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之中,那个白色的发光身影渐渐浮现了。

看见那远方白影的轮廓,叶辰渊的眼目收紧,心跳加速起来。喉吞间有一股苦洒的味道。他吞一吞喉结,深深透了一口气,右手四指在“离火剑“的柄上微微一放一收,确认指掌仍处在最灵敏的状态。

白影朝着他接近,缓缓从一个虚影变成具有重量感觉的实体。白影垂在两侧的双手向下延长——不,叶辰渊看见了,是对方手上出现了一双剑。

叶辰渊无法看清这白影的容貌年纪,只能看出他穿着白色的衣袍。但他心里非常清楚那是谁。

是他平生两个最大对手的混合体。

终于到了战斗的距离。那白影停下步来,身体略略低沉,双剑举在胸口的高度,朝叶辰渊摆出无懈可击的迎战架式。

每次到了这种时刻,叶辰渊都兴奋得在心里吶喊。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快感。武当剑魔叶辰渊,是为了这样的对决而生。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巨大的沮丧。当他看着那白影而本能地摆出架式对抗时,就再次发觉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已经没有了左手剑。永远没有。

对面的白影发出一声叹息。

叶辰渊听见,愤怒彻底掩盖了沮丧。

“住口。“叶辰渊切齿说:“把你的怜悯留给别人。我还能够杀死你。“

“离火剑“泛着淡淡红光的刃锋举起来,遥遥指向白影的眉心。

白影的脸孔一片模糊,唯有双眼显得清晰锐利,但却不断在叶辰渊面前变化,那眼模样时而苍老,时而壮盛。

叶辰渊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它们有时属于何自圣,有时则是姚莲舟的眼睛。

然而不管那是谁,叶辰渊也很清楚,即使自己双臂健在,也没有多少战胜的把握。何况今天。

但他绝不因此而逃避。他已然决定要将这残缺的生命燃尽。为此,他必要寻找战斗的法门。

其奥秘,就在于驾驭此刻这副身体。

叶辰渊吐纳时全身肌肉如弹簧蓄劲。双腿坐马沉下,是“武当飞龙剑“的起手式。

白影看穿了,双剑架式微变,准备迎接“飞龙剑“刺来。

叶辰渊却未理会,意念一起,“借相“于飞翔的猛禽,身体自腿至腰身至背项一节接一节激发能量,人与剑朝前飞射而出!

——这飞身刺剑,不仅包含“武当飞龙剑“原理,也混入了青城派“雌雄龙虎剑“里一式“穹苍破“的要诀,还有峨嵋派大枪扎刺的发劲之法。

“离火剑|_尖端挟着破风之音,已及白影的咽喉!

白影早就预计了叶辰渊的剑路,左剑斜举准确迎挡“飞龙剑“,同时右剑已准备紧接反攻,将要击杀独臂且人在半空无处可逃的叶辰渊!

叶辰渊心里却完全没理会那致命的右剑,只专注于自己“离火剑“跟对方左剑交接的时刻。

——那短暂的剎那,是他唯一生存的机会。

剑刃接触的一刻,叶辰渊手中剑刃却发出一股震动。

不对。那并非震动,而是划了一个圆弧轨迹。非常短促而微细,就像只是颤抖了一下。

但是在真正的剑豪眼中,那确实是个圆弧。

“太极剑.小乱环“。幅度小得无可再小,但那分毫的动作,却是生死的判别:圆弧小小的卸劲,将在对手的防守里制造一个微细的空隙.,而“飞龙剑“的刺势,同时从那空隙直进,在对方能够反击之前,先一步透进其眼睛和脑袋。

这一剑之内,就将武当派“太极“的阴阳连贯合一,而叶辰渊更要在双腿离地之下,那瞬间所要求的锐利与专注,无异于要用尖针刺穿空中飘飞的花瓣。

——但今天的叶辰渊要再与当世高手争胜,只能赌在这样的剑招上。

“离火剑“的动作似乎确把白影的左手剑卸偏了。可是同时叶辰渊感到强烈的晕眩。刹那间他失却了对天地方位的感觉。飞行的身姿崩溃了。他有如折翼的飞鸟堕下。

急堕之际,一股极难受的恶心感觉袭上胸口。他不由自主地呕吐。

那胃酸的气味把他带回现实。

叶辰渊坐在车厢的坐位里,俯身向下继续呕吐。

坐在他对面的锡晓岩这时已拿来一个小木桶,放在下面为叶辰渊盛接。

叶辰渊其实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吐出的都只是苦水,很快就恢复过来。

锡晓岩又拿来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给叶辰渊漱洗。

“雨川,再经过水边的话,停一下。“锡晓岩在车厢壁上敲了敲后说。

“是的。“驭车座那头传来答应。

锡晓岩把竹筒和木桶收好,看看叶辰渊。他很难断定叶辰渊副掌门是否已没事——自从武当山之战断臂以来,叶辰渊的脸就阴沉得像鬼,彷佛失去了往昔的魂魄,无法分辨出他身心状态的转变。

锡晓岩想打开一面窗户透透气,但被叶辰渊阻止了。

“还是不要被路人看见比较好。“他说。

叶、锡二人此际都是一身商贾打扮,兵器也都放在车厢一旁。辰渊双目下的刺青涂着厚厚的白妆掩盖,远看不易察觉。虽说两人气质半点不似商家,但有伪装总比没有好。

马车继续前行。两人沉默了一轮,锡晓岩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还是不行吗?“

叶辰渊看着车厢内空虚处,缓缓摇了摇头。

他自重伤康复之后,就马上重拾武艺锻炼,其中首要的困难,是要重新适应失去了一边臂膀的身体。这表面好像很简单——只要用单手打斗就行了——事实当然没那般容易。没有了左臂后,叶辰渊整个身体的平衡都改变了,就算最普通走一步路,腰身转一转,都跟从前的感觉有所差异,更莫说是要求微细协调与平衡的上乘武功了。

要适应残躯,叶辰渊这个资深的剑豪又更比常人困难。数十年来他日夕都在磨练自已的身体感觉和敏锐的平衡力,早就入肉入骨,如今要重新调整改变,相比未受过锻练的人还要辛苦。

这年多以来叶辰渊花了超乎想象的努力,加上锡晓岩悉心协助,才一步步重拾剑技。长着一边长臂的锡晓岩,自小也是活在一副不平衡的身躯里,他的指导对叶辰渊帮助不小,令他建立出一套新的身体操作之法。

然而当叶辰渊构想到那招揉合了“太极“的“武当飞龙剑“时,又再遇上一道大屛障:要在半空运用“太极“微细的“听劲“,必须对于九位有极为精准的感应,以他这新生的平衡能力并不足以应付,于是在无法负荷时就产生晕眩的反应。他一再在实际中试练,或像刚才于想象里演习,结果还是无法克服。

——会有天越过它吗?还是永远实现不了这一招?实在无法知道…

但是这座山,叶辰渊决心要攀上去。不管跌下来多少次。

这是他的人生。这是武当。

过了一段路,马车渐渐慢下来了。外面再次传来那把声音。

“前面是河边。“

马车静止后,锡晓岩揭开车厢的竹帘步下。他穿着的锦袍格外宽阔,掩饰了那硕壮的身材,而右边的怪臂也被宽长的衣袖盖着,只要垂着不动就不容易察觉异样。

锡晓岩很不习惯这打扮,抬手整一整快掉下来的冠帽,仰头看天。异常晴朗的冬日蓝天,没有半丝白云,猛烈的阳光洒落在这片为树林隐蔽的河弯上,浅滩湿润的石头像会发光。

跟随着车子的两匹马也都停下来了。带刀的骑士从鞍上跃下,朝锡晓岩略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拉着马往河边喂水。

马车前头也有二人跳下来。左边一个身材矮小脸皮黝黑的是车夫,手里提着鞭子,一额都是汗珠,从腰带间取来布巾抹拭,大大吁了口气。

另一人比车夫要年轻,大概跟锡晓岩一样年纪,身躯高瘦而步履轻快,垂在两侧的手掌异常宽大。他面容虽不如锡晓岩般刚毅,但也溢着一股野性之气,左边眼角受过伤,三条疤痕令眉毛看起来断断续续,眼皮也因伤疤而变形,只能半睁开来,看起来眼睛边大边小的。但他的样子并没因而令人感觉可笑,目中透射的锐气半丝未减。

锡晓岩跟这男人互相点了点头。

同时车子后面叶辰渊也出来了。他本能地伸手遮挡眼目——自从受伤休养了一段时日之后,他就很讨厌阳光。

那男子看看叶辰渊,又瞧瞧锡晓岩的眼神,已明白停车的原因。他转头吩咐那车夫。

“老覃,去河边打些水,清理一下车子里。“

车夫老覃其实不必等那男子下令,已知道是什么事情,早就手脚利落地从坐位底下拿出抹布祉打水用的皮囊。只因这样的事情,已在旅途上发生了好多次。

“正好。“老覃提着物事说:“我也要给马喂水。“说着就往河边走过去。

锡晓岩再次看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这才举起右臂转动伸展了几下,又在空中挥了几拳。虽然被那袍袖阻碍,锡晓岩这条从肩至腕有四节的长臂,打起拳来还是轻轻松松就发出破风之音,连正在河边那两名骑士都听见,不禁吃惊地看过来。

锡晓岩收起拳架,朝那男子问:“雨川,还有多久?我们走对路吗?“

那男子眺视前进的方向说:“错不了,锡师兄。一路上都有元昌留下的标记。这么看,那姓颜的是要去临江府城。大概还有两天路程。“

这男子凌雨川,乃是“首蛇道“驻外弟子,武当覆灭之劫的少数幸存者之一。凌雨川本是武当派在安徽的耳目,特别是主责收集徽州八卦门的情报。他跟其他“首蛇道“驻外同门有些不同,除了轻功身法之外,格斗武艺亦相当不俗,尤其擅长飞刀暗器,只因他一直以前辈樊宗为目标。凌雨川在外经历了两年磨炼,原本极有望被重召回武当山,晋升为新一名“褐蛇“。

亦因为这特长,凌雨川才避过一劫。他在安徽并未如其他同门般像普通人隐伏,反而在当地江湖甚为活跃,很快成为薄有名气的黑道打手。他此举既是以日常斗殴拼杀磨炼身手,也借助这道上的身分作掩饰——当然他在江湖上并非以真名行走,而是化名为“林阿水“。此外他在道上建立的关系和人手,亦大大帮助了搜集情报与监视的工作。

正因如此,当朝廷锦衣卫按着姜宁二提供的名单,大举诛杀“首蛇道“耳目时,凌雨川预先得知风声,反过来干掉了锦衣卫的杀手并且逃亡。

而当锡晓岩背着重创的叶辰渊逃出武当山时,凌雨川就是他们在山脚幸运遇上的第一个人….

旅途上闷极的锡晓岩,俯身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头,在手中漫不经意地抚摸抛换,同时问凌雨川:“师弟,你想那姓颜的去临江干什么?真会跟我们有关系吗?“凌雨川耸耸肩:“很难说。但是他带着这么多人,一定有事情。至于是什么,我们很快会知道。“

锡晓岩点点头。凌雨川虽是他后辈兼部下,但江湖经历丰富,锡晓岩相信他的判断。

他们一伙人此刻所以走在这条路上,为的就是追踪一个“旧相识“:在西安府曾经策划围攻武当掌门姚莲舟、前“镇西镖行“主人颜清桐。

原来当日叶辰渊与锡晓岩在南京城错失了卫东琉之后,对于寻找掌门的下落茫无头绪。后来锡晓岩想到那次与巫纪洪的对话,当中透露了宁王府与武当被灭关系密切,于是与叶辰渊及“首蛇道“残余同门转移往南昌,打探王府的动静,看看有否收获。

就在南昌城内,他们却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正是一直在逃的颜清桐,而且显然正为宁王府办事。

“此人无甚真材实学,但是在黑白二道及武林上人脉很广。“凌雨川既是“首蛇道“探子,对颜清桐这个前心意门“内弟子“的背景亦略有所知。“宁王用他,必是在这些方面做事。“

锡晓岩又想到,当天巫纪洪提及过要接商承羽回宁王府;而假如姚掌门仍在生,世上最想要他性命的人,非这个前任副掌门、武当第一叛徒莫属。

——商承羽若真在宁王府,说不定也会借助这姓颜的去打听掌门下落…

于是凌雨川与同门暗中密切监视着颜清桐的举动,直至三天前,发现颜清桐动身离开南昌,并且带着大队人马,应该全都是宁王府的护卫。

——难道他真有什么发现?

虽然有些渺茫,但这是锡晓岩等人此刻手上唯一的线索。锡晓岩跟叶辰渊商讨后,决定出动跟踪,由“首蛇道“弟子程元昌在前头紧贴追踪及留下标记,叶、锡、凌等人从后尾随。

锡晓岩与凌雨川二人无言对视。他们彼此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两年来竭力寻找姚掌门下落,始终一无所获,这次他们实在也不敢寄予厚望。

人往后看过去,只见叶副掌门已然走到一棵大树下,在树荫底闭目打坐。两人默默看着叶辰渊。副掌门那打坐姿态并不似入定的僧道,反倒令人感觉像没有生命的死物。锡晓岩见了不禁露出淡淡的哀色。

——今天的叶副掌门,就像只剩下半个人一样…

锡晓岩记起那夜在南京的暗街里叶辰渊对他说的话:复兴武当的希望,全系姚莲舟一人之身。

叶辰渊说那话时,神情是如何地坚定不移。只有那样的时刻,他那张如阴鬼的白脸,才再次展现从前的生命火焰。

可是已两年了。锡晓岩有时会逃避去想,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对寻找姚莲舟的期望已是越渐黯淡。其他同伴的想法恐怕也一样。

如今支撑着他们这些武当残部的,也许就是叶辰渊的执念。

——假若副掌门有天不在,我们会变成怎样?…我怎么领着他们走下去?…锡晓岩的手里发出一声爆裂。他摊开来,掌心里是裂成了两半的石头——刚才他一想到激动处,指掌不自觉发力把那小石头握碎了。凌雨川从旁看见不禁呆住。

——锡师兄的功力真不是说笑…我们幸好还有他!

锡晓岩并未听见凌雨川的心里话,他只感到自己身为领袖的责任犹如千斤沉重。在武当山的时候,他从未想象过自己有天要肩起这样的重责。

他把碎石丢弃,从挂在马车旁的行囊里掏出干粮和水筒,走到叶辰渊跟前。

“副掌门,你整天没吃过了。“锡晓岩把粮水递给叶辰渊。“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

叶辰渊摇头推绝,只把竹筒接下来,拔开塞子呷了小小一口。

“待会我还要再『静练』一次。吃进肚子的恐怕还是要吐出来,倒不如不吃。“

锡晓岩动容。这几天旅途都是这样:叶辰渊不愿闲坐,坚持在车上作这种意象的锻炼。为此他每天只在入黑落脚后才吃唯一的一顿。

天性躁动的锡晓岩虽不擅长这种“静练“功法,但从旁观察也知道其心神负荷之巨,尤其叶辰渊这么一次又一次挑战失败而陷入昏眩,身心的损耗不断在累积。

“雨川说还有大概两天的路。“

叶辰渊听着只闭目微微点头。锡晓岩只好走回马车旁边。

老覃早已回来,爬进了车厢里清洗。锡晓岩见了有点不好意思,但老覃浑没表露半点厌恶,只是默默工作。

——锡晓岩并不知道,这个老覃从前可是安庆城里黑道上有名的打手兼赌徒,当地人若在此看见他当车夫,还做着洗车这种低三下四的工作,必然难以置信。

除了老覃之外,另外那两名骑士亦是凌雨川在安徽时收纳的部下,在他杀掉锦衣卫逃亡时仍然忠心跟随,绝对值得信任,因此凌雨川一直带在身边帮助办事。

——锡晓岩和叶辰渊当然并不真的需要这两人保护,只是既然扮作坐得起马车的商人,在旅途上没有一、两名护院实在不象样。

凌雨川与锡晓岩在分吃着干粮。凌雨川嚼着饼时,眼睛仍没有离开远处打坐的叶辰渊。

锡晓岩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不禁盯着他。

“那天…“凌雨川果然开口:“在山脚遇上你们,真幸运。“

“要不是有你,副掌门他恐怕已经…“

“可是我差一点就不在那里。“

锡晓岩听见凌雨川这句话愣住了。

凌雨川继续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那时候我有犹疑过的——我说的是给朝廷追杀的时候,我想过是应该继续当武当弟子?还是一走了之?…“

锡晓岩听了很意外。

“在徽州的日子我有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个儿子.,那两年在道上也混得很不错,除了这些手下,还积累了不少钱。“

最后这个锡晓岩倒是知道——两年来他们一群武当残部的生活费、叶辰渊的医药、此刻他们的衣衫车马…大部分都是凌雨川出资的。

“当时我虽然不确定朝廷狗爪们找上我的原因,但也想到必然跟武当有关,之后跟其他『首蛇道』同门失了联系,我就更确定了。可是我的心动摇了。我知道要是带着钱跟家人跑去远一点的地方,朝廷大概不会抓得到我…“

凌雨川说到这里变得小声。

“就因为我犹疑了,没有早向武当报信…之后才听到禁军到了武当山的消息…“他说着哽咽了。

“没有分别的。“锡晓岩拍拍凌雨川的肩膀:“姚掌门就算早些知道,也不会有甚么不同的决定啊。“

“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凌雨川那双一大一小的眼睛布着血丝:“身为『首蛇道』,我竟然有这种想法…我马上安排把家人送去广东,带着这几个亲信回头赶去武当山。可是当我到达时已经…“

锡晓岩听着,想起自己当日同样私下武当,在最后关头才赶回了“遇真宫“外的战场,那时心里同样溢满后悔与惭愧。

可是如今回想,也许自己正好在武当派最需要他的时候回来了;也许一切都是注定。

看着眼睛已经湿润的凌雨川,锡晓岩再次用力搭着他肩头。

“最后你不是也回来了吗?这就是够了。这就是真正的你。“

凌雨川听见这话,好像被重新贯注了一股气息,脸上愁色消退,凝视着锡晓岩那坚刚的脸。

“何况一切并没有完结。还不迟。“

锡晓岩说着,远眺前路的方向。

听了凌雨川的自白,他明白这些同门有多需要他——而且需要的不止是他的刀。——我要为他们活下去。

锡晓岩又再想起在武当后山的时候,霍瑶花分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死。“

——嗯。我守了承诺,活下来了。

——你呢?

这些日子,锡晓岩很少再想起霍瑶花那婀娜的身影。可是每次一想起就停不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去希冀那么遥远的事。于是他只把她放在心底深处,作为漫长而目标渺茫的旅途中一点温暖安慰。

——而他不知道在南昌的时候,自己跟霍瑶花曾经只相隔着几条街道的距离。

锡晓岩眼中燃着火焰。他强而有力的手掌在凌雨川的肩头上又轻轻拍了两下,嘴巴喃喃地再次重复说:

“还不迟。“

那个壮健而样子平凡的青年阿木,混在路上的人群之间,完全没有人留意他。阿木闭着嘴没有说话。他会说的话本来就不多。他凝视着这城郊官道上发生的一切。

从赣州府城门到这里三里之外,连绵都是庆祝的人群。要是换作平日,阿木这么一个生面的男子站在这道上,必然受人怀疑甚至查问——自从南赣巡抚严行“十家牌法“;责令当地百姓每十家组成一“牌“,记录籍贯、姓名、年纪、相貌及行业,互相监察并刑罚连坐后,外人难以隐匿,杜绝了山贼的细作耳目。

可是如今南征横水及桶冈的巡抚军兵奏凯回归,百姓纷纷出现夹道庆贺,实太人多混杂,平凡又安静的阿木站在人丛里,民众见了他以为是哪个村镇征召来的民兵,士兵见了则以为他是当地村民,谁都不会起疑。

阿木缓缓步过道路,只见人马纷乱,成百上千的百姓在道旁歌舞击鼓庆祝,一见经过的兵队就热烈挥手招呼,又送上粮水慰问,并接手运送队中的伤兵。赣州城里更已是张灯结彩。

南赣一地为匪患缠绕多年,官府历来多次征讨都铩羽而还;巡抚王守仁才上任一年,竟一举就将最大两座贼寨击破,斩杀恶贯满盈的匪首,民众惊喜莫名,自发大举庆贺。

当地百姓简直将王守仁视同神人,有人更在道旁搭建栅帐,欲树立生祠供奉他。王守仁得知后急忙传书赣州的下属劝止。

阿木在道路上好几次暗中接近那些率先回归的兵队,偷听他们与百姓对话。那些民兵将士一再说王大人将在后天回到赣州城。阿木确知无误,这才悄悄从人群里退出。

阿木走到一片无人树林里。林间并没有路径,但是天生头脑有缺陷的阿木,记忆力却格外强,很快就摸索到之前收藏着东西的地方。

他拨开一堆干草和枯叶,露出藏在里面的一个竹笼、一副长形布包和一个小包狱

阿木提起竹笼,察看里面装着的两只信鸽,确定它们都安好,也就打开竹笼,把它们放出来。.

两只信鸽自林木间振翅高飞,很快就变成北方天空两个小小的灰点。

它们都飞向同一目的地。用上两只鸽子,是为了预防其中一头出意外.,两只的脚上都不绑书信,以免被人截下偷看--------鸽子本身就是信息。

这些都是蔡庆的安排。非得如此谨慎不可:这次“买卖“的目标,非同寻常。

——行弒朝廷三品大官,其罪株连同族。

蔡庆很清楚:要是有什么闪失,他们首先要担心的并不是朝廷。可是当天看着颜清桐带来的那堆黄金时,蔡庆并没有拒绝。

——要是以这宗大买卖作为与“妖锋“的告别,那可真不枉此生。

蔡庆知道身为一个接头人,有这样的虚荣是非常不称职的事,然而他能够干上这一行,生涯里也不是从来没有冒过险。

——值得的。

收下订金后,蔡庆在拼命想怎样说服侯英志接下这个工作。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告诉候英志目标是什么人之后,侯英志没有眨一眨眼就答应。

——这家伙难道真的是…所以要向朝廷报复吗?…

阿木做事非常仔细,把信鸽放掉后,马上将鸽笼踩破,仔细地弄成碎片,再将之埋进泥土中。

他捡起余下那包袱跟装着一长一短两柄“工具“的长布包,走出树林的外围。

这里有座矮矮的小山丘,顶上立着一棵孤树,多年前已因雷击而枯死,就像老天爷插在山丘上一根巨大的树枝标记。这儿正好可远眺两里之外的赣州城。

阿木把长布包斜斜搁在枯树边,然后挑了一块石头,将之滚到树根旁坐在上面。安坐后他放松吁了一口气,将那包袱放在并拢的大腿上打开来,拿起里面的干粮和水吃喝。.

阿木就这样等在枯树底下。他没有跟自己说半句话。他知道将要等许久。但是不要紧,这是他的专长。对阿木来说,这样等待一天、五天、十天…都没有分别。他不会觉得苦闷或发狂。

“世上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蔡庆从前就这么告诉过阿木。阿木不是完全明白这句话。但他那个时候听了他点点头。

只要是蔡庆说的话就是对的;只要是蔡庆吩咐的事情他就去做。

这是阿木人生里最大的快乐。

牢房里虽然又臭又挤,但深处一角却离奇地空出了一块来,那角落处只坐着三个人。

其余十几名囚徒,各都贴着栏栅或墙壁挤成几堆,尽量与那三人隔得远远。

在阴暗的囚牢中,隐隐可见那三人的古怪衣饰,裤子绣着彩色的异族图腾,头上顶着厚厚的一圏织巾。

那许多囚犯本就不是善类,当中有抢劫勒索的强徒,还有两个是本地九江城里的帮会中人。然而他们统统都知道,角落里这三个人不该招惹。

只因他们都听说过西南獞人狼兵的事迹。这些蛮族山兵经常奉朝廷征召到邻省协助剿匪,包括这江西省内,其勇悍名声远近皆闻。人们都知道即连指挥狼兵的地方官府,往往也无法控制他们,常有官军与其发生冲突,打起架来即使数量悬殊,占多数的汉人士兵总被打得落荒而逃。

——闻说狼兵在战场上若杀红了眼,时常不分敌我地砍斩;还有人传说狼兵会喝敌兵死尸的鲜血壮胆…

坐在角落地上闭目休息的侬昆,此时睁开眼来,扫视一下面前的同囚。那些人见了慌忙都把目光移开。侬昆微微一笑又再闭眼。

他跟身边两个同伴已在这九江衙门的囚牢里住了两天。但他们不在乎。牢房虽然脏了点,晚上这石建的囚室也颇冷,但三人没有皱一皱眉。相比他们生活的山区,这囚牢不算什么。每天不用动手就有饭吃,也不必看天色。

——更何况他们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要进来。

不久外头传来开锁与脚步声。这并非派饭的时辰。囚徒心里想,大概又有新人要加入。

可是他们错了。走到栏栅外头的,只有张牢头及三个狱卒。

张牢头掩着鼻子,往牢房深处指一指。

一名狱卒马上上前打开门锁,另一人用手中棍棒朝最里面的侬昆三人一指。

“你们三个!出来!“

——来了。

侬昆想着,嘴角又展露一抹微笑,与左右两个族人站起来,那动作矫捷得有如猫豹,半点没受囚禁影响。其他犯人见了,更把身体紧贴墙壁。

就像真的跟野狼同处一室。

从囚牢一直到离了九江城衙门,没有任何人跟他们说过半句话。狱卒默默把扣押的物事归还他们——甚至包括他们的獞族猎刀。离开前,张牢头不发一言把一张纸塞到侬昆手里。

侬昆打开来,是一幅简单的街道指示图,标示处写着“荷香楼“这名字。

侬昆出了衙门,也懒得看那地图,在街上随手抓着一个摊贩,把纸塞给他。

摊贩看了看。他识字不多,但再看那街道图标记,他想起那三个是什么字来。

“啊,是『荷香楼』…“

侬昆推推那摊贩,摊贩瞧着侬昆凶光四射的眼睛,又看看他腰上的猎刀,心里发毛,马上呼叫邻人替他看着货摊,惶恐地上前为侬昆三人带路。

那“荷香楼“在九江城南众多饭馆中可谓数一数二,就在商行林立的浔阳江畔埠头附近,在这正午时分更是繁忙,偌大的两层楼看来都已客满。

侬昆三人到了饭馆门前才把那带路的摊贩放回去。同时已有一个等在门外的男子上前接应。

“这边请。“那男子恭恭敬敬地领着三人走向楼旁的小巷,绕到了后门的厨房。侬昆明白,这是因为他们三个獞人若从正门进入实在太过显眼,因此也不以为然,默默随着那人走。

厨房里干活的人完全没有看他们四个人一眼,就像他们隐了身一样。侬昆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厨子们都认识那个带路男子,而且知道不要多管闲事。

那男子领着他们登上厨房侧一条狭小的楼梯,再穿过阁楼的幽暗走廊,在一个房间门前停下来。

“请。“男子将房门推开,往侬昆他们招招手。

侬昆连想也没想,亦未有先探头看一眼,就带着两个同伴走进房间里,好像一切早就约定似的。

那房间不大却很宁静雅致,中间一张大圆桌,早已摆满了各式菜肴果品与酒壶。桌子对面首座坐着一个中年文士,正是宁王府智囊李君元,旁边则是个一脸凶悍的汉子,是王府护卫军将领、匪盗出身的冯十七。房间各角落还有几个带着刀的卫士。侬昆见了却没有朝李君元打招呼,与同伴径自坐了下来,马上狼吞虎咽地吃喝。李君元见了不禁皱眉,而且想起从前的不快记忆:几年前也是在这九江城里,他试图招荆裂等人进王府效命时,那初遇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每想到“破门六剑“,李君元心里总有点发寒,也就举杯呷一口酒驱除那阴影。

獞族狼兵桀傲难驯,李君元早就听说过,加上这三人在牢狱中被囚禁了两天,看见一桌美食醇酒,急不及待也是自然。.

侬昆左边的同族,伸手抓起桌子中间一只鸡撕成两半,自己吃着一边,另一边递给了侬昆。另一边的狼兵则自顾自在喝酒。

李君元看着,忍不住微笑说:“你们倒吃得很放心。“

侬昆停下手来,把嘴巴里的鸡腿拿出,左右瞧瞧房间四周的刀手,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头:“我们三个要是走不出这房间,外头的同族也绝不会给你们走出九江城。“

李君元听了眼睛二売。其实不用侬昆说,他在九江城的线眼早就告知他,这伙远来的獞人为数不少——他才不会为了仅仅三个狼兵就从南昌过来。

“你们总共有多少人?“李君元试探问。

侬昆冷哼了一声不肯回答。这个反应李君元也都预料了。

“别以为在下有什么企图。“李君元的笑容不变:“只是这样的酒食,你们也想跟同族分享吧?你们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我们在战场上早就习惯了,只要吃饱就好。“侬昆嚼着鸡腿说。

“可是吃好一点也不坏吧?“李君元再次试探。“你们离乡别井,不也是为了这样吗?说起来在下倒很好奇,怎么一伙獞人,又不是受官府征召,会远远走到这里来?“

侬昆瞧着李君元,心里似乎考虑了一会,表情才有些软化。

“我们在家乡找不到活,就出来做生意,带着土产出来卖,再办一批货回去。“

侬昆喝着茶说:“三年前我们也干过一次,赚到不少.,可是这次…买货时,银两被骗光了。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

“所以就去闯门抢劫吗?…“冯十七笑着说。

侬昆右边的狼兵摔去酒杯,一拳擂在桌上,震得杯盘都弹跳起来。

“你敢再笑,我一拳就把那排牙齿打掉!“他以夹着异族口音的汉话说:“我们是为了给同族吃饱才干那事的!都是你们,汉人全是那么狡猾!“

四周的卫士紧张地把手搭在刀柄上。冯十七脸上也现出暴怒之色。

李君元站起来,伸手止住众人。

“抱歉,是他不对。为了吃一顿饱饭,没有什么可笑的。“李君元神情诚恳地说。他接着把目光再次投向显然是首领的侬昆。“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侬昆又默想了一阵,最后说:“七十个。“

李君元心头暗喜。这数目乍看没什么,但只要稍熟知军旅之事的人都知道,这西南蛮族狼兵比对朝廷一般官军,战力一能抵十,而且刚毅坚强,士气少有崩溃,又能日夜久战,且在恶劣山水之间行军亦如履平地。如能够吸纳这样一支健军入府,在王爷眼中实是不小的功劳.,更重要的是,将来更可借助浓昆他们招集来更多狼兵。

——只要多了这支兵,跟商承羽抗衡就更增加了筹码…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李君元问。

侬昆看看桌上那些豪华的杯盘,又打量李君元身上的衣饰,徐徐说:“我只知道:你们是有钱人。而且很想找我们办事。“

“你知道是办什么事吗?“

侬昆一副觉得对方明知故问的表情。

“应该不会是做生意吧?“

李君元再次笑了。他最初担心这蛮族的头领不是太聪明。他不喜欢指挥笨蛋。“为我们办事的话,我保证,你们带回家乡的钱,足够全族人吃饱许多年。“

越郎带着八个狼兵,正在九江城外西面四里的荒郊上疾行。

他们九人一个个咬着那木造的符牌项绳,露出警戒的神色,成一字队阵前行。十八条腿的脚步并非奔跑,但又不比常人奔跑慢了多少。这是他们族里相传的长途狩猎步行法,能够持久横越很远的距离。

越郎的样子跟其余八个年轻的狼兵似乎没什么分别,但其实他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对他诅咒。越郎忍受着,脸上没有露出半丝痛苦的迹象。身为狼兵首领,他绝不可以给部下看出弱点。

这时他又回想起“六匹虎“里的那个白发身影。当得知练飞虹原来比自己还要大十几岁时,越郎很是讶异。此后每一次想起飞虹先生,越郎就会感到体内的斗志上升了一点,痛楚也下降了一点。此刻也是一样。

不久将要踏入第五十个春秋的越郎,心里想这次很可能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战。以前他没想过这一战会是这么打:为了救一个女人。但他并不因此有任何抱怨。能够以此偿还“六匹虎“的恩情,这绝对值得。此战之后他也打算把指挥权交给年轻的侬昆。他感到非常满足。

越郎估计,侬昆等三人领前了他们大约一里多的距离,此刻应该已经与“六匹虎“会合。越郎等九人的任务,是确保没有人从九江城一路跟踪侬昆。结果并无跟踪者——越郎对此非常肯定,因为没有人能在这郊野逃得过獞人猎手的眼睛。

确知宁王府的人并未跟踪后,越郎带领八人加快脚步,直线朝会合地点回去。他们离开旷野进入一片树林,凭着记忆和直觉穿越树木间。当再次走出林木时,眼前是一座小山岗,有片岩石从山壁突出来,形成底下一片天然的荫地。那阴影中密密麻麻聚着数十人。

率先在林外迎接越郎他们的却是猎犬阿来。它站在一块石上平视这九个人,虽然因为认得越郎等的气味而并未发出吠叫,但眼神仍是带着警戒。

“真是条好猎犬。“越郎微笑着想上前摸摸阿来的头,但想想决定还是别冒这个险。

众狼兵都已聚着等待,其中包括侬昆他们三人。他们正分吃着侬昆从“荷香楼“带回来的大堆酒食。

侬昆上前,跟首领越郎拥抱了一下。

“你好臭。“越郎说时捏着鼻子。

“牢房那种鬼地方,没办法。“侬昆抓下自己的头巾,在颈项上擦来擦去。

越郎仰起头,眺望上方那片伞盖似的岩石。刚才一出了树林,他已察觉上面有个人影。此刻走得更近,才分辨出那是谁。

荆裂站在那岩石的最前端,两足跨开摆出一个像猛兽的姿势,身体多处肌肉关节正以最大幅度扭旋伸展着。他赤着满是刺青的上身,任那山中的冬风吹拂他皮肤,但是全身血脉运行的他半点不感到冷。他一直绑了多年的那串串小辫子已然解开,散出一头像被雷电殛过、蓬松鬈曲的长发,轻逸在风里起伏飘扬。

他正在练习的是少林派“易筋经“势式。自从因为疗伤而获得圆性授予这至宝后,荆裂日夕练习至今,只觉对身体柔韧和耐力等都裨益甚大。

锻炼“易筋经“也令荆裂的感官格外敏锐。他感受到下方的注视,看见越郎已然回来,于是马上收起姿式,抓来放在一旁石上的上衣,往山壁走过去。

越郎看着荆裂沿着山岩左右跳跃,飞快而下,这样的身手即使在獞人之间亦罕见,心里不禁佩服。

此时虎玲兰、圆性和练飞虹也从狼兵之间走出来,向越郎打了招呼。他们三个也都已作獞族衣饰打扮,虎玲兰穿着男服,并用泥灰涂在脸上掩饰容颜。

“辛苦了。“虎玲兰向越郎道谢。虽然遮盖了美貌,但那好听的声音仍令越郎心中一动,点头不语。

“他那算什么?我们三个要坐牢才最辛苦啊。“侬昆也忍不住在虎玲兰面前争功。对于这群獞族男人来说,能跟这位东瀛美女同行,是今趟远走异乡最大的安慰。

荆裂一边穿衣一边走过来,衣襟仍是开着。每次看见他心胸那头老虎刺青,虎玲兰总是忍不住甜丝丝的微笑。

越郎与荆裂互相点头致意,不必多说什么。

“好,人都齐了,可以说了。“旁边的圆性期待得磨拳擦掌,瞧着侬昆。另一边的练飞虹也是焦急地抓着白须。

“荆兄没有猜错。“侬昆说:“果然是那个姓李的来找我们。“

“破门六剑“四人同时在心里叫好。

他们与六十几名獞族狼兵此来江西拯救霍瑶花,首要就是想怎样攻入门禁森然的宁王府。荆裂早在借兵之前就已经思考过:既然宁王府如此积极招兵买马,那么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以勇悍的狼兵引诱对方,令其自行打开门户。

荆裂考率了,假如狼兵自己送到南昌王府门前,那就过于着急,可能引起对方怀疑,因此他故意绕了半圏,才回头南下南昌以北的九江。经过上次被李君元招募,荆裂知道九江也是王府势力之内,线眼耳目不少,大群獞人入城,自会引起王府注意;他再派侬昆故意作案并失手被擒,也就更减王府中人的怀疑,深信他们果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

结果出面招募狼兵的正正又是李君元,证明荆裂一切估算都准确。

“已经约定了。七日之后,他们在王府里设宴招待我们。“侬昆说着,从腰间拿出来一个布包,里面是沉甸甸的银子。“这是期间资助我们的『心意』。那家伙出手果真阔绰。“

“太好了。“荆裂笑着说。“再过两天他们还不出现的话,我们可要进城去劫牢了。“

——正因九江是李君元势力内,为怕被认出来,“破门六剑“并没随狼兵入城。众狼兵听了荆裂的话都笑起来。事情进展顺利,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六十几人即将要深入虎穴。狼兵们却全无半丝紧张,反而像在期待一战。

“不要太轻松。“越郎感受到这气氛后厉声说,令众人没有再笑。“敌人不是等闲。我们进去,他们必然眼也不眨地盯着。要好好想怎么行事。“荆裂听了,朝越郎点点头。

“只有七天…“练飞虹说:“那看来我们等不及阿静和燕横了。“旅途中童静这“徒儿“一直不在身边,早已令练飞虹焦虑不安。

他们和燕横童静原本约定在王守仁大人之处会合。然而荆裂他们到达赣州衙门时,王大人正巧带兵南下剿贼,错过了相遇的时机。

王守仁为了对付匪贼,在州县厉行监察刑法,荆裂等在当地人眼中甚是可疑;“破门六剑“仍是钦犯,亦无法表明身分,着对方向王大人通传。荆裂恐怕节外生枝,甚至因而走漏风声到南昌,因此决定不等两个同伴就先走,临行前只托衙门的人留个口讯给王大人:

“庐陵故人,此行正赴是非之地。“

之后燕横童静若透过王大人得知此讯,即知道他们先行一步去了南昌。

这时荆裂考虑了一会,摇了摇头。

“要是在南昌拖延,对方可能生起疑心…不能等他俩了。“

他扫视一眼众人又说:“越郎大哥没说错,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特别是宁王府里有两个非常厉害的家伙,先要把他们排除。“

“破门六剑“其他三人一听,自然知道荆裂说的是波龙术王巫纪洪,还有那个“武当副掌门“。

众狼兵并不知道这二人,可是从“六匹虎“的神色,就想象到这些敌人有多可泊。

荆裂此时瞧着练飞虹:“先生,为了这个,你要多留在九江三天,先办一件事情,才再去南昌找我们。“

“有事情干就最好啦!“练飞虹像孩子般笑起来:“我最讨厌等待。“

“对。我也是。“荆裂说着捏了捏拳头。

一想到波龙术王,荆裂心里其实好想跟他再会一会,看看今天进步了并完全康复的自己,跟那魔头相比如何。

——然后,还有个比他更厉害的家伙…

可是荆裂知道。必要压抑这股欲望。至少,不是这一次。他看着虎玲兰。虎玲兰一眼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的心其实比荆裂更灼热。她自觉欠霍瑶花的比他欠的更多——你多等几天。我们已经到门口了。

虎玲兰心里默祷着。

卷十六 光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