,发发也是又湿又凌乱,心想不能给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也就先回房间梳洗。

在房里更衣时,童静不由想起的却是雷九谛。要是没有这个秘宗掌门的催逼,她也不会有这么惊人的进步。虽然是敌人,童静不禁在心里感激他——就像她也感激姚莲舟在西安让她得窥“追形截脉“的神技。

雷九谛独自坐在那岸边擂台上已经五天了。如此风餐露宿,不知道有没有人送衣食给他?今天更下起雨来,他必然更难受吧?

想到这里,童静决定先不去找燕横。她找来一件厚厚的披风,再去厨房张罗些饼食,离开了寄住的大宅,撑着纸伞往河岸那边走去。

到了擂台的竹棚外头,童静看见圆性和阿来蹲在入口旁边的布帐底下避雨,圆性捧着一大碗堆满了肉的饭正在猛吃,猎犬阿来则啃着肉骨头。此外还有几个湘龙派弟子在聊天。

“你怎么来了?“圆性放下碗筷站起来,不期然看着童静手里的东西。

童静走进布帐下,收起了纸伞。

“我…想带些吃的穿的来给他…“

湘龙弟子听了,不免向童静投以不快的目光。当初若非童静执意要救雷九谛,此刻湘潭城就不会有这个麻烦。

圆性听了摇摇头:“不行。不可以给雷九谛看见你。:你忘了上次的事情吗?为了跟荆裂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要是你又再被他劫持就糟糕了。“

童静无奈点头答应,把东西放下来,走近竹棚侧面,透过竹子中间的空隙看进去,隐约见到擂台上盘坐的那个身影。

“你不用担心这老怪啦…“一名湘龙派弟子说:“我们放了粮水在擂台旁边。不是可怜这家伙,只是不想他饿了渴了,又走出来骚扰百姓。“

“他这几天都留在里面,倒还好。“另一个比较年长的湘龙剑士说:“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发疯。唉,这事情好棘手…“

童静一边抚摸着阿来的软毛,一边跟圆性对视。两人都想不到此事要怎么解决。

“你也听练前辈说过了,雷九谛这人是多么固执,连几十年前的恩怨也牢记着。“圆性说:“要是说他就这么坐个一年半载,我可不会觉得半点惊讶。这位湘龙派的师兄说得对,现在雷九谛乖乖在这里坐着还好;要是我们走了,给他知道荆裂没理会他就离开,难保他不会迁怒湘潭百姓,干出些什么发泄。到时又没有了我们『破门六剑』压制着他…“童静叹息摇摇头:“可是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不走啊…还要去找兰姊…“

布帐下弥漫着一股郁闷的气氛。他们心里都知道还有另一个选择:在发生大祸之前,众人合力诛杀雷九谛。这样虽然似乎有违武者原则,但另方面看,除魔卫道、保护百姓亦是武人应负之责。

可是童静又想:雷九谛虽是凶顽,但并非波龙术王那等大恶,杀害自己的弟子确是疯狂,但此外雷九谛不过执迷于武林斗胜,并未残害滥杀平民,我们只是在猜测他可能会这么做。为了一些还没有发生也未确定的事,就可以判一个人死罪吗?这样算是正义吗…?众人正在纳闷之际,却听见河街那边生起了哄动的声音。自雷九谛盘踞在这擂台后,河街上的商号和工人皆甚惧怕,但毕竟仍要营生,而雷九谛又再无异动,他们不久就回复正常的货运。

此刻街上人群之间却又有事发生。童静和圆性等人张望过去,只见大概有二、三十人正穿过街道,向这边走过来。

人马接近了竹棚,童静看见领在最前头的来者不是谁,正是荆裂!

燕横和练飞虹左右伴着荆裂而行,戴魁则紧随在后。之后是湘龙剑派的掌门唐皓,率领着一干约二十名弟子前来援助。每个人都带了兵刃,唯独荆裂一个两手空空,似未作战斗的准备。

他们与竹棚入口前众人相遇,各施了礼,唯独为首的荆裂默默无语,遇见童静他们竟没有看一眼,也未说一句话,就径直走入竹棚里。

燕横与童静相视。童静焦急问:“是怎么回事?“燕横急于跟随荆裂进去,只是摇摇头,也就进了竹棚内。童静只好也跟着圆性和练飞虹等人进入。

到了那广阔的擂台旁,只见上面的雷九谛紧紧包裹在黑袍里,缩着身体盘坐。他淋了一整天的雨,浑身上下都湿透,却仍像一块石头般不动。

直至荆裂出现在雷九谛眼前,他才生起反应来,一双冰冷而疲倦的眼晴重燃火焰,从台上向下看着荆裂,而且眼球又再像疯子般不断转来转去。

荆裂也仰着头,默默与雷九谛对视。

“荆大哥…“童静从旁呼唤,想知道荆裂来此有何打算。但当她看见荆裂与雷九谛互相对视的神情时,莸然感觉两人彷佛处身在另一个只属他们的世界,旁人都无法干涉。童静只好瞧着燕横相询。

“我也不知道。“燕横紧张地握着腰间“龙棘“剑柄。“荆大哥刚才突然问了我一句:『雷九谛还在擂台上吗?』我回答他之后,他就说要过来。“

——情形就像那天雷九谛到来时一样,好像受到什么呼召。

在微雨之下,荆裂眼也不眨地与雷九谛对视,神色甚是凝重。事实上自从知道武当覆亡的消息后,荆裂就一直没有笑过。

雷九谛形容困顿,但一看见荆裂,脸上马上恢复了从前的狂气。他感到曾被“浪花斩铁势“砍伤的肩头,此刻彷佛隐隐透出寒意。这记忆令他心里憎恨的火焰烧得更旺盛。“你现在才来吗?“雷九谛独处在此,久未与人说话,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病人。荆裂点点头:“我迟了。“

“那你上来吧。“雷九谛向荆裂招招手,爬起身来站着,摔去披在身上的黑袍,双手向两旁张开,摆出迎战姿势。

一见雷九谛有所行动,燕横等人大为紧张,全都准备拔出兵器。

但荆裂半步未动,只是继续凝视雷九谛。

“如何?“雷九谛吼叫。

然后,荆裂那张一直被忧伤与沉重封锁的脸,好像有什么慢慢裂开了。他的嘴唇从紧抿变成弯曲,再次露出同伴与宿敌皆十分熟悉的笑容。

“感谢你。“

雷九谛听了扬扬眉毛:“什么意思?““就在我最失落的时候,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感谢你。“

荆裂这句话令在场众人震惊。大家都知道荆裂这阵子心情低落,全因为挑战的对象武当派已然消失于世上.,而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明显:

荆裂准备接受与雷九谛一战。

“等…等!荆大哥,你不可——“童静急忙呼唤。

“荆兄!“戴魁也说:“你已经没有跟他打的理由啊!“

“荆侠士,别拿自己的命来玩…“唐皓也忍住加入劝告。

圆性和练飞虹却没说话,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似乎荆裂这个决定并不教他们太意外。燕横最初也露出惊讶的表情。可是当他看见荆裂此刻的笑容时,心情就平静下来。

——因为荆裂现在的样子,就跟燕横在青城山第一次遇见他、面对武当锡昭屏时毫无分别。

荆裂并未回应童静他们:仍是看着雪九谛。

“不是今天。“他笑着说:“这样就打太浪费了,你我都未在最佳状态。要打,就在我们都把伤养好、身体都调练好之后。而且要在更多人眼前打。这样的决斗,世上没有多少次。“

雷九谛听了,眼眉抬了一下。

荆裂继续说:“还有,你连趁手的双刀都没有了。我会请唐掌门找人替你打造新的兵器,这段日子也会给你好吃好睡,并且叫严有佛继续替你治疗伤势。我要的是最强的雷九谛。你可别令我失望啊。“

雷九谛听见,蓦然收敛起高涨的杀气,双手垂了下来。他朝着荆裂点点头,首次露出敬重对手的表情。

荆裂一说完这话,马上就回头往竹棚门口走去,并向圆性呼唤:“和尚,快跟我回去,我要继续练『易筋经』,把这些伤都完全治好。“

圆性点头,随着荆裂快步离开。练飞虹看着荆裂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也跟着走出去,戴魁、唐皓和众多湘龙派弟子亦紧追。

童静却急得眼眶泛泪——她跟雷九谛相处了那段日子,深知雷九缔多么可怕,荆裂与他决战,生死难测!

“你快去劝荆大哥,还来得及!“童静拉着燕横的手臂摇晃,却发觉燕横的神情平静得很。

“我明白荆大哥的想法。“燕横牵起童静的手:“我相信他。你也该相信他。“

同时荆裂再次走在河街里,街上人群见他平安走出来,都松了一口气——整个湘潭城都知道雷九谛要再度挑战荆裂。可是他们又看见,荆裂出来时脚步轻巧,并且挂着神秘的微笑,跟刚才完全像换了另一个人,皆感大惑不解。

戴魁仍未死心,追上前来:“荆兄…“

荆裂停下看着他。

“戴兄,你刚才说我再没有跟雷九谛打的理由。你错了。我不只有很充足的理由,更是非打不可。“

荆裂挥手指一指四周那些商贩和工人。

“雷九谛这个天大的麻烦,是我们『破门六剑』带来湘潭的。我们一天不面对他,他对这里的人一天都是威胁。『破门六剑』托庇于此地,才得以安然度过追杀,受了大家极大的恩惠,不将这事情解决,一走了之,那就是忘恩负义。“

戴魁听了没有说话,只因实在难以反驳。当日身受重伤差点死掉的练飞虹不禁在一旁点头同意。

另一边的唐皓亦是默然无语。“破门六剑“对湘龙派有大恩,他并没把照料他们看作是施舍,反之觉得自己身为本地武林一派之长,却没有能力亲自解决雷九谛这个麻烦,甚是惭愧。

“此外我也有个盘算。“荆裂继续说:“阿兰她此刻不知到了哪里去,我们找她得费很大工夫。我若与秘宗掌门一战,这消息肯定会在江湖上迅速传扬,也会有很多人来观战。阿兰只要安好,必然听到这消息赶来。“

练飞虹和圆性听了点点头。这确是一个好办法。

“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接战首要的考虑。一_这时荆裂脸上泛出凌厉锐气,再次恢复挑战者的风范。

“姚莲舟、叶辰渊、锡晓岩、江云澜…这些武当派的对手,已经不知道还是否存在世上。没有了他们,我的修行毫无意义。“

“灭门之恨,我当然时刻在心。南海虎尊派是被武当派结结实实地打败的,那我也只想结结实实地打败武当派。可是武当却在这之前就消失了…我不知道未来自己还可以追求什么。“

“在这时候,我却有机会跟雷九谛这样的人物交手。而且是在这么完美的舞台上。更难得的是,他也有打倒我的十足欲望。世上有多少个像雷九谛这样的高手?不错,再等两、三年的话,也许我的武功还能再进一步,要打倒他更有把握。可是以他的年纪,还能够维持在这高峰多久?尤其以他那么暴戾邪门的武功,两、三年之后再遇上,他可能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就在这时遇上他,不是一种天大的幸运吗?我有错过的理由吗?“

荆裂说着走进岸边,眺视湘江上的波浪与浮荡的舟船,心里再次出现泉州海岸那令人怀念的风景。

“这是我的生存方式。假如要因为这样死掉的话,好,那就死吧。“

十二月。

寒凉的冬夜天空一片清朗,几近圆满的月亮,自中天映照而下,把坐在屋顶上燕横的轮廓清晰勾勒,投影于庭院地上。

燕横盘坐在屋瓦,拿着小刀仔细修饰手里一件东西。澄明的月亮,加上剑士修练多年的眼力,他不必灯光也可看得很清楚。燕横雕刻时眼神异常专注,但也没有显得紧张,只是自然地动着手指与刀锋,把心中所想的形象刻划成实物。

轻盈的脚步声从庭院东面响起。燕横不必看,单是从足音就辨出是童静。他微笑着把小刀收在腰带鞘里,站起来向下张望童静。童静也朝他挥挥手。

童静沿着墙壁登上屋顶来,燕横站在边缘伸手去拉她。以童静今日的身手,其实并不需要他帮忙,但她仍含着微笑把手递给他。每次在这老地方相会,她都是借这机会给他牵着自己的手。

燕横拉着童静,轻轻走到屋顶最高处,一起坐在顶梁上。

虽说是冬季,但湘潭的南方气候甚是温和,两人久经风霜,这气温对他们不算什么,只多穿一件布袍已足御寒,反而这夜里的冷风吸进胸膛里甚觉清爽。他们并肩眺视宅邸外的街道,只见城里栉次鳞比的房屋沐浴在月光下,一切都蒙上淡蓝,风景殊美。

这时燕横把手上的东西递给童静。

“给你。“

童静接过一看,登时大喜,原来又是另一个木雕的人偶。童静最初看见,本以为燕横这次雕的又是木兰将军,但仔细再看几眼,发觉那人偶提剑的姿势、发髻的式样和脸孔轮廓都跟从前不同…

——这分明就是我!

她欢喜地摸着人偶上的刻纹,细细欣赏那手工。相比先前燕横送她的那个木偶,这次的雕功显然大有进步,面容和衣衫都更仔细,起伏曲线自然流动,神情和姿态更隐隐具有一股生动的气度。童静越看越是惊奇。

“你怎么造出来的?…你练习了很多个吗?“

“没有啊。“燕横摇摇头:“平时还要练剑,哪有这种工夫?只是随意雕刻的。最初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前明明要想很久、花很多心力才刻出的线条和方位,现在却很自然地一下子就能下刀。上次那个木兰,我一边造,一边都在担心一记错手就把整个弄坏,现在完全不害怕,很快就在手里成形了。“

“哈哈,说不定你有这天分呢。“童静取笑他:“将来就算不练武,你可以在街头卖这个维生啊。“

燕横却没有笑,表情很认真。

“我后来再想了几天,就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燕横凝视童静的眼睛说:“是因为我现在比从前坦率了,能够更放心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

“哦?是吗?“童静扬了扬眉毛:“那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跟你在一起了。“

燕横说出这话时,直视童静那双反射着月光的眼晴,没有半点犹疑。童静感受到那股真诚,心头泛起一阵暖意,轻轻把头靠在燕横宽壮的肩膊上。

“我想不只是雕刻。我的剑法也是一样。“燕横仰视月亮说:“回想起来,过去这两年我修行的历程,从成都打马牌帮、在西安府的『盈花馆』对抗姚莲舟,还有先前杀进『湘渡客栈』…我这许多剑技突飞猛进的时刻,都有你在。因为你,才有今天的我。“

童静听了燕横这句话更是欣慰,那夜在“湘渡客栈“得燕横拯救时的亲密情景,再次在心里重现。

可是转眼间,童静的心情却又沉下来。只因她听到燕横提及武道修练之事。“怎么了?“燕横察觉她有异,垂头关切地问。看见她的表情,他马上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你担心荆大哥吗?“

童静无言点点头。

后天正午,就是荆裂与雷九谛擂台决战之日。

这两个月来,荆、雷二人都集中休养备战,身上的伤已然康复,体力也调整回最高的状态。荆裂那肩膝旧伤,虽然始终未能十成恢复,过度劳动下仍会生痛僵硬,但复元的程度,已无碍全力发劲攻击。二人同意开战后,湘龙派的唐掌门就选定了后天这个黄道吉日——一件杀人争斗的事情却去挑选吉日,很是矛盾。

“破门六剑“在这两个月来已然尽全力协助荆裂备战:圆性的少林“易筋经“与禅坐吐纳法,大大帮助荆裂康复,并且将因伤久未锻炼的各部位肌肉重新调整提升;练飞虹把自己所知一切关于雷九谛的武技和习惯告知荆裂,并一起推演雷九谛在战斗时可能使用的策略;燕横与飞虹先生比较檀长双兵刃,也就轮流模拟使用双刀的雷九谛,担当荆裂对招练习的对手;童静亦把她和雷九谛相处的细节告诉荆裂,特别是“神降“魔功极消耗体能这一点。

再加上唐皓在城里张罗的各种珍贵补品,经严有佛精心调配成食疗,荆裂在伤愈后这么短的时日,已然重拾昔日佳态。

可是任谁都知道,这些都不是能在雷九谛刀下生还的保证。

燕横看着童静担忧的表情,忽然想起从前也曾跟他如此亲近的另一个女孩。

“静…假如是我换作荆大哥,你会阻止我吗?“

虽然只是个假设,童静一听到燕横这么问,还是马上离开了他的肩膊,紧张地握着他的手,认真地与对视。她仔细看燕横那澄澈的双瞳,思考了好久,最后咬了咬下唇,这才开口回答。

“我不会。“童静断然说:“即使我会害怕得要死,也不会阻止你。因为我很清楚,这就是你的人生。假如你因为我而放弃了对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情,那么我喜欢的人已经不再是燕横。“

燕横听了很是激动。他不禁扶着童静站起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就像那天在青城后山的“泰安寺“前,他跟宋梨拥抱一样。

——然而这次,他不会再放开眼前人。

二人在月下相拥良久,才再次坐下来。童静这时叹了口气:“我知道兰姊也会跟我一样想…唉,可惜她到现在还是没有赶来。“

由于“破门六剑“仍是钦犯,这一战不能公开宣布荆裂的名字,但是“南海刀客决战秘宗掌门“的消息,这段日子已然由众多客商往湘潭外不断传播,许多武林中人都闻风而来,而本来刚离开的八卦掌门尹英峰,也在回徽州半途听闻消息而折返。

按道理虎玲兰只要闻知“南海刀客“之名,应该猜到是荆裂而赶来,可是至今仍未看见她的踪影。而这场决斗也不可能无止境等待。

——假如兰姊来不及见荆大哥最后一面…

童静猛力摇头,挥去这想法。

“你不必太担心。“燕横说:“从前我跟荆大哥初相识时,他对我说过,面对武当不要做有勇无谋的事,明知没把握就要逃——要变强就要活下去,逃跑并不是可耻的事。“

“他要不是有一定把握,是不会跟雷九谛决战的。他不会因为当众答应了就硬着头皮去打;更不会只因为很想打就失去了判断。从前他一个人流浪许多年,独个不断修练和战斗都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也曾经跟雷九谛交手,那么你看现在的荆大哥能打胜吗?“童静问。

燕横想了想回答:“为了怕再次伤及旧患,荆大哥这些月来与我们对练,都压抑着没有用全力,尤其『浪花斩铁势』,更加不敢在对打中试用。虽然这样,但我观察他身手的恢复程度,还有流露出的气势,我认为绝对足以跟雷九谛一战!“

他站起来仰视着月亮,又说:“可是到了他们这样等级的对决,胜负已经不是单纯武功修为的较量…能不能打胜,那倒真很难说。不过我相信他。“

听了这话,童静的心情比较平静下来。她相信燕横,因此也相信荆裂。

“看来除了兰姊,你是世上最了解荆大哥的人啦。“童静微笑。

“当然。“燕横也笑了。“别忘记了,我是他的第一个同伴啊。“这时夜静的街道,有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傅来。两人向下面看,原来是飞虹先生。

“你们真的在这里!“练飞虹微喘着气仰头看着两人。

“什么事?“童静问。

“是荆裂。“练飞虹说:“他叫我找你们回去。他说,今晚要跟我们『破门六剑』每一个都练习一场。认真的练习。“

听见最后那几个字,燕横的眉毛扬了一扬。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今夜,荆大哥要解放那压抑封印已久的力量,真正测试自己功力。

燕横听了,已然兴奋得手心冒汗。可是练飞虹接着说的,更令他心跳加速。

“刚才他已经跟我打了一场,现在大概又在跟和尚打。“飞虹先生说时,眼睛在夜里闪出光芒,满是皱纹的脸露出神秘的笑容。“快跟我走。相信我,这样的荆裂,你绝对不想错过。“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十章浪花

小船正缓缓向湘潭岸边靠近。

数以百计的人群正站在竹棚外头等待,连同挤不近竹棚而散布在河岸街道上的人更是上千。另外也有城民站在临河的房屋二楼窗前或是货仓屋顶上眺望。数十个胆大又身手好的家伙,则爬到竹棚的高处上。

他们全都在等待这个乘船而来的人。

在湘潭众多富商出资下,这座竹棚擂台早已修建完成,里外悬挂着湘江各路船队的旗帜,还有绘着吉祥瑞兽与写了“耀武扬威“、“叱咤风云“等文句的幡旗。

竹棚入口的顶上挂有一片大直幡,上书“武魂“两个几乎各等人身高的大字,气势非凡。燕横、童静、圆性和练飞虹这四个“破门六剑“的同伴,此刻正站在这两个大字底下,目不转晴地看着荆裂的小船缓缓靠岸。

今早荆裂坚持独自一人乘船到湘江上准备,拒绝了他们任何一人同行。

“在最后的时刻,我要全神思考和想象雷九谛到底是怎样战斗。我太熟悉你们的武功了,你们任何一个在场,都会影响我的想象有所偏差。“

“破门六剑“自然都明白荆裂的想法。可是其他人不免疑惑:在这个关头,荆裂会不会因为心情太紧张,不想给别人看出来?要躲到水上不见人,难道真的没有信心吗…

快到正午,在阳光底下,戴魁额上满是汗珠,但并不是因为炎热。这两个月来荆裂经常请教戴魁有关心意门的整体发劲法门,借之改进“浪花斩铁势“——只因“浪花斩铁势“的威力,全在于浑身肌肉筋骨协调爆发,这方面心意门的心法正可补足。戴魁毫无吝啬地倾囊相授,只是不知道最后能够帮上多少忙。

——其实戴魁并不知道:荆裂与他共同研习,也同时将“浪花斩铁势“的窍门要诀传达了给他;戴魁此后回到祁县再自行修练,突然有了新的领悟和进境,才渐渐发现荆裂这个“传功“的事实。

站在戴魁身边的是刑瑛与庞天顺。二人各经师父首肯已订终身,成了未婚夫妻,然而此刻他们都没有了平日的幸福笑容。毕竟他们曾经面对过雷九谛,深知他是何等可怕的高手。

——荆兄真的到了能挑战他的境界吗…?

赶回来观战的尹英峰与唐皓并肩,两人弟子都聚集在身后。尹英峰本已到了邻省江西,因为顺道拜访抚州一个故友,停留时闻知决斗的消息,于是带着其中三个弟子匆匆折返。

雷九谛的武艺如何,尹英峰未亲自见识过不敢说,但他曾几乎被雷九谛的爱弟子韩山虎所伤,虽说那是偷袭,但仍可见出雷九缔亲传的武功有多厉害。徒弟也如此,要迎战其师尊,即使以尹英峰的“东楚长剑“,也不敢估量把握多少。

尹英峰心里既在责备荆裂太过冲动,但另方面又对这一战非常期待。他听去过西安府的弟弟尹英川及八卦门人,说到荆裂的武艺如何出众;而雷九谛又确在森林里被荆裂斩伤过。尹英峰身体里那武者的血液不禁沸腾,很想亲眼看看,荆裂这集合了平生所学的“浪花斩铁势“,到底是什么模样。

除了这些人以外,曾经帮助过“破门六剑“的阮韶雄和沈丰等江西武林人士、一些曾在西安见识过荆裂的武人,以至湖广之南一带的武林及江湖人物,也都不不约而同聚在湘潭。不过总计起来,被雷九谛吸引而至的武者,还是远比为了看荆裂而来的人多了许多——堂堂沧州秘宗掌门的名号,相比“南海刀客“,响亮了不止一百倍。

除了一众武者之外,今天能够进入竹棚观战的,就只有湘潭一地的仕绅与富商。这场毕竟并非一般擂台比武,而是两个人拿着真刀互砍较量,碍于礼教风化不可完全公开,故而用竹棚围绕遮挡着擂台。至于官府的人都因为荆裂的钦犯身分而避席。城民百姓虽无缘亲眼看见这一战,但仍希望一睹荆裂的风采,故此聚集在河边张望。

小船已到了岸边,慢慢往竹棚外的小小埠头停靠。众人只见左臂与右腿包扎成全黑、

戴着西域花纹头巾的荆裂,双手与身上都带满了兵器,挺立在船首,即使隔远看不见他的相貌表情,但那身姿自然散发的豪迈气度,令许多人不禁齐声喝采。

一也许因为大家都是靠水而生,看着波浪长大,泉州出身的荆裂,在湘潭人眼中竟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船一停了岸,荆裂轻巧地跃上埠头的木板。他站着迎受岸边无数的目光,蓦然回想十二年前在家乡海边擂台出战的光景。

这条路,他走了许久。相比十五岁的时候,今天的他背负了更多人的期待,其中有他敬重的前辈、以诚相交的友人、出生入死的同伴…

——然而,还欠一个人。

荆裂知道不可去想。他仰天闭目,恢复了平静的心情,然后朝前方的竹棚踏去。

“破门六剑“上前迎接他。荆裂一眼看过去,毎个人都将爱用的兵器带上了:燕横佩着“雌雄龙虎剑“、童静腰挂“迅蜂剑“、练飞虹将崆峒“八大绝“的兵器全数带在身上、圆性虽没有穿上整副“半身铜人甲“,但左臂从肩至拳都戴上铜甲,包铁的六角齐眉棍亦握在手上,身边跟随着忠心的猎犬阿来。

荆裂看见皱了皱眉。

“我说过…“荆裂说:“你们忘了吗?“

数天前荆裂对同伴们说过,他这次与雷九谛决斗非因私怨,而是纯粹较量武技;假如他不幸死伤,他们四个都不许向雷九谛围攻报复。

“我们记得。“练飞虹说:“不过我们是同伴呀。在你战斗的时候,我们不可能悠闲得两手空空观看。“

“对。“童静微笑说:“我们是『破门六剑“,兵器也等于是衣服啊。“

荆裂听见她这句觉得对极了,笑着点点头。

他们站在埠头上互相对视。燕横等四人目光一致,看着荆裂时都投射出无比的信任——经过前晚的练习比试,他们已经再无疑惑。

荆裂与他们心灵相通,接受了他们默默的支持,然后带着四人向竹棚走去。神医严有佛这时也都下了船,跟随着五人上前。

走到了入口那“武魂“二字之下,荆裂领众人停下来,看看在门前等待的尹英峰和戴魁等人,又回头瞧瞧身后的严有佛,拱个拳垂头说:“诸忙的恩情,荆裂此生无以为报。““你不要死掉,就报答我们了。“后面严有佛说。众人都哄笑起来。

——只是他们都看不见,严有佛从来镇定无比的十指,此刻正在微微颤抖。

尹英峰在十多天前回到湘潭来,也加入与荆裂等人研究战法,更破例向荆裂这个非八卦门弟子指点了“东楚长剑“及八卦步法的一些窍妙,只是不确定能对荆裂的胜算有多少帮助。尹英峰此刻看见荆裂,心里也自感奇怪,怎么这样轻易就把八卦门绝学的诀要外传?然而荆裂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自然令人与他坦率相交。戴魁、练飞虹和圆性皆如此。

——还是我心里其实暗暗认定荆裂打不赢,把秘技传授给一个将死之人也没有关系...?

想到这里尹英峰脸色沉重。他最初是因为大儒王阳明的请求才来援救“破门六剑“,但渐渐就被他们的气魄、友情与正气吸引,绝不想看见一刑裂这么早就断送人生…

荆裂似乎感受到尹英峰的不安,瞧着他不发一言,但眼神里似在说:

——相信我。

尹英峰看见了,无言点头。

荆裂仰头,看了一眼上方“武魂“两个泼墨大字,也就进入竹棚。

早在荆裂抵岸时,许多观客已然鱼贯走入竹棚霸占位置,此刻他们正团圑包围着中央那座广阔的木搭擂台。先前建到一半的棚顶早已完成,把正午阳光遮档在外。虽然有竹棚遮荫,又是冬季时节,但数百人挤在一起,仍是令擂台四周气温高升,每个人都因炎热和紧张而在冒汗。

荆裂一踏进来感受到那气温,心里在笑。这炎热正似他习惯的南方夏季气候,乃是他状态最佳的季节.,相反对手长居北方,必感不适。

观客多达数百之众,却全都非常沉默,竟比外头河街上的人群更静。

只因他们都被一人震慑。

这人此刻正盘膝坐在擂台中央。

“云隐神行“雷九谛仿似入定老僧,闭目在空广的擂台上打坐。他身穿分明的白衣黑袴,衣袖以黑布护腕束起,上身衣袍交叉绑着两条黑布,一身劲装疾服,跟荆裂一样已经作了万全的战斗准备。他身旁木板地上放着双刀,其中一柄银刀是他被燕横从“湘渡客栈“救走时缴去的佩刀,如今归还他手;另一柄银刀在他血战秘宗门弟子时已失去,唐皓为他找城里最好的铁匠,按照余下那柄复制打造,刃形、重量、平衡等各方面都大致相同,虽非十足原来的爱用兵刃,也已经非常接近,无碍秘宗门“明堂双快刀“的发挥。

雷九谛的面容早无昔日疲态,又再显现出精悍的气息,额上那几条有如虎斑的深劾皱纹,不单没有令他显得苍老,反教人感觉凶猛的威势。半白的蓬乱头发微微飘扬,令人联想山林中蓄势的野兽。雷九谛这魔气逼人的神容,众多观客见了都被吓得噤声。

荆裂甫踏入竹棚,众人马上开出一条路来,让他走到擂台前。

雷九谛感受到对手到来,睁开眼晴俯视。他的眼瞳视线游移不定,透着的那疯狂光芒,又令众多观客更害怕。

荆裂却笑着迎接雷九谛的凌厉目光。他留意到雷九谛额上渗着汗珠。这可能是不惯炎热,也可能是因为心情焦躁。不论何者对荆裂都是另一个优势。

“你来这么迟。“雷九谛切齿:“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我们相约正午。“荆裂指一指天空:“我就正午来了,没有迟到啊。“

虽说决斗者预早到场准备是惯例,但也没有规定非如此不可。是雷九谛自己心急开战而早早到来,与人无尤,雷九谛无从反驳,“呸“了一声没有答话。

——他果然很焦急。

荆裂表面仍笑着看雷九谛,但心里正不断思考,就如湖中的水鸟,表面悠闲游过,但底下双足其实不断在努力划水。他正从各方面视察雷九谛在现场的神情,判断对方的心思。——真正的决战,从一见面已经开始。

雷九谛拿起双刀站立,轻轻踢动双腿十数记,活络盘坐已久的关节,将双刀连鞘插在腰带左右,把刀柄的高低角度调整好,然后向荆裂挥挥手。

“废话别说。上来吧。“

荆裂却伸出手掌,向雷九谛示意等一等。他自顾自就回头,看看跟随在身边的“破门六剑“同伴。

燕横他们每一个看着荆裂时,眼神都毫无动摇。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挑战,对荆裂而言就是人生的一切。

“不要留下遗憾。“练飞虹向荆裂说。也好像是在对年轻的自己说。

荆裂点点头。他随之把船桨与长倭刀交给圆性;左前臂上的缠绕的铁链枪头解下来递给练飞虹;腰带上斜插的鸟首短刀则交予燕横。

最后只余下一柄雁翅刀挂在腰间。正是他十五岁渡海离开泉州至今随身最久的兵器。他的手掌握着刀柄,回忆当年在海边裴仕英师叔将这家传军刀送给他的情景。

——要是师叔还在,知道今天我要用这柄刀去斩秘宗掌门,他一定吓得撒尿吧?

想到这里。荆裂不禁露出与少年时一样的笑容。

雷九谛见了,回忆起那天他用刀架在不能动弹的荆裂颈上,荆裂却仍然笑得出来那副模样。他一想起来就感到痛恨。

——看我把你这笑容斩裂!

荆裂看见雷九谛仍然站在擂台正中央,没有多退让空间给他上台。荆裂心念一动,没有爬上擂台,就在台下先将雁翅刀拔出鞘来。

圆性他们看见都感到奇怪:何以荆裂未上擂台已先拔刀?

那雁翅刀经过当世大师寒石子精心打磨后,刀身上的斑驳战痕都变浅,虽然看来仍然古旧,但相比先前,重现了久失的锋芒。

一一“斩千军之刃“。

荆裂提着已出鞘的利刀,左手按着擂台地板,正准备跃上去。

蓦然,他感觉一阵轻风吹过心头。

他的左手离开了台板,向上举起来,示意所有人静下。

雷九谛本就暗中准备作战,却见荆裂仍未肯上台,不禁嘀咕:“又怎么了?“

荆裂虽未发一言,众人见了他这模样,也都静默。

荆裂闭起眼睛,竖着耳朵倾听。

那声音原本不可能傅得到这里来。可是官能张开到最大的荆裂,却确实听见了…

渐渐其他人也听到那微细的声音。首先是燕横、练飞虹、尹英峰等几个听觉格外敏锐的高手,然后是其他的武者。

在竹棚外远方。马蹄急激踏在街道石板地上的声音,正向这里接近过来。

在他们看不见的外头街道上,一匹马排开躲避的人群,沿着街心向竹棚急驰。

马鞍上的,是一个穿着鲜红衣服、背项斜挂长刀的身影。

“让开!“

虎玲兰俯着身体,腿臀都已离了马鞍,正在全速冲刺策骑,同时高声叱喝着。她一方面焦急地要赶往那挂满旗帜的竹棚擂台,另一方面又要专心操控坐骑,别要撞上途人。

街上的湘潭人也都看呆了,目睹这个前所未见的异国女刀客乘风而过。她露出裙裾外的一双健美长腿夹在马腹两侧,麦色的肌肤紧致得反射着阳光。

“破门六剑“五人听见那急激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都露出一致的笑容。

——她回来了。

急奔的马儿吐着白沫,已到极限。虎玲兰察觉,虽然无比心急,但也不想马匹猝死,轻呼一声从马鞘右侧跃下,顺着冲势着地奔跑,将慢下来的马留在后头。

这惊人的下马身手,令河街上的百姓轰然喝采。

虎玲兰满头满身都是汗,也没空再结发髻,只把头发往后束成一把。她的脸因多天连续赶路而甚是疲劳,失去平日桃红的血色,显得有些苍白,双唇更是干燥发白。她大口大口透着气,尽最后的努力跑到竹棚。守在入口前的湘龙弟子都不敢拦她。

入口内侧一阵哄动。荆裂把雁翅刀交到左手反握着,转头往那方向张望。

在人丛里,他终于看见那久违的高大身影。

——虽只是短短半年。

虎玲兰站在人丛之间,双眼瞪大着紧张地搜寻,发丝都因沾汗黏在额上和腮边,肩膀因为急促喘息而不住起伏。当她终于找到荆裂所在,确定他还没有登上擂台时,心头好像放下一块千斤大石,身体也突然软下来,失去了支撑。

荆裂跃上前去,一把将虎玲兰拦腰抱住。几乎倒下的虎玲兰也伸臂绕着他的颈项。

荆裂凝视她欲哭的疲惫眼睛,徐徐说:

“以后别再离开我。我需要你。“

这句日夜盼望的话语,终于从荆裂口中说出来,虎玲兰听见了泪水终于涌出,一向强悍的她不顾在场无数目光,紧紧抱着荆裂,把流泪的眼睛藏在他胸口。

荆裂感受那热暖与湿润,知道自己往后的人生再不会有什么遗憾。

虎玲兰哭了好一阵子,好像把这段日子的积郁都发泄了,才慢慢抬起头来。她这时看见荆裂左肩和右腿包扎的黑布带,皱起眉头。

“你的伤…还没有好?“

“好了大半。“荆裂说:“能打。这就够了。“

“可是我带回来的…“虎玲兰想说关于“蜕解膏“的事,但又想现在已不是时候。她心里很是矛盾,一方面想如果荆裂已经医好了,她这趟历险岂非白走?但荆裂决战在即,她也没理由希望他伤势未愈。

荆裂摸摸她的头发:“那些事,我们以后再说。只要你在就够了。“

虎玲兰这时看见荆裂左手反握着已出鞘的雁翅刀。她抬头看看站在擂台上的雷九谛。虎玲兰虽然从未见过这秘宗掌门,但只看一眼,已经感受到他浑身乱射的邪异杀气,其可怕绝对堪比波龙术王,甚至可能犹有过之。

“这就是…你的对手…?“虎玲兰不自觉转以家乡的语言问。

荆裂点点头。

虎玲兰再次盯着雷九谛,目中闪出杀意。她曾立下决心:任何人想要杀荆裂,都得先经过她。只是此刻的她已然筋疲力竭,不可能代荆裂挥刀。

——更何况她明白,这次是武者之间决斗,不是以往跟武当派间的仇杀。她没有干预的理由?

“把胜利带回来。“虎玲兰深情地看着荆裂说:“鹿儿岛武士的妻子,是这样向出征的丈夫说的。“

荆裂听了,只感一股新鲜的能量灌注到躯体里。心里对两处伤员最后的那点点顾忌,此际都一扫而空。

虎玲兰却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失神闭上了眼睛。“破门六剑“其他五人见了,都奔过来帮忙,让她躺到地上。童静还没有机会跟兰姊说半句话,这时更是焦急地握着她的手。

严有佛上前来,荆裂和童静也就放开虎玲兰,让严大夫检査她。

严有佛为她把脉,又探探她的额头及鼻息,然后说:“她在路上应该已经染病好几天,仍然勉强策骑赶路,此刻体力不支而昏倒。不过不必担心;一,她的脉象和呼息尚强,没有大碍,给她休息就可以。“

“破门六剑“众人听了,心下大为宽慰。

“荆大哥,怎么办?“燕横看着荆裂问:“决斗要延期吗?“

荆裂回头,看看在擂台上一直俯视着他们的雷九论,想了想之后摇头。

“不必。“荆裂说:“现在的我,正在最佳的状态。我不想错过。“

“可是…“童静急说:“兰姊千辛万苦赶到,却偏偏看不见你决斗,那不是很可惜吗?对她不是很残忍吗?“

“不会。“荆裂笑笑看着昏睡中的虎玲兰,举一举紧握的拳头:“最重要的东西,她已经带给我了。“

他瞧了同伴们一眼,又说:“她既然看不见,我就更不可以让刚才那时刻,成为她对我最后的回忆。“

荆裂俯下身,摸摸虎玲兰沉睡中的脸。

“等我。我保证,明天你醒过来,会再看见我的脸。“

荆裂随之放开她,再次走向擂台。

唐皓的弟子张罗来一把藤编的胡床,让虎玲兰躺在上面,又把她抬到较近擂台之处。燕横、圆性和练飞虹都再次跟着荆裂走到擂台边,留下童静陪伴在虎玲兰身旁。

这时的虎玲兰熟睡如婴孩,迅速进入了梦境。梦中的她也正在看着擂台,还有荆裂准备上台的背影。在梦里虎玲兰再次流下激动的眼泪。她确知荆裂此战必胜。

——我知道。因为他这个背影,跟当天与我弟弟比试时,一模一样…

当荆裂回到擂台前时,雷九谛一脸不耐烦地俯视他。

“你输定了。“雷九谛以嘲弄的语气说:“决斗之前还顾着抱女人。你心中有这依恋,怎会是我对手?“

荆裂却又再次展露那教雷九谛讨厌至极的笑容。

“你的武功能练到今天这境地,靠的是对飞虹先生那长久的恨意和怨念。“荆裂说:“可是你从来没有为爱而战斗过。有种力量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雷九谛听了,收起嘲笑的表情,铁青的脸有如恶鬼,眼神一时集中起来,狠狠盯着荆裂。

——力量不是用嘴巴说的。你就上来证明吧。

荆裂说完,把雁翅刀重新交到右手,左掌再次按到那比胸口稍高的擂台木板上,准备登上去。

雷九谛密切注视着他。

荆裂左臂跟双腿一起发力,整个人轻巧地跃升到擂台以上的高度。很多观客都想不到,身材壮硕的荆裂,身手竟如猿猴一样灵活迅速。

雷九谛仍垂着双手,似乎在等待荆裂上来。

荆裂双足接触台板。

同一剎那,雷九谛的身体却已向前发动!

——秘宗门“燕青迷步“之特长,正是发动时的动作甚小,无先兆可寻。

雷九谛本来就站在擂台正中央,这一起步冲前,与着落在擂台边缘的荆裂,瞬间已拉近到不足十尺距离,同时雷九谛左手往前挥起,手腕自下向上扬,一点夹在手指间的寒星,朝着荆裂迅疾飞射!

——这是他的拿手暗器三尖燕尾镖,是早前他趁无人察知时,回去“湘渡客栈“的血战现场找了几乎一个时辰,才从角落处寻到失落的一枚。本来他可要求唐皓为他打造新镖,唐皓听从荆裂亦不会拒绝,但雷九谛为了不让敌人知道他有暗器在手,故此宁可自己暗中寻回。

那三尖燕尾镖在空中垂直旋转,激飞向荆裂胸口同时,雷九谛继续抢前,右手握住左腰间的刀柄!

——以飞射暗器开路并乘势接近袭击,这战法与他当日偷袭练飞虹,或者他的得意弟子韩山虎攻击尹英峰,完全一致。

雷九谛从一开始就已经盘算:荆裂踏上擂台那一刻,就要马上出手。他见识过“浪花斩铁势“,知道这无匹刀招有一弱点,就是需要时间摆出预备的架势,而且适合在较远的距离发动;那么破这一招的最好办法,就是根本不给荆裂任何准备的时间与空间!

——虽然有人必会说这样等同偷袭,但雷九谛不以为然。在他眼中,一个武者脚踏擂台的一瞬就要准备战斗,若就在这刻被击杀,也难有怨言!

雷九谛的心念飞快运转,发挥他快速进入“借相“的能耐,右手摸到刀柄的同时,心里已在默念白莲教的请神咒语,那张脸开始发生变化。

“神降“之境界。雷九谛把全部都赌在这第一击之上。

——能在如此重要的决斗里作这等决断,再一次证明他是高手中的高手。

剎那间雷九谛“借相“于自我幻想的神魔,在他脑海里自身与那灵体化而为一,赐给他超乎凡人的力量一这当然并非真是什么灵界体验,完全是经过高度精神训练所营造的幻觉。

神魔虽假,但那催激体能的功效却真。雷九谛冲锋拔刀的速度达了极限,在擂台四周从未习武或者修为较低的观客眼中,他的身体只是一团模糊的飞影!

雷九谛右手银刀出鞘同时,飞镖将及荆裂胸膛!

——雷九谛发镖并不瞄准更致命的头脸,反而选取胸口,因那是人体正中部位,荆裂必要以最大的动作方能闪避得过;荆裂闪躲飞镖所花的时间越长,接下来能够迎接刀招的应变空档也就越少——快刀,才是真正的杀着!

雷九请这发镖、拔刀、砍击动作之快,当今武林上能够做到的,大概不足五人。

但是再快的动作,仍然有一个匹敌的方法:只要你预先知道。

荆裂跃上擂台,双足落在木板上的动作,似乎轻松平常,没有人知道他人在半空时,其实已经暗暗在准备。

飞镖临身之前,荆裂两脚前掌一触地,利用那踏落之力,突然马上向右斜方跨步,上身顺势向左偏转,以最小的动作,躲过了旋转飞来的三尖燕尾镖!

——他躲得过,只因早就预料自己上台那瞬间即会被雷九谛攻击,身心早就作出应变的准备,只是事前绝不流露给雷九谛察觉。

荆裂从雷九谛的各种动静:隐隐占着擂台中央位置;焦躁渴望荆裂上台的表情;故意垂着手、貌似放松的姿态…察知他抢先出手的意图。“浪花斩铁势“需要摆出预备架式这缺点,荆裂自己又怎会不清楚?从这种种加起来,他断定了雷九请的策略。

——在这等级的战斗里,只要稍微洞悉先机,已足以成为厉害的制敌武器:将对手的突袭,反过来作最大的利用!

荆裂避过飞镖时,斜向前跃的势道未止,乘着冲力再跨前一.步,冲向雷九谛怀里!

——他这闪躲后用般小角度继续前进的身法,与雷九谛“云隐神行“的功夫甚酷似,正是之前在树林一战里见过雷九谛施展而模仿学来的!.

雷九谛的银刀刚出鞘,荆裂却意想不到地冲近来,双方距离比预计中大大缩短,但正在“神降“境界的雷九谛已无收招余地,银刀继续从下而上撩斩而出!

荆裂冲前的同时,将雁翅刀横架在身前,并以左前臂抵在刀背上,连人带刀一体扑向雷九缔!

——荆裂这招双臂关节紧锁不动,而以身步全体发力的压击,其方法正是取自戴魁所授的心意门要技。

雷九谛在“神降“之下斩出的刀招虽然快绝,但因猜想不到荆裂冲来,距离和方位都骤变,他的银刀只击出轨迹的一半,已与荆裂的雁翅刀相遇!

在这近距之下,雷九谛看见荆裂双手把雁翅刀压来,包裹成黑色的左臂全力顶着刀背,而那左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芒…

两刀硬碰之下,激撞出灿烂而短促的火花。

这柄右手的银刀是雷九谛原来的爱刀,货真价实。然而秘宗门“明堂快刀“从来以速度见称,快取敌人虚处为上,少作此等硬碰,因此所用的本门刀剑亦偏于轻薄。

另一边荆裂的雁翅军刀却是战场之器,背厚刃宽,钢质软硬适于粗野的拼斗,更讲求能长期耐斩,与武林用的刀剑大不相同;继而再经寒石子修整打磨,更发挥出其材质强韧的强处。

两面刀锋成十字交拼,荆裂刹那紧咬牙关,双臂的力量完全贯于刀上,半寸不让,雷九谛本身的拔刀快斩却也十分强横,结果银刀抵受不住这冲击,锋口崩裂,被较坚韧的雁翅刀吃进了两分!

这是雷九谛自练成“神降“之后,第一次有人能把他的刀截下来!

两刀咬成一团的同时,荆裂的力量却突从刚化柔,右手竟然放弃了雁翅刀柄!

另一次令雷九谛意外的变化。

但在擂台边的燕横却不感讶异。因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一招。

——这完全就是当天在青城山深处,荆大哥对付锡昭屛的战法!

雷九谛一发觉荆裂手掌离开了刀柄,知道对方必将有下一着。但他仗着“神降“的惊人速度,左手已然反握着右腰另一柄刀,向前方反手拔出,连同仍咬着雁翅刀的右手银刀,以三柄刀交叉护在身前,全不给荆裂可乘之隙!

——荆裂已经弃刀,双手空空如也,只要抵过这一轮攻势,我必胜无疑…

然而荆裂并不在他预想的位置。

荆裂一在眼前消失,雷九谛凭着多年实战经验,眼也不看就判断:在下路!

雷九谛意念一动,身体往右侧跳起逃避!

果然,荆裂弃刀之后全身往下俯伏,几乎贴地般前扑,目标是雷九缔的足腿!

荆裂这一扑,用上了相当于“浪花斩铁势“的舍身飞跃之法。他曾受伤的右膝关节,顿时发出犹如针刺般的痛楚——他自登上擂台后双腿接连三度跳扑,这膝盖承受了绝大的压力。但他受伤期间多次勉强交战,早就习惯忍受痛楚,右腿的力量仍然十成爆发。

——再忍受一次。胜利就在眼前。

秘宗门的轻身功夫,独步天下;荆裂这俯身飞扑,也是迅疾如山猿。

二人决定性的差别,却在心里:刚才那记两刀交击,二人同样承受反馈的震力,分别是荆裂早有应变的准备。

因为这一丝心理上的差距,雷九谛的跳跃,起动迟了那么一点点。

他自己也察觉了这危险。

——不会被你抓到!

雷九谛意念一动,人在半空竟也能硬生生挺腰发招,左足发出秘宗门“寸钉腿“,短距离蹴向荆裂伸来的左手!

荆裂扑至雷九谛下方,左手似乎在最后关头闪避了这一腿,从脚踩旁一掠而过;他乘着余势全身越过雷九谛,扑到他身后翻滚一圏,跪定在擂台中央。

——带着一抹激烈的鲜红。

似乎出完腿逼退荆裂的雷九谛,亦乘着跃势着落在擂台右侧。可是他一着地,身姿却马上崩倒,左膝重重跪到台板上,右手挟带那两柄刀也都脱手,只靠左手单刀插向地板止住了跌势,然后支着刀柄方才跪定。

只见两人交错后,在擂台上各自背向而跪,一时都静止没有动作。

刚才那几招交手,其实全部就在两次呼吸之间就完成,大多数的观客根本完全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除了看见雷九谛那支三尖燕尾镖在人丛头顶直飞而过,钉在对面竹搭的墙壁之上。

“破门六剑“与尹英峰、唐皓、刑瑛、庞天顺及戴魁等人,则用了绝大的专注力,才约略看见交手的过程,可是最后那记二人交错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还是摸不着头脑。

这时有观客呼叫起来,因为他们看见雷九缔脚下的木板,正渐渐扩张着一滩血红。

鲜血,来自雷九谛左足布靴一道破口。

荆裂这时才站起来。他尽量用左腿支撑,但站直时仍感觉右膝的痛楚。刚才短短数招虽然简单,但因为连接频密而耗力甚巨,荆裂也要全神贯注方才站稳。

他举起左手。只见那只人人以为空着的左掌里,原来正反握着一柄形状犹如兽牙的短刃,正是在庐陵战胜梅心树后夺取的兵器。

荆裂其实一直将这把弯刃收藏在后面的腰带底下,直到登上擂台时人在半空才暗中取出,当时人人看见他提着已出鞘的雁翅刀,注意力都放在右手上,没有留意他另一手已多了柄短刃。

其实一切荆裂都早有谋划:之前他众目睽睽之下,把其他各兵器解下交给同伴,登上擂台时又故意用左手去按台板,都是要所有人包括雷九谛相信,他手上除雁翅刀外再无其他兵器,为的就是这最后一击的布局。

燕横瞧见荆大哥像用法术般变出刀子来,又再回想当初他打胜锡昭屛时的话:

“我胜你,是因为这里。“当时的荆裂指一指自己脑袋,继而又指指心胸:“跟这里。“

这时雷九谛想站起来,但左足一用力,又痛苦地再度跪下去。荆裂刚才的飞扑尽用全身之力,顺势而出的反手刀虽然好像只是轻轻一击,但弯刃已足以将雷九谛左小腿的肌腱狠狠割断,雷九谛纵有再高的武功修为,也不可能违抗这肉体的崩坏。

但固执的雷九谛却仍然一再试图站起来。每次只是令足腿上的裂伤更扩大。最后一次他更摔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荆裂这刀已然取胜,“破门六剑“及其他武林同道本应该兴奋欢呼。然而看见雷九谛这绝代高手的狼狈状况,他们都不禁沉默。即使明知道雷九谛行恶不少,性情邪异,但见他此刻有如被陷阱所困的猛虎,心里仍是不忍。

其他并非练武之人的观客也如是,无人欢呼拍掌,整个竹棚之内完全静默,以至外头探听的百姓以为决战还未开始。

“已经完结了。“荆裂也没有像平日般笑,只是平静地看着挣扎中的秘宗掌门。

“没有!“

雷九谛狂吼着,用绝大的意志爬起来,最后终于用一边右腿站定,左手颤抖着将刀交到右手。他因为剧痛和失血,脸色异常苍白,但那股强悍不屈的气势仍未消散。

“还没有完!你那刀招…我要接你那刀招!“

荆裂知道,他说的是“浪花斩铁势“。

雷九谛即使有“神降“绝技,他的武功刀法始终还是基于秘宗门武艺,而秘宗武功最重视速度,如今雷九谛一腿无法着力,根本就难以施展。以他此刻状态,荆裂根本不必使出

“浪花斩铁势“,用其他寻常的刀招都必可取胜。

——而且荆裂多次激烈跳跃,右膝旧患怕有复发之象,更没有冒险勉强使出“浪花斩铁势“这猛招的理由。

荆裂看着雷九谛跛了一腿的姿态。从刚才那反手短刀切入的手感,荆裂确定雷九谛筋腱已被割断。以雷九谛这年纪,要再从这么严重的伤完全康复,并且恢复原有的功力,已几近不可能。

——他的武道生命已经结束了。

荆裂凝视雷九谛许久,然后瞧向台边的圆性。

“把刀给我。“

圆性听了一呆,但马上明白荆裂在想什么,只因他也同样能代入雷九谛此刻的心情。圆性一言不发,把倭刀抛到台上。

荆裂接过倭刀,缓缓拔出那长长的刃身,然后将刀鞘抛到一旁。

看见荆裂手上的刃光,雷九谛笑了。从来只有满腔怨念的他,此刻竟然向荆裂投以感激的眼神。

他接着把单刀举起来,摆出准备出击之势。

在台下的练飞虹,看见宿敌这模样,亦不禁心生敬意。

——我被这样的家伙击败过,不必感到羞耻。

燕横这时也从雷九谛身上,看见师父何自圣的不屈身影。

童静流下了泪水。她始终没有机会向雷九谛的“教导“说一句感谢。但她知道自己永远忘不了这个人。

荆裂的表情依然平静。但他双腿渐渐弯下来。腰背弓起如猫。双手轻轻挽着倭刀,斜斜垂在身前腿膝之下的位置。全身处于一种既放松却又蕴藏爆发能量的微妙状态。与雷九谛那不自然的“神降“状态相反,荆裂这个姿势彷佛暗暗与天地融合,顺乎大自然的法则道理而成形。

“浪花斩铁势“的起手式。而且是第一次在双足双手都能运用自如之下摆出来。

雷九谛看见后咧齿而笑。但那笑容有些凄酸。

因为固执的求胜欲望,他放弃了正面迎击“浪花斩铁势“,而选择抢攻战法。被偏执淹没了本我,而结果也为荆裂的反策战胜,雷九谛挫败于心思计策与那小小一招短刀反割之下,心里懊悔不已。

他想:要是一开始堂堂正正地接“浪花斩铁势“,未必没有胜机。而且必定没有遗憾。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如今荆裂让他再睹这惊世刀招,雷九谛心里有股莫名的安慰与感激。

这瞬间,世上就像只余擂台上两人。

下一刻,雷九谛的脸再次生起变化。

最后的“神降“。雷九谛那恶鬼临身模样,比从前任何一次更要凄厉。

强烈的自我催眠之下,左足痛楚截然消失。握刀的手也不再颜抖。

雷九谛仅靠一条右腿跳步,往荆裂冲过去——这本来是很可笑的动作,但在“神降“的诡奇速度之下,仍然具有惊人的威势。

雷九缔发出犹如鬼哭神号的尖叫,全场观客为之耳膜生痛!

他举刀。

同时荆裂亦发动。

面对当下的雷九谛,荆裂根本不必使出全力全速也能够击败;但为了表达敬意,他仍以十成的力量发出“浪花斩铁势“。

——历来最强的一次。

荆裂双腿向前跳跃的同时,心灵“借相“于翻涌的浪潜,身体随势旋转。

这次转体也跟以往不一样。过去的“浪花斩铁势“只有左右旋转与上下翻滚两种;可是现在荆裂能以双腿发动,不必再顾虑难以平衡的问题,旋转的角度可作更微妙的控制,他的身体在半空作斜向翻旋,结合了左右与上下之威力,那势道比起从前倍为猛烈!

凝聚了全身精、气、神的长倭刀,随着翻转发动,从右上方居高而下挥斩出去!

那刀刃掠过的高速,彷佛连四周的空气都被旋卷进去。

刀招未及劈出的雷九谛,迎接那道达到“曜炫“境界的刃光,一时竟能感受荆裂的“借相“,甚至彷佛听闻汹涌浪涛的声音。

——真好听。

刀锋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剿过。

荆裂乘着余势飞越过雷九谛,乘势旋身一圈,双足着地后再前奔数步将势道消去。这是他创造“浪花斩铁势“至今,首次在实战里运用此舍身刀招而又能完美着地。

荆裂身后的雷九谛向前崩倒,迎面撞在台板上,举刀的右臂带着血泉断去脱落。

许多观客不忍地别过脸去。

荆裂站定之后回身,抛去没沾一滴血的倭刀,跛着痛楚的右腿跑上去,把全身浴血的雷九谛抱起来。

一翻过来,只见雷九谛的胸膛已被“浪花斩铁势“斜斜斩裂。雷九谛脸白如纸,流着血的口鼻正在作最后的呼吸。

可也是在这个时刻,雷九谛的样子再无平素的痴狂,恢复了平静祥和。他失焦的眼晴瞧向荆裂。荆裂并不知道雷九请是否看见自己,但仍向他说话。

“你先去。有一天我们将会在另一边再次比试,那时候你要真真正正地接我的刀。“雷九谛的头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可是无法断定这是在响应荆裂的话,还是只不过是临死前的抽搐。

荆裂轻轻将已停止呼吸的雷九谛放下来,独自站立在擂台上。

在台下,生死与共的同伴、感恩的友好、兴奋的崇拜者,还有所有人,都正在默默地仰视着他。

多么的宁静。荆裂听见外头那浪潮拍岸的声音。

心头蓦然袭来一股淡淡的孤寂。

这一年,武当派从天下间消失;荆裂跨进了绝世高手的门坎。血与钢铁、爱与战斗的征途,却仍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