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已是第四十七天。燕横仍然在寻找它的踪迹。

他盘膝坐在一株不知多少年岁的古老大树底下,被错结的厚壮树根包围,身周四方的地上全是雨后腐烂的落叶,传来阵阵令人昏沉的奇特气味。

燕横毫不在乎地呼吸着那空气,他的气息平缓而悠长,就如平日修习青城派的“伏降剑椿“时无异。

平放在腿上一长一短的两根粗壮树枝,随着他腹部的动作微微起伏。现在即使有人路过这深山,恐怕也难以辨别出燕横的身影:他那身原本深蓝色的衣袍早已污烂褪色,跟四周山林犹如融成了一片;淋湿的长发没有结发髻,凌乱地披在双肩和背项上,久未清洁的发丝纠结得像一丛丛麻草;脸孔被泥污与疲劳掩盖,轮廓显得极深刻;穿破了的布鞋早就丢弃,一双赤足全是被山石树木磨出的厚茧,那硬皮被染得又黑又黄,像一对野兽的足爪一样。

这一切燕横全都不觉得厌恶,相反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成为山林的一部分。

最初进山时,燕横每天每夜都为林中的爬虫所苦;但如今虫蚁在他衣服间爬进爬出,他已是毫不在乎,依然如冥想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只有一双星目却仍睁着,警觉无比地朝树林各处缓缓扫视,身体各种其他官能也全开。

虽然已经许多天没有见着它,但燕横知道它还在,而且必然在不远处暗中窥视着自己。

——我要是它也不会走。

燕横这么想。这座山是它的家。它是这里的王者。遇上我这个陌生的入侵者,它绝对不会轻忽。

一想到它,燕横的眼里就燃烧起狂热的期待。他仍然清楚记得那天与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燕横进山仅仅第六天就发生的事情。在那个雾气未散的清晨,正当他要去河涧取水时,就在半途的茂密树木缝隙之间,瞥见那巨型的身影步过。

那一刻,燕横的呼吸冻结了。

他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生物。它行走时不徐不疾,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可仅仅是那身材与姿态,已足以震撼燕横的心灵。

接着它回头。短暂的瞬间,他跟它四目交接。那双眼目里深蕴的凌厉精气,令燕横心弦颤抖。

然后它就在林木之间消失。燕横只是呆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此后这四十天,燕横每日都回到这片树林来,苦苦寻找它的踪影,但始终没有再见到。

——我会等。必定得再见它。否则绝不出山。

一回想起它的眼神时,燕横心里的自保本能就被牵动,右手迅速搭上腿上的长树枝。体内战气一被激发,在他头上大树里栖息的鸟群立时受惊,群起振翅逃向林外天际,拍翼声与鸣叫声在山间回响不绝。

燕横察觉自己失控时已经太迟,手指缓缓放开树枝,重新聚敛心神。刚才它也必然感应到了吧?杀气这么一散发,要再接近它又更困难了。

——我的修为还不够…

燕横经过一个多月的山中生活,明白自己身处山野,对于这里众生而言,就如漆黑中的炬火一般显眼。要再次接触它,或者令它不为意地在眼前现身,唯一的法门,就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山林。

经这一失控,燕横知道今天又是徒劳无功,只好提起充作木剑的那双树枝,在大树底下站起来,踏着赤脚回去自己居住的山洞。

那洞穴位于面朝东方的一片山壁底下,洞前的树林有一小片疏落的空地,燕横不知道这里从前是否曾被什么猛兽盘踞过。他在洞口用石头和削尖的树枝筑起一道及胸的屏障,以防自己不在时有野兽闯进去捣乱。

燕横轻巧一跃越过屏障——进山至今他已比从前瘦了好几斤——在洞内熟练地打火,燃起了火把后才走进山洞深处。

洞里的柴堆燃烧后,山洞内一切才显得清晰。洞口虽然狭小,深处内却颇宽广,洞壁向上延伸到两、三丈的高度,上方有两个如天窗般的洞口,令洞里不觉郁闷,只是下雨时洞里的地面就变成一个小小的泥浆湖,那时候燕横就只得睡在石头上。

洞里器物甚简陋,除了火堆上挂着一个瓦锅、堆在洞边石上的一些刀具用品、几个装着收集来的食物布包、装着食水的羊皮囊之外,再无什么多余东西,就连换穿衣物也没有半件。

虽然已经生火,燕横却无心煮食,只是张罗一些昨天采来的野果,还有几块风干的野兔肉,就着清水匆匆吃下充饥。

吃完后他抬头看上方的洞穴,只见天色已黑。他坐在燃烧的柴堆前,呆呆地凝视着跳跃的火光,还有偶然从柴枝爆出的星火,默然无语。

——当然无语。还能跟谁说话?

燕横看着火光,回忆自己最后一次与人说话是什么时候。那很容易记起来:就是离开那山村的时候。童静以不舍的目光瞧着他。他轻轻解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踏上了路途,然后回头说:“我很快回来。“

一想到童静,想到那村庄,那人类的世界…燕横就紧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在颤抖。太怀念了。他好想跟人说话。谁也好。就算是不认识的村民。说一句就行…

燕横生起独自进入深山修练的念头,是在两个月之前。引发他这想法的,是无意中听闻村民闲谈的一句话:“海阳山之北有老虎。“

燕横听到那句话的地方,是在广西桂林的偏僻山区,一条满布梯田的村落里。

为什么会到了那种地方,得要追溯到两年前的湘潭决战:荆裂在两千双眼睛之前,于湘江畔的大擂台上击杀了秘宗掌门“云隐神行“雷九谛。一刀之间,荆裂已然跻身当世高手之列,名号响彻天下武林,战果震撼之巨,只稍逊于武当派灭亡之事。

其实荆裂与“破门六剑“被朝廷“御武令“动员天下武人缉捕,早就是名人;雷九谛之死,更令他们无处可躲。

这两年可谓武林之寒冬:武当派被禁军神机营歼灭,各门派虽然庆幸解除了被武当征讨的威胁,但同时对于朝廷用如此雷霆手段毁掉一个山中的武林门派甚感心寒,先前对朝廷所发“忠勇武集“铁牌的向往立时冷却下来,看穿这“御武令“其实不过是驾驭武林中人的一副枷锁。

虽然武林各派不再热衷追杀“破门六剑“,但另一边荆裂等人仍然要躲避朝廷的缉捕。尤其在武当之战后,朝廷厂卫仍全力追缉武当派的残余“叛逆“,把分布天下各省的耳目尽开,并且大肆滥捕拷问。一切游走江湖之士,只要形迹稍像练武之士,不管是真有正宗门派过硬武功的武者,还是玩花把式的街头卖武人,甚至是游方的道士,都随时被厂卫视同嫌犯,各地数以百计的无辜武人死于黑狱酷刑之下,并因此引发生了数十宗拒捕武斗,也酿成锦衣卫死伤,令气氛更是紧张。各地武林门派中人,为免与朝廷官府冲突,等间不敢出门远行离开根据地。

“破门六剑“并非害怕与朝廷厂卫或地方官府为敌,真正顾忌的是连累了收留他们的友好——毕竟别人不比浪荡江湖的他们,各自都有家业。他们知道必得离开湘潭,于是匆匆拜别了湘龙剑派众人、八卦掌门尹英峰及其他门派的同道,远走他处。

不过在离开前一夜,他们还要举行一件喜事:湘龙剑客庞天顺与崆峒派女侠刑瑛成亲。

一场险恶风波,成就了这段大好姻缘,可说是最令众人宽慰的事。二人赶在“破门六剑“离去前完婚,一切从简,就是希望由练飞虹主婚,亲自将徒儿嫁出去。

新婚后隔天,刑瑛在离别前把自己爱用的崆峒派飞刀和钩索都送赠给童静。

“静师妹。“刑瑛拉着童静说话,视线却不舍地瞧着恩师练飞虹:“你要好好看着这老顽童,不要再给他出事。“

——练飞虹被雷九谛重创之后,虽然身体和斗志都已大致恢复,但始终没有回到那一战之前的十足状态,刑瑛因此对他颇为担心;而这一别后,师徒俩也不知道何时再聚。

童静虽从未正式唤练飞虹“师父“,但对这句“师妹“并不抗拒,紧握着刑瑛的手,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破门六剑“再次回到浪迹天涯的日子。没有湘龙剑派的照顾;没有湘潭大宅的高床软枕,饭来张口;没有神医严有佛的悉心治理…可是他们六人对这些并无不舍,也未曾忧心将来。

这一切安逸生活,本来就不是他们追求的东西——否则当初跟着李君元投靠南昌宁王府就可以了。

何况,他们六个生死与共的伙伴,又再齐聚在一起了。这已足够。

天大地大,却是罗网处处。“破门六剑“经过一轮来往浪游,最后决定南下。

正如从前被江西官府通缉时一样,“破门六剑“在旅途上一直避开官道与大城镇,沿途野宿或只寄居在小村落。各大城府重镇人多繁杂,厂卫耳目线眼亦必多,以他们的气质外表,不管如何装扮,在城里也异常显眼,甚难逃避,故有此方式。

六人花了数月,取道衡州府南下,再往西入永州,到达九疑山。

“破门六剑“进了山区立时松了一口气,只因这地带聚居的南方异族部落甚众,气质不同中原汉人,“破门六剑“混在当中,半点也不起眼。

——看来南下的决定是对的。

“不如我们索性换换衣服吧!“圆性提议时,抓起身边一个山地獞族孩子的斑斓头巾,戴到自己短发乱生的头上,顿时再也不像和尚。那孩子红着脸一拳拳擂在圚性肚子上,圆性却只大笑按着孩子的头顶。伙伴也都笑了。

六人于是向獞族人买了衣服换穿,又购买些布帛货品,扮作一支獐人商旅,果然半点也再看不出是中土武人。虎玲兰的不纯汉话甚至成了伪装。

六人经龙虎关出了湖广省界,进入广西。

此后一年,“破门六剑“都在广西生活,游走于北部桂林、柳州等地。

广西近接南蛮疆域,可谓偏远之穷山恶水,自古是罪犯流放之地,当地汉人又与异族獞人杂处,养成民风强悍,但凡被贬谪该地的汉人官员,皆视为畏途。

偏偏对“破门六剑“来说,南入桂地却是如鱼进水,甚是适应喜欢,且有重获自山之感。广西既与中原朝廷距离遥远,境内亦无什么名门大派,京师下达的“御武令“根本从未传达至此,当地布政使只对朝廷这举动略有所闻。由于路途艰困,厂卫势力亦不愿意追捕到这里,更何况这种地方本来处处满是刁悍之士,要缉捕也缉捕不来。“破门六剑“身在广西山区,再无官府或敌对门派制肘威胁,一下子解除了过去沉重的拘束。

同时“破门六剑“也喜欢上了这里的风土人物。当地人特别是撞族人性情强悍率直,与武人颇是相近,荆裂等人所到之处结交了不少朋友;当地人见这六个形貌奇特、身戴各种兵刃的外来者,亦未大惊小怪,彼此坦诚相交。

当地村镇和獞人部落,偶有不和争执,轻易即演变成武斗,时因小故可酿成百人血战;加上桂地山水森林幽深曲折,容易为土匪流贼匿藏,匪患甚为频繁。“破门六剑“在修行途中曾多次出手,镇压排解武斗,并且十数次助村民剿灭匪盗。

“破门六剑“武艺非凡,生死战斗经验也丰富,即连勇悍的当地人也大为敬服。山区獞人更以土语称呼他们为“六匹虎“。

广西的险恶山水在“破门六剑“眼中,亦成为了与人战斗之外的另一种磨练。对他们六人而言,这地方简直就是个天赐的大修练场。

然而离开中原之后,燕横却渐渐感到迷惘。

——我的剑道,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当然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武当派已经不在了。

自从踏上修行复仇之旅,燕横朝思暮想都是与武当较量。每一次练剑,他都在心里估量,自己的实力到底跟当日上青城山的武当“兵鸦道“高手距离多远。

可是在他连一个武当高手也没有击败过之前,武当就消失了。

这股空虚,再多的锻炼和战斗也难以填补。

他甚至渐渐感觉,这一年来自己的“雌雄龙虎剑法“退步了;那双一长一短的剑锋,似乎不知道该再刺向哪里。

他想了很久,决定去问荆大哥。“破门六剑“中以他与荆裂对武当的仇恨和执念最深,荆大哥会明白的。

可是荆裂失笑摇头。

“怎么会?你的剑没有退步啊!至少我跟你练习时感觉不出来。“

可是燕横听出来,荆裂的话中有些保留。荆大哥只是说“没有退步“,而不是“很大进步“。对燕横来说,自己如此献身剑术,假如没有大进,那其实就等于落后。

——要是武当派的人没有死的话,他们必然没有闲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荆裂又说:“你在想武当。燕横点点头。“

“姚莲舟、叶辰渊、锡晓岩…“荆裂说着时远望瓦屋窗外的群山:

“他们确实是生是死,我也不敢说。我自己在南海蛮国,就曾经亲身见识过火器的威力。不管武功多么厉害的家伙,面对那些铳管炮口,还是得讲究时运…“

燕横听时,想起荆大哥曾向他展示腰间那道被佛朗机人火器打过的伤

“但是我拒绝接受他们就这样死了。像他们这样的稀世高手,不该在这么一场没有意义的仗里消磨掉。我选择相信他们仍然活着。“

燕横听了荆大哥这话,情绪不禁激动起来。

“而且别忘了,还有波龙术王那家伙…加上他的师兄…“荆裂说时双拳握得紧紧。

——根据虎玲兰的描述,加上她记忆波龙术王和锡晓岩的对话,众人推敲得出,那个在武当山出现的奇特男人,应该就是武当派第三名副掌门无疑;此人能够如此压制虎玲兰,荆裂估计其武功修为有可能超越叶辰渊,到达姚莲舟的级数。

“还有这样的高手在前头,我们怎么可以停下来?“荆裂拍拍燕横的肩头说。

受到荆裂的激励,燕横心里困闷稍解。但这始终消除不了他剑术陷入瓶颈的感觉。

于是他尝试走到山间散步。明媚的阳光照射得正开始收成的梯田一片金黄。干活的农民在田间休息,间话家常。

燕横走过时,却无意中听见其中一名村民说:

“海阳山之北有老虎。听说已经吃掉好几个走山路的人。“

“老虎“两字在燕横脑海里回响不止。忽然之间好像有些什么在他心里豁然打通了。

他再度回想当天师父何自圣与叶辰渊之战。这次顶尖剑斗的景象,他早就仔细回忆研究过几千次。

其中一幕:何自圣祭起“雌雄龙虎剑“招式时,内心“借相“之强烈,竟然能够影响旁观者,令他们也隐隐感受。

“借相“一直是燕横锻炼“龙虎剑“时遇上较大困难的一环。他在青城派已经修习过“火烧身“等最基础的“借相“法门,可是这些年尝试应用在“龙虎剑“上,总是感觉未如理想。

他细心回忆许多次,知道师尊当时所“借“的,乃是“龙虎之相“。

要“借相“,就是要想象;想象要真,最好就来自体验。

——我不可能看见龙;但能够去看老虎。

下一刻,燕横心意已决。

燕横最近发现了一件事情:山洞里的火光,只要你凝视得够久,就能够从里面看见任何东西。

与童静分别的回忆一旦袭上燕横心头,就像利爪般紧紧扣着他的心。眼前的火光里,渐渐浮现出童静的姿态。

来回晃动的火舌,彷佛化为童静挥舞“迅蜂剑“的优雅动作。从四川初遇时那故作气势、浮夸不实的剑招,到今日削去了各种多余动作、朴实凝聚的功力…童静只花了这么短的日子,脱胎换骨,燕横实在以她为荣。

可是还不止。童静的剑里,蕴藏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特质,虽然仍未真正发挥,却已令她的动作多了一股奇特的美——这美态,只有像燕横这样的剑道狂热者才看得见。

——静,你很漂亮…

心念一动之下,火里的童静变得更近了。燕横只觉得好像触手可及。

她的发香;她透红的脸;她温软的小手;还有嘴唇…

对童静的思念,令燕横浑身发烫,一股无可名状的苦闷从体内涨溢,令他像快要发疯。

——下山…下山去找她吧…她在等我…

燕横断然拒绝心里的声音,发出一记狂兽似的吼叫,叫声于洞内回荡。

他紧抓着头发,挣扎着站起来,把上身的衣袍大力脱去。

相比两年前在湘潭时,燕横的身材健壮了许多,剑士特有的两颗壮硕肩头圆浑地挺起两侧,横壮的肩背肌块像翅膀张开。虽然比刚进山修行时瘦削了,但这更令他身上肌肉收紧,加上火光掩映,肌理的阴影更显得深刻,此刻燕横赤裸的上身,就像许多条粗壮的蟒蛇盘结成团。

燕横的五官轮廓也被火光映得深刻似鬼。他咬着牙,仍然一副辛苦得要发狂的模样,猛地捡起搁在洞里的长短树枝,在火光前打起他的“雌雄龙虎剑“来。

此际燕横的剑法失却平日的沉着,刚猛气息暴放,每一招都是十足力量刺劈而出,杀气充满山洞,一双粗钝的树枝前端彷佛带有锐利的杀人刃锋。

——这是发泄,多于锻炼。

燕横就是这样不断以长短树枝在身周交错挥舞,不知已经击出了多少剑,直至胸口开始喘息,手臂和指掌开始酸麻,“龙虎剑“招式才渐渐慢下来。先前心灵的痛苦已然消退,燕横站住软垂双臂,树枝在指间滑落掉到地。

他俯跪在火堆跟前,大口大口喘着气。直至呼吸稍为平复,他仰起头,看看洞壁上反映的火光和影子。

在他眼中,那石壁渐渐浮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人影很高大,正盘膝坐着,虽然随着光影而在壁上浮动,却有一种实体似的重量感。

燕横知道那是谁,为什么出现。

自从几天前开始,他每晚都会看见这人影。从最初飘渺的一抹淡淡影子,到后来已经能够看清楚身姿与表情。

然后,他们开始谈话。

“你刚才那算是什么剑法?“那声音威严、清亮而熟悉。燕横每次听见都有想哭的冲动。“完全不行。“

燕横继续跪着垂头,不敢直视那人影。

“师父…“

燕横决定入山修行,除了为观察“虎相“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在青城派的时候,听闻师叔吕一慰说过,师父何自圣年轻之时,曾经一个人在外游历修练,并作过这种孤独的苦行,在无人深山渡过七十天之久。

——这种苦修在青城派有名堂,称之为“山螺“:螺是指像田螺那种向心的旋纹,喻意独自在山中是要往内观照自我,寻求武道的突破。

燕横听过不少关于“山螺“的事情,只知道此法在青城派早已几被遗忘,近百年来只有何自圣一人进行,此外再无其他人尝试过;他也不知道“山螺“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和准备,只是凭着一口气就来了。

——既然是师父做过的事情,我也要做。

燕横想:自己自小在青城派与众多同门修练,青城破灭后又马上有了荆裂作伴,此后的伙伴与朋友亦越来越多;自己的武道生涯上,从来没有只得自己一人的日子。

说不定,这就是我剑法无法再进一步的原因。

过去几十天“山螺“,一直支撑着他坚持的,除了寻找老虎,就是何自圣这个模范。

可是他从没想象过:竟然真的会看见师父!

这个“螺“字,原来这么可怕…

“这不是『雌雄龙虎剑“壁上的何自圣影子又再说话了

燕横还没有疯掉,他很清楚那影子和话语,都只是来自自己心里。但他还是无法自制地开口回答。

“我在青城派学过的,就只有这么多。我真正见过『雌雄龙虎剑法』也只有你跟叶辰渊决斗的那次。“

“不。不止的。“何自圣举起只有四指的右手,断然说:“我教过你的,远比你想的多。只是你自己忘记了。“

燕横苦思这句话的意思,同时从俯跪变成打坐。他身上的皮肤散发出刚才练剑后余热的蒸气。

离开青城山这四年里,他心里念念不忘复兴青城剑道,每日都在回忆青城山上学艺观摩的一点一滴,尤其是师父跟叶辰渊那惊世一战。

趁着孤独修练这种新体验,燕横这数十日来将一切关于青城剑道的记忆努力重整,尤其是每次由何自圣亲自传授的时候。

在青城山六年里,燕横绝大部分日子都是由各位资深的“道传弟子“师兄代传武艺,掌门师父亲授的机会甚少。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进入“归元堂“的资格。那个时候的燕小六半点也不心急

他是个谨守规矩的学生,没有像侯英志那样地焦躁。他只想:只要自己继续努力下去,“归元堂“与师父就会在那里等着他。青城派又不会跑到哪去…

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切以为必然存在的东西,并不一定等你。

如今的燕横只有紧紧握着当年的所有。令他惊讶的是,自己脑袋里记得的东西,竟然远比想象中多。从前都没有真正静下来整理的机会,现在于荒山里独自一人,许多不知藏在哪些角落的学剑记忆,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彷佛在孤独中,他的心成了一面清亮的镜子。

——其中许多回忆里都有好友侯英志的影子,就连二人私下在山中半游戏地对剑的过程,燕横都记得。

此刻小英在哪里?他手里还握着剑吗?

燕横深感当时未有好好珍惜师父仍在的日子,如今只有格外努力回想关于何自圣的一切。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从前未有留意的事情:每当他正在学一套新剑法时,从“风火剑“到“上密剑“六套,师父总在那期间当众演示该套剑法,而且必然打三次——一次是在燕横初学之时;一次是他刚刚学会全套之际;第三次则总是在他将要参加门内校剑比试之前,何自圣就会找一人示范那套剑法的双人“式对剑“拆招。

当年燕横没有留意原因,还在疑惑师父何解还要特意演练这么基本的剑法;现在重组回忆之后他终于发觉,师父的示范对象就是他!

第一次,让燕横感受那剑法的风格与气质;第二次是给他看清楚每套剑法的动作和发劲窍要;第三次当然是实战应用。

“风火剑“的路线与速度;“泷涡剑“的劲力协调;“水云剑“的柔韧严密;“伏降剑“的气势与吞吐;“圆梭双剑“的精巧和霸道;“上密剑“的近身险中求胜…每次当何自圣亲身演示时,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而燕横很庆幸,自己竟对那些影像存有很深的记忆。

这一发现更印证了燕横先前的猜想:青城派最高绝学“雌雄龙虎剑法“的要诀,其实也藏在基本剑术里。

可惜他跟何自圣学习的,始终就只有这么多;而真正的“龙虎剑“模样,他亦只见过叶辰渊一战的片光掠影,最多加上练飞虹一些回忆口述。

此刻他对着师父的幻影打坐,思考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低下头来。

“师父…不行,我学过的,想来想去就是这么多…我打不出你的『雌雄龙虎剑』。“

“我的?“

何自圣那幻影的头发和白袍因盛怒而飘扬,就如洞中那堆火焰一样激烈。

“谁说过你要打出我的『雌雄龙虎剑』?“

燕横一“听“这句话,忽然一身都冒出冷汗,迷惑的心里亮起了一点曙光。

——不是师父的“雌雄龙虎剑“…不是他的…

燕横陷入深沉的苦思当中。他记得在庐陵时听王阳明大人谈过在龙场悟道的经历,燕横虽然不是太懂王大人所说的哲理,但知道自己此刻正处在相近的关头。

燕横在这入神的状态下,并没有发觉火堆已渐渐变弱,山洞里越来越冷。此刻他搜索枯肠,精神活跃造成的肉体消耗半点不下于刚才击剑,全身仍是热血奔腾,皮肤上冒着薄薄的汗。

——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我的。

——我的“雌雄龙虎剑“。

燕横只觉一念豁然而通,整个心智从深沉思考中返回山洞的现实。

他抬头,想再问壁上师父的影子,却发觉火光微弱,何自圣的幻影早已消失。

燕横替火堆添柴,穿回上衣,徐徐走到山洞深处。在壁上一个凹陷处堆着十几块大石头,他搬开几块,从那凹洞里找出一个长布包和一个瓷瓶。

燕横席地而坐,小心解开布包摊开来。厚厚的布帛包了好几层,最后都解开了,露出内里的“龙棘“与“虎辟“长短双剑。

燕横仔细用布抹干净双手,这才拿起“龙棘“拔出鞘。剑刃立时映照得洞内一室金光,出鞘的颤音在宁静的空气里回荡。

燕横细心用藏在布包内的一块白布抹拭“龙棘“刃锋,反复清洁和观察后,再用瓷瓶里的油涂上薄薄一层以防止发锈,确保涂匀之后才还剑入鞘。

他接着同样又打理短剑“虎辟“。燕横的表情变得平和,他借着这种时刻,在心里琢磨刚才想到的念头。

——要怎样才能找到我的“雌雄龙虎剑“?

师父不在,无法再指点他。他只能靠自己想。

燕横想,每个人的武道生涯上,必然有一个突破的关口。师父的是什么?是在独战“川西群鬼“、失去一只指头那时候吗?还是更多?

他回忆自己这几年,每一次剑术大大提升,都因为不同的事件:杀出马牌帮;“盈花馆“对姚莲舟与武当派;夜战波龙术王;“清莲寺“之战;丛林里击败秘宗门弟子…

如今的“山螺“,是另一个关头。

与师父的幻影对话,他当然也害怕。自己是不是孤独太久,太过想念伙伴和童静,已经开始有点疯?他不知道,只知自己确实处在幻象与现实模糊的危险状况。

可是他追求的是“借相“,而“借相“本身就是一种高度的想象,差别只在能否控制。失控的话,就如雷九谛般走火入魔;成功操控的话,就开始跨进自己渴望的境界。

要怎么突破?还有,要怎样接近那老虎?………..

燕横抹着“虎辟“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想到一个念头。

——“山螺“,在没有人之处修练,对我来说是前所未历的陌生境地。

——可是不止。还有一片境地是我更陌生的。

——没有剑的修练。

燕横抹净了“虎辟“,上了油后还鞘,将双剑再次用布重重包裹好,把布包举起贴在额前,心中暗暗默祷一轮,然后将之恭敬放回那凹洞,把洞前的石头重新封好。

然后他走回山洞中央,捡起刚才当作长木剑使用的树枝。

燕横看了树枝一会,双手握着两端,用大腿一口气将之折断。

燕横握着断成两截的树枝——在他眼中,它仍然是一柄剑——在两个断口之间的虚空处,他似乎看见了些什么。

他轻松把两截断剑抛进火堆。火焰又烧得更旺。

卷十五 羊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