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山岗最高的岩石上,盘膝而坐的燕横微笑仰首,观看晴空中缓缓飘过的浮云。就像孩子一样,他不自觉慢慢把手伸上去,彷佛想要触摸那云朵。

燕横当然知道摸不到。但他无法抑止想去尝试的欲望。他看着云的眼睛里,闪耀着天真诚挚的光芒。

——说不定,我真的能触摸到天空…

这想法令他的笑容展得更灿烂,更像小孩。过去燕横从来没有这般笑过。即使在青城山的时候,即使在获师父授与“道传弟子“资格之时。

因为在那些日子里,他心里想着的总是如何达成别人的期望,怎样走才不会犯错或倒退,怎么承受自己肩负的东西,并且坚持下去。>

今天的燕横却已经不用再想这些了。

他把手放下来,垂头看看自己的掌心。

里面空空如也。

但也代表能抓住一切。

天上云朵的移动轻微变急。一阵春风迎燕横的脸送来,吹干他额上的汗珠。

在他两侧的土里倒插着两柄练习用的长短钝铁剑,剑柄缠布染满了汗。长剑迎风微微来回晃动,彷佛在跳着一支即兴的舞蹈。

燕横只觉身周一切都如此完美。

他把搁在身旁的随身布囊拿来,掏出盛着水的竹筒,拔开塞子喝了几口,再拿出刺绣着飞鸟图案的青色汗巾抹抹脸。

布囊里还有一件东西。燕横触摸到,忍不住又掏出来看。

那是一片大约四指宽、两巴掌长的木简,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着细字,乍看以为是什么古老经书,细观其实是新刻之物,所用的浅色木材甚为坚实,看来颇是罕有贵重,木上刻字工艺精细,并渗了黑漆令字体显得更深。

这样的木简全套共有十七块,除了这一片其余都存放在燕横的房间里。木简上雕刻的内容,燕横其实早就完全牢记,只是他总喜欢拿一片带在身边,就像能镇静心灵的护身符。

这套木简是在大半年前——那夜南赣巡抚府邸宿命一战的三个月后——由一名高大木讷的青年送到王守仁的衙门。那青年似乎不懂说话,只是出示了一封信,指定要把木简交送给燕横,或由王大人亲自代收。

那青年死也不肯将装着木简的盒子寄存下,或者给官府的人转交,坚持只能亲手交给两人之一。燕横仍是朝廷钦犯之身,衙门的参随差役断不可承认与他有任何联系。他们怕这是政敌构陷王大人的诡计,不知该如何处理。

结果还是由孟七河通知燕横到来接收。他们引领那青年到了赣州城外郊野,于黑夜无人时等候燕横,以免有人跟踪监视。

那夜燕横在江湖经验丰富的练飞虹陪伴之下到来。燕横打量着那个青年阿木,感觉不出有什么可疑。但他没有忘记当年成都马牌帮之役,或是在庐陵对抗“术王众“的深刻教训,一切都依照飞虹先生之言行事,他接下木盒后并未马上打开,而先交给练飞虹仔细检查,确定没有任何暗算人的机括装置。

练飞虹最后将盒子打开来。就着灯笼火光,众人看见内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飞虹先生却仍谨慎非常,以包缠着厚厚布条的手拿出盒里木简,仔细检视有没有沾染毒粉等异物。

燕横的眼睛却完全被木简上所刻的文字吸引。飞虹先生手上拿的那第一片,上面开首如此刻写:

“…龙虎交会雌雄相济长纵短横顺逆自如…]

在黑夜里,燕横听见自己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他伸手将那片木简抢下来,摸着字逐个细看,越看越是激动,指头都颤抖起来。其他人见了不明所以。

火光照映着他盈于眼眶的泪水。他的指头皮肉深深陷进字体的凹纹里,以确认自己看见的并不是幻象…

如今燕横在阳光之下,也在轻轻抚摸着木简上的刻字,已再无当夜那股激动。

这套木简是按照某人抄写的字体雕刻而成的。虽然经过工匠之手临摹复制,笔划的形态多少有些变样,但燕横一眼就看出这是谁的手笔:毕竟他与那人一起长大,长年一起学习读书写字。

之前燕横一直就在疑惑:侯英志懂得许多“雌雄龙虎剑法“招式,究竟从何而来?收到这些木简之后,他恍然大悟。

那么侯英志又如何得到这部珍贵的剑谱?燕横推敲猜想:武当攻占青城派后,想必曾大肆搜掠“玄门舍“的各样收藏,尤其是“道传弟子“的练武重地“归元堂“,他们从中找到“雌雄龙虎剑谱“,并非奇事。

燕横收到的那个木盒里,除了这十七片剑谱原文木简之外,最底处还有一部小小薄册,打开来看见也是满满写着小字,同是侯英志的笔迹。里面所写全是侯英志对剑谱解读的心得,包括一些对仍未确定解明之处的猜测。

“雌雄龙虎剑谱“为保密之故,全用暗码写成,其中的数字是青城派前九套剑法及招式的代号,未学过青城剑的外人根本无从看懂。

燕横这些年整副心思都放在研究和复原“雌雄龙虎剑法“之上,早已累积了许多心得,加上那次在赣州与侯英志一战,又学得了不少招势,他若是只靠剑谱原文自行解译,原本也不困难,如今有了侯英志这部笔记的引导,就更事半功倍。

青城剑道的一片新天地,豁然在燕横面前展开。

当然燕横并没有依样葫芦地跟随侯英志的指引修习,反倒经过自己的思考印证,看出侯英志剑法上所走的歧路。燕横猜想,那是因为侯英志太执着于要把所学的武当剑心得也加入进去,“强化“原本的“龙虎剑“,却违逆了原有的剑理。

不过侯英志亦有一些创见和心得,令燕横不禁拍案叫绝,刺激他反省自己过去偶尔过于僵化、不敢大胆尝试的缺失。

——小英拿到剑谱,学的比我多,却反倒败了给我…我应该对自己的剑道更有信心。

——是我的“雌雄龙虎剑“啊。

这大半年燕横读着剑谱和笔记,就像隔着时空体验了侯英志在武当派那些奋斗岁月,也像重新得到这老朋友陪伴自己练剑。他常常回想两人在青城山里互相砥砺、一起研习剑理的日子,心头充满温暖与怀念。

这剑谱送到燕横之手,正是最好的时候。武当派早已不在,“破门六剑“成功救出霍瑶花后,生活也暂时安定下来。燕横努力思考着往后要怎么走,却像茫无方向。最顺理成章的目标本来是重建青城派,可是燕横一朝仍被朝廷通缉,要公然恢复青城剑派的名号可说绝无可能。何况说到要具有担负一门一派的武艺成就,燕横亦自觉未够分量。最希望做也最应该做的事情却做不了,燕横当时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得到“雌雄龙虎剑谱“,燕横就像在泥沼里抓到一根坚实的绳索;侯英志那部笔记,更令他感觉自己在“复兴青城“的道路上,并非孤单一人。

燕横此刻摸着这片木简,心里想侯英志到底在什么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除了剑谱和笔记心得之外,木盒里再无侯英志片言只语。燕横却知道这份重要的礼物代表了些什么。

——小英他想通了。

——他必然已经找回“那个很重要的人“。

这大半年来剑艺上的跃进,自然教燕横快乐,但得知故友已然寻得心灵平安,同样令他欣慰。

侯英志的事情,启发了燕横:

——别要被过去或将来压得无法呼吸。活在当下的每一时刻。

这跟他一年前“山螺“修行的体悟契合:太执着于剑,于是为剑所奴役,放弃了剑,才明白如何真正“用剑“。

现在的燕横,享受着每个练剑的时刻,欣赏一切剑理的奥妙;把每个未解的难关视为乐趣。

他这才终于明白:师父何自圣在每次演武的时候,还有在与叶辰渊决战之时,为何会露出好像要享用美食的兴奋神情。

——当你拥有“自己的剑“时,就会这样。

这时他身后远处传来踏着草地的脚步声。燕横刚刚练完剑不久,感官还处于高度敏锐的状态,一下子就察觉出来,并且分辨得到是谁。

他笑得开怀,仍然坐着不动,继续抚摸那片木简。

童静轻轻坐到他身旁,倚着他的肩膀。

十几天之前的某夜,童静作了一个回忆的梦。

她回到自己只有六岁的时候。

当年她爹童伯雄创立的岷江帮,还没有后来雄霸四川一省河运的光景,仍在争夺成都几个最大埠头的利益。

梦里回忆的那天,小小童静坐在岷江帮总号的一座货仓里,看着父亲与帮众里的

一群打架好手,正在穿戴整理着竹片造的护甲,分派着明晃晃的刀子竹枪,准备迎接一场决定成都地下霸权谁属的火并。

她瞪着骨碌碌的大眼睛,瞧着父亲跟那些男人。几乎没有人交谈。每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气息——那气息不是年幼的童静所能理解,她只知道嗅着它,自己的小小心脏也随着加速跳动。

父亲童伯雄突然抬头向她看过来。那并非童静平时熟悉的温暖脸孔。冰冷,同时却也火热。父亲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她,却又像只是茫现看着她身后的墙壁。没有任何表情,但又似随时都要爆发。

六岁的童静凭着天生的直觉,感到父亲与那些男人在这将要玩命时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美丽。

——她很想成为他们其中一个。

之后她目送他们走出戒备森严的货仓大门…

童静梦到这里就醒了,在床上坐起来,再也无法入眠。

她在黑暗中回想那自以为久已忘记的情景。然后她确定了:

——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希望学会战斗。

作过那个梦的次天早上,童静又继续跟练飞虹学武。

练飞虹早就有教导女弟子刑瑛的经验,加上这些年来的共处,对童静的特质十分了解,故此他并没有把崆峒派“八大绝“生搬硬套地全塞给她学,而是从中挑选适合她的东西加以传授:“通臂剑“里以巧取胜的招式,“送魂飞刃“的快射手法,并改用较轻的双刃飞剑;“乌叶扇“的近身短兵打击,以防范强壮对手抢入;“摧心挝“飞索配合轻功身法飞跃;“摩云手“里用以摆脱敌人擒抱的技法;“挑山鞭“中比较简单的几招双手长兵打法,以备只得重兵器时也能御敌。而刚猛的“日轮刀“和过于倚仗体力搏斗的“花战捶“,练飞虹则完全不教。

那个早上,飞虹先生正主力教童静“挑山鞭“。也许因为前一夜睡得不够,童静双手提着那四尺多长棒时,显得有气无力,也没能充分运用腰腿发劲。“你要好好练呀。“练飞虹脸色沉下来。

“这根本不合我用。“童静放开一只手摔了摔腕,示意有点累。

“在战场上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兵器呀。“练飞虹耐着性子解释:“兵器不称手,难道你就不打,任人宰割吗?而且这双手鞭杆之法,可助你舒展全身,并锻炼你用单手剑太多而忽略了的筋肌,对你以后再学其他东西大有益处的呀!“

童静听了也就住口,双手又再振起那鞭杆,却还是没能全神贯注去打,只在做做招式的模样。

练飞虹越看脸色越黑:自己惮精竭虑为童静编订的这套练习,她却只是敷衍应付。他终于忍不住叱喝:“你的心都飞到哪去了?又想着燕横那小子吗?“

童静呆住了。下一刻她脸庞涨红,狠狠把鞭杆摔落地上。

“你又不是我师父!我也没求你教我!“

童静含着泪转身就走,留下后悔的练飞虹站在原地。

对练飞虹来说,每一个早晨都是一次挑战。

到了这个年纪他睡得不多,几乎每天起床都还能看见稀微的晨星。

刚醒来那副身躯,就像每个关节都被铁钉固定了,僵硬得连翻转也感吃力。想坐起来的时候,身上每一处筋肌关节的旧患都在向他抗议。

练飞虹不想吵醒屋里仍在沉睡的同伴,总是强忍着呻吟声,缓缓逐寸坐起来,先以本门崆峒派的吐纳法运行内外血气,令身体机能稍变活跃,然后他才爬下床,静静地练习跟圆性学的少林派“易筋经“各个立禅式,伸展全身筋骨,练了好一轮才真正能自如活动。

曙光初现之际,练飞虹就会把“奋狮剑“佩到腰带上,再带上其他爱用的兵刃,独自出门往附近山里练武。

——他知道清晨在山林间气息较浓浊,其实不大适宜锻练。但他不想给任何一个同伴看见自己早上还没有调整好身体、生硬笨拙的练武姿态,所以还是赶在所有人之前。

他其实没必要把“八大绝“的各样兵器都带全,也可以改拿比较轻巧的练习器具代替。但他坚持这么做。

把随身血战多年的兵刃带在身边,令他感觉更像从前的自己。

练飞虹每天要花上比从前多一倍的时间和耐心,才能够恢复对武技的正常触觉,把万剑棒扇等都化为身体的延伸,挥拳踢腿眼到招到。他不知道这种预备的时间,会不会随着岁月继续越变越长。

——会变得更差吗?…..甚至有一天,会完全做不到吗?…....

练飞虹很早以前就觉悟了:变老,就是不断地失去。可是知道归知道,当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一地消失时,心里还是禁不住害怕。

六十七岁的练飞虹知道,自己的人生前头,再没有上坡的道路。

令他身体退化得如此厉害的并不只因为年纪。当年被雷九谛重创一役,令练飞虹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恢复从前的状态和功力。而每次在水中倒影看见自己被砍去大片的耳朵,都再次提醒他那次惨败的经历,深深挫伤着他的自信。雷九谛早已死在荆裂刀下,这屈辱他永远也无法洗刷。

——唉,我在骗谁?…就算今天雷九谛在生又如何?我根本不可能打败他…

某一天,当他在练习崆峒派“花法“抛换手里刀剑时,指掌的反应一时追不上,弯刀掉落在地上。他停了下来,呆呆看着地上的刀。那一刻他心里浮出这样的想法:

——我还在拼命地练,到底为了什么?…

每次练得累了,他会坐在石头上休息,然后开始思考当天稍后要教些什么给童静。只有这个时刻,练飞虹的眉头才会放松开来。

他专注地思考着,手中剑轻轻比划将要传授给童静的招式,又或者要求她用心复习的技法。当想象到天资聪敏的童静,将会如何吸收这些武技并化为己用时,练飞虹总会兴奋起来,捋着已几乎完全雪白的长须,再次展露出从前飞虹先生那顽童般的笑容。

练飞虹最大的恐惧,是有一天自己会死在病床上。有时他会回想:假如自己那夜就死在雷九谛刀下,是否才最幸福?

能够扫去他这种想法的,就只有童静。练飞虹表面上虽没说什么,但他已然将自己余下的生命意义,完全寄托在童静之上。

——她只要专心致志,并继续有正确的指引,廿年后,甚至只是十年后,随时能够成为姚莲舟那种绝顶高手,又或是开拓一门一派新武学的大宗师!

练飞虹对此深信不移。

——为了培养她,我要再活下去。越久越好。

——我要看见那个童静。

他在心里如此祈求。

可是到了某一天,当童静抛下鞭杆,怒气冲冲地离去时,练飞虹感觉自己的心像崩碎了。

叱责童静的那句话,练飞虹其实忍耐了很久才吐出来。童静这两年来的武艺进度并没有预期般理想,这阵子更有停滞不前之势。

练飞虹知道童静分心的原因是什么。

是燕横。

燕横和童静继续并肩坐在那山岗上。他们的感情早已到了不用多说话、静静共对也能感到快乐的阶段。

良久,童静垂头看见燕横手里的木简,把它拿了过来,也抚摸着上面的字。

“这些你都已经练成了吗?“她晃一晃木简问燕横。

“大概七、八成吧。有些还没有揣摩通透,不过已经知道剑路大概是怎样,只要多花一点日子,应该可以想得到。“

童静笑着说:“那你还不多谢我?“

自从得了“雌雄龙虎剑谱“之后,燕横全神投入去解读其中绝技,童静亦有从旁帮忙,除了助他对拆演练之外,也对剑招的技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这过程里,燕横更深深了解童静在武学上是何等聪颖,虽然在实战经验及对青城剑法的理解上仍然有限,提出的心得许多并不准确,但其不凡的巧思却能刺激燕横生起新的想法,令他突破了好些修练“龙虎剑“的障碍。

燕横听童静这么说,却故意不发一言。

童静马上抓住他的衣袖猛摇:“什么?你是说我没有功劳吗?“

“是是是…全靠童大小姐!简直是燕某的大恩人!“燕横这才咧齿笑起来,握着童静的手。

童静欣慰地笑了,又再看看那片木简,眼睛发出光芒。能够帮助燕横突飞猛进,她心里甚是满足——燕横的成就,就等于她自己的成就。

童静花了这许多心力时间帮助自己,燕横感激非常,更觉两人因这共同努力的连繋,感情又进了一大步。

“不过…“燕横这时说:“最近这些天,好像没看见你跟飞虹先生练武…“童静的笑容收了起来一下,然后又勉强笑笑:“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之前学得太快太多,想自己先复习一下…“

燕横与她感情已甚深厚,心灵相通,哪会不察觉她语气有异?但他知道童静个性倔强,最不喜欢别人催迫,也就暂时不再追问,心想回头再问练飞虹好了。

“我们回去吧。“燕横说。

童静点点头,将木简塞回那个布囊里提着。燕横也站起来,从地上拔出练习用的一双钝铁剑,二人步履轻快地并肩下山。

不消一会他们就回到了水岩前寨——“破门六剑“这年来的家。

当日荆裂等人救了霍瑶花,并与獞人狼兵分别之后,就回到赣州王守仁处与燕横及童静会合。六人因仍受朝廷通缉,实在不宜留在王大人身边,但经过王大人险遭刺杀一事后,“破门六剑“深知王守仁当这个南赣巡抚,朝夕都在冒着性命之危,南昌宁王府看来更会随时发难。破门六剑“既无去处,不如留在赣州邻近,必要时可为王大人的支持。

王守仁亦认为“破门六剑“终日流浪非长久之计,最后找到一个适合安置六人之地,就是在这赣州府城以西、上犹县外十余里的水岩前寨。

燕横童静回到寨前,只见那是一座背山临河的小小哨寨,大小相当于城里富户人家的宅邸,四周围绕的竹栅高墙,因战事崩缺处处,也有几处焚烧过的痕迹,在围墙缺口前已可看见内里仅有那几座房舍。墙上南、北两角突出两座残存的瞭望高台,才令它有点模样。东面有一片树林掩蔽着大半座哨寨,地点倒是颇隐秘。

这座前寨,本是盘据山中的水岩寨匪盗所建的前哨,用以戒备从后山偷袭的官兵。王守仁上任不久即发兵清剿邻近匪贼,闪电攻破了水岩寨,寨子也遭一把火烧了,这个细小的前寨反倒残留了下来。王守仁本想将之改建为上犹县一座哨岗,由民兵壮勇轮流服役看守,并作长期练兵之地,但之后南赣官府一直忙于剿匪安民,一直没有实行这计划,如今则成了“破门六剑“的安身地。

水岩前寨与上犹县城虽隔不远,中间却都是崎岖山水,不易通行,故此平日途经的人迹甚少。最靠近这里的只得一条平岩村,不过百来人口,王守仁假称荆裂等六人乃是他募集的兵勇精锐,因家园已破暂此栖身。平岩村民从前饱受匪患之苦,王大人于他们如同再生父母,自然不会怀疑,平素亦未有来打扰,相安无事。

燕横和童静没打寨门进内,就从围栅的一个缺口跨入。

寨里只有四座小房屋跟一座稍大的仓库,呈半圆状围着中间一片空地。此刻空地上铺着用石头镇住四角的草席,席上满是晒干的山间野菜与果实。地上也竖着两根竹杆,之间的绳子上挂着一排风干肉食,都是野生的禽兽与河中捕得的鱼,已用盐腌制过。

——王守仁派人定期送来了些米粮,加上“破门六剑“流浪已久,早习惯在山野狩猎采集食物,故虽长居在这无人之地,生活绝无匮乏之忧。

水岩前寨荒废了一段日子,最初“破门六剑“搬进来时犹如死地,颇觉阴森,童静最是不习惯,但住到今天已溢满了生活气息,令她感觉确已像个家。

——当然,也是因为有燕横在…

只见寨里那四座房屋,前门框上各都挂着鲜艳的红布,木门上贴了红纸,上面写着大大的“囍“字。两人回来见了,不禁相视甜蜜一笑。

“破门六剑“不久后就要办喜事了。

荆裂与虎玲兰将要成亲。

“兰姊,你真的要嫁给那头野猴吗?“

童静这么问虎玲兰,是在荆裂宣布婚讯的第二天。两人当时正在寨里收拾晾晒的衣服。

虎玲兰拨一拨耳鬓的乌发,略垂下头笑笑,点了点头,又继续折迭好手上的那件长袍,轻轻放进竹篮里。

童静看着虎玲兰在阳光下的笑容,有点呆住了。经过这些年,虎玲兰相比初识之时,增添了一重令童静羡慕的韵味,就像一颗树上的鲜果成熟到最丰美饱满的时候。

即使同为女子,童静也不禁在心里赞叹。

“我最初乘船来明国找他,就是为了跟他有个了断。“虎玲兰看着童静说,那长长的美眸闪出光采。“不是打败他,就是嫁给他。“

“那你现在不想打败荆大哥了吗?“童静问。

虎玲兰轻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超越荆裂——在他领悟了『浪花斩铁势』、身体又已经复元之后,我就知道。“

她笑得露出白玉般的皓齿,看着一件件挂在绳上的衣服迎风起伏飘扬,在她眼中彷佛化为当日离乡别井乘船西渡越过的汹涌波涛,也彷佛是自己心中曾经翻涌过的恩怨爱恨。

“那么我剩下来的选择,就只有成为『武士之妻』了。“

虎玲兰用了家乡话说那句“武士之妻“,童静听不懂,但即使不问她也明白兰姊在说什么。

童静猜想,虎玲兰这个决定早在湘潭的河岸擂台跟前已经下了——那天她以妻子的身分,向即将与雷九谛决斗的荆裂说:“把胜利带回来。“

然后他们把霍瑶花从宁王府救了出来。了结此事后,虎玲兰更无不嫁的理由。

——只是她仍然等了一年才答应荆裂。她要确知自己再无遗憾。

童静看着虎玲兰幸福的模样,不禁也想到自己。

——兰姊将往后的人生托付给荆裂了…我也可以托付给燕横吗?…

“兰姊,那你以后放弃练刀了吗?“童静问。

虎玲兰失笑:“当然还要练呀。他也跟我说过,不许我就此放弃武艺。“

她说时嘴角带着更浓的甜蜜。荆裂当时说的其实并不只这么简单。

——“你真正令我迷上,就是我们第一次重遇,我几乎被你斩死的时候。“他昨夜说:我不希望你以后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是我以后练武的目标不同了。“虎玲兰此际又向童静说:我不再为了打倒谁,而是全心全意为了保护这个家而修练。“

童静再一次呆住了。眼前的虎玲兰,与从前那个为爱恨所缠、带着满腹矛盾跟随荆裂的女刀客,已是判若两人。如今这个她,在爱与战斗之间终于赢得心灵的平衡,也跟从前的自己和解了。

童静把一片晾干的布巾卷起来,然后不经意地问:“那么荆大哥呢?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听见这话,虎玲兰收拾衣物的手停顿了下来。

童静并未察觉,仍在自言自语:“从前荆大哥眼中就只有武当派,可是武当早就不在了。燕横还有重建青城派的梦想,可我很少听荆大哥说要复兴南海虎尊派或是什么的,甚至没怎么听他提起福建的家乡…可是荆大哥这头野猴,一定不会停下来!不管是怎样的高山,他必定会不断地爬上去…“

虎玲兰眉宇间,浮现一抹淡淡的阴霾。

这时风变得稍急了。仍未收拾的衣服一起剧烈飘动。

“…兰姊,你说是吗?“童静微笑问。

虎玲兰原本有点僵硬的脸恢复过来,点了点头。她仰首看看天空,然后说:“我们快收拾。好像要下雨了。“

走到屋门前,燕横将一双铁剑搁在墙边。童静拿起勺子,往门前的水缸里掏水,给燕横洗手洗脸,又拿出汗巾给他抹净。接着燕横接过勺子也让童静清洗。

两人正在享受这宁静愉快的时刻之际,仓库那头传出阿来的吠声,继而是一把粗犷的声音喝骂。

他们听了不禁皱眉。然后就看见猎犬阿来带点惊慌地奔逃过来。童静马上蹲下来接住它,抱着它的头颈安抚,同时在阿来嘴边嗅到酒味。

“笨狗,请你也不喝,笨死了丨“

一条身影边喝骂着,边踏着歪斜的步伐走过来。死和尚!你又灌它喝酒吗?明明知道它不能喝!“童静怒骂说。

圆性一手提着酒坛,另一手以包铁齐眉棍当作拐杖,瞇着眼睛走过来,脸上现着红晕。

圆性长着一头不知多久没有修剪的乱发,刚硬的发毛一根根像矛尖般竖起,一身僧衣脏兮兮的,衣襟更染着大滩酒渍。他的脸跟身躯相比往日消瘦了不少,相貌也因此显得不同。

——特别在这喝醉的时候。

这酒是他们用山间野果自酿的,虽然味道酸甜并不呛口,但后劲十足。圆性手里那个酒坛,已然轻了一半。

圆性这副醉酒疯丐般的模样,令燕横看着心痛。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破门六剑“里,圆性和尚一向是最随和,也最少烦恼的一个:除了吃不饱的时候之外,几乎没听他抱怨过什么。少林派名震天下的武功,他更是从不藏私,尤其是对身体大有益处的至宝“易筋经“,已是“破门六剑“人人都习练的功法。

圆性提起酒坛,大大灌了一口。

“你别再喝!“童静站起来大叫:“我们存着这些酒,是预备荆大哥和兰姊成亲时喝的丨“

圆性却不理会,又喝了一口酒,吐着酒沬说:我想喝就喝,你管得了我?他们成亲洞房,跟我这出家人有什么关系?“

“你还说出家人,喝醉酒不犯戒么?“童静跺着脚说:“和尚,你到底害了什么病?失心疯吗?“

圆性狂笑一声,单手以齐眉棍在头上转了一大圈,看看水岩前寨四周:“住在这种鬼地方,不喝几口酒解解闷,那就真的要疯了!“

童静不明白圆性何以这么想。从前“破门六剑“四处流浪,即使是无人的深山丛林,又或广西的穷山恶水之地,也是一样地过,如今安居这哨寨,比那些地方好上十倍,衣食不愁,又能够专心练武,圆性到底在嫌些什么?,

圆性变得消痩,而且行为日渐脱轨,是几个月前开始的事。最初众人只察觉他说话少了,吃得也不如从前多,尤其不再怎么吃肉,那时童静还取笑他“终于比较像个和尚了“,之后他变本加厉,懒于梳洗更衣,身上常发出臭味,须发长了后更像个乞丐,然后还开始喝起酒来,偶尔就会发酒疯,四处把寨里物事摔破打烂。众人认识圆性这几年,知道他从来都不大好酒,燕横也记得最初在西安“麟门客栈“认识时,圆性说过他吃肉是为了有气力打斗,酒并没有帮助,所以不爱喝。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圆性和尚,却已经成了可怕的酒鬼。

“闷就得喝酒吗?“童静不肯放过圆性:“你不会找其他事情做吗?“圆性咧开嘴巴笑了,牙齿在乱生的髭须之间露出来:“我又不是姑娘,不会找个男的卿卿我我度日。“

童静听了脸颊涨红,愤怒不已,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和尚,说话庄重一些。“燕横铁青着脸,冷静地说。

圆性盯着燕横,目光带点凶狠:“啊,没错,今天的小燕横长大了啊,不再是从前那个胆怯的小子,有胆跟和尚我抬杠了。“

燕横不想跟他对骂,心想就丢下他一个人发疯好了,别过头去,准备带着童静阿来离开。

“对了…“圆性却不放过他:“既然童大小姐下令,要我找别的事情解闷,那么不如你这个青城派下任掌门,来跟我玩两手吧!“

他说着就遥遥把齐眉棍那包着铁片圆钉的棍头,直指燕横的脸。

圆性那句“青城派下任掌门“,明显是揶揄燕横。燕横心里燃点了怒火。但他还是压制着情绪。要是正常的圆性找他对练,他自然千万个乐意,但现在这个圆性,他绝不想与之交手。

那句话却也刺痛了旁边的童静——复兴青城是燕横的梦想,她不许任何人侮辱。

童静盛怒下忍不住冲口而出:“我敢赌,今天的燕横已经比你强了!“

圆性一双又浓又硬的眉毛耸起来,怪笑说:“是么?那倒要看看了。小燕横,来吧!“

圆性说完跨前一步,一棍就打在屋门前的水缸上,瓦片与水花激烈向四方飞散,溅得燕横一身湿了。阿来被唬得猛吠起来。

燕横却神色不变,仍然转头要走。

“瞧不起我吗?“圆性瞪着眼睛,左手把酒坛摔碎在地,顿时酒香四溢,地上残留一堆碎瓦和酿酒的果渣。

圆性同时双手抡棍,击向燕横要走的方向,狠狠在房屋的墙壁上打出一个窟窿!这一棍掠过燕横脸前只有数寸,而且显然贯足了劲力。

——和尚是来真的!

危险的讯号,令燕横身体马上产生反应,向后斜闪同时,伸手抄起原本搁在墙边那双长短钝铁剑,直视圆性戒备!

在童静的惊呼声中,圆性的长棍又再夹着猛烈的破风音向燕横袭来。

燕横身随意动,斜身闪过那劈来的棍头,同时右手长剑架出,隔着尺许的距离压制着圆性握棍的前锋左手,以阻止齐眉棍翻过来接续击打。

——燕横没有进攻,只用剑在方位上遥遥招架,已经压止着圆性的连环攻势,其法有如当年何自圣与叶辰渊,互相变换架式隔空对抗一样,可见燕横的剑技又进入了另一层次。

圆性心里也不得不对燕横这一手喝采,但他战意既起,并未因这阻截就停下来,手掌在棍身上连续滑过,齐眉棍化为拿扫帚般的反握阴把,另一端的包铁棍头从下撩击向燕横腹部!

——这是少林派齐眉双头棍的招式,以“滑把“手法改换握棍方式,两端的棍头自如吞吐变化,击打角度令敌人防不胜防。圆性这些年跟练飞虹学过崆峒“花法“和“挑山鞭“的鞭杆技艺,运用起少林本门棍法来,刚猛之余更增了灵巧。

燕横先前架出长剑时,左手短剑早已提在腹侧,预备应付圆性的任何变招,这时不慌不忙,就向下压挡着齐眉棍。

圆性这反握向上撩击,劲道远不如一般正手劈棍猛烈。饶是如此,燕横亦已作了准备,把身体和足步放轻,当短剑与棍头相接的瞬间,他只紧锁着肩背和肘腕的关节肌肉抵受,身体其他部分却轻松地吸收那传来的劲力,整个人顺着力量向斜后方飘开三尺,敏捷地再次立定,这一挡顺势脱离了圆性的攻击距离!

——燕横如此退走,除了不想与圆性硬碰之外,也为了把他引离童静所在,免她遭战斗殃及。

圆性轻巧踏步追向燕横,同时手上的齐眉棍又已变回正握。他从齿间吐气,发出尖锐的声音,持棍的前后双手一合,齐眉棍以少林派“紧那罗王棍“中一式“穿袖势“,如标枪似地直取燕横面门!

燕横双眉一耸,头颈往右侧闪躲同时,右手长剑一式“半遮拦“将射来的棍头顺势向左拨开,那长棍越过燕横耳朵才仅仅三寸之遥。

——和尚好快!

圆性这一追击,比燕横预期中更要迅速。圆性从前在多次战役里都是担任“破门六剑“的开路前锋,虽然身壮力雄,速度也绝不缓慢,只是此际似乎又更上一层楼,刚才那追进的步伐,比从前靠力量为主的刚猛马步敏捷得多,长棍出手也更顺畅而极少先兆。

——圆性身材消瘦了,武艺却不退反进,增添了以往稍欠的精准灵敏。

齐眉棍一击不中马上就缩了回去。燕横与圆性相处日久,深知其棍法上的习惯,直刺之后往往就顺势转拨向下,化为中下路的挥打,他双剑已预先戒备。

哪料圆性握着棍尾的右手收而复放,包铁棍头又再刺出,这次取向燕横肩头!燕横意外之余马上发动双剑,在身前接连挥舞,正是青城派“圆梭双剑“的剑花,长短二剑绵密拨打,连续挡去圆性四次吞吐的刺棍!

圆性的连环刺棍犹如毒蛇噬击,伸出不过剎那又复收缩回去,常人的眼目连那棍影都不可能捕捉。这是因为圆性的力度控制极为佳妙,并没把十成劲力投放在任何一击里,刺棍一感到将要被燕横双剑拦截就即吞回去再出击。是故燕横虽然连挡四次,却只有两次发出声响,而且那剑棍碰击声并不响亮。

燕横的反应亦是同样灵敏,一察觉抵御已令圆性的棍收回,也就放松不再贯劲,

准备防守下一击。若非如此,他任何一次抵挡的剑招只要有一点动作过大,已被圆性下一刺乘隙命中。

两人都正以敏锐的感官与精密的控制相互较量,表面看只是简单的一串攻防,实际上包含着精妙的功力与技巧。

——和尚醉了也打成这样…假如他没喝酒…

燕横心中一动。他这时想起来,已许久没有看圆性的身手了…

圆性却似浑无所觉,仍是一脸狂态,这次不再直刺,长棍突然收下来顿住一瞬间,欲以那半拍之差令燕横疑惑,旋即化为横扫!

燕横未有受骗,但知道这横扫棍劲力雄猛,他一双材质粗劣的练习用铁剑不足抵抗,于是斜踏左足张开马步,整个人沉了下去,低头闪过这一棍。

紧接着燕横又往右后方仰身,躲避齐眉棍的斜向撩打,同时嘴里呼喊:“别插手!“

原来他瞥见后面的童静想上前来助拳,于是喝止着她。

——童静既无兵器,不可能帮忙压制醉疯了的圆性,反会令燕横有所顾忌,绝无好处。

圆性继续抡棍追打,燕横则不断左闪右避,偶尔才挥剑抵挡,从未反击半招。但如此消极的打法,面对曾是少林派护寺“十八铜人“的精英武僧,是不可能长久的,齐眉棍的威胁已越来越危险。

燕横既不希望与圆性真打,但同时心里一角,却有个念头渐渐萌生起来。

“破门六剑“之中,荆裂实力居首毫无疑问,而一向以来少林正宗的圆性功力深厚,年纪也正处于最盛期,大家也暗中认同较胜虎玲兰排在第二。然而这些年燕横经过“山螺“修练的突破及与侯英志一战后的体悟,最近又得到“雌雄龙虎剑谱“补充所学,进境甚大。今天他与圆性相比如何,众人还没有认真想过。

——我跟和尚到底差多少…我能够胜过他吗?…

武者的雄心,无法压抑。即使面对的是曾共生死的同伴。

燕横很想试一试。

圆性似乎感应到燕横的情绪,也受到刺激,猛喝一声,突然把齐眉棍的拿法变成短握中间,抢到近身以两头连环击打燕横。

突然进入近战,燕横再无闪避的空间,若再不反击,只能捱打。

燕横剎那间眼神转变,进入另一种精神状态。“借相“。

同时左手短剑翻转成反握。双剑在身前构成一个微妙的三角。

含胸拔背的身躯猛吐气息。牙齿之间发出冬风般的声音。

全身劲力随踏步爆发,贯于双剑。

“雌雄龙虎剑法·虎雷啸“!

这种短距内发动刚劲的剑法,过去燕横少有运用,此际令圆性大感意外。但他从来最爱就是硬拼。握棍的双手拉阔了,圆性以举鼎似的姿势,猛把齐眉棍中段向前压击,要与燕横直压过来的长剑对撞!

剑棍相交,却未有任何反弹,而是像互相吸引般贴在一起。两人立在原地,无法寸进。

燕横将左手反握的短剑也交叉架在长剑上,全力对抗圆性的压制。

四条腿踩得沙土微陷。

但是燕横的铁剑始终并非真兵器,无法抵受这硬拼较劲的压力,开始变形弯曲!

这令燕横“虎雷啸“的架式无法维持。为了避过被圆性的压溃,他在最后一刻放开剑柄,同时整个人缩下往左侧翻滚丨

圆性扑了个空,冲过两步才停止,铁剑则弯折飞到一旁。

圆性却意犹未尽,迅速改变为双手把握棍头一端,坐马回身,就要从高将整条棍垂直劈打向地上的燕横!

半蹲的燕横反握短钝剑,准备全力迎接这一招——

一记有如旱雷般的叱喝响起,止住了圆性的追击。

只见荆裂、虎玲兰和练飞虹,各自从不同方位赶到空地来。发出暴喝的人是荆裂。他赤着上半身,一头鬈发乱得像鸟巢一样,显然才刚午睡起来,手上提着连鞘的雁翅刀,眼睛紧紧盯住圆性。

虎玲兰与飞虹先生也都带着兵器从寨墙外回来,他们还以为有外敌来犯,想不到打斗的竟然是圆性跟燕横。

——和尚他到底在搞什么?…

燕横这才有机会回复站姿,左手仍握着短剑朝圆性戒备。

圆性放下齐眉棍,把棍头搁到地上,摇头晃脑地看着荆裂。

“你来啦。“

“和尚,你还是回房睡一觉吧。“荆裂微笑向圆性说,但盯着对方的眼中没有半丝笑意。

“睡觉?“圆性带着狂气的眼睛,落在荆裂的刀上。“我正在兴头上呀,睡什么?“

他说完倒拖着齐眉棍,一步步朝荆裂走过去。

“这次轮到你替我解闷。“圆性目中泛出凶光。

看见圆性向荆裂挑战,虎玲兰和练飞虹都欲上前阻止。但荆裂伸手止住他们。虎玲兰甚忧心地看着荆裂。但荆裂仍然冷静,双臂大张,坦着胸膛面向圆性。圆性将棍拉起,再次摆出迎击的架式。

他脸上洋溢着兴奋,与荆裂对视,再往前踏了三步,已快要进入攻击距离。圆性的身躯散发出异常澎湃的战斗气息。破门六剑“每个同伴都感觉得到。

——他是认真的。

练飞虹本想开骂,却因为圆性进入此状态而一时呆住了。他也无法按捺身为武者的好奇:圆性有没有机会打臝今天的荆裂?二人差距有多大?…

“拔刀吧。“

圆性催促着。他的脸开始扭曲,变得跟他战时所戴的那半副夜叉面罩一样凶恶狰狞。

犹如入魔。

他再踏一步。齐眉棍已可威胁荆裂。

荆裂双手降下来。右手掌抵在雁翅刀柄之上。

燕横从外头看着,背项渗满了汗。

他绝对相信荆大哥化解危机的能力。但他也没有忘记荆裂那熊熊烈火般的争强好胜心。圆性如此执意要比斗,难保不会引发荆裂忘我应战——燕横自己刚才也是如此。

——这就像在一缸油旁边点火。

荆裂直视圆性眼睛深处。

圆性似要在任何一瞬出击。

“来啊。“他切齿说:我就给你准备起手。让我接一次『浪花斩铁势』。“

荆裂听到圆性的话鼓动,又再展现出犹如小孩获得玩具的笑容。他双腿张开来,似乎就要开始摆出“斩铁势“的出招架式。

可是下一刻,荆裂的手缓缓离开刀柄。

圆性的眼眉皱起来。

“和尚,别闹了。“荆裂放松了脸,笑容也恢复寻常。“这所谓『杀气』,骗不了我“

其他众人未明荆裂说什么,只看见荆裂放弃拔刀,门户大开,正在为他担心,却察觉圆性身上散发的狂乱战气,已在瞬间烟消云散。

圆性叹了口气,单手把齐眉棍垂到地上他神情很是沮丧。却也似乎为自己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能够试一次,接你荆裂全力一招。“

圆性赤着上身从河里走上来,全身酒气和污垢都已彻底冲去。燕横将一块布巾递给他,圆性点头接过,把须发和身子抹干,再披上童静交给他的长袍。

燕横看见圆性眼神澄亮,完全无半丝醉意。这并非因为在冷洌河水里沐浴过的关系。圆性根本从一开始就在扮醉装疯。

——我给他骗倒了…

燕横这时才回想起来:先前打斗时圆性向自己攻击,除了最后那招互撞之外,其实全部都暗藏着两分保留,只是因为燕横猝然被袭后即沉醉于攻防对抗,加上那好斗之心,盖过了判断。

——倒是荆大哥,一眼就看出来了…

荆裂与虎玲兰及练飞虹,一直坐在河岸上,看着圆性洗净身躯。此时飞虹先生再也忍不住,向圆性喊叫:“和尚,是时候把事情说清楚了!“

圆性眺望着河流对岸的秀丽风景。一向直肠直肚的他,却想了好一会才开口。

“我最初离开少林寺下山,是为了武当。“他说着时,眼睛好像能隐隐看见自己长大的那寺院模样,目中透着怀念的神色:“武当派挑战天下武林,而我少林竟躲在山里,没有阻止武当的野心,那实在太窝囊了。我那时想用一人之力,促使少林参战——是我打死几个武当弟子也好,是武当把我打死也好,总之不能坐等将来姚莲舟到访少林寺山门。“

圆性垂下头,看看自己赤着的双脚,摇摇头失笑。

“可我这说法其实有点欺骗自己。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愿承认:我不忿气让武当自称『天下无敌』。我要用自己的拳棍,证明少林武艺比武当武功高强。『天下武宗』也好,『天下无敌』也罢——我要赢!“

“在西安,太师伯把我赶走了,没有带我回少林寺。他叫我去看看红尘世界。老实说我到今天都不明白太师伯要我去看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误打误撞之下,却让我跟你们结成了同伴,一起干了这许多事情。“

“回想起这几年我跟着大家,一是觉得这样共同修行能令自己变得更强,二是相信我们总有天会再次与武当对决——姚莲舟与天下武林订的那个五年不战之约,我觉得大半都是为了荆裂、燕横和童静你们三个。“

听到这话,荆裂不置可否,但似乎心里也感同意;燕横听了心里热了起来;童静则瞪大着眼睛。

“是啊,童大小姐。“圆性说:你也有分。你当日一剑废了个武当剑士,难道以为姚莲舟没有注意吗?你的天分,令那家伙也不得不认同,而且很想看看你的成长。别浪费这许多人对你的期待呀。“

练飞虹在旁听了猛地点头。童静则不禁想:要是武当派仍在,如今那五年约定也已经到期了。

——我有成长到姚莲舟预期的那个程度吗?…

“可是武当派已经没有了。“圆性又继续说。“而这些年,我们『破门六剑』因为各种的经历和磨难,结下了深厚情谊,这是我十分珍惜的。可是我终究是个出家人。这情谊并不是我真正要追求的东西,也不是当天太师伯赶走我时希望我寻找的东西。“

所以这些日子我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我想不到理由。“

听了圆性这么说,众人感到意外。这几个月他们都在疑惑,圆性何以变得消沉堕落。原来事实刚好相反:他思考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深刻。他身体的转变,是因为心灵的求索而生,他的武功变得更敏捷,招式控制更精细,也是因为心的变化。

可是无论如何进步,他始终追不上一个人。

圆性的目光落在荆裂身上。

“我是很舍不得大家的。真正令我下定决心的,是你。“

荆裂看着和尚,无言以对。但心里已经知道圆性要说什么。

“只因我跟你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尤其在你领悟了『浪花斩铁势』之后。“圆性微笑着徐徐说:“身为『破门六剑』的同伴,我当然为你高兴,但我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否也应该找寻些什么。否则长此下去,我只会活在追不上你的苦恼之中,在求不得的执着里度日。

荆裂仍旧不语,只是与圆性四目对视。两人相互透澈了解对方的想法。但即使如此,荆裂无法说些什么。

在追寻巅峰的路途上,到了某个阶段,总是孤独的。

“不过最后我还是想任性一次。“圆性失笑说。

因此他装疯,为的是要接一次荆裂的绝招。抱歉了。“圆性这时朝燕横合个十。燕横连忙摇手表示并不介意。他很明白圆性的想法——刚才他自己何尝也不是渴望与圆性一较高下?

“和尚…你要走了?“童静眼眶湿润了。

“在荆兄他们成婚之后。“圆性点点头,但脸上没有半丝将要别离的悲伤。童静看看和尚,又看看虎玲兰。她这才知道原来两人都有相近的想法。他们都自知在武道上追不上荆裂,只好寻找另一条路,否则心灵永远不会获得平衡。

——而我自己呢?…...

她不禁回想当日荆裂对父亲童伯雄说过的话: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我的路…我要再继续走吗?

童静蓦然发现,自己变得陌生了。

八天之后,荆裂与岛津虎玲兰,正式成婚。

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他们两人都喜欢阳光,婚礼也就在大太阳下的户外举行。王守仁在孟七河及几名亲信民兵陪伴之下,到来水岩前寨出席,与飞虹先生一起担当主婚人。

虽与家乡习俗不同,虎玲兰仍顺从地穿着红色嫁衣,头上披着红布巾从屋里步出。她脸上略施脂粉,美艳更胜平日,就连练飞虹与圆性都不禁看呆了。

荆裂少有的正经,穿着一身整齐衣冠,一头乱发也好好梳理束起来。他壮硕的肩胸把那衣袍撑得满满的,加上那张野性的脸,跟衣服半点不搭配,童静见了噗嗤一笑。

“好像猴子穿了人的衣冠…“

荆裂涨红着脸没法反骏童静,这情形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另一边的燕横瞪一瞪童静,示意她别再取笑荆大哥。

仪式很简单,二人就在寨前的河岸上,参拜天地,继而拜王守仁与练飞虹两位尊长。

“你们两个家伙,其实早就该在一起了。“练飞虹在受荆裂和虎玲兰叩头时,笑得开怀,忍不住如此说。旁边的王大人捋着须点头。

相比数月前相见,王守仁看来神情沉重,直至新郎新娘拜堂之时才能展颜欢笑。

“破门六剑“众人都没问,但已知道王大人必是为政事所扰。看来宁王府比前又更猖狂了。

见证荆裂成亲,王守仁倒是真心喜悦。“破门六剑“虽是一干狂者,但却是他在朝野认识的人里极罕有的诚正之士,王守仁虽无法完全理解他们追求武斗的狂热,但对六人行事甚为欣赏,彼此又曾在庐陵并肩生死作战,那份情谊非同寻常,比诸他与官场里志同道合者的关系更是深刻。如今“破门六剑“终有人成家立室,王守仁衷心感到高兴。

最后荆裂与虎玲兰二人交拜,即成了夫妻。

虎玲兰看着此地山水,联想起家乡鹿儿岛远为壮丽的火山与海岸景色。虎玲兰独自一人在此出嫁,不免怀想萨摩国的故地与家人,两行泪水流下来,融化了脸颊的胭脂。

荆裂见了,用他宽厚而温暖的手掌,轻轻抹去她脸上泪水,再牵着她同样长满厚茧的手。虎玲兰感到自己全身都被一股暖意包围。她极庆幸自己当初执意乘船西来。——离开了家,却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荆裂牵着虎玲兰,同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是他过去在武道上从没得到过的。这并非他第一次牵她的手。但是他知道这次的意义跟以往不一样。

这次,她真的永远不会走了。

酒宴过后次日,“破门六剑“送别了王守仁。圆性也决定离开了,顺道亦护送王大人一程。

圆性就跟从前一样没带什么,穿着一身僧袍,挑着齐眉棍,行囊里是“半身铜人甲“与干粮清水,此外再无其他。

他临行前把猎犬阿来交托给童静。“它跟着我随时要捱饿。还是你来带着。“圆性如此说。他只轻轻挥了挥手,阿来即顺从地走到童静脚边,似乎能明白圆性心里所想——就像它当年在丛林中跟随圆性时一样。

童静禁不住哭得鼻子也红了。圆性摸摸他刚刮过的光头和下巴,一脸神清气朗,笑了笑拍拍童静的头。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呀。“

圆性与“破门六剑“其他人一一告别。跟燕横两手相握时,他瞧着燕横说:“你在走着正确的路。再继续进步下去,你不会输给荆兄的。“

这是绝不简单的评价,而燕横知道圆性从不说谎。他听了一阵血气涌上来,无法一一口语。

“老家伙,不要太勉强自己呀。“圆性轻轻擂了擂练飞虹的胸口,转头瞧向虎玲兰:“快快生一个小荆裂出来。带着的血脉,他包保会打败老爹。“虎玲兰娇羞地笑了笑。

最后他与荆裂相握。

“那天在西安认识了你,真好。“

圆性只简单这么说。荆裂也只是点了点头。他们之间已不必再多说什么。

圆性提起布囊,也就随着王守仁等人的马匹徒步而去。

直至消失在远方为止,他都没有回头。

第二天清早,练飞虹又再重复每日的步骤:在床上静坐吐纳,练习“易筋经“姿式松开身躯,带上各样爱用的兵器,独自出门往树林练武。可是他没察觉:后面有个轻捷的身影一直在跟踪着自己。

童静躲在树林一角,远远看着练飞虹于半暗的树林间,一招一式地练习着,不时吐出轻声的呻吟。看着飞虹先生一遍又一遍吃力地练习,才能够令身体手脚开展协调,把每个招式打出原有的模样,童静这才知道飞虹先生为了指导自己,每天付出了多少,忍受过多少苦头。

——他每天都拼命在抓着自己将要失去的能耐,我却一天又一天搁着自己的才能没去真正发挥。

——我这样对得起他吗?对得起我自己吗?

童静用衣袖拭去脸上泪水,直至确定完全止住哭泣后,才从树后跳出来。

“今天我们要练什么?“

练飞虹乍见童静,想到自己拙劣的姿态都被她偷看,不禁满脸通红,但是看见童静回复了练武的热诚,心里大喜,捡起搁在大树旁的鞭杆说:

“继续上次的,好吗?“

童静点点头,上前接过鞭杆。她挥了几下,看着树林喃喃说:“我心里决定了,不要跟兰姊一样。“

“什么意思?“练飞虹问。

“你们都觉得,要追求顶峰的武艺,就得放弃一些东西。“童静洋溢着自信地说:“可是这并非由谁决定的事情啊。假如我真的是你们口中那么厉害的天才,我一定能够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吧?那我就做天下间第一个嫁了人的绝世高手!“

练飞虹听完呆住了。可是下一刻他兴奋得笑起来:这个徒弟在说这番话时所展现的气度,是他从没见过的。

这时童静的脸又泛红,用鞭杆指着练飞虹说:

“我刚才最后那句话,你可别告诉燕横!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月光把那山中小溪的四周都映照得清晰,一草一石皆蒙着一层发光的淡蓝。在淙淙流水声中,一切犹如幻梦般不真实。

荆裂选定了溪畔十多尺外一片草坡,将带来盛着食物和器具的行囊放下,小心把草地上的碎石逐一清理,展开一片卷起的大草席,上面再加一层棉布,仔细将之铺整好,用石头压住四角。

整理好睡铺之后,荆裂把一片草挖走,以石头围成小圈,再将早就准备的柴枝在里面搭好。

正要回头去找火种时,荆裂却见虎玲兰已然跪在卧铺上,正缓缓解去衣服的腰带和绳结。

荆裂看着那衣袍褪落,裸露出虎玲兰健美的肉体。

月光勾勒出她身体每一寸的优美曲线,令荆裂着迷得窒息。虎玲兰在这月夜的开阔天地中裸露,并无半丝羞涩,反映成微蓝的眼睛直视着荆裂,向他展示自己的一切。

荆裂此刻才确切知道,与虎玲兰的关系拖延了这许多年,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看见她的皮肤因微凉冒着鸡皮疙瘩。他拿起放在卧铺上的布被,上前跪着拥抱她,把布被包着自己跟她二人。

彼此都在感受对方的体温。

“我错了。“荆裂在她耳边说:“当初在萨摩,应该一早带你走。“

虎玲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些经历,你不会认识真正的我。我也不会认识真正的你。“

荆裂抚摸着虎玲兰那留下好几道战斗疤痕的玉背,不禁点头。

她抱得他更紧。两颗心脏贴着跳动。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虎玲兰此时说。

荆裂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诚挚地聆听。

“不要为了我改变你自己。“她说:“不要为了我而不再走你该走的路。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要做『物丹』做的事情。那就去做吧。只有这样我才配称『武士之妻』。请别令我遗憾。“

荆裂听完激动不已。

虎玲兰完全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世上再无武当。荆裂追求最强的道路,就只余下唯一的走法:仿效武当,向天下武林群雄挑战。

——就如那天在西安相见时姚莲舟向荆裂说过,他们本来就是同类。假如不是有武当这个最大的目标,荆裂其实早已走上与武当一样的路途。

不过荆裂并没有武当派那般巨大的征服欲。他没想过要谁臣服,也不是要消灭哪个不服从的门派。他只是要证明自己最强,去攀爬那个从前看似不可能如今却已渐现眼前的极峰;去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燃烧至尽。

燃烧自己,也会烧伤亲近自己的人。

可是虎玲兰说不介意。她会拥抱这团烈火。

不管最后余下什么。

——这是她自小就学会武家之女的义务。虽然她早已背叛出走,但这颗心没有改变。

荆裂流下眼泪来。

当年回到泉州,看见义父荆照、裴仕英师叔与南海虎尊派众同门的墓碑时,他也曾经罕有地流泪。

那天,他失去了家,今天,他重新有了家。

长久的孤独,终于结束了。

三十一岁的荆裂,人生迈向圆满。

卷十七 风卷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