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进入“龙骑上将军“商承羽起居的范围之内。这里的屋宇和花园陈设,比先前经过的王府其他地带简朴得多,也再没有那些神将和猛兽的雕像。荆裂与虎玲兰在栽满了梅树的园林之中前行。

林中他们经过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小小神龛,四角挂满木牌和小人偶。荆裂瞧瞧内里,供奉的是一个羊首人身的小小陶像。他再拿起一个木牌,借着远处的灯光细看,上面刻着的奇特咒文非常熟悉,正是以前见过许多次的物移教文字。

这神龛毫无疑问属于波龙术王巫纪洪所有,如此更加确定,霍瑶花就在这区域之内。

——可是在哪里?

二人潜入更深,这时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屋外。虎玲兰悄悄从窗户窥看内里,只见屋内有七、八名汉子正在吃喝并热烈交谈,神情甚是轻松,同样数量的兵器搁在了墙边,显然是将军所里的休班护卫。

荆裂也观察着他们。众护卫在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显然没把保护将军所的工作放在心里,只当是轻松的优差,谈话的内容也都离不开男人的酒色财气,讲得兴高采烈。

“昨天最后那一手…真倒霉,遇着庄家掷了个双六,整晚赢的都吐出来了…“

“我就说了,见好要收嘛…跟我去妓院就不用输光了!“

“没输光,最后还不是给女人掏光?“

“哈哈,至少也得一场快活呀…“

荆裂看着他们喝得脸红耳赤的样子,似乎平日就是这般松懈。

——那当然了。假如守卫的地方,已经有个前武当派副掌门,再加上一个波龙术王坐镇,任谁都不会怎么紧张….

荆裂和虎玲兰心想:这般没纪律的护卫,要是一个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只会猜想他醉倒在花园哪一角睡着了。

虎玲兰细看那些护卫,判别哪一个已经喝得最多。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一人脸上,。

“这个人…你记得吧?“

荆裂循着虎玲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找出那张脸孔。他看后不禁笑了。

“你记性真好。“荆裂说。

“就他。“虎玲兰拉下蒙在自己脸上的咒文布巾,卷成了一团,再从腰间拿来牛皮绳索。“他一定知道。“

当余四平眼睛上的布巾移去时,他仍旧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恐惧溢满了他的心,令他无法制止地颤抖。一切酒意都已消散。刚刚才解手不久,又有一股想尿出来的感觉。

余四平这些年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马贼,遇上波龙术王的招纳,在庐陵横行了好些日子;“清莲寺“被那伙什么“破门六剑“攻打时,同伴都死绝了,他却是最后侥幸生还的八个术王众之一,得以活着逃出青原山;四散逃走之后不久,他跟另外两个同伴又得以跟术王巫纪洪重遇,还随着术王投身这豪阔的宁王府,供领一分粮饷之余,更可借着“王府护卫“这招牌,在南昌城内重新过着从前的快活日子,不管如何横行霸道,官府都不敢干犯;在王府里只当个将军所的守卫,比以前干马贼买卖悠闲得多…

可是他怎也想不到,就在这铁桶似的宁王府里,自己却遇上了这样的凶险!

他不大清楚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只记得刚才跟两个同僚一起去花园解手,那两人都先完事回去了,他那泡尿却格外长,因而落了单…然后瞬间自己的嘴巴、眼睛和双手都被封闭了…

一只手掌轻轻拍打他的脸,要他睁开眼来。

“认得我们吗?“

余四平的视线当初有些模糊,在重新聚焦之后,才看清面前这个一头蓬松长发的男人。.,

他怎会认不出?从前好长一段日子,他的恶梦里就是这家伙。

——把波龙术王斩伤的男人!

余四平再看旁边虎玲兰,终于确定这不是梦境。

但他实在无法想到,“破门六剑“为何会在自己面前出现?…不可能啊…

虎玲兰用力扭了扭余四平被缚在背后的手臂。他被石头塞住的嘴巴只能发出低鸣。

“不想死,就告诉我一件事。“荆裂再次凑近余四平的脸说:“霍瑶花在哪里?“

余四平听完努力了好一会,才恢复思考的能力,明白荆裂想知道什么。

而他知道答案。

——我的好运,还没有全走。

余四平用力地不断点头。

从霍瑶花红唇间吐出的烟雾,在房间里徘徊不散,变成各种不定的形貌。

她卧在胡床上,就着一点昏黄的油灯,细看那云雾,心神彷佛也暂时飘到远方。——忘记自己被囚禁的现实。

她修长的手指捏着烟杆,半闭起眼睛,享受着这自由的假象。

这些日子以来,霍瑶花已经习惯这样麻醉自己。虽然不时还是会想起那张藏在烟袋里的小字条,但她努力叫自己不要多想。太多的希望,只是对自己的折磨。

然而意识的深处,她还是无法控制。她另一只手的食指,不自觉就在胡床的椅把上划着一个字。

——那纸条上的“荆“字。

她边抽着烟杆,边继续这样的动作,彷佛能够减轻心里的痛苦。

就在她划第十九次“荆“字右旁那个刀部时,突然有一记尖锐的声音穿过房间侧面纸窗而入,再在房里发出异响。

声音并不大,但当中却蕴含一种特殊的能量。这是对象以不平凡的劲力破开空气飞行才能制造出来的。

像霍瑶花这样的女武者,更不可能分辨不出来。她全身蓦然在胡床上轻微弹跳起来,就像被电殛一样。

但同时她知道外头仍然有监视者。她压抑着冲动,如平常地从胡床坐起来,还略伸了个懒腰,这才起立向那声音着落之处走过去,步行时尽量装作悠闲。

然而当她看见那钉在床头的东西时,心脏马上无法自已地乱跳,全身皮肤的毛孔同时都渗出汗来。

那是一柄小刀,形貌弯弯曲曲的,像是来自他国异族的器物。

这刀形霍瑶花却十分熟悉:就是她那天在青原山脚初遇荆裂时,从他手上夺得的那柄狩猎小刀!

当然霍瑶花瞬间已经判断出,这不是同一柄刀。她一直收藏在身的那柄纪念品,早已被巫纪洪搜查捡去,连同她的得意兵器大锯刀,锁了在王府兵器库之内;这柄的形状虽然一样,但刀刃和木柄的手工都较粗糙,而且看刀身的光泽是新铸的,只是仿制之物。

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形貌。

代表了把刀子扔进来的人。

霍瑶花祈求那声响并未惊动外头的监视者。但这落空了。她已然听见轻巧的脚步声,正往那扇被射穿的纸窗接近过来。

她伸手把小刀从床头的木材上拔出,反握在右手。

窗外的监视者更近了。她知道自己期待的时刻已然来临。

而她这两年来每一天都为此而准备。

霍瑶花咬着下唇。久藏的狼女之相又再出现。

外面的监视者伸手检査那纸窗的洞孔。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巫纪洪手下护卫受命监视霍瑶花已有一年之久,早就对这无聊的工作感到烦厌,这年来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异状,反应不免比较迟钝。本来他听见异声,应先知会同僚戒备才再上前察看,但却并未如此谨慎行事,随随便便就一个人走过来。

这是难得的机会。

霍瑶花疏于锻练的身体,瞬时贯满了能量。她轻巧无声地走到纸窗前,突然把窗那名护卫蓦然与霍瑶花打个照面,呆了一呆。

霍瑶花的身体如猫般跃起向前,越过了窗口,扑到那名护卫身上!

那护卫被霍瑶花左手掩着口鼻,整个人向后倒,一时无法发声呼叫。

霍瑶花跨骑在他胸前,右手里反握的狩猎小刀,刃锋已抵在对方颈项!

那护卫惊慌下只懂双手抓着霍瑶花的右臂衣袖,试图阻止她的动作。

霍瑶花目中闪出压抑已久的杀意。

她右臂向外猛挥。衣袖在拉扯下及肩撕裂,露出她刺满了物移教咒文的手臂。一抹惊心的鲜红涂在窗外土地上。

霍瑶花脸上沾染点点血花。但她未有因为杀了一人而停滞,马上从尸身上跳起来。

——只因房间另一边,仍有两个监视者。

——而霍瑶花对他们藏身的方位,了如指掌。

她光着一边臂胳,提着沾血小刀,重又跃入窗户回到房间里,身子伏低以免被另两个监视护卫透过对面窗看见她,如野兽般在房内爬行,直至到了那边的窗下,又再猛地跳出!

那两个监视的护卫还没有看清发生什么,一时未断定要怎么做,突然看见霍瑶花从这边的窗口跃出来,都吃惊得呆住了,待见到她手上拿着沾血的小刀,二人的反应自疋马上拔出腰刀,准备制服她。

他们都是进了宁王府后才跟随巫纪洪,从来不知道霍瑶花这个女人是何底细见她手上不知如何多了一柄刀,他们心里只想到自己监视失职,第一个反应就是制服霍瑶花及把小刀夺下,那样才可逃过责罚——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巫将军,他们就只想私下将这事解决。

当先一人怕杀伤了霍瑶花,将腰刀反转为刀背向外,准备一击把她打昏。

可是当看见霍瑶花向自己冲前了两步时,他就知道错了。

——怎么这般快——

霍瑶花两年没有锻炼,身心确是迟钝发锈了,否则刚才杀那第一人时,一跃出窗就能快刀得手,何需要压制缠斗才下刀?如今尝到久违的鲜血,她的刀客本能却已完全觉醒。

那名护卫来不及呼吸求援,只能拼命将刀挥起击向冲来的狼女!

霍瑶花在最后一刻准确地低身一闪,那腰刀掠过她头顶一寸.,她的右臂紧接成钩状向前挥出.,短刀弧线从旁袭来,狠狠刺进那护卫的颈侧,正是她久未使过的楚狼派刀招“牙勾刺“!

那护卫颈项带着小刀倒下同时,霍瑶花早已取去他脱手的腰刀,转身准备再对付第三名监视者。

那第三人见同伴瞬间既被击毙,惊恐不已,原有的战意全消,回身就向外逃跑,更要大声呼救!

可是就在他的叫声将要惊动将军所其他人时,那声道气息却在喉头呼不出去。

只因在他吐气前的剎那,一颗带着尖角的铁弹命中他后脑,深陷入骨头之中!而下一刻,霍瑶花的刀已从后穿透他肺腑。

霍瑶花伸腿将那尸体蹬下,挥一挥腰刀上的鲜血,看看地上尸体,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那泼洒的鲜血,在花园的土地上就像大大一朵盛开的红色夜花。血腥的气味盖过了梅香。

霍瑶花这才缓缓回身,去看那两个从庭院角落走出来的身影。

当她看见荆裂的脸从阴影里浮现时,一股无比复杂而激动的情怀涌上她心胸,教她哽咽。她忍住眼泪,因为她不想视线变得模糊,没法看清这个朝夕怀想的男人。

看着霍瑶花时,那表情就如上次他们在“清莲寺“分别时无异,一样的那副爽朗笑容。

——但霍瑶花并没有忘记:那一夜,他曾经几乎一刀杀了她。她也一样。

这时刻,她不知要如何面对荆裂。

有很多话要说。但又半句也说不出口。

当看见荆裂身后的虎玲兰后,霍瑶花才清醒过来,也想起自己的地位。

虎玲兰再见霍瑶花,眼睛同样顿时湿润。

——她真的没事!太好了…

她与荆裂凭着余四平的情报找到这里来,却远远看见有人监视守卫。他们一来不能完全确定房里的是否霍瑶花,二来未知监视者藏着多少人。幸而荆裂早就准备一件可遥远通知霍瑶花“我们来了“的信物:就是那仿制的狩猎小刀。他把小刀从红布中取出,投掷进霍瑶花的房间窗户里。

——霍瑶花要是看过我们的纸条,相信我们有一天会来救她,那她必定每天都时刻准备逃走。包括确定监视她的人每天在哪里…

荆裂就赌在这一点上。结果成功了。

此刻他见霍瑶花和虎玲兰都神情激动,轻声冷静向她们说:“什么都留待出去之后再说吧。“同时他开始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

虎玲兰听了也回过神来,把自己外面的长袍褪下,又从腰袋中掏出先前脱下的头巾和面巾。

两人都多穿着一层獞人的衣服,目的是带来给霍瑶花也装扮成狼兵,三人再一起原路回头,混入狼兵的大队以安然脱身。

——当然,一切都得尽快进行。这里消失了三个人,不知再过多久就会开始惊动王府。

霍瑶花虽不知道他们有何计策,但这时已完全信任他俩,将这些古怪的异族衣衫迅速穿上。虎玲兰也上前帮助她。穿着这装扮时,两人都同时回想起当年与锡晓岩三人一起伪装成客商的旅程,不禁怀念起来。

“你知道…“霍瑶花一边戴着头巾一边悄声问:“…他还在活着吗?“

虎玲兰一听就知道霍瑶花问的是锡晓岩。她还记得在武当山与锡晓岩分手时,霍瑶花向他说话的不舍神情。

“我没听说过…“虎玲兰在她身后整理着腰带。“我想,他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男人吧?“

霍瑶花默然。这句话,适合用在武当派每个高手身上。可是他们还是死了…

另一边荆裂则把三具尸体都收藏进房屋里,再用沙土掩去地上的血迹。当他处理第二个死人时,将那柄插在尸身上的狩猎小刀拔出,用死尸的衣服抹净了血,然后向霍瑶花亮一亮那刀刃。

——你还记得它呢。

霍瑶花安慰地点了点头。

荆裂又捡起一柄死人遗下的腰刀自用,准备把刀插进腰带,再继续搬运尸体。却在这时有一把阴森的声音,在花园的另一头响起。

“黑夜里的血腥,总是格外香甜。“

荆裂的笑容收起来,左手把小刀反握藏在前臂内侧,面对那声音的来向;霍瑶花脸色瞬间煞白,将原本插在泥地上的腰刀再次拔出在手;虎玲兰缓缓捡起刚才脱衣时搁在一边的仿倭军刀,手掌搭在柄上。

从那花园远处的拱门里,出现许多条身影。

“自从离开武当山后,我对这气味就特别敏感。刚才我远远就嗅到了。“

为首那说话者在冬夜中竟精赤着上半身,露出一身健美但白皙的肌肤,在远处灯火映照下可见泛着点点汗珠的亮光.,此人一头乱发剪得长短不齐,双手各握着一柄式样奇怪的长剑:左手的青色剑刃狭长而古旧,右手剑则如蛇般呈波浪状。

不过最令荆裂三人惊异的是他双瞳:左目乌黑,右眼赤红。

“武当暗剑士·卫东琉。“

他虽已入了王府个多月,但霍瑶花一直没有见过此人,并不知道商承羽多了这个强力的臂助。

听见“武当“二字,荆裂胸中血气马上沸腾起来。

——但他同时知道,要满足自己的武者决斗欲望,不是在今夜。

荆裂与虎玲兰及霍瑶花心意相通,一起拔腿就朝之前的来路奔逃!

卫东琉那阴阳双瞳闪出凶狠的光芒,带着廿多名王府护卫向三人追去!

虎玲兰边跑着,把军刀连鞘背上,拿出插在腰间的弹叉,右手也从腰上的布囊掏出铁弹,夹在弹叉的牛筋上,突然回身半跪,拉满弹叉就向后方发射!

卫东琉侧身一闪,他身后一名护卫应声鼻粱中弹,整个人滚倒在地,还绊倒了另一人。

虎玲兰发射后迅速站立回身奔逃,同时荆裂又配合她紧接停步回身,手上的狩猎小刀破空掷出!

护卫里一人及时侧头,仅仅闪过飞刀,但脸颊还是被划开了一道,那伤口因为高速磨擦而传来烧灼的感觉。虽然躲过一劫,那护卫仍是一身冷汗,脚步不禁慢了下来。

其他护卫在追逐时也同样不敢放尽全速,怕自己成为对手厉害暗器的目标。

而这就是荆裂和虎玲兰希望的效果。

三人在将军所内穿过,不久就到了第一个关卡。在那通道守卫的四人“看见突然有几个不明者的身影在前头出现,马上喝问:“什么人?“

虎玲兰拔出军刀,将刀鞘抛弃。霍瑶花以左掌搭在右腕上,准备使出擅长的双手刀。

荆裂奔跑同时前瞻后顾,心里在估算卫东琉等追兵要花多久才跑到这关卡来,然后下了个决定。他左手拔出腰间的獞族猎刀,连同右手的腰刀成了双刀之势。

两个女刀客都明白他的决定:要在后面的敌人赶上之前,一口气杀掉前面四人冲过去。

可是就在三人走到关卡前三、四丈时,前头关卡通道突然又增加了人数,大概有七、八个——原来已有王府的护卫惊觉有异,前来增援。

要一口气冲杀过去,似乎已不可能。

“你们找个地方爬墙。我负责缠着他们。“荆裂说。

“不!“霍瑶花断然疾呼。“要冲出去就一起冲!我们绝不要再留下任何一个人!“

虎玲兰与她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那好。“荆裂脸上泛着一股决心。“你们准备,跟着我。“他看着虎玲兰又说:“吹号吧。“

虎玲兰会意,从衣襟内掏出一个挂在颈项上的木哨,放在嘴里使劲吹响。

犹有如某种夜鸟古怪叫声的哨音,响彻宁王府上空。

同时荆裂盯着前头关卡的敌人。那七、八名护卫紧密站成一个阵势,各自举着刀,已然准备迎击侵入者,一个个目露凶光。

荆裂跑步同时在调整气息,就在距关卡只余一丈距离时,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乘势向前轻跳了一步。

当他双足一起着地那瞬间,拿刀的双手垂着完全放松,腰背弓起像野兽,膝盖深深蹲屈。

心里激起浪涛的意象。

身体再次向前飞跃。

“那是什么声音?“

当坐在宴会厅里隐隐听闻那怪异鸟叫般的哨音时,李君元呆住了,手拿着酒杯向窗外张望。

同时席上的越郎、侬昆及几个狼兵,脸色全都变了。

变得木无表情,有如铁铸一样。

因为那是他们獞人狼兵里独有的警号。这哨音象征獞族传统神话里一种叫“由命鸟“的神禽叫声。根据传说,由命鸟一叫,人间就要流血。

这哨音响起来,只有一个意思:

全面战斗。

站在越郎身后的那蒙面红罗洞狼兵,硕大的身躯突然猛地侧转冲出,飞扑向李君元所在!

有两个扮作侍从的王府护卫拳士站得最近李君元,及时作出反应,上前掩护在李君元跟前,并且摆起了拳架。

这二人,一个是李家豹拳弟子,另一个更是河南光山的秘宗门分馆好手,非同一般军旅或匪贼出身的王府护卫可比,故能有此应变。

冡面狼兵先冲到了左边的豹拳弟子跟前。豹拳弟子看准狼兵发疯似扑来,中路空虚,他坐马一侧身,一记突出指节的插拳,以阴手自下击向狼兵左肋!

狼兵被击中之前一剎那,吐出一股气息,身体突然变成有如沉重的石头。

豹拳弟子的插拳击打在那肋部上,并无预期般传来打碎骨头的触感,而是像打在一块千斤铁板上!

指节吃痛爆裂同时,那豹拳弟子以泪眼看见,一颗硕大的拳头迎胸轰来!

豹拳弟子被打飞的同一刻,另一边的光山秘宗拳士出击。他以本门独有的“燕青迷步“绕向那狼兵侧后方;一记柔掌横摔而出,用掌背击向狼兵后脑!

——这秘宗弟子苦练过“铁砂掌“十几年,一双手掌骨头沉重如铁,这般摔掌击

打看似轻柔,实际威力相当于一颗铁秤砣用绳子吊着狠狠挥击人体!

但那狼兵却似有后眼,沉身坐马同时右臂屈曲护在右头侧,架住了秘宗拳士挥来的手臂!

两条手臂一碰之下,那秘宗拳士只觉好像撞上了铁条,挥出的右臂登时发麻,好像连带半边身体都发不了力。

狼兵身体维持低矮之势,居前的右足却迅疾离地一收一蹬,穿着草鞋的脚掌像斧刃向横踢出,蹴中那拳士一边膝盖的侧面筋腱,立时产生一记断裂的声音,那秘宗拳士惨叫抱膝滚地。

李君元这时已翻去面前几桌,顾不了身上华贵的锦织衣服沾满酒水菜汁,极力向那狼兵的反方向奔逃。

可是一只粗壮大手迅速伸出,抓住了李君元后心的衣衫,把他像小鸡似的捉回来,一臂环勒着他头项,另一手五指张开捏着他的脸。

“别乱动!我要扭断他颈项,就跟折一根枯枝没什么分别!“

那粗犷的声音,汉话流利,绝不像是异族。

其他想上前的拳士,都被这句话吓得退却。越郎等五人这时各拔出猎刀,守在那蒙面狼兵的背后。

那硕壮的狼兵见李君元已不敢反抗,右手才放开他的脸,将自己头巾和蒙面巾都扯去。

李君元看见他那张满是乱生毛发的脸时,极是诧异。只因他见过此人:就在西安:扯讨姚莲舟的武林大军走出“麟门客栈“那时候…

“你是…少林寺的…“

厅内众护卫拳士一听这句话,一个个都惊得呆住了,再看看地上两个闪电倒下的同僚。那豹拳弟子被轰得内伤,口鼻都流着血,但他仍然抱着骨节爆裂的右拳,不可置信地看着。

这只手,是被少林派“铜人甲“再加上“金钟罩“硬功废掉的。

对面的李士实再无平日冷静,那双分开的眼睛充血,透过身前一堆正保护着他的拳士,看着少林武僧圆性与被挟持的儿子李君元,目訾欲裂。

李君元回想当日接过“破门六剑“那封警告信函:“吾等虽千里之外,必尽取汝等人头“,心里恐惧莫名,腿都软得快站不住了。

“你们…到底要什么?“李士实怨毒的眼神,狠狠盯着圆性。

“没什么。“圆性微笑回答:“我们要离开王府了。劳烦你儿子送我们一程。“

当“由命鸟“的声音在夜空响起时,在那“武德校殿“对面大竹棚里的獞人,一起从坐席站了起来,眺视声音来向的远方。

那些正在棚外监视他们的王府护卫,同样被哨音吸引,都朝着那边看过去。也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那是什么…“一名护卫一边仰着头向哨音方向望过去,一边用手肘碰碰身边的同僚问。突然他听到旁边发出一股异声。接着是那同僚手中兵刃堕地的响声。

那护卫和附近几个人朝这同僚看过去,赫然发现他咽喉已然钉着一柄飞刀,柄头带着红巾。那双死眼惊恐地瞪大着。

众人还没有确定发生什么事。那说话的护卫头脑不清,仍伸手扶着死者不让他跌倒,却听见许多双脚在地上急奔的声音。

六十个狼兵,一一拔出了猎刀,正向他这头冲过来!

在竹棚外包围监视着狼兵的王府护卫有三百人之多,足足是狼兵人数的五倍,却分成七、八伙,分别站在竹棚四周——也就是说每一伙都比狼兵人少。

站在竹棚南边的护卫猝然遇袭,颇是慌乱,这才匆匆整起阵势拔出兵器应战

他们绝未想到,有人会在进了铁桶似的王府内部后,竟如此公然动手,因此看守狼兵时精神颇是松懈。对王府优势的信任,此刻成了他们的致命弱点。

另一方的獞人狼兵,却是一直都在准备随时作战,“由命鸟“一叫,他们即按着预先约定一起全速出击,绝不犹疑。

而他们还有另一个优势:此刻跑在六十人最前那个蒙面的红罗洞人。

那身影向前猛冲,并乘着奔势两臂接连向前挥摔!

遇袭的护卫群中,一人大腿又中飞刀倒下.,另一人胸口发出利刃钉入的声音,颓然堕地。

——强劲且看不见出手预兆的崆峒派绝技“送魂飞刃“。武林中大概只有从前武当派“褐蛇“樊宗的飞剑可比。

练飞虹扯去头巾与面巾,露出一头白发与苍老脸孔,但双眼在黑夜中却如年轻人般明亮。他右手拔出藏在袍下大腿侧的铁扇,左手则早已穿戴着先前取出的铁片拳套,运足如飞,当先冲入了敌群!

一个站在最前的王府护卫见练飞虹来袭,把腰刀斜架在面门前戒备,哪知练飞虹完全不用想,一到来就挥动折迭的铁扇向他的脸劈过去。铁扇与腰刀一接触,那护卫感到一股极沉重的力量,还没来得及反应,铁扇连带腰刀硬生生砸在他脸上,爆出血花与骨裂声!

站在练飞虹右侧的另一名王府护卫正想趁他铁扇出尽时,从旁斩击他伸直的右臂,但练飞虹早察觉,身体右转同时左拳往横挥出,一记崆峒“花战捶“击在那人挥来的握刀手臂肘关节上,不止截住了这一刀,.条手臂更当场奇怪地弯折,那护卫悲叫着向后滚倒!

练飞虹继续乘着转身之势,右手铁扇张开往侧后方反手挥出去,又是另一招“乌叶扇“,锋锐的铁扇边缘狠狠割过第三名护卫的手臂上,腰刀随指掌失去力量而掉下,那人抚着臂上深可见骨的割伤,呻吟着倒退。

“风狻猊“飞虹先生,当先一出手即连续杀败三人,宝刀未老。

有这种先锋大将,狼兵杀来时更是战力士气大振,完全发挥突袭的优势。才一眨眼就有十几个王府护卫倒了下来!

练飞虹在阵中来回冲杀,战力可当三十人,这些护卫在崆峒派“八大绝“面前,直如朽树被暴风卷过,一一摧毁。

乘着飞虹先生开路的气势,狼兵也一样勇猛冲杀,那凶悍的习性充分发挥。每杀伤一名王府护卫,狼兵又多得一件兵器,如今已有廿多人手上提着单刀或长枪,战力更添。

狼兵突然发难血洗王府,其余旁观的护卫都反应迟缓了,此刻才从各方冲来,想以人数的优势压倒对方。

哪知狼兵行动迅捷又一致,将第一伙护卫击溃之后,脚下不停又冲向西面,绕击另一伙敌人。

那西面的护卫本来也有四、五十人,与狼兵对抗未必崩溃于一时,但他们看见杀得性起的獞人战士,一个个口中咬着木符,神容犹如山林猛兽,心里先自慌了,有人就回身逃跑,一下子变成全体溃退!

同时有十几个拿到了长刀的高大狼兵,极有默契地走向竹棚边缘,合力砍击两条支撑的木柱。他们惯于在山野砍树开路,合力挥刀之间,两根木柱很快就变得像危立的枯树,狼兵再伸腿端击,一根木柱顿时断裂,倾斜的竹棚重量也连带把一条受损的木柱压断了!

狼兵及时走离了竹棚,只见那大竹棚半边崩溃,竹枝与木头四散,那庭院内满布障碍物,成了狼兵的掩护。

有一支北面的王府护卫冲过来想袭击狼兵,但有三十几个狼兵已然捡起散在地上的长竹,当作平日惯使的矛枪朝这伙护卫投掷过去。一时竹枝如雨飞射。在这獞人自小学会的狩猎投枪下,那群护卫惊惶呼叫走避,有几个被又劲又沉重的竹枝击中,登时骨头断裂。

练飞虹领着狼兵,借助崩塌的竹棚为掩护,与王府护卫对峙,护卫被连续杀败三、四次,也不敢再冒进,只远远戒备着,心想只好等更多同僚听闻战斗的声音到来支持。

果然不久就有一伙人从北面那头到来。王府护卫引颈张望,却见来者不是别的,正是去了饮宴的那几名狼兵。其中一个长着一头乱生短发、身材魁壮的獞人,双手之间还抓着个人,一看赫然就是王爷身边的智囊李君元。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李君元被圆性一手扳着肩,一手抓着头顶,感觉就像头颈被置于一把随时都要夹紧的大铁钳之中,惊恐得背项都是冷汗,看见前头有王府护卫想冲上前来,不停地挥手呼叫:“让开!所有人都让开!“

在他们后面还跟着一大群护卫,李士实也由数名王府拳士抬着跟随。他们一直焦急地追上来,但却投鼠忌器,没有半点办法。

越郎、侬昆和几名狼兵各握着猎刀,护送圆性及李君元前行,穿过丛丛的王府护卫,终于也与练飞虹及狼兵大队会合。

练飞虹看看李君元的样子,不禁笑起来。

“荆兄他们呢?“圆性问。

练飞虹收起笑容,再次远眺那哨音传来的方向。“会回来的。“练飞虹说:“现在只能相信他们。“

卷十六 光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