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群人出现在黄昏时分的南昌城大街时,气氛异常地诡异。

七十个一身山蛮部落衣饰的獞人,在这繁盛街道鱼贯而走,自然散发出一股不属于城市的野性气息,街上途人见了有彷如时地错乱的感觉。

他们一个个衣袍色彩斑烂,绣有各种禽兽或天象的图腾,颈上腕上都各穿戴着许多饰物。每人头上围着厚厚的传统织巾,但式样各不相同,有人的头巾戴成一个尖塔状,也有人包个圆球,当中更有十几人的头巾下面连着刺绣了咒文的蒙面巾,把整个样子都遮掩了,只露出一双眼睛。有的人衣服穿了好几层,各处垂着一排排扭成花结的彩绳.,也有的下身穿着只及膝盖的古怪皮革短袴,下面再打着草绳绑腿。大半的獞人都各自抬着好几根新削制的木矛枪,亦有人带着斧刀之类粗糙兵刃。

每个獞人身上只有两样东西一致:挂在颈上那狼兵独有的木符牌;戴在腰侧的两尺余长獞族猎刀。

要不是每人腰上这柄刀及手上的武器,途人见了还以为他们是卖艺人。没有人敢向这队狼兵指点发声。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伙人正走向城内哪里:宁王府。

狼兵进入宁王府三条街的距离时,情况突然变了:道旁再无半个途人,街上冷冷清清,只余下他们七十双草鞋踏过的脚步声。

走在最前头的侬昆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已然进了宁王府的控制与监察范围。事前他们就得知情报,王府方圆数条街以内的土地方屋,皆被宁王威迫吞并,是王府护卫军的居所外围守备圈。宁王府俨然就如南昌里一座“城中之城“。

——还没看见王府门墙,我们已走进了虎口…

“别紧张。“侬昆身边的狼兵首领越郎,察觉到这年轻接班人的情绪,以土语向他说。

“我没有。“侬昆回答时,不禁回头瞧一眼后面的族人。“只是…“

“我们獞人,这么多年都在为汉人打仗。“越郎说:“不管怎么艰险的战场,我们总是走在最前。为的不过是在汉人朝廷手上吃一口饭。相比起来,我们这一仗有意思太多了。就算我们族人这次不幸死光,我也绝不会后悔。“

“为了救…一个女人?“侬昆皱眉。

“为了朋友。“越郎说着,不禁也回首瞄瞄后面的部众。“曾经为我们拼过命的朋友。“

侬昆把颈上那道狼兵木符叼在嘴巴里,思考了一会,徐徐点头。

他左右看看,道旁的房屋许多都已点灯。虽然不见一个人,但他知道必有许多人从窗户监视,只要他们稍有异动,随时从各房舍出现,在瞬间包围所有街道。

终出了路口,宁王府高耸的门墙蓦然出现眼前。王府内里的殿宇建筑,都被漆成朱红的高墙掩蔽,无法窥看。墙外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顶大灯笼,此刻虽还没完全入黑已然一一点亮,把外围四周的街道每一角落照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可供隐伏的暗处。

王府正面是一道七步石阶,上方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镶满了加固的铜钉与边缘铜框,以防外敌破坏,简直就如一对缩小的城门。

把守在大门前的八名王府护卫,向越郎他们伸手招呼。侬昆也打手势止住了身后的部众。七十狼兵聚集停下,与王府大门前的石阶仅丈许之距。

侬昆上前,向护卫呼喝:“告知李先生,獞人在此!“

那些王府护卫早得李君元吩咐,知知今夜要招待狼兵入府作客,但见了这七十人的阵容与骠悍气息,仍不禁紧张。

“李军师吩咐,招呼诸位入内。“领头的守卫说:“但是王府的规矩,所有兵械不得带进去,请统统留在门外,我等会代为保管。“

侬昆点了点头,向身边众狼兵喊了句土语,众人纷纷把矛枪刀斧堆放在石阶一侧的墙边。

那守卫头领盯着他们的动作,然后又说:“你们腰上的刀,也得放下。“

“这是我们獞族男人十三岁首次独自狩猎时,村洞长老亲手发给的猎刀,绝不离身。“侬昆回答。

“这不行。“守卫头领说:“除了我们宁王护卫,没有人可以带刀入王府!“

“那么我也说不行。“侬昆盯着对方。

守卫头领嘴角掀起来:“我听说你们有人曾被关在牢狱。当时大概也不是带着刀坐牢的吧?“

“那时没有选择。现在有。“侬昆冷冷地回答。“不许带刀,我们就不进去。你去跟李先生说吧。“

这时倒轮到这守卫头领紧张起来,心里既不敢坏了王府规矩,但又怕李君元怪罪他赶走了客人,心下犹疑。

另一名守卫见侬昆如此嚣张.,勃然大怒。宁王府护卫在江西一地从来横行霸道,怎受得了这气?此时见狼兵里有个站得近的人,脸上蒙着咒文布巾,心里更气,大叫说:“刀子还算了,这蒙面巾算什么玩意?鬼鬼祟祟,都脱下来!“

他说着就伸手去拉扯那狼兵的面巾。

那咒文面巾给拉下来,露出一张黝黑刚强并长满髭须的脸,轮廓不类汉人。

那狼兵突被拉下面巾,面容变成黑铁之色,目中闪出杀意,伸手就拔出腰间猎刀,猛地横挥!

那守卫来不及反应,只向后闪身半步,就被狼兵的猎刀划过了胸口,破裂的衣衫迅速渗红,整个人倒在石阶上!

事出突然,那七个守卫看着同伴血溅台阶,一时都惊呆了。

这时对街的两边房屋纷纷打开门户,各有人自内冲出,一眨眼就聚成了两百多三百人,在狼兵后方包围,各自都拔出了兵刃。

七十狼兵被包围,马上捡回地上的兵械,朝外结成一个阵式抗衡。

王府门前一时剑拔弩张,跟先前的平静完全两个模样。

门前守卫头领正要敲锣,呼召更多同伴到场支持,却听到大门之内传来一声呼喝:“快开门!“同时已听到门里有提起木闩的声音。

大门自内拉开,只见李君元带着数名护卫和随从匆匆走出来,看见门前的对峙,

看看倒在地上的守卫,不禁愕然。

“这是干什么?都把兵器收起来!“李君元举起双手高呼,又着部下去察看倒地的。只见那守卫被斩开胸口,流血甚多,但猎刀砍入骨头,已然出气多入气少。

李君元盯着侬昆:“这算是什么?假如你连同伴都管不好,我凭什么招你入王府?“

侬昆神色平静,指一指身边那个伤人的狼兵,只见那狼兵此时正重新蒙上面巾整理着,口中念念有词。

“是那家伙无礼,问也不问,就扯去我这同伴的咒巾。“侬昆说着,又伸手指一指獞人之间那十几个蒙面者。“我们獞人虽称一族,但各部各洞习俗都不同,这些是我们红罗洞的族人,他们的规矩是凡下山出外就要用咒巾蒙面,不可给外人看见面目,否则就会被摄取魂魄。他出刀杀人,正是要将自己魂魄猎取回来。“

李君元从未听过如此信仰,不禁一呆。他问问那守卫头领刚才情况,确是如此。

“我也见到那家伙的模样,确是蛮族的长相,并无可疑.。“那头领又悄声补充。

“这些红罗洞族人,在我们桂林獞人之间以勇猛善战闻名。“侬昆又说:“如果你因为他们蒙了面就不想要,那不打紧,我叫他们十几个先回去好了。“

李君元看看这些蛮族狼兵,被三倍以上人数的王府护卫包围仍无惧色,一个个神态身姿,看起来随时准备血斗一番,这种焊烈性情,正是王府求之不得的军力.,如果借着招揽这七十人,再吸引更多獞人来投,这功劳可更不小。

而这支将会是他与父亲李士实的亲兵——今夜之前他已再三嘱咐,招纳狼兵之事不可给商承羽一系的人预先知道,此际守备在这道门前的王府护卫也都是他的人。狼兵这支新力军,将是他们父子在王府内部与商承羽抗衡的一大本钱。尤其数天之前,他刚收到飞鸽传书告知,刺杀王守仁的行动失败了,无法在王爷跟前邀一大功。李君元比任何时候更需要这支健军。

——最妙的是,那姓商跟姓巫的这几天刚好离开了王府,没人从中作梗…这是不可错过的机会…

李君元心意一决,面容立时转为平日淡定的微笑。

“是我的部下不好…“李君元说着再看时,那中刀的护卫已然断气。众王府护卫都瞧着他。但李君元知道此刻一定要硬着头皮将此对峙化解,宁可将来再找机会安抚这些部下。“既是你们的习俗,蒙面当然没问题。“

门前守卫的头领看见部下遇害,心中怒气沸腾,但是李君元是宁王亲信,他自然违逆,只说:“军师,可是他们带刀…“

“你们偌大的王府,连几把小刀也怕吗?“侬昆盯着那头领笑说:“这种看门口的货色,我们獞人徒手也撕开几个呀。“

包围在街道的众护卫听了,不禁躁动起来。李君元举手止住他们。狼兵表现的这股狂气,更合他心意了。被招进王府的人马,从来都是三山五岳,相互间经常争执斗殴,死人亦是平常事,狼兵愤怒下出手杀了一个守卫,其实也不算什么。只不过是谁先来加盟的分别而已。

——最重要是能打仗呀。

“带刀没问题。“李君元向着那头领轻轻拍了拍胸口:“有什么我一力承担。“他转向侬昆又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信任,将来图什么大事?“

侬昆听了,侧头跟另一边的首领越郎窃语。越郎听完微微点头。

“这位是我等七十人的首领,越郎哥。“侬昆向李君元介绍。

二人相视,互相行了个礼。李君元随即招呼狼兵进入大门。

跨上阶梯时,越郎与侬昆心里暗笑。

——荆兄果然没说错。要取信于这种人,就要令他觉得不容易得到你。

狼兵鱼贯而进。经过许多筹划,这夜终于跨入宁王府的门坎。

位于宁王府南侧的“武德校殿“,外头的庭院对面连着一排大竹棚,插着各种旗帜,足可容纳两、三百人,平日乃是护卫军兵停歇及整备之处,以等待轮流使用校殿操练。进入了王府的狼兵,正是被引领到这里安顿,只见竹棚之内早就摆齐了桌椅,上面放满各种酒食,还有侍从在旁边烤着数头牛羊,众人未至已然嗅到香气。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宴会所在。狼兵都进了竹棚分桌坐定后,李君元又请越郎及侬昆一起前往宴会厅堂。

“家父正在那边恭候。“李君元拱拱手说,貌甚恭谨诚挚。这是他一向的专长:招纳各路英豪时总是礼贤下士,全无王府重臣的架子。不过待得这些豪杰加盟,已然舍不得那份王府的俸禄之后,态度和关系又自不同——就像如今这些受他指挥的护卫一样。

——要养一条忠犬,最初必然给它吃最好的肉。

越郎和侬昆早就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给他们七十人一起登堂入殿,必是如此安排,也无异议,点起了四个族人作随从护卫——其中一人是红罗洞的蒙面战士——也就随着李君元等再深入王府,留下了大队。

侬昆临行前回头瞧瞧部下。一个坐在附近的红罗洞獞人,头巾戴得低低的,只在那上下布巾之间的洞孔闪出两点锐利目光。他向皆昆微微点头。

越郎他们走后,那余下的六十几个獞人也就开怀大嚼起来,互相热烈用土语交谈,又兴奋地在饭桌之间走来走去。

竹棚外的四周各有数十名王府护卫,正在远远监视着狼兵。李君元刚才那句“信任“其实不过说笑而已,怎会放任给一支新来乍到的勇猛蛮兵在王府范围内自由行动?王府护卫全都带着刀枪,密切监视着这些獞人。

狼兵在席间吃喝喧闹,令他们无法看得清:每个狼兵都只是在假装喝酒,实际都暗暗把酒倾在沙土地上,或是从嘴边流到衣服的胸口上,实际未有一滴进肚。

还有一件事是护卫们没有发现的:此刻竹棚里的狼兵早就少了两个,他们在刚才走来这校殿花园的中途就悄无声色地消失。

确定四周无人之后,那两个蒙面的红罗洞獞人半跪在一座神将的雕像底下,将密藏在衣服里的装备一一取出来。

九把连柄大约尺长的细小飞刀,其中一柄特别用红布包裹着;两条带着钩爪的飞索;一束十多条用来绑缚俘虏的皮绳;一把只比巴掌略大却附着粗厚牛筋的弹叉,连同十几颗带尖角的铁弹;收在长袍底的一柄三尺长仿倭军刀;刻着“峨嵋“二字的铁錬枪头。

荆裂和岛津虎玲兰掏出这些武装后,稍为检视一下,就一一将之带上。荆裂把铁链纒在左前臂上,最后两圈将铁枪头固定在臂外侧,然后将飞刀插在腰带内,再放了几绷带在腰间.,虎玲兰拿了余下的皮绳,将弹叉插在腰带里,装着铁弹的皮袋挂在蜕边,再把军刀斜背。

两人各自拿起钩索,整理好腰猎刀,在雕像下站起来,互相对视了一眼。荆裂四处张看,确定了自己所在及要走的方向后,二人就手搭着腰间的猎刀柄向前走。

他们都没有取下蒙面巾,一来这颜色在夜里带来一点隐蔽作用,二来维持着獞人的衣装,若意外被王府护卫发现,也许仍能拖延一点时间,有利突然发难。

“开局还不错。“荆裂隔着面巾悄声向虎玲兰说:“一切都如预期。太幸运了。“

多得友好的阮氏无极门,曾经派弟子假意投身王府探查情报,他们在入侵前对王府的布置已知大略。可惜那名内应出入王府次数毕竟不太多,地位又不吃重,对王府深处尤其中央重地的所知有限,所以“破门六剑“这次潜入仍要讲究运气。

荆裂早前路经无极门,已经再此与那名弟子会面,向他请教更多细节。根据那弟子的估计,王府在招兵时安顿狼兵人马,将有两个可能的地方,其中之一正是“武德校殿“外的大竹棚。这个最终证明猜对了,荆裂、侬昆及众人都确定自己在王府的哪一角落——这一点非常重要,关乎最后能否顺利逃脱。

但是那无极门弟子却始终无从确知霍瑶花的住处。他虽然把那封细小的密函成功塞进霍瑶花的烟草袋里,但只是趁着她身处“武德校殿“时行事。他只知霍瑶花被软禁于王府西南、属于“龙骑上将军“商承羽起居地的将军所范围内,但他并非直属商承羽或巫纪洪,对那将军所内部一无所知,更遑论点出霍瑶花被囚禁的确实地方在哪里。

荆裂和虎玲兰只好先向那将军所进发,到时再作盘算。他们按着记忆里的粗略地图,在夜里隐伏潜行。

宁王图谋极大,一切布防自然不惜工本,王府防范甚为严密,四处的走廊都有许多灯笼照明,一些靠—近重要地点的区域,更是整夜亮如白昼。府中不时经过的侍从婢仆及巡逻的护卫甚多;荆裂和虎玲兰要隐匿潜行也绝不轻松,行进的速度不可太快。

幸好宁王为人生活豪奢且甚迷信,府内各花园都喜欢树立许多威猛禽兽与天兵神将的巨大雕像,以增加气势及催长武运。有负责王府保安的军师曾经劝王爷将之统统撤去,以免削弱了防备,但偏执的宁王太喜欢这些工艺精细的雕像,并未听从。此刻荆裂正是靠它们作掩护在园林之间前进。

我走着时,察觉虎玲兰露出的眼神颇是焦躁,对寻找霍瑶花显得很心急。他轻拍她的手背,以眼神示意她慢下来,否则一旦被发现即前功尽弃。

虎玲兰见了点点头,将高大的身体伏得更低。

荆裂很明白虎玲兰的心情。这两年来他都察觉.,虎玲兰再不似从前那个豪迈的萨摩奇女子,眉宇间常有一抹阴影。他知道那是与当天武当后山发生之事有关。

因此不管多么艰难,解救霍瑶花都是荆裂决心必要达成之事,并非只为偿报“蜕解膏“之恩,也是要解他深爱女人心头的郁结。

狼兵的酒宴相信还要举行好一段时间。他们二人在王府里耐心前进,且得压抑着武者的战气。以他们的武功,若是闪电硬闯杀进,将遇到的守卫迅速一一解决,也未必有人阻挡得了;但他们估计王府的巡卫布防定然不会马虎,必有监查回报与频密换班的机制,只要一个守卫不知所踪,时刻一久就可能引起护卫指挥的警觉,加强戒备及派人捜查,很快会发现有人入侵。其时不止他们难再寻找霍瑶花,留在后面的狼兵也都可能有危险,因此两人只能把逐一避开王府中人。

不过荆裂他们仍然保有一个重要优势:王府重兵守卫的,首要自然是宁王朱宸濠的起居地,然后是金银府库及军械储存的要所;又有谁会想到,有人千艰万难地冒险跑进这号称“地兽“的宁王府来,只为了拯救一个与王爷的雄图大业无甚关系的女人?

——这是“破门六剑“与狼兵取胜的契机。

不久之后,荆裂和虎玲兰就来到第一个关卡。

他们早从那无极门弟子口中得知,宁王府内的建筑布置有如城砦,不只是外围四周有高墙,内里一样建有许多墙壁分隔各个区域。虽然这些内壁不似外头的高,但亦守卫严密,各处通道有人全日把守,没有将军或谋臣的个人腰牌,或者是每天更换的通行令符,绝难蒙混过去;内壁建得甚厚,壁顶就如一条条小径,同样布有守卫巡逻及从高处监察。从此地通向商承羽的将军所,要越过的内壁关卡总共有三道之多。

两人伏在关卡远处的花园里望过去。守住通道的护卫有四人,各自朝着门户内外监视。

荆裂再看上方,只见较远处的墙壁上方不同位置,亦有二人站着,缓缓在壁顶上来回步行,扫视附近状况。

幸好没有再加强守备。行的…

荆裂与虎玲兰相视一眼,互相了解心意,也就手拉着手,默默视察着墙上之人。

虎玲兰在心里预习着他们已经练了几百次的动作,随时准备行动;荆裂则密切注视墙上两个巡行者的举动,观察他们的习惯和视线角度,同时预估己方越过关卡需要多长的时间。

荆裂所要捕捉的,是稍纵即逝的夹缝。.

他渐渐开始掌握墙上那两个护卫的巡逻习惯。那两人之间的空隙变得清晰。荆裂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要是再多观测多一会,把握也许能更提高。可是没有这样的时间了。

——这已足够赌一把。

荆裂拉一拉虎玲兰的手,示意出动。

二人向那关卡通道的右侧走,在距离通道守卫大约三丈外的侧面墙壁前停下——那是两顶灯笼之间最暗之处,附近并有一座天将雕像,恰好在墙上投下了阴影。

虎玲兰在到达墙下前,已往上扔出了钩索,铁钩抓住墙头同时,她运用从前锡晓岩指点过的“太极“巧劲,柔柔地拉扯绳索,铁钩牢固吃上墙砖时,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虎玲兰借助奔跑及拉扯钩索的力量,身体已然飞跃起来。

荆裂等在墙下,站定了马步,张开双掌迎接飞过来的虎玲兰。

虎玲兰早就在他面前升起,足腿达到他脸部的高度,荆裂双掌在虎玲兰足底猛地一推,她整个人又急促再向上爬升。

虎玲兰伸出长臂,刚好扳住了墙头。

在她攀上墙头的同时,荆裂则抓着她放开了的钩索,踩着墙壁向上窜登;虎玲兰在墙头着落后也未闲着,向下伸手一捞,抄住荆裂伸出的手,再以平日足以猛烈挥击巨大野太刀的臂力,将荆裂乘势拉了上来。荆裂双手攀着墙头的时候,她已经将钩索解下。

他们这个合作无间的登墙动作,几乎在两次呼吸中就完成,全靠事前已经习练过多次,尽显二人默契。

两人上了墙并无半刻停滞,低伏着身体沿墙无声奔行,从高处越过那四人把守的关道,而且是趁着墙上高处两个守卫都移开了视线的这一刻!

他们越过关卡两、三丈的距离后,荆裂心想已到极限,也就带着虎玲兰沿壁面跃下。

他们才刚从墙上消失,东侧那名墙上的守卫刚刚将目光转了回来。

两人以深厚的腿足功力着地,只发极轻微声响,一着落就蹲伏不动,静听守卫有没有骚动。

良久,一切宁静。除了他俩快速的心跳。,

——过关了…

他们继续缓慢地向前爬行,远离了那关卡通道。直至确定安全之后,二人才相视而笑。

“想起来,很久没有这样了。“虎玲兰悄声说。荆裂点了点头。两人都回忆起那次在四川成都重遇,并马上于黑夜中并肩作战的旧事,心里不由生起强烈的亲密感觉。

“好。“荆裂在面巾之下,展示出他迎接难关时的一贯笑容。“只要再做两次。很容易。“

宴会的场所是在“武德校殿“东北面只有数十步之远的一座别馆里。这原本是宁王亲自在校殿里指挥操练后休息及慰劳将士用的场地,但宁王其实甚少出动练兵,故这座别馆也很少使用,今夜正好充作宴会厅。

大厅里分设了各人几椅座次,每张几子上都早摆好了美酒果品,待得众人坐定才开始端菜上来。属于王爷的首座悬空着,其左右的椅子则坐着李士实父子。

李君元虽已为客人安排了六个座位,却只得越郎与侬昆坐着,其他四个獞人站在二人背后守护,一动不动。李君元见了更是欢喜:这些狼兵如此忠勇,看见美食醇酒,竟不似那些来投的江湖人般贪婪大嚼,只是一心保护首领。

——虽然这些狼兵不好驯服,但只要能收为己用,在战阵中必然忠心死战…

心里已在盘算,明日如何游说王爷拨一笔军资出来,给这队狼兵额外的待遇,并他们游说更多族人前来…

李士实则是一贯的那副好像随时衰竭枯倒的模样,弓着驼背,双手撑着拐杖,几上的酒杯没有碰一碰,那双分开的怪眼扫视着獞人。只见站在越郎身后的那个蒙面红罗洞人,身材异常厚壮,简直像一块会呼吸的大岩石。这样的壮士即使在王府护卫军中也不多。李士实瞧一瞧儿子,露出嘉许的表情。

厅堂四周站着十几名侍从,李氏父子身后亦贴近站了好几个,看衣饰打扮他们只像是下人,实际都是这些年颜清桐为宁王府招集而来的各地武林人士,再从中挑选出的拳法好手,专门在这类场合使用,既能保护宴会中的要人,也不会冒犯了来客。

此刻这十几个拳士,暗中都在盯着狼兵腰上的猎刀。

已经上了好几道珍美佳肴,双方又互相敬酒数巡,李士实见狼兵首领越郎吃喝得开怀,心想时机已经差不多,也就开口向越郎说:“我家王爷爱才之心远远胜于朝廷。往日贵部落常常得朝廷征召,助那些无能的官军讨伐匪贼,冲锋陷阵,结果有什么回报?几石白米?还是上报军功,随便表扬一下?“

越郎听了看看侬昆。侬昆便用土话把老人李士实的说话翻译一遍。

——其实越郎的中土汉语甚是流利,此际装作不懂,由侬昆扮作来回翻译,只是令会面进行更缓慢,好给荆裂他们多些行动的时间。

待得越郎边听边点头,李士实向侬昆说:“告诉你家首领:假如投身我宁王府,保证封他一个将军,狼兵人人供给一份粮饷,定然远胜过在家乡种田狩猎。若要把家眷接来同住也绝不是问题——王府外面的房屋全是我家王爷的。只要答应一声,愿为宁王效力,从此獞人代代衣食无忧。“

侬昆把话翻译了。越郎拿着酒杯思考了一会,眼睛盯着李士实,以土语向侬昆回话。

“我首领问:宁王招兵买马,是要干什么?“侬昆传达。

李士实和儿子对视了一眼。这次轮到李君元开口。

“王爷具有先祖英雄之风,器量也远胜那个只会玩乐的…“李君元微笑,转过口风:“总之,将来一战功成,天下都不一样。你们獞人的地位也必然不一样。“

侬昆听了向李君元微笑,示意已经明白他话中含意:宁王是要推翻他侄子的王座。

侬昆把话翻译之后,李君元又继续说:“西南獞人,被欺压贱视了这许多年,难道不想有朝吐气扬眉?担当朝廷中兴的大功臣,这样的机会不是随便就有呀。他日族中子孙,都会歌颂你们。“

“假如打赢仗的话。“侬昆笑着回应。这次是他自己说的话。

“没有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李君元也笑了。“我想你们住在山里的獞人,定然很明白这个道理。“

他顿一顿,看看在越郎和侬昆身后的狼兵,又说:“若是赌臝了,你们的子孙就不一样了。他们将享受你们的福荫。许多年。“

侬昆听了李君元的游说,竟真的心中一动。李氏父子也没说错:千百年来,汉人朝廷给过我们什么?我们獞人一身的战斗才能,若是用在这关键之处,说不定就能摆脱长居穷山恶水的生涯…

要不是这次早就认定宁王府是敌人,侬昆倒真的会考虑这建议。

在旁默默听着的越郎却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交易,即使不是有“六匹虎“他们的立场,他也绝不会接受。

——长年与汉人打交道的越郎知道,当今天下虽不算什么“盛世“,但还不至于危局;这种时候要走出来争做皇帝的人,就只有以利益驱策他人,越郎直觉此等人绝不可信…

侬昆和越郎又用土话交谈着。李士实父子耐心地在旁等待。越郎说着时,指一指那空着的首座。李氏父子不明所以。

侬昆转过来,传达越郎的话。

“我首领问,你家王爷要真是这么有器量,为什么现在没有来跟他喝酒?“

此语一出,四周的“侍从“都有些温怒。

——这等蛮人,竟对王爷如此无礼?

——你们以为自己会打点仗,就该得到王爷亲自接待吗?我们投身王府这么久,与王爷同室饮酒也没有多少次!

李氏父子却没有显示半点怒意。李士实摸着手里拐杖,微笑说:“今夜是李某自作主张,想先跟两位认识认识。只要贵部落真的有意加盟,李某定会安排尽快晋见王爷。“

君元顿了顿又继续说:“我爹乃是王爷座前首席谋臣。他答应你们的,也就等同王爷答应。“

越郎再听了侬昆的翻译,想想后回了一句话,就自顾自抓起几上的糕点来吃。“我家首领说,他要再考虑看看。“侬昆说完,也拿起一块红烧肉大嚼起来。李氏父子相视一眼,心里倒是更满意。假如这狼兵首领很轻易就答应,他们反而怀疑他的决心。

越郎吃喝着时,表面神情轻松,但心里不断思考,要怎样将这场酒宴拖延得更久…

卷十六 光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