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梨揉着睡眼,身姿慵懒地拖着一双赤足走出了房间,很快就在小屋角落的厨房里,寻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和缓的柴火上正煮着一窝粥。那背影的主人,拿着勺子轻轻在搅着,米香散发屋内四角。灿烂阳光自厨房窗口透射,映得那背影光洁耀眼,轮廓显得有些朦胧。

 

然而宋梨还是一眼就辨出了他。

 

“小六...“

 

搅动沸粥的手停下来。燕小六回头,朝宋梨微微一笑。

 

那笑容,跟仍在青城山时一般的纯真。

 

“起床啦?“小六的声音,在这宁静清晨格外显得清亮温柔。“先坐坐。还得等一阵子。“

 

嗅着那粥香,宋梨感觉饿极了。但小六的笑容和声音太有说服力,她还是乖乖坐到饭桌前,双肘支着桌面,手掌托着下巴,凝视着继续专注煮粥的小六。

 

这时小屋的大门打开。另一个带着阳光的朦胧身影走进来,并轻轻从里面把门带上。

 

“你去太久了。“小六向进屋的人抱怨说,但听得出并非真的不满,只是老朋友之间的率直:“东西快拿过来弄好。我这窝粥正等着呢。“

 

提着一个大竹篮回来的侯英志抹抹额上汗珠,朝小六点了点头,又向宋梨眨眨眼睛,把竹篮带过去厨房那边。

 

小英揭开竹篮的布盖,掏出一把山菜,还有几颗新鲜摘来的野菇。他挑了几根菜和一颗野菇,熟练地打水清洗,干活时跟身旁的小六有说有笑。

 

宋梨没听清楚他俩在说什么,只是从后面凝视二人对答的表情。小六和小英。一对最好的朋友。他们又在一起了。而且在为我煮粥。在这座温暖的小屋中。在这么美好的阳光里。

 

宋梨虽然饥饿,但心里同时希望,这窝粥永远也煮不好。

 

小英把瓜菜洗好擦干净,拿起菜刀准备切碎,却敏感地察觉到背后的宋梨呼吸停顿了。

 

小英和小六回头,只见宋梨没有笑容,脸色苍白地看着小英手里寒光熠熠的菜刀。

 

小英向宋梨温柔地笑了笑:“傻瓜,这不是剑呀。“

 

另一边的小六也笑着说:“小梨,不用害怕。你忘了吗?自从你爹跟宋师兄去了,我们离开青城山之后,就只吃素呀。永远也不会杀生。“

 

小英把菜刀爽快地挥下,将野菇一开为二。“你看,没血的。放心了吧?“

 

宋梨这才恢复了呼吸,缓缓向两人展示笑颜。

 

——是的,没有血。不再会流血。

 

——只要跟这两个人在一起,我就不必再害怕。

 

小英用刀背把切碎了的菜捞起来,撒进窝中。粥香更丰富了,宋梨嗅到心情更放松下来。

 

野菜粥终于煮好了。小英拿来碗筷,小六则小心翼翼地把瓦锅端到桌子中央。终于一碗热腾腾的粥放到了宋梨面前。

 

还没有吃到嘴巴里,宋梨已然深信,这将是她一生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可是当她把盛着粥的碗捧起来时,一阵不知哪来的震动,弄得沸粥溅出碗外,烫着她的手指头。宋梨吃痛呼叫一声,把粥打翻在桌上。

 

“是什么?“宋梨握着灼伤的手指,四处寻找震动的来源。

 

那震动却接连地来临,而且越来越激烈。杯盆桌椅全都发出求助似的颤声。整座小木屋都在发抖,似乎随时就要塌下来。

 

宋梨无助地看着桌子对面的小六和小英,两人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苦笑凝视宋梨,不发一言。

 

“不要…我不要离开这里…“

 

宋梨哀求着,但小六和小英却像没有听见,只是继续默默看着她。

 

他们相隔不过一张桌子的距离,宋梨却感觉彼此已天涯一方。

 

终于,宋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震荡中她轻轻、无泪地闭上眼睛。两张她曾经最亲近的脸,消失在黑暗之中。

 

宋梨终于也知道那震动颠簸是什么。可是清醒的她仍拒绝睁开眼来——即使这假睡,只是最后一点无力的抵抗。

 

 

 

但她无法对抗充溢车厢里那股香气,肚肠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要吃就快起来吧。“一把成熟的女子声音说:“我们就要吃光了。“

 

宋梨张开眼爬起来,瞧着说话的马荻。

 

马荻说着,又在啮咬手上一条雁腿,撕下一片皮肉嚼着,冒出一阵烧烤的肉香,那香气中夹杂着一股野性的膻味。

 

马荻只稍长宋梨两年,但身材骨格却比纤弱的宋梨壮得多,即使盘坐在车厢里仍难隐藏得住那健美曲线的体态。她披散着一头微鬈的乌发,肤色比宋梨深;泛着油光的厚厚樱唇,带着一种原始的媚惑力。

 

然而跟这艳姿毫不搭调的,却是毛裘的下摆处,突出了一个大大的肚子,竟是已有身孕,而且看来随时临盆。

 

宋梨梦中的震动,自然是马车行走的颠簸。这车厢大得极夸张,几乎等于一座带着轮子的小屋,内里陈设豪华,下面铺满了锦织棉被,车窗等缝隙也都封上了棉花布条,把寒冷隔绝在外。

 

除了宋梨和马荻之外,车里尚有一个鞑靼美女,同样在吃着烧烤的野雁,吃相比马荻还要粗鲁。宋梨与她言语不通,连她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情宋梨很清楚:她们三个都是同一人拥有的玩物。

 

宋梨爬起来,看见盛着烤野雁的盘子,伸手取了最小那块,放在嘴里晈下去;但她无法忍受肉汁里那股膻气,还是吐了出来。

 

马荻看着她叹了口气,从车厢角落里找来一个盆子,里面是几块烤饼。宋梨接过时点头致谢。

 

“谢谢姐姐。“

 

“其实你不用叫我『姐姐』马荻叨着野雁的腿骨说:“你比我资格还要老。“

 

马荻在七个月前,才成为了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女人,而且过程非常荒唐:她兄长马昂原本是延绥总兵官,因为贪污遭免职,幸而有个同是军旅出身的好友江彬,已贵为皇上身边第一大红人。二人商议后,马昂就将自己美艳的亲妹马荻献给皇帝。

 

然而最荒谬的是,马荻其时已非闺女,早就嫁予指挥官毕春为妻;更不止此,马昂将她送进“豹房“之时,腹中已然有孕两个月!

 

正德皇帝色欲旺盛,且爱好女子口味不拘,宫殿内外早已人尽皆知,他第一眼即为马荻的艳色与独特个性所迷,也不嫌她已为人妇且有身孕,马上纳为“豹房“的宠姬。身为“国舅“的马昂自然得赏,实时复官并升任右都督;而献美有功的江彬亦赢得了皇帝更大的信任。

 

宋梨吃着烤饼,从旁观察仍在啃着肉的马荻。在迷宫似的“豹房“里,除了盛宴场合外,她们彼此很少见面,关于马荻的事情,宋梨都是从宫女口中听来。她对马荻一直有种淡淡的厌恶感。

 

尤其为朱厚照宠幸时,一想到自己竟然跟个孕妇拥抱同一副身躯,就觉得很恶心。

 

这次出来,她跟马荻朝夕相对,对这女子却完全改观了。尤其看见她那大肚子,宋梨心里不禁生起怜悯。

 

马荻却似乎完全不需要她的怜悯。刚好相反,她时刻都显得比宋梨更刚强,旅途上也不时对宋梨照应。宋梨感觉像突然多了一个从没有的亲姐姐。

 

“你还吃那野鸟的肉?“宋梨吃完烤饼后不禁问:“不怕.....不好吗?“她说着摸摸肚子,示意马荻腹中的孩儿

 

马荻微笑:“不会啊。“她垂头,用油腻的手抚摸着隆起的肚皮:“我是在关外出生的。我爹那时候是戍边的军官,听我娘说,当年她怀着我什么东西都吃,结果我生下来时,比从前的哥哥还要壮!“

 

宋梨打量马荻的肩臂,确比很多男子还宽壮。有次在“豹房“的宴会里宋梨就亲眼见过,已经挺着微隆孕腹的马荻,在校场上表演又快又准的骑射功夫,逗得皇帝拍手大乐。听说这也是朱厚照宠爱她的原因之一。

 

——马荻出身军人世家,姿容艳美之余人也极聪颖,这骑射武功全是在军营出入耳濡目染下自学得来。此外她又从战俘奴隶的对话间学懂了好几种蕃语,才能大大超越寻常家的千金女儿。

 

看着马荻健壮的身躯,宋梨不禁又羡又妒。回想起从前在青城派里,病弱的自己就像个局外人,那时候是多么的孤独…

 

除了他们两个还会关心我

 

一想起刚才那个破裂的美梦,宋梨的心窝像受着一股重压,不由按着胸口紧皱眉头。

 

马荻默默看着宋梨的辛苦表情。她听“豹房“的宫女说,宋美人就是靠这副皱眉神情,吸引皇帝怜爱,因此竟能在贪新好玩的天子身边待着这么久。马荻这时仔细看,宋梨这表情确实有股难言的绝美,但同时也看得出并非强装出来。

 

——美,只因为真。

 

马荻见宋梨好像透不过气来,向那鞑靼美女说一句话。鞑靼美女表情厌恶地回了一句,但马荻又用蕃语呼喝了一声。鞑靼美女被马荻那刚强的气势所慑,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食物,爬上前打开车窗。

 

同时马荻拿来一件毛裘,盖到宋梨身上。

 

寒风从车窗吹进来,卷走了内里的闷气,宋梨虽然觉冷,头脑却变得清醒,心胸的郁闷亦渐渐消退。她拉紧肩上毛裘,朝马荻点头致谢,然后爬到车窗前往外观看。

 

出现眼前的是一片天地开阔的塞外风光,看不见尽头的平原,教宋梨心头震撼。她露出兴奋的眼神,眺视远方天地交接之处,蓝天上有成阵飞行的候鸟群,教她悠然生起向往之情。

 

长年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宫室里,宋梨此刻却感觉,只要伸手出窗外就可触摸到自由…

 

可惜下一刻看见的景象,就把宋梨从幻梦里拉回来:一队重甲骑兵带着寒光闪闪的刀枪盾甲,自窗前呼啸奔过。

 

宋梨伸首看看马车前后,尽是成千的人马与辎重车子,后面还跟着密密麻麻的步兵,漫天旗帜随风翻涌,长蛇般的军阵延绵不断。

 

——而我,只不过是其中运载的一件货物而已…

 

宋梨这时察觉马荻正在自己身后,也在眺窗口外。马荻并没去看车子四周的军旅,只是一心一意欣赏荒野平原的景色,眼里流露着怀念神色。

 

宋梨想起刚才马荻说过的经历。

 

“你很挂念这样的风光?“

 

马荻点点头,然后摸摸肚子:“好想我的孩子能够在这种地方长大。“

 

说时她的眼神却转为幽怨:“要是我的脸长得丑些,这就不是作梦。“

 

这话令宋梨哀伤起来,无言地也看着远方的风光。瞧着这片无垠荒野,宋梨想起燕小六:他仍然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流浪吧?

 

怀想及此,宋梨的心像被尖锥狠狠刺了一下。

 

两年前她出于对武人的憎恶,出言鼓动皇帝颁下“御武令“,号召天下武者追杀“破门六剑“,当时她完全不知道燕横就在那六人通缉名单之内;直至后来武当派覆亡,宋梨深庆大仇得报之后,才好奇想知道到底“破门六剑“是什么人,武当何以竟不惜为他们跟朝廷作对?

 

当她从宫女手上拿到宫外广为颁布的通缉吿示,看见上面写着的“四川燕某自号青城剑派传人“一行字时,整个人顿时像堕进了冰湖,当场昏厥。

 

我竟亲手迫害小六!

 

被宫女救醒之后,宋梨焦急地差使她们查探(为此耗费了好几件皇帝所赠的首饰),再三确定“破门六剑“至今无人伏诛,这才稍微宽心;然而“破门六剑“罪名始终未除,宋梨至今还是时刻忧心小六的安危。

 

此际听了马荻的说话,宋梨不禁回想当年在青城后山“泰安寺“与燕小六分手的情景。那时候她对小六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令今日的她痛悔不已。

 

假如那天我没有把小六骂走…假如我那天跟着他…也许现在,我和他正在这样的荒野平原中骑马闯荡,自由自在地过活。

 

——只要那时候我有多一点点勇气…

 

那张“破门六剑“通缉名单上还有两个女的。她们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是小六的…?

 

宋梨只感一股妒火在胸中燃烧。

 

两年前,武当派在她一言煽动之下被朝廷禁军消灭,可是成功复仇的快感并未如她想象般强烈。禁卫监军张永公公带回来的逆贼首级,只得陌生的武当副掌门师星昊,既没有那传说中的姚莲舟,也没有宋梨念念不忘的仇人叶辰渊。两人最后是生是死?宋梨也许以后都没机会知道。余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虚感,还有“豹房“里持续的囚笼生涯。

 

宋梨已经不止一次想过死。唯一阻止她的是对小六的牵挂。她日夜在想办法游说皇帝解除“破门六剑“的通缉令,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这时突然有两骑走近车旁,坐在马鞍上的是两个全身披挂、身材健壮的太监,朝窗里的宋梨和马荻张望,目光特别落在马荻脸上。

 

“两位美人小心着凉。“其中一名太监木无表情地说。宋梨有点畏惧,想把车窗带上,但身后的马荻把她的手按住,并且狠狠盯着那太监的脸。两名太监似感意外,在鞍上略欠欠身,拉着马让车子先行,但不一会又策马踱步,在车后跟随着。

 

“他们…“

 

宋梨以疑问的眼神瞧着马荻。

 

“是杨廷和收买的人。“马荻说:“来看着我跟这孩子的。“

 

怀有身孕的马荻获皇帝宠幸,此事震惊朝廷众官,特别是当今首辅杨廷和,更加勃然大怒。杨廷和曾任职詹事府,为当年仍是皇太子的朱厚照之辅读老师,皇帝对他自是敬重有加。杨廷和以老师身份,苦劝皇帝勿要招马荻进“豹房“,但皇帝坚执不肯,此争执再加上江彬从中唆摆,令正德皇与朝臣之间出现了裂痕。

 

杨廷和担心的,自然是一旦孩子生下来,万一朱厚照荒唐得将之认作亲生骨肉,大明皇家的继承血脉岂非都要乱了?此乃动摇国本根基的大事,因此杨廷和密切监视着马荻,以作应变。

 

这其中的关系,宋梨早有听闻,因此忧心地看着马荻。可是马荻却露出坚强果敢的眼神,双手抱着肚皮,像是拥抱着还未出生的孩子。

 

“无论怎样,我也一定会活下去。“马荻的眼睛仍然眺望着窗外远方的天空。“为了他。“

 

马荻的声音和眼神,深深地打动了宋梨。宋梨随即回忆起刚才那梦境。终于她也决定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必定要再见小六和小英。

 

——不管他们此刻在哪里。

 

宋梨随着马荻眺望窗外广阔的天空,眼睛里燃起许久未有的生命之火

 

 

 

在行伍的中段右翼侧,一支为数不足二百的骑兵队离群而出,在平原上驰行,虽然只是半速,但从人马的利落姿态可知,全都是强健的精鋭战士。

 

这支健军确是非比寻常。此刻他们分为前后两股,跑在前头的三、四十骑乃是大明皇室禁卫的三千营铁甲兵,一身雕饰讲究的盔甲华丽整齐,策骑间合奏发出兵甲碰响,先声夺人;前头更有一名旗手,用皮带和马镫支撑辅助下,单手举着一面高高的直幡,飘动的布上写着“威武大将军“五个大字。

 

至于后面相隔不足三十步是另一股共百来骑的战士,气质与前头的禁卫铁甲骑兵截然不同,身上护甲简陋得多,部件的位置和多寡也各不相同,显然是为了配合各士兵擅长的战法而添减,各人身上所带兵器装备也毫不统一。他们在战盔下露出的一双双眼睛,透着饥饿而凶暴的气息,不似铁甲禁卫般庄严,略显散漫但同时又令人感觉更危险。这些乃是驻守宣府的游击骑兵,与鞑靼人交战经验甚丰富,在这关外平原上策马,就像回到了家一样。

 

他们的指挥官也在其中。雄纠纠的江彬骑着心爱战驹,背带弓矢腰挂弯刀,连头盔也没戴上,只是随随便便挂在鞍旁,故意露出那张带着勇战创疤的脸,凌厉的眼神直直盯着前方铁骑。

 

边将出身的江彬虽已成为皇座旁的宠臣,取代钱宁掌管锦衣卫,并且长居京师陪伴帝侧,但一直未有放开宣府亲兵的权力,经常劝诱正德皇帝准许他将这支边军调动入京作防务及御前演练,既保住他在边军的影响力,又可讨皇帝欢心,更乘机掌握了护卫京师的部分权柄。

 

江彬一直密切监视着前头的禁军铁骑。在那丛丛甲影之间,可见一名骑士身型略为瘦削,但策马的姿态同样矫捷,一身装甲格外豪奢,甲片反射出灿目金光,背后是一面绣金的鲜红披风,战盔顶上两侧装着猛禽翅膀的佩饰。

 

这背影不是谁,正是那面直幡上军衔的主人:“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

 

——说穿了,也就是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己给自己封了这么一个又长又威风的官阶。

 

在江彬的诱惑下,皇帝早就有了私自出京驰骋关外的念头。三年前他曾尝试过一次,结果却在居庸关为忠臣拦阻,败兴而还。朝臣对皇帝意欲出关,当然极为紧张:谁都没有忘记当年“土木之变“,英宗皇帝被俘、大明军队一代精锐几乎尽折、京城险为蒙古铁骑攻破的大祸,绝不想此巨大厄难重演。

 

但朱厚照并未甘心,再度与江彬谋划,这次终于成功用计闯关而出,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自由天地。

 

而江彬也如愿了:离开了京城,争宠劲敌钱宁与众多朝臣都不在旁,天子为他一人独揽;只要在关外好好招呼皇帝,给他过足带兵历险的瘾,自己的地位就更稳如泰山,凌驾一众朝臣之上。

 

——那时候钱宁也得看我的脸色…我甚至能够除掉他…

 

然而此际江彬脸上找不到半点欢欣兴奋的神色,反而肃穆地看着前头正享受带兵策骑的皇帝,眉宇间带着忧虑与隐隐的恐惧。

 

原来出关之后,皇帝一行人到达江彬的根据地宣府,才玩了几天就听闻一个消息:

 

鞑靼“小王子“率众五万,正往边镇大同来犯。

 

——是那个“小王子“。大明军队上下闻名色变的人物。

 

皇帝听了消息眼睛却顿时亮起来。

 

看见这眼神,江彬已心感不妙,但还来不及想办法劝阻,皇帝已然下令,点起宣府边军精锐兵马,御驾亲征大同府!

 

“朕要去会一会他。“皇帝当时踌躇满志地说着,抚摸手中的一柄银饰砍刀。

 

江彬瞪着眼睛不发一言。

 

“会一会他“?那个鞑靼“小王子“?

 

——你可知道我们此刻所在的宣府,三年前就被这“小王子“侵犯过,连陷多镇,烧杀抢掠来回百里,无人能挡?

 

——就凭你?你这个长居宫中、在“豹房“玩玩“练兵“游戏的小子,要“会一会他“?

 

但是江彬看见朱厚照的表情,知道他心意已决。江彬一身富贵,俱是靠取宠于皇帝而获得,要在这样的时刻扫皇帝的兴,那是江彬死也不会做的事。

 

——只好暂时随他心意…说不定过些日子,他自己害怕起来就自行撤退,我又何必冒失宠的危险,干犯他的兴头?

 

可是今天已快将到达大同府阳和卫了,江彬看见眼前的皇帝,正威风地领着铁甲亲卫策骑漫步平原,半点没有紧张害怕的迹象,甚至真的显露了些大将军的自信与功架。

 

江彬在京城“豹房“与朱厚照日夕相对,年轻皇帝虽仍旧爱玩,但江彬却察觉他近一年多以来有了特殊变化,增添了些从前所无的气度,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就是神机营消灭了武当派之后…

 

在前方,正德皇帝朱厚照领着四十铁骑亲卫,驰骋在梦想已久、自由开阔的平原之上,那袭豪华战甲底下的身躯热血沸腾,不知不觉间就驱使骏马加快。

 

“陛下!“在皇帝左侧后方的亲卫一边催马紧随,一边高呼:“请别脱离大队太远丨“

 

——这些禁卫虽未曾戍边,但也听闻过鞑靼骑兵来去如风,这关外荒原是何等危险。前一刻看似四野无人,下一刻可能就箭雨漫天。

 

朱厚照虽然爱刺激冒险,但并不是傻瓜,知道自己置身的已不是“豹房“的游乐园,部将的说话还是得多听,于是收慢了坐骑,后头的铁骑队也缓了下来,跟随拱护在皇帝两翼。

 

马儿踱步同时,朱厚照自战盔底下,眺视那片被阳光晒成金黄的原野。他知道在看不见的另一头,无数敌人正跟他一样骑着马带着刀箭,血液同样的翻滚着,心里怀着同样的壮志…

 

——不。不一样的。他们比朕饥饿。

 

朱厚照很清楚,他跟那些鞑靼战士不相同。他们为了功业富贵,为了家人吃饱穿暖,拿了性命出来赌博,踏上每日生死不知的战场;而他自己,从出生一刻开始,注定掌握天下,本来就没有任何奔驰在这荒原上的理由。

 

可是朱厚照心里还是有一个没填满的坑——世上还是有些东西,是连皇帝也没法随手得到的。他离京千里,就是要去寻找这东西。

 

听闻“小王子“率兵来犯的消息,朱厚照毅然决定亲身迎击,并非如江彬所想般只为冒险好玩。先祖开国的勇猛事迹,朱厚照自小就听过读过无数遍。老师讲述这些历史,原意是叫太子体会先帝创业之艰辛;可是听在朱厚照耳里,意义却全不一样,心里只有无限的欣羡与向往,甚至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

 

——祖先曾经击败、驱逐过的敌人,他好想也击败一次。

 

促使朱厚照下定决心迎击强敌“小王子“的,还不止此。他更是受到了武当派的刺激。

 

两年前消灭武当派之后,朱厚照颇感后悔,之后多次接见从武当山之役生还而回的将兵,听他们讲述那场短促但惨烈的战事到底如何进行,得知武当剑士在战场上怎样以一抵百,堆积尸山;以数人之力闪电入侵,敢死刺杀神机营大将;在炮雨铳林之间如神鬼般冲锋而进,彷佛拥有不死之身…朱厚照听完,既为下令毁了这么一群不世出的战士而痛惜,同时却又恨不得当日自己率领神机营亲征,能够目睹那样的奇迹。

 

他心里就是如此矛盾:既后悔灭了武当,可又觉得赐给武当派这灿烂一战,正正成就了他们的传奇;武当派能够在这战中燃烧至尽,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因着这心理,朱厚照并未追究禁军折损惨重的罪责,诸将士仍留原职,战死者眷属获得额外恩恤,监军张永仍督领禁军团营。

 

这年来朱厚照对武当派念念不忘,比从前更沉醉于武事;而曾经刺激他出兵武当的宋梨,他也一直留在身边,甚至出关也带在一起,彷佛她就是武当之战的纪念品…

 

之后到了宣府,当听到“小王子“之名时,朱厚照立时将对方与武当联想在一起:

 

——朕出关之际,那家伙就正好来犯…如此巧合,千载难逢!也许他正是上天赐给朕的灿烂一战!

 

朕此生也不可能练成如武当派那样厉害的武者;但同样能够找到燃亮自身的战场!

 

回想及此,朱厚照在马鞍上伸手握着腰刀,作势欲拔,彷佛在无人荒原上隐隐看见了敌人的身影。

 

朱厚照既非沙场猛将,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可是身为断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杀气一旦散发,身旁将士都感受得到,竟全体不自觉微微退缩畏惧,低下头来。

 

“朕要打赢这一仗。“朱厚照目光不离荒野尽头,向身后战士徐徐说:“你们会助朕一臂吗?“

 

这支亲兵跟随皇帝已久,却从未听过他如此认真说话,心里一怔,一同在鞍上朝皇帝敬礼,众多铁甲片发出响声,各人衷心合呼:

 

“臣必死战!“

 

在他们眼中,年仅廿六岁的皇帝在马上的背影,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而他们不知道,这都是拜武当所赐。

 

 

 

十三日后,正德十二月十日初六,大明皇帝朱厚照率同京师来援之张永、魏彬、张忠等部,于应州会合大同总兵王勋,兵马共计六万,迎战达延汗巴图蒙克五万鞑靼铁骑。

 

——五十三岁的巴图蒙克,明军称其“小王子“,自十六岁亲政起兵,以不足廿年征服各部落一统漠南,此后率众来犯大明边疆大小数十回,烧杀抢掠,来回纵横千里,明军闻风丧胆,无人敢战。

 

应州之役,两军于雾中交锋,正德皇帝亲自披挂于阵前作战,明军战意高涨,与往日怯懦之情态大异,令巴图蒙克及鞑靼部将甚为惊讶。

 

朱厚照不顾群臣规劝,率先带兵冲锋,因战况混乱,竟深入敌阵,几乎陷入鞑靼军的包围;但他与亲卫异常勇猛,先一步冲散了敌方阵形。

 

最危急时,一名鞑靼士官接近朱厚照,竟与大明皇帝白刃相交。该鞑靼战士的弯刀力劲雄猛,朱厚照几乎抵抗不住跌下坐骑;但电光石火之间,皇帝不自觉使出从前得武当派副掌门师星昊指点过的“武当行剑“招势,身躯在马鞍上斜斜闪过敌人弯刀,同时手上御用战刀横斩,割破了鞑靼战士的颈项。

 

江彬及张永随即赶到护驾。鞑靼在明军如此攻势下不敢力敌,果断收兵。

 

次日两军再战朔州附近,然而这天雾色更浓,双方也难调度。鞑靼经昨日之严重挫折,又遇上远超预料的顽强敌人,人困马疲,终于决定撤退。朱厚照命臣下回京报捷。

 

同年末巴图蒙克病逝,无人知晓是否与此次应州挫败有关。他死后漠南蒙古众部落又再陷入分裂,虽仍每岁侵扰边疆,但已不敢再如此深入进犯。

 

次年正月,朱厚照因祖母去世返京服丧,并向朝廷回报“威武大将军朱寿“之战功,其中特书一笔:“斩虏首一级“。

 

卷十五 羊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