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浓重的山林雾气当中,侬昆与八十多个混杂不同部落村庄的撞族战士,静静地匿伏着,各人都尽力把呼吸声压低。

曙光初露的山头一片宁静,幽暗中甚难见物。但侬昆和同胞都是自小受严格磨练的山猎好手,即使在这微光之中,仍能看清身边一石一木的轮廓,还有前方那山寨外墙的情景。

那墙壁有丈许高,全长三十来丈,以坚实的木材排列构成,建筑在两堆高耸的奇峰秀石之间,尽用了这险要的地势。在墙壁顶上的哨岗亭,可见站着六条敌人的身影,对方并未因为到了黎明时分就松懈入睡。

侬昆见了,心中不禁叹息。果然世上是不容易有奇迹的。要攻破这“瓦黄寨“,实在无比艰难。

可是不打倒这股匪盗,方圆几十里内的村落明年春天又将要挨饿,还不知有多少女孩又要给抢走。

其中也许包括与侬昆有婚约的娅芝。一想到她,侬昆的胸膛就热起来。--不可以。绝不可以。

侬昆双手和背后共带着六杆短矛,比他平日爱用的狩猎矛枪短了两尺,这是为了方便隐匿在山岩后。他腰间还佩了猎刀,窄身的蓝染布衣胸前背后绑了两排竹甲,头巾内层藏了一个铜箍,穿着薄薄布鞋的双脚蹲在石上,一副准备猎杀猛兽的模样。

侬昆并不害怕野兽,更不害怕“瓦黄寨“里的匪人——假如只是一对一的话。身为“狼兵“一员,就算面对兵甲精良的逃军寇盗,他有信心投出的矛枪能准确刺穿对方咽喉或心脏。但他无法保证在这同时,自己不会被另外四人乱刀砍死。一个对五个——这就是他们与“瓦黄寨“贼人的数目差距。

这还没有计算要攻破那道高大坚实的寨门所需的额外兵力——也许单是在这门前,就要有一半的同胞溅血倒下。

侬昆认为先等对方春天出寨劫掠时再行伏击,是更好的策略。但是统领众人的老兵越郎并不同意。

“就算把这些人打跑了,再烧毁了山寨也没有用。他们定必重新集结,

到时会更凶狠地向各村落报复。要把他们一口气杀清光。就在这座铁笼般的山寨里。“

“可是我们得先打进寨门啊。“有人当时发问。

“我已经约定那『六匹虎』到来帮助。“越郎很有信心地说:“他们会把寨门打开。我们要做的就只有跟着进去。“

越郎甚至没有动员各村落的所有壮丁,而只挑选了他们这些有战场经验的“狼兵“,共计只八十六人。越郎说,这一战靠的是突袭,隐伏和快速至为重要,并要一致行动。做不到的人,他宁可不用。

——所谓“狼兵“,其实是广西獞人土官及豪族私设的武力,因为特殊的个性体质,格外以骁勇善战、强悍敢死而闻名。在本朝正统、景泰年间起,朝廷就曾经下令征召“狼兵“,平服当地民变祸乱,勇名远传京师。

这时刻越郎正藏身在侬昆对面另一堆石头之间。侬昆看过去时,越郎也回望过来,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仍旧精悍。

没有人不听越郎的话。四十八岁的他是众人里血战经历最丰富的退役“狼兵“,曾经在土官号召下参战,勇猛平定桂林四次民变,有他名字的功勋名册曾经上呈京城朝廷,获得嘉许赏赐。侬昆是年轻“狼兵“中最强的好手,但在前辈统领越郎面前,不敢多说半句。

如今在快将沐浴晨曝的山头与越郎对视,侬昆却很想向他传达自己的焦虑。

那“六匹虎“的五人果然依期赴约,早前半夜已然到了下面山脚,可是此刻快要天亮了,还未见他们上来。

侬昆也听过这些人的名号,只知道关于他们的两个传闻:是一群不知打从何来的男女汉人;战斗起来像鬼神一样。

但是侬昆不想把自己和同胞的性命寄托在陌生人的传闻上。他自己并不怕死,而是不敢想象,这队精锐的“狼兵“要是反抗失败全军覆没,余下的獞族村民将要遭受何等悲惨的遭遇…

这时他却看见,越郎的脸在微笑,并用下巴向前示意。

侬昆随着越郎示意的方向瞧去,收紧目光仔细一看,这才见到前头山坡距离寨门仅数丈处,有几条身影正在奇石之间隐伏爬行!

——已经来了!而且还在我们前头!是什么时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就越过了我们这些獞人猎手!

侬昆、越郎及几个“狼兵“头领互相交换了眼色,就把用绳索挂在胸前的一块木符咬在齿间,然后伸手轻拍后方一人的肩头三次。那人又照样拿木符来咬,并且向后拍肩。

——这是“狼兵“无声传递指令的方法,示意各人准备作战。

嗅到各人身上同时散发的紧张体味,侬昆知道大家都准备好了,也就第一个带领众战士上前。

蹲步爬行的同时,侬昆往前密切注视那几条身影,又看着墙头上岗亭哨匪的动静。看来并没有给对方发现。

然后他就听到奇怪的声音:三件金属物体高速钉在木墙上。

两壮硕一娇小的身影,各自扯着铁链和绳索向上飞跃起来,并且乘着升上半空的势道,另一只手闪电向前挥摔。

——三只手各自投出一道疾影!

墙顶上的哨岗里,其中三个人几乎同时捂着咽喉或胸口。另外第四人则向后倒,颈部已然插着一根箭——是从墙下向上射出的。

岗亭里另外两名哨匪,各自向报信用的铜钟扑过去!

那三个扯着飞索的人影,一蹬墙头如箭跃上,势道极快,其中两个壮硕的各自挥动铁拳,那两名哨匪就无声昏倒,接着再被补上咽喉致命一击。另外一个胸口中了暗器的哨兵,在发出呼叫之前,就被那第三个娇小的身影亮出的利剑终结了性命。

这一切发生之间,侬昆才不过向前多跑了四步。就是这么快。

那景象在他眼中就像奇迹。他吃惊得几乎让牙齿间那个木雕的符牌掉下来。定神同时,侬昆再次紧噬木符,与众多战士绕过山上的岩石,继续奔往仍未打开的寨门。

这个口咬符牌的习惯是“狼兵“的特殊战法,作用有四:一是在突袭时防止不经意发出呼叫声;二是在战场上奔跑时迫使用鼻孔吸气,令呼吸更平均,避免因短促大口吸气而太早消耗耐力;三是在挥动兵器时,紧咬木牌可帮助发力;四当然是木牌上刻有护身符纹,可保佑战士平安。

越郎虽然比侬昆大了不止二十岁,但半点不落其后,此刻与侬昆并肩奔跑,一只手提着藤盾,另一手已把短矛举到肩上,随时准备掷出。

侬昆左右手各反握一根短矛,带着众“狼兵“在山坡急奔。这些獞人子弟健壮勇猛,且惯在山区生活,上坡奔跑的速度就如常人走在平地上,一双双赤足或穿着布鞋的脚在石上飞快而过。

那登上墙头的三条身影已然在哨岗里消失,侬昆知道他们必是已落下寨壁另一头,攻击其余看守寨门的贼匪。内里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与被切断的惨叫。

不久后寨门内传来沉重木头跌落地上的声音。大门自内向外开了一线。

门外另有两条身影早在等候,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射箭的人,另外一个全身披着斗篷,身材像一颗大圆石。二人从左右把大门拉开,那丈高木门每边都异常沉重,但他们气力甚大,各自就将寨门迅速打开,露出一道足容四人并肩进入的空隙。

开门那两人回头看见侬昆与“狼兵“已快赶至,也不等待他们,并肩跑进了门里。这时还有另一条影子也在低处跟随着高速奔跑,侬昆看清了,原来那圆滚滚的人脚旁,还有一头不知是什么的猛兽。

越郎和侬昆带着“狼兵“赶到,左右将寨门再扩大一些。侬昆看见门内已然横竖倒卧着七、八具贼匪的尸体,前方延伸着一条也用左右两边木墙筑成的狭道,大概有六、七十步长,直到对面出口才通到山寨内腹地。

侬昆知道这是极危险的地势:狭道限制了能冲进寨内的人数,防守一方能够逐少放入击杀;更可怕是狭道两边的木墙上都有立足点,对方弓手要是及时赶来,在两边制高处向狭道内放箭,“狼兵“必定死伤惨重!

——必要尽快冲过这杀戮陷阱!

侬昆遥遥看见,前头那“六匹虎“已经到了狭道的出口,那边正爆发激烈战斗——也就是说寨内已有贼匪赶来门前抵抗!

同时他听到山寨里响起急激的铜钟警号。

这一刻,童静没有听见钟鸣。

她彷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那世界里,她的意识操控一切。

背项突如其来一股如被尖芒刺痛的感觉,令她身体迅疾倾前。在这“借相·芒锐“的催激之下,童静发挥出常人难以想象的爆发速度,颤动的“迅蜂剑“乘着身法突刺,幼细的剑尖随手臂一吐一吞,一个全身披着竹片甲的高壮山贼,咽喉已然多了个血洞。

“迅蜂剑“紧接又向左斜方刺出,另一个提着长矛的贼匪颈侧被割破;童静又把剑向另一边拖引,一只握着单刀砍来的手正好将拳腕撞向她的刃锋,立时吃痛且刀柄脱手。

这“追形截脉“刚得手,童静已游身抢入那失去兵器的匪盗身侧,左手一托再加左腿一绊,施展了崆峒派“八大绝“之一“摩云手“,巧妙把比自己高大几近一倍的大男人摔倒,右手剑再紧接往下刺,“迅蜂剑“再度染血。

童静四招连杀三匪,有如行云流水,无一丝多余矫饰的动作,武功已然脱胎换骨。

但她未现出半点兴奋自满的表情。比从前成熟的眉目轻皱,马上又再寻找下一个敌人。

只因她知道,今天挥剑并非为了自己修练,而是关乎许多人的生死安危。

真正的女剑士童静·诞生。

一群廿多名居住在寨门附近营舍的“瓦黄寨“哨匪,本来负责日间的守备,这时被战斗和惨叫的声音惊醒而奔出来,各人手上都带着刀斧弓箭。他们都是汉人,其中占了一半是官军的逃兵,曾受过战阵纪律的调练,而且从军营逃出时偷走了不少精良武装,流窜至桂林这数年间更有无数杀人及与官府交手的经验,战力非同一般土匪。

此刻他们一见敌人快要从狭道口冲出来,反应极快,就地排起弓阵,抛下佩刀并且弯弓搭箭,密集瞄向那道口。

此时却有一个壮硕身影全速冲来,全身披在斗篷里看不见样子,身旁还有一条猛犬奔跑跟随!

这个来犯的巨大目标,吸引了众弓手,纷纷将箭头瞄向他。

“放!“负责指挥的哨匪头目高喊。

廿多支箭几乎同时离开弓弦。

那人却竟全不闪躲,只是侧着以左半边身体迎接箭雨,足下继续加速!

同时那头狗不知到了哪去。

三分之二的飞箭都掠过那人急奔的身体,其余全部命中——

却没有一箭射得进去。不是擦着他身体勾在斗篷上,或者折射飞走,就是发出金铁鸣声反弹开去。

弓手们讶异莫名。

——是什么怪物?…

他们急忙伸出发抖的手,再次抽箭搭上木弓,但惊慌间手指已不如先前灵巧,有人还把箭弄跌了。

那人冲至十步之内时,猛犬又再出现:原来它躲到主人身后奔走,一待箭丛飞过,就踏上了主人的肩背!

那人行进间猛踏出一大步,落地一刻身上抖动,左肩往前发出一股短促但又强猛的劲力;肩上的猎犬乘着刚才奔跃之势向前扑跳,再加上被主人抖肩的猛劲抛出,整条身体就如鸟一样飞向前去!

那些哨匪身经百战,却从没见过这么诡奇的战法,还未来得及拉弓,猎犬已然飞到弓阵中间一人的身上,利爪勾搭着他颈侧和胸膛,将之扑倒!

犬齿张开,展露两排利牙。

弓手因这变故陷于混乱的同时,那人已然扯去带箭斗篷,在他们跟前展露真身。

圆性那套厚实的“半身铜人甲“,又添了几道战痕,本人却毫发无伤。他暴瞪着金刚似的双目,双手握着齐眉棍尾端,吶喊追击而上!

夹带着少林棍棒刚劲、日本阴流刀法路线与崆峒“挑山鞭“的速度,那根包铁齐眉棍横挥劈出,所过之处,尽是折断的弓木与骨头!

站得最近圆性那人,幸运不在这棍挥打的范围之内,这时从侧面看清圆性的左半边面具,铸刻成修罗恶剎的模样。在他眼中,那不啻是死神的容貌。

下一瞬间,一只穿戴着铜手甲的左拳,就把他的脸击得凹陷。

有的贼匪马上抛弃弓箭去捡拾地上军刀,然而嘴带血腥的猎犬阿来猛吠着在他们腿间左冲右突,众人惊吓跳退。

圆性的棍棒则在上方适时挥来,又敲碎一人头壳。

人与犬配合,有如同心一体的战友。

圆性接连挥动拳棒之际,长满胡须的嘴巴在念着佛经。待他超渡的亡灵继续累积。

侬昆带着同伴率先冲出了寨门狭道,终于进入山寨中央,庆幸并未被困在那死亡狭道里。他定下神来才看见,狭道出口处地上早已堆栈着许多盗匪的凄惨尸体,他们本来都是赶来截杀入侵“狼兵“的。

“狼兵“们看看前方,只见一个身穿獞族黑色衣服的女人背影,挂着长弓和箭囊,双手提着一柄他们从未见过的奇形大刀,正左右挥斩开路。

他们一眼就看出她并非同胞——獞族女人虽也强悍不凡,但与这高壮勇猛的女刀客相比,仍差很远。

野太刀划出一道接一道的血腥圆弧,随意得像毛笔写字。从背后看虎玲兰挥刀的动作身姿,每一记都是那么精确流畅。

——得过锡晓岩指点的虎玲兰,发劲的身体骨节协调又再进一层,这两年来刀法达到了另一境地。那巨型野太刀在她手上像变得更轻了,她比从前花更小的力量,却能挥击出同样刚猛的刀招。

每个站在她面前的“瓦黄寨“匪盗,最初莫不因她的美艳而眼睛闪出兽性;然后眼神也是毫无例外地转为极端恐惧。能侥幸躲过野太刀锋刃的人,在转身奔逃时都已经忘记了她是女人。

此时寨内东面几十步外,有数十员来援的匪盗吶喊着朝这边杀至。虎玲兰果断地将野太刀插在身旁地上,迅速取下背后挂着的长弓,抽箭搭上开弓,不用多瞄准即轻柔放弦,劲箭命中那群来敌当中一人,扬起一阵惊呼。

侬昆和三十几个“狼兵“率先赶到虎玲兰身边,他们极有默契地列好阵式,同时往前大踏步狠狠掷出手中短矛,三十多支矛枪带着可怖的啸音飞出!

那群匪盗突然迎接这丛强劲的飞矛,吓得马上煞步,但已逃避不及,十多人中矛伤亡。侬昆所投出的那支,贯穿了一人战甲胸口,当场将之击毙。

虎玲兰也趁这机会连发三矢,应手即中,制造了更大的恐惧。余下的匪盗吓得马上退却。

虎玲兰垂下弓,侧头瞧着身旁的“狼兵“,微微一笑。

“狼兵“们从未想过,自己有天在这种拼上性命的战场上,竟然仍会有怦然心动的时刻。

练飞虹再次踏落平地之时,正在剧烈地喘着气。

已经老了。他很清楚。

刚才他以飞挝登上寨壁,突袭壁顶哨岗的时候,踩上木墙壁时脚底微微滑了一下,要靠扯着铁链的手臂硬生生加力飞上去,几乎就跟不上另外两个同伴。

其中一个还要是他调教出来的童静!他在半空中掷出的“送魂飞刃“也因这影响略偏了准头,错过咽喉而只钉进哨匪胸口,最后也是靠童静及时补上一剑阻止其呼叫,才令下面的敌人反应不及。

那一刻练飞虹亲眼看着,童静运用他所传授的崆峒派技艺和轻功身法,钩索、飞刀、长剑接连变换,悧落潇洒,已有崆峒“花法“真传风范,心里既感欣喜,同时又刺激了他的自尊与战意。

——我要是再衰弱下去,这个难得的徒弟就会离弃我!

练飞虹于是奋起进击,先一步赶到寨门东侧一座小屋,猛地踹开门闯入。

那屋里睡着一群随时预备支持寨门的哨匪,共有二十二人,其中近半已然被外面的战斗声惊醒,他们在练飞虹闯入之时正拾起放在床边的弓箭刀枪。

那廿多人瞧着突然出现的飞虹先生,先是错愕无比,下一刻就举起兵器——练飞虹那苍苍白发,令他们错觉这是上佳的猎物。

那时练飞虹笑了。

——很好。你们就尽量低估我吧。

练飞虹想:年老,或许也是我今日的武器。

他双手各握“奋狮剑“及西域弯刀,杀入敌丛之间。

于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到那寨门狭道上头射箭,越郎及侬昆等“狼兵“得以安然通过。

尽诛那廿二人后,练飞虹出了小屋门口,向走在较后的“狼兵“挥手,指示他们派几个人收集小屋里留下的精良弓箭;自己则靠着屋子墙壁坐下来,沾满血的刀剑插在两边地上。

进去捡拾兵器的“狼兵“,见了屋内血腥的景象都吓了一跳,无法相信这一切就是这老头干的。

练飞虹只稍稍休息了一会,就再次站起来拔出地上刀剑,奔跑向寨内的主战场。他有些羞愧,只因刚才连跟“狼兵“多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他不知道,身后那些“狼兵“目送他的背影时,眼神是何等仰慕。

练飞虹从山寨内侧面一个斜坡滑下去,到得平地时只觉手足已开始酸软。自从被雷九谛击败重创那次后,他这年老身躯元气大伤,始终无法回到从前的状态——相信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但不代表他就此要放弃修练。支撑他的是武者不折的尊严。

前面又有一队约三十个寨匪在营账之间奔跑,正要往前方空地支持。“破门六剑“知道“瓦黄寨“内贼兵数目是己方数倍,要取胜必得逐股击破,不让对方整合集结,能截杀得一队是一队。

练飞虹收起弯刀,左手从后拔出一柄“送魂飞刃“,闪到那营账间的通道前,一挥手把飞刀掷出,又马上越过道口消失在营账后。

看见为首的头目右眼被带着红巾的飞刀深深贯入,身体如软泥崩倒,那三十人又惊又怒,举着刀枪四处找寻来袭者所在,其中一人当先举起一面大木盾,以防范再有暗器来袭。

“是偿命之日了…“

一把声音在营账间响起,却无法辨别来向,腔调异常阴森,带着古怪的口音,各人听见无不心生寒意。

是练飞虹故意以关西口音说出,并用当地送葬道士的腔调,半唱半念,在这天空刚亮未亮的时分,听来格外恐怖。

——练飞虹在甘肃征剿马贼不知多少回,深知这种以寡击众的场合,动摇对方士气,夺其心魄是何等重要。

众匪正四处张望间,一柄剑突然从旁边营账穿出,刺进那提盾的贼匪后颈,又闪电缩回去!

众人急怒中都向那营账砍刺兵器,但敌人早就消失,那营账被砍得碎烂,但见幽暗的内里空无一人,练飞虹早已不知到了哪里去。

接着从后面又传来惨叫。众人回头,只见站在队列中央的一名同伴已然倒在血泊中,喉咙冒着血泡。

“走!“不知是谁大呼。三十人知道继续处在这容易伏击之地绝无好处,都想冲出去,但是各人心意不一,后面的往后逃,前面的则朝出口跑,还有中间的人各自走错了方向,撞成一团。

若是他们知道伏击自己的其实只得一人,也许仍能维持镇定的队形,互相掩护再一口气杀出去;但他们被练飞虹诡奇的突袭迷惑,以为隐伏的敌人不少,心都慌了起来,有人更错觉山寨已被对方大军入侵,因此自乱阵脚,恐惧感染了每一人。

有五个人拼命前冲,终于脱离那堆营账走出空地。他们的脸白得像见了鬼,不敢向后瞧一眼,慌不择路地向前狂奔。

等在他们面前的是越郎及十几名“狼兵“。他们有的已经戴着从匪盗尸体抢夺来的头盔,各人手上亮着的矛枪和猎刀,没有一柄还未沾血。

越郎带着部下朝那五人冲过去时,展露出发现猎物的笑容。

当那五人尸首都被“狼兵“踏在脚下时,练飞虹也走出来。他一手提着沾满血的“奋狮剑“,另一手撑着膝盖,俯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虽然曙光仍稀微,越郎看得见练飞虹大半边衣衫都已染透了深红。那上面刚添加了九名“瓦黄寨“匪贼的血。

越郎已经是獞族里数一数二的老战士,但看见练飞虹的样子,仍不禁肃然起敬。

——我能够像他一样,燃烧到这个年纪吗?

练飞虹喘息着,脸上的皱纹每一条都变得更深。

——还没完…不可以停下来…

他尽力调整呼吸,身体渐渐站直,脸也再度抬起来。

在他眼中,彷佛看见一个年轻的自己已经迈开步伐,前赴下一波战斗。练飞虹紧咬着牙齿,跨出酸痛的腿,向前追赶那个幻影。

风,在荆裂两耳旁急激掠过,令他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奔跑中的荆裂却没有去听风。他专心倾听的,是自己的身体。

他只以极轻装入侵“瓦黄寨“,穿戴着黑色头巾与獞人便于山区活动的装束,最常用的双手长倭刀与雁翅刀全都没有带,右手拿着仅长二尺许的鸟首短刀“牝奴镝“,左手反握着曾用以击败雷九谛的兽牙形短刃,迈着又急又大的步伐奔行,就如一抹黑影掠过山寨的空地。

每踏一步,荆裂都在感受着身体每部分:腿肌的伸缩和扭动,双臂的挥摆,腰胯的旋转起伏;还有骨头每个关节如何协调、紧固和吸收双腿着地的冲击。

一切无碍。整个身体的气血通畅流动。每分寸动作都精准操控。

荆裂如此关心地聆听身体,只因这是自从使用“蜕解膏“治疗之后他的首次实战。

怪医严有佛曾经警吿过他物移教“蜕解膏“多么危险,猛烈的药性可能引致伤残。但是为了消除那两个肩、膝受创关节最后的障碍,他在四个月前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若是无法飞得更高,就让我的翅膀折断吧。

如今以十成力量全速奔跑,那身体有如重生的感受,令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也更决心赢取这一仗。

——因为他与这群“狼兵“的首领越郎,有了交换条件的约定。

入侵“瓦黄寨“的“破门六剑“里,荆裂是跑得最快最前的一个,就连从内打开寨门的重责,他也交给了练飞虹和童静,一个人率先深入山寨腹地。正因抢在多数敌人作出反应前就潜入深处,他遇上的抵抗反而最少,跑到这儿为止,途中只杀过四名贼匪,并未阻碍他深入的速度。

如今寨内警钟已鸣,荆裂知道再无此优势。他稍减速度,奔跑的姿势降低,并且尽量贴在山寨内营账或屋舍旁边前进,减少被发现的危险。

他仰头看看,那面挂着黑底绣白北斗七星军旗的高高旗杆,已在前方不足五十丈处。那是一面粗劣仿造的明军帅旗,是这山寨主人为了树立威信而挂起的。

——却也因为这股虚荣,给荆裂清楚知晓目标所在。

附近一座大帐幕里,突然走出来十七、八名贼匪,都是“瓦黄寨“贼团中最老资格的汉人逃军,每人披挂着战甲,装备整齐,各带精良的刀枪弓盾,阵容像军兵多于山贼——这差别就是连当地官府都不敢讨伐“瓦黄寨“的原因。

他们与奔来的荆裂正面相逢,避无可避。十几人从帐幕出动时早就杀气满溢,此刻如狼似虎高叫着齐齐朝荆裂冲过去!

荆裂却未停步或转向,反而挺直了腰身,从隐行状态再次化为全速奔跑,也迎着这群贼兵猛冲!

他全身没有穿戴半片护甲,双手又拿着短小的兵刃,冲向十几个一身战装、佩带重型武器的贼兵,旁人若是看见,必然感觉如羊入狼群。

然而下一刻的现实却是正好相反。

跑到接战距离之前数尺,荆裂双腿突然爆发出更惊人力量,整个人加速一倍!

在贼兵眼中,荆裂好像眨眼变成一道残影。

前头一个拿长枪的贼兵还没做出任何刺击的动作,却已感觉那影子扑入自己右边身前,他想双手举起枪杆去抵挡,握着杆尾一端的右手两根指头已然齐口而断,令他失却力量!

荆裂这一刀挥过斩断敌指,轻松如过无物,只因出刀的劲力八成来自全身往前奔跃之势,并非仅用臂力或转腰发出。

他这出刀的法门来自绝招“浪花斩铁势“,但并非像“斩铁势“般以舍身之法毫无保留发出旋斩,而只取浪涛的“借相“发劲身法,以及远距离进击的时机掌握,因此那鸟首短刀斩出时仍能够精微控制,准确命中对方掌指这么细小的目标。

——荆裂创造的“浪花斩铁势“虽然霸道无匹,但他自知并非万能,不是适用于所有的战况。因此这两年来,荆裂以“斩铁势“为基本,又思考和试验出好几种大小不同的变化,这一刀正是其中一种。

荆裂飞身挥刀之后冲过那名贼兵,着落在其身后,双腿股、膝、踝以至每根趾头各关节都动用了,吸收、储存那落地的冲击,再释放这股反向的力量作二度前跃,身体同时在空中侧偏。前头两名贼兵还未及反应,就给荆裂从二人空隙之间轻巧闪进!

——从前荆裂右膝有伤,无法作这般巧妙的连续跳跃,如今十足复原了腿足机能,才有这种崭新的身法。

荆裂这一闪跳入了敌丛中央,迎面就有一名提刀的贼兵,二人距离仅有数尺。荆裂急激二次跳跃后,身体平衡已然失控,上身向前俯跌,那贼兵本能地将手中军刀往前突刺,荆裂正把自己的脸送向刀尖!

就在刀尖刺到前,荆裂前倒之势却变急,身体几乎成平平一线,军刀仅仅掠过他的头顶!

荆裂这一倒似乎就要整个人迎面摔倒,但他最后一刻向地面递长右臂,握着鸟首刀的手掌伸出拇、食二指按到地上!

力量过人的荆裂只靠这两只手指,就能在急冲俯跌之际按地借力,身体又再弹起来,向前方低窜出去,钻到了那名出刀的贼兵右侧!

荆裂左手顺势向里侧一挥,反手握着的兽爪短刃划破了贼兵没有甲片保护的大腿!

他出刀后身法毫无停滞,遗下那崩倒惨叫的敌人,又再继续前进。

这时站在他面前的轮到另外三个贼兵。其中左右两人看见,荆裂一眨眼就侵入本队如此深处,心里不禁大惊,慌忙就向两旁跳开逃避;中间那人逃走不及,只能横举手中枪杆,希望抵住荆裂接近。

荆裂却早已第三次跃起,正面飞向中间那贼兵,他在空中右膝屈折向前突出,整个身体有如一颗炮弹,那铁膝狠狠撞击在对方胸口,表面的竹甲抵受不住凹陷了一个坑,贼兵登时胸骨碎裂,身体向后飞倒!

荆裂着地并跨过那被撞倒咯血的贼兵,顺势再走三步才慢下来。

转眼之间,挡在他前路的敌人已经只余五个。

其余那些贼兵纷纷回头,看见这个古怪的黑衣敌人瞬间就深入到了队伍后头,一口气竟如旋风般越过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要不是有那三个不断惨叫的伤者,他们会以为荆裂是没有实体的幽灵,能够自由穿越任何人与物!

站在荆裂跟前那五人不禁看着他的脸。天已稍亮,他们瞧见荆裂冷酷得毫无表情,丝毫不像孤身一人被包夹在敌丛之中,亦没有露出杀气腾腾的模样。

自从击败雷九谛之后,荆裂的自信心提升到了另一个境界。面对眼前这些贼兵,荆裂的表情就如看着挡路的死物一样。没有一个可能伤到他。没有愤怒或展示杀意的必要。

那表情渐渐与姚莲舟有点相似。

但这并不代表他此刻的模样就不可怕。那五人一接触荆裂的目光,好像鹿或羊看见虎狼一样,全身都失去抵抗的意志。五人不约而同向两边逃跑。

荆裂并未理会他们或身后那些人,又再起步向旗杆所在的方向奔去。众贼兵马上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本该追赶或呼喊示警的他们,却没有一个敢发一点声音,没有一双脚敢追前半步。他们害怕吸引荆裂回头。

荆裂再跑了数十步,那目标已在眼前:在这山寨中央的聚落里,那根高高的旗杆底下,是一座最大最结实的房屋,屋前有个大帐棚,挂满各色旗帜,一看就知道跟寨里其他地方不一样。

一名身材极高壮的汉子刚从大屋出来走到帐棚内,身边有四人紧随,后面还有两个拿着兵刃的侍卫。

那巨汉身上战甲只穿到一半,还有些扣结未绑好或者甲片部件没挂上,左、右、后三个随从正忙着替他穿着,另一人则小心地抱着他专用的头盔。

“妈的…到底哪来这些不要命的家伙…“巨汉比身边所有人都高上一个头,犹如一株会行走的雄伟大树,骂起话来声音沉厚威严,没有人敢正眼看他。

帐棚里已经聚着三、四十人,是“瓦黄寨“内最精悍的贼兵,武力的核心。各人手上装备又比先前那十几人更强,甚至有弩弓、兽皮盾和铁甲胄等军械。在那仍然敲个不停的警钟声里,他们还没完全睡醒的脸原本充满疑虑,不断在交头接耳;如今见这巨汉从屋中出来,众贼兵马上静下来,默默瞧着他蓄着虎须的方脸,心神镇定不少。

巨汉站定让部下替他挂上两肩护甲,同时伸手向旁呼喝:“快拿来!“一名贼兵听了,急忙从帐棚的兵器架取下一柄重型的斩马朴刀,交到巨汉之手。

巨汉单手将这得意兵器回转半圈,长柄收到右臂后,轻松得就像拿着根木柴,这轻轻一转发出的刃风声却已足以令众部下侧目。

巨汉口里又嚷起来:“快!“

身后那一直捧着头盔的部下走上前来,将满是凹痕、一看就知道经历许多战斗的铜饰头盔高高举起,盖上巨汉的头顶。

就在这瞬间,巨汉却察觉上方发出异声:是帐棚顶的厚布裂开的声音。下一刻,一条黑影从那棚顶裂口飞下来,直袭巨汉上空!

巨汉暴瞪着精气威猛的双目,仰视那飞来黑影,同时右手挥动那柄曾砍劈过百人头的战刀,朝上迎斩来袭者!

这向上撩斩的招式,应付的若是一般的敌人,绝对够快够猛。

但面对俯冲而下的荆裂,这刀却慢如老妪的动作。荆裂并非仅仅从那缺口跳下来,而是蹬着棚顶的粗竹往下跃,腰腿力量加上身体重量令速度极高,朴刀砍到之前他早就抢入更近距离,以鸟首刀“牝奴镝“的刃背抵住朴刀长柄前端,左边反手握持的兽爪形弯刃向下一抓,勾住巨汉右臂肘弯,荆裂整个人飞扑到了巨汉头上!

巨汉毕竟身手和经验不同寻常贼兵,此际仍能举起左掌伸到脸前,试图抵拒荆裂,同时往一旁转脸侧头闪躲!

然而这些都是无望的挣扎。

荆裂用尽冲蹬而下的势道,再加上兽爪弯刃勾扯着巨汉右臂的力量,半空中扭腰转身,右肘近距离狠狠横挥进去!

那坚硬的肘骨尖碰上巨汉左手,没有受到一丝阻碍,隔着那只无力抵抗的肉掌,猛击在巨汉头盔右耳侧!

荆裂这记学自暹罗大城国皇室武士的飞肘,威力有如攻城冲车,硬生生将那坚实的铁片头盔打得侧面弯陷,夹在肘骨与头盔之间的那只手掌,更被压迫至骨碎肉裂!

巨汉在这冲击下,颈项猛烈倾摆,整个人立时昏迷崩溃,被荆裂跨压着重重堕地,手中朴刀也响亮地跌落一旁。

荆裂这飞堕而来的攻势猛得像天降陨石,原本站在巨汉身旁的手下贼兵,全部惊吓得往四面飞跳开去。

荆裂一边膝盖压着巨汉胸口,以左手的兽爪刃抵着那已然变形的头盔。头盔没有从巨汉头上跌出来,只因为折曲处都陷入了他头脸的皮肉。巨汉昏厥失神的双眼,因那冲击而充血变得鲜红,眼瞳向上翻转。

荆裂高举着鸟首刀,刃尖向下对准巨汉的颈项。他神色异常冷酷无情,就如准备宰杀牺牲贡物的祭司。

鸟首刀“牝奴镝“那雪白的锋刃,落下。

四周的贼兵呼吸停顿。

他们实在难以相信:统领“瓦黄寨“四百余悍盗、纵横桂北三年、杀人如割草的大寨主洪盖,就这样在一眨眼间死掉了。

当贼兵开始醒过来,并四散奔逃出帐棚时,荆裂并没有阻止他们。他正是要他们将这份恐惧散播到整座山寨。

当灿烂的冬阳高挂、晨光洒遍山头之时,世上已再无“瓦黄寨“。

山寨里的帐棚与建筑物之间,到处都散布着凄惨的尸体。獞族“狼兵“对待士气崩溃的贼匪并无丝毫仁慈——只要想想这些年来本地山村受到怎样的凌虐,杀死这些禽兽就不会带来半点罪疚。

寨主洪盖被刺杀的消息,令贼匪陷入恐慌之中,其他头领无法把原本占绝大人数优势的手下组织起来;再加上“破门六剑“带头冲杀,众贼被切割分离成小股,再逐一遭迅速歼灭。

然而这战果仍有赖勇悍的“狼兵“才得以达成。每个獞族战士都以强健的双腿紧随“破门六剑“冲锋,及时侵入他们所制造的缺口,将敌人一口气压倒、杀戮;“狼兵“也拥有令人吃惊的耐力,持续快击战斗了几乎整整一个时辰,令敌人始终无法集结。到了活着的贼匪余下已不足一百,在寨内各处逃窜匿藏,而“狼兵“又尽取敌人装备为己用之时,胜负已然决定。那时“狼兵“才慢下脚步来,稍作休息随即再展开扫荡,将余下敌人一一找出处决。

在扫荡之时他们更找到匪盗收藏女人的地方。有四个贼人走进去,试图挟持劫来的女奴为人质,但结果反被那廿多个獞族女子合力杀死。

重获自由的女人捡拾起散落的兵器,在尸堆之间找寻受伤的匪盗,逐一了结。有伤者向她们号哭求饶,但换来的是冰般寒冷的复仇眼神。

“想想你当天压着我们时,是怎样笑的。“一个女人说。

那人听了,从哀求转为愤怒,直至死前都在骂着最污秽的脏话。

女人们听着,心里只是冷笑。因为她们知道,他那些脏话里所说的事情,每一件都已经永远做不到。

侬昆此刻正倚坐在营账外一个木桶前,一只手拿着夺来的汉人军刀支着地,撑起那累得快坐不稳的身躯,另一手拿着水碗在喝着。

他疲倦得身体都好像不再属于自己。众多同胞之中他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因此也是跟敌人交战最多的“狼兵“。他没有仔细去算,只知道自己用矛枪刺倒或用刀砍杀的贼匪至少也有二十个。此刻手上的已是他今早握过第三柄刀,原来的撞族猎刀和另一柄抢夺来的军刀,都在激战中砍弯了。

他看着远处营账,有些仍存体力的“狼兵“已经开始搜查寨里的粮食物资。也有人在脱取死尸身上的装甲或饰物。邻近的山村都将渡过一个饱足又无须畏惧的新年。

空地另一边躺着受伤的同胞,正由女人们照料着。侬昆看时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这一战己方死伤之少实在令他惊讶。虽然没有真正点算,但侬昆估计阵亡的“狼兵“不足十人;另外受伤那廿来人,没有几个的伤势有致命或残废的危险。以一场剿灭了五倍数量敌人、还要攻坚硬闯城寨的战争来说,这根本就是活生生的奇迹。侬昆不禁放下水碗,抚摸用绳子挂在胸前那个木符。

当然他很清楚,这奇迹并非神灵所赐。

因为其中一个创造这奇迹的人,此刻就站在他十几步外。

侬昆看看那个站在死尸之间的和尚背影。圆性半边身反射着太阳金光,齐眉棍放在身旁地上,正垂头站着不知在干什么。在他脚边的猎犬阿来正咬着一片肉骨头。

深呼吸了两次之后,侬昆提起精神,支着刀把身体撑起,走到和尚身边。

这时他才看见,原来圆性正垂头闭目站在尸堆前,双手合什,嘴唇不断在动。

圆性早就察觉侬昆走近,但他还是把经文念完才睁开眼来,取下半边护面罩,转头瞧着侬昆。

“你在念经吗?“侬昆在众“狼兵“里是少数会说汉话的一个。

圆性点头。“我在超渡亡者。“

侬昆信奉本族的巫教,崇拜诸种神灵,并不明白什么是“超渡“。圆性抓抓乱发:“其实我也不大知道,只是从前看见师父这么做,我也就跟着做。“

看着圆性的傻笑,侬昆反倒觉得很有好感。这汉人和尚一开口就说“不知道“,不像他常见那些祭司,什么都说知道,很多事情却又答不上。

“我以前在佛寺,从没有认真干过这超渡的法事。“圆性又说:“这些年杀的人多,才自然学着师父做起来,心里好像比较舒服。师父从前说,这样能够减少亡者的罪业。“

侬昆看看散在地上的尸体。当战斗的热血退散之后,看着这许多死在己方手上的人,他实在无法不感害怕——哪管对方在生时多么可恨。

“真的能够减罪吗?“侬昆问时看着死去的仇敌。“即使是这样的恶人?“

“师父说,要看那亡灵本身有没有悔改之念,断恶回头的悲愿。“

侬昆不禁仔细端详圆性的样子。他在先前的战斗里,见识过这少林武僧杀人时如魔神般恐怖的状貌;此刻战争过去了,那毛发戟张的刚厚脸孔上,却又隐隐散发一种慈悲。侬昆从没见过如此奇妙的战士。站在圆性身边,听着他的声音,侬昆心中那惊惧不知不觉减退了。

圆性则继续眺望这惨烈的修罗场。他心里觉得自己只是个不成材的假和尚,光说得出这种肤浅的口头禅。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然深深影响身边这个异族战友的心灵。

这时一群人从山寨西侧踱步走来,为首的正是荆裂与“狼兵“首领越郎,二人并肩而行,虎玲兰、练飞虹、童静和几个“狼兵“则跟在他们身后。练飞虹和童静都一脸倦容,再无先前飞跃山寨门墙那种轻快,比刻拖着双腿走路,似乎都恨不得快点回家,脱去那身染满血污的衣服,倒头大睡。

虎玲兰紧跟在荆裂后侧,背挂野太刀的身体依旧挺得笔直,手里仍拿着长弓,比荆裂高的她彷佛是他身后的守护神。跟在众人后面那几个年轻“狼兵“,不时偷瞄着虎玲兰婀娜的背影,心里仍在回味刚才战斗时目睹她挥刃弹弦的英姿。

虎玲兰趁着这时问荆裂:“你的肩头和膝盖…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荆裂微笑回答。

虎玲兰听了,知道“蜕解膏“确已把荆裂的伤完全治好,大感宽慰。

荆裂两年前获严有佛治疗,两处伤员其实已经九成痊愈——否则也不可能击杀得了超级高手雷九谛——只是剧烈战斗和锻炼之后仍会痛楚,耐久力也始终不如往昔。这状况经过一年多仍毫无改善,在荆裂心里成了阴影,各种招式动作,总不自觉有了分毫保留。

荆裂深信若是一直活在这阴影下,自己的武功始终难再追求顶峰极至。于是他决定冒着伤残的危险,也要使用那药性猛烈的物移教“蜕解膏“。

反对这事最激烈的是虎玲兰。既然荆裂已大致恢复武功,她觉得没必要再次赌上一切。假如真的失败了,亲手把“蜕解膏“带回来的她,岂非成了罪人?

“不要因为我花了很多工夫找回来,你就要用它。“虎玲兰说:“我宁可白费努力,也不想你冒不必要的险。“

“在我心里,这是必要的。“荆裂如此回答。

结果令虎玲兰放下心头大石,那欣喜的感觉,远远盖过寻得“蜕解膏“有功的自豪。

然后她又想起另外两个人:锡晓岩与霍瑶花。

——感谢你们…

这时众人走到圆性和侬昆前,各自打了招呼。童静蹲下来,笑着抚摸阿来的毛。侬昆不禁看着她。虽然已到了十九岁的成熟年纪,童静与猎犬玩耍时还是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侬昆刚才看见了童静那精准迅速的剑法,要是单打独斗,他与这里任何一个“狼兵“都绝不是她对手。侬昆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孩是怎样练出这般的剑法来?

他们这些人到底曾经有些什么经历?

越郎左右扫视山寨,此时开口说:“我的人在后面一个小仓库里,发现了一条秘道,他们曾经爬出去查看,是通到外头的逃生口。他们出去时已经没再看见一个敌人,看来都已经下山走了。“

“有多少?“荆裂问。

越郎耸耸肩表示不确定。“不过看这里的死尸,我猜大概不到三十

这样的人数,即使一人不失重新集结,也不可能再危害各村落——至少在几年内是如此。

“这一仗我们彻底打胜了,也解除了许多族人的苦难。“越郎说时向荆裂等人深深拱手鞠躬。侬昆和其他“狼兵“也都跟随着行礼。

“而且这次也解救了许多女人。“侬昆说时眼神激动。“她们的家人都会很感激。“

“没有你们几位,只靠我们必定赢不了。“越郎继续说。“感谢『六匹虎』诸位的大恩。“

荆裂忙把越郎扶起来:“不要道谢。这是约定。我们这边的承诺已经完成了;你们准备好履行另一半的约定吗?“

越郎回答时眼神充满自豪:“我们獞人能够在这种地方生存许多年,靠的不是什么,就是比性命看得更重的荣誉。在天空之下,在神明眼中,不守信诺的,没有当人的资格。“

他左手握着胸口的木符:“依照先前的约定,我们这支『狼兵』,借你们战斗一回。不管是在大地何方。不管要死多少人。“

荆裂点点头,与越郎双手紧紧相握。

“很好。请你吩咐各位准备,我们过年后就出发,大概十五天之后。要走很远。“

“在哪里?“侬昆问。

“去江西。“荆裂回头看看虎玲兰,两人的眼神都有些激动。“救一个人。“

这是“破门六剑“很早之前的决定。

其实自从离开湘潭之后,他们曾经前往南昌,查探宁王府一趟,又拜托临江府的阮氏无极门主阮韶雄,派一个弟子假装投诚,短暂混入王府,确定霍瑶花仍然活着。

然而宁王府实在门禁森严如城堡,府内常备的精鋭护卫军已至少五百名,接邻四周街道也霸占了许多民房作旗下兵员武士的居所,兼且协防王府,一声令下马上可动员的总数可达千人。

当然,还要再把商承羽和波龙术王巫纪洪这两个顶尖高手计算在内。“破门六剑“要凭一己之力闯入救人,胜算实太渺茫。

同时锦衣卫搜捕武人甚紧,再加上宁王府的敌人,“破门六剑“难以久留。荆裂只好借内应传递信息给霍瑶花,让她坚持下去,然后去寻求增加胜算的力量。

现在,这力量终于到手了。实在是很漫长的旅程。

“十五天后就出发吗?“童静这时站起来。“可是燕横还没有回来。“

“我们大伙人出动,为免引人注目,要分成小队上路再到南昌集结;到达后仍有许多事情要准备,这些都很花时间,不宜再等——燕横到底何日出关下山,谁也不知道。我们就分头行事吧。你去海阳山下等待燕横,等到他就直接快马去江西。我们约定在王大人那里重聚。“

——他们虽然远在广西,但也从本地土官处打听得到,王守仁得兵部尚书王琼举荐,升迁出任南赣巡抚之事。

童静已经没有见燕横几乎两个月,一直挂念心切,如今知道可早一步与他相见,心中暗喜,但同时又忧心:我会等到他吗?……..

“别胡想。“练飞虹在旁微笑说。这两年他全心教导童静,朝夕相处,已然了解她情绪思想。

“燕横那小子,大概有何自圣这死老鬼护佑。他一天还没有复兴青城剑派,一天也死不了。“

卷十五 羊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