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客栈房间的纸窗,温暖的阳光与下面街道的气味顿时送进来。韩山虎闭目站在窗前,让阳光洒在脸上,清醒了不少。

 

韩山虎赤裸着半身享受着阳光,健美的躯体带着北方人的白皙。左边肩头和右前臂上却有两道伤痕格外显眼,虽然已过了好一段日子,仍然泛着未褪的褚红色,彷佛受到什么诅咒。

 

——这两刀就是在湘潭那可怕的一夜,被师父雷九谛所砍的。

 

同房的师弟任云飞这时回到房间里来,手上拿着一壶沏好的热茶,倒了一杯给韩山虎。韩山虎轻轻呷了一口,拿着茶杯半倚在窗边,俯看下面的风景。

 

时分仍早,南昌城的街上行人还不多。但每天只要一到午时左右,街上道就会挤得摩肩接踵,刀柄碰上枪柄。

 

南昌既为江西省首府,又扼守水陆要冲,热闹是很自然的事;只是这一年来拥到南昌城的人很不一样,大半都不是寻常的商旅百姓,而是一群群相貌凶恶的流民草莽,来到城里后无所事事,终日在街巷流连,或在酒家茶馆打发日子。此等游民完全无视本地官府,往往在光天白日之下大刺剌地带着兵器行走,又经常聚众斗殴生事,或在暗巷整天赌博,也有的以抢劫偷盗为生,城里每天都有人被杀,街道到了晚上更仿如野兽横行的丛林。恶徒人数众多,衙门亦无从执法管束。

 

官衙管不了当然更有另一个原因:这些恶徒大都聚集在宁王府一带,该范围乃由王府护卫作主,南昌府的保甲与捕快都不敢踏入干涉。

 

这些亡命之徒全都是被一个江湖消息吸引到来南昌城:宁王府爱惜天下勇猛英才,若幸运得到赏识,授予王府护卫一官半职,黄金美女,皆在掌握。

 

韩山虎与他的七个秘宗总馆同门,亦是受这消息吸引远从伧州而来。分别是他们的目标远不止金银财宝与女色。

 

韩山虎喝干杯中茶,伸了个懒腰离了窗前。他将空杯放回房中央的桌子上,拿起桌上的布包。从包里杂物之间,找出来那个令牌。

 

那个以特殊乌黑石材雕琢的令牌只有二指宽,上面刻着“宁王府卫“一行篆字,背后有些凹凹凸凸的刻纹,看似随意,但韩山虎猜想是代表某种暗号。

 

他摸着令牌沉思,围着髭须的嘴在微笑。

 

正在旁抹拭着爱用单刀的任云飞,看见师兄的笑容,也不禁高兴起来:“就是今天了,韩师兄。不枉来了这一趟。“

 

韩山虎看着师弟点点头。

 

“我们要令秘宗门名号,再次响彻武林丨“任云飞又说,被刀光映得发亮的双眼透着兴奋之色。

 

“当然。“韩山虎答和,声调却比师弟冷静得多。他仍在抚摸着那宁王府令牌,想起昨天把令牌交给他的那个人。

 

世事多么地讽刺啊,韩山虎想。这个引路的人,偏偏就是武当派的。

 

——或者说,从前的武当派。

 

韩山虎带着七个沧州“玉麒堂“的同门师弟再度千里南来,心里只怀着一个念头:重振秘宗门。

 

三年多前“湘渡客栈“内斗一役,令秘宗门元气大伤。一门之长竟与弟子相互厮杀,死伤枕藉,实在是武林罕有的大丑闻,而继后掌门雷九谛在比武中遭公然击杀,秘宗门的声望更堕入深渊,各地分支纷纷脱离沧州总馆自立,甚至连“玉麒堂“里也有门众出走,曾是天下“九大派“之一,以弟子众多及流布广阔称雄的秘宗门,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每受武林中人谈论都引为笑柄。

 

本是下任秘宗掌门继任人选的韩山虎,回到“玉麒堂“之后养伤好一段日子,之后眼见本门分裂衰落,本应是自己囊中物的一切光荣与权柄,尽都烟消云散。玉麒堂“的权力暂由韩山虎的族兄兼师叔韩天豹及几名长老共同掌握,他们对韩山虎甚不信任,一是韩天豹深知这个族弟平素就品性不良,二是韩山虎正是导致湘潭内斗事件的关键人物,为何与雷九谛生起争执只是韩山虎一面之词,未足完全相信。由于秘宗门里始终欠缺另一个实力与声望具备的人选,新任掌门之位就此长期悬空。群龙无首,对秘宗门更是另一大打击。

 

韩山虎在秘宗门总馆里本是首席高手,前途却一片黯淡,因此伤愈后仍旧意志消沉,完全荒废了武学,终日沉溺在酒色中度日。

 

令他从自暴自弃里清醒的,是某一个寒冬早上。那天还没完全天亮,他拖着宿醉未醒的身躯离开花街柳巷回到“玉麒堂“,进了大门后又感一阵反胃,蹲在前院的大树下呕吐了好一轮。

 

当他站起来抹去嘴角秽物时,却隐约看见前头的练武场上几个起落的身影。

 

他走近去看,原来那是几名秘宗总馆的“内弟子“,全都比韩山虎年轻,因为经验不足,当日并未随雷九谛南下追捕“破门六剑“,但武艺却都不俗,本是“玉麒堂“新一代里最有希望的后进。其中以任云飞和欧阳敬两人跟韩山虎比较熟。

 

他们正在共同锻练,一个个被汗水湿透衣衫,身体冒着白烟。

 

——天还没有亮透…他们什么时候起床练武的?…

 

韩山虎再细看,几个师弟并非仅止于普通的练习,而是用木兵器在互相对打,激烈程度几近实战,有些人脸上额上已经肿起,其中一个师弟赵敖更有一条左臂伤了,要用布巾挂在脖子上,即使无法参加,还是在旁看得甚投入。

 

秘宗门生变之后士气无比低落,加上再无武当派威胁,这段日子“玉麒堂“里的锻炼气氛甚为差劣,脱退回乡者也越来越多。韩山虎却想不到这天清早竟会看见如此情景。

 

——这蓦然令他回想从前的自己…

 

“你们在干什么?“韩山虎吐着未散的酸气问。

 

那几个师弟里最年轻的秦铁衣,停下手上木刀,走过来向韩师兄行礼。

 

“在练功啊。“他抹抹额上汗水说:“不努力一些,要待哪天才杀得了荆裂?“

 

“你…说什么?“韩山虎听得呆住了。

 

“杀死那个荆裂呀。“秦铁衣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说,瞧瞧身后几个人。“这是我们的约定:为师父报仇,为秘宗门雪耻。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那一刻,韩山虎感到自己的灵魂被摇醒了。

 

“韩师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任云飞接着说:“是的,我们对上荆裂,大概都得死。可是有些事情死也要去做的呀。“

 

一股巨大的羞惭感,令韩山虎几乎崩溃,在师弟面前险些就跪了下来。

 

——他们都没有放弃。

 

“你也一起来练吧。“欧阳敬在另一边说,搔了搔头发:“其实…这些日子,我们都在事韩师兄你回来练武场。“

 

他们也都见识过从山东跟随雷九谛回来的韩山虎,那“神降“的威力是如何惊人。秘宗门假如仍有希望,一定还是在韩师兄身上。

 

韩山虎沉默了好一会。众人停下来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你们真有死的准备的话,那不如把命交给我。“韩山虎如此说。

 

从那天起,韩山虎换了一个人。并且得到七个同伴。人不多,但每个都有足够的决心。

 

“为了重振秘宗门,我们要不惜一切。“韩山虎在出发离开沧州之前向他们说:“就像师父为了变得更强,不惜成为疯子。必要之时,连人性也得抛弃。没有这个心,请不要跟着我走。“

 

他们依从走镖的秘宗同门带来的消息,南下前赴江西。这是韩山虎的决定——他是聪明之辈,当然明白南昌宁王如此广招壮勇的意义。

 

天下将要大乱。在这乱局里也会诞生新的秩序。乘着这股浪潮,就有机会获得新的力量,然后收复各地秘宗分支,重振秘宗门的往昔荣光——不,甚至可能建立一个超越少林武当的新秘宗门。

 

——而我与这七个师弟,将把名字刻在历史上。

 

来到南昌城后,韩山虎发现此地果然风云暗涌,到处流动着一股不安分的气息。

 

客栈和饭馆里每天都听到新故事,说某某人凭飞檐走壁的盗贼本事进了宁王府,已然得到统领之职,某某本来穷得连客店钱也付不起只能睡在城内街头,一日之内就摇身变成王府护卫的队目,夜夜与兄弟上妓院赌坊玩乐,手里的银子怎也花不完…

 

众人之间同时也在流传着各种向王府自荐的方法。有的宣称自己有门路找到相熟的王府中人引介,当然这得花一点银两…其中许多实际都是骗局。

 

韩山虎与师弟们从来不听这些,也对身边一切斗殴争执冷眼旁观,未有跟任何人打交道。

 

——我们跟这些渣滓是不同的。要的也不止于那些。

 

终于在南昌城的第十天,他们在茶馆里遇上一群来自王府的人,并且发生了冲突——说是“冲突“有点不符,事实是韩山虎一口气在其中五个王府护卫脸上轻轻割了一刀。真的割得很轻,只是仅仅把每个人的一只眼睛割瞎。

 

这次争执当然是韩山虎刻意引起的。他看出那伙人是王府护卫里的好手。这是能得到王府注意自己最直接的方法——虽然无法肯定结果是好是坏。

 

次天到来找他们的那个人,令韩山虎一见难忘。事实是谁也不可能忘记:高得像竹杆般的身材,光秃秃的头颅与诡异的长相;脸颊上的古怪皱纹刺青;腰间那柄散发着阴气、一看就知道杀过许多人的长剑。

 

此人只带着三个手下同来——其中一个是昨天亲眼见过韩山虎出手的王府护卫。这高个子根本木必多带人。在街上所经之处,所有平日表现得凶神恶煞的汉子,全都退避得远远,就如遇上毒物一样。

 

那人一眼即寻出韩山虎。同类总是最容易相认的,不管是凭身姿、动静还是气度。

 

“武当,巫纪洪。“

 

“秘宗门,韩山虎。“

 

一听到对方门派名字,巫纪洪的大嘴像裂开般笑了。

 

——与荆裂是仇敌。

 

双方不必再说什么——韩山虎等八人到来南昌,已等于表明了目的。

 

巫纪洪将那个王府的通行令牌交给韩山虎,着他次日来与府里的重臣见面。

 

巫纪洪正要转身时,韩山虎却说:“先此声明:我只臣服于王爷一人之下。“

 

———意思是:不要以为你向我招手,我就会变成你的人。

 

巫纪洪微微一笑。

 

“那是由王爷跟众将领军师决定的。“他说。“得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此刻在房间里的韩山虎,把玩着那面令牌,心里有点紧张。自从那次面对八卦掌门尹英峰之后,他已经许久未跟高手交锋。韩山虎的身材虽已恢复纵情酒色之前的状态,但肌肉仍比从前略有松驰,气息耐力也未返回从前巅峰——这一点直接影响他能够维持“神降“的状态多久。他后悔自己白白荒废了好一段日子。

 

但没有办法。机会不会等待人。要加盟宁王府就得趁早,才更有利于建立人脉及获得重用。何况宁王不知何时就会起事,若等到那时才加入就太迟了。

 

“今天就要过第一关。“韩山虎似乎在向任云飞说,也像自言自语:“要让人们再次知道秘宗门武道的厉害。“

 

 

 

还没有进入宁王府的围墙,仅仅到了王府两条街外,韩山虎和七个师弟就已受到盘查,要出示那乌石令牌方可继续前进。

 

那一带街道一如平日熙熙攘攘,聚满了到来寻找机会的游民浪客。他们看见韩山虎掏出那面令牌,目中都闪出羡慕的眼光。

 

在宁王府西侧的朱漆大门前,有十多名护卫看守。他们接过韩山虎的令牌,另外拿出一块差不多大小的木板,将两者拼合起来,仔细确认上面的凹凸刻纹完全吻合。这个乌石令牌与木板,宁王府每日都更换,以防有人预先盗用。

 

韩山虎等八人的兵器全都被暂时收缴。这一点他们早就预料。可是王府护卫仍执意要摸索捜查八人衣衫。“假如你们不喜欢,那就别进去。“那看门的头领如此说。韩山虎他们其实早就连身上的暗器飞镖都已交出来,但还是忍受着这屈辱,任由对方搜身。

 

终于大门里走出来一支廿多人的护卫。他们再拿出一部名册,确认韩山虎的名字有登记在今天的访客名单之内,这才带他们进去——而且还要将他们分作两批,每四个人先后进入,而且所走的路径不一样。这样其中一批进了王府后,沿途都不知道另一批同伴正走到哪里,如此可牵制其生事作乱。

 

虽然手续繁琐又被人搜查身体,韩山虎反倒觉得宁王府这么谨慎是好事。若是行事粗疏大意,韩山虎反而要考虑是否值得为其卖命。

 

——他不知道王府的防卫加强到这个程度,全因为一年前遭“破门六剑“入侵的教训。

 

韩山虎被带到王府里其中一丛宅邸内,他听那些带路(也是监视)的护卫说这是“龙骑上将军邸“。那个巫纪洪就是“龙骑上将军“吗?或是他还有个老大?韩山虎相信很快就知道。

 

他跟三个师弟被安排在一座偏厅里等候。另外四个秘宗同门不久后也被带来会合。那厅外各处有数十个王府护卫把守着。

 

“商将军与巫将军会过来接见你们。请等候。“领头的护卫向韩山虎说,语气很是有礼,也着人送来茶水。他既知韩山虎是巫纪洪看上并亲自招揽的人物,本事定然不低,若真的加盟王府,将来很可能成了自己上级,自然不敢怠慢。

 

护卫都离开了厅堂,留下八人在内。两手空空且身在陌生之处,外头又被人重重看守,他们心里自然不安。

 

韩山虎则在琢磨刚才那护卫头领的说话。“商将军“排在巫纪洪之前,也就是说在王府中具有更超然地位,很可能才是那位“龙骑上将军“。而能够令巫纪洪那样的武当怪杰也臣服其下的,到底会是怎样的人物?

 

——最有可能也是武当派的残党。

 

但是韩山虎努力回忆过去听闻过的武当派厉害人物,怎也想不起有一个姓商的…

 

秘宗门八人在这偏厅里,有的安坐调息,有的走来走去舒展手腿,也都在做准备。他们知道待会随时要在宁王或其重臣面前献技,这是投身王府的难得机会,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年轻的秦铁衣则四处细看厅堂的陈设——如此豪华的气派,从前在沧州哪曾得见?

 

这种奢华也是权力的体现。几个江湖经验较少的秘宗门人,顿时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韩山虎表面镇定地喝茶,内心也混杂着不安与兴奋。

 

然而他们等了又等,仍然没有人来。

 

韩山虎的心就像手中那杯茶一样,渐渐冷了下来。

 

过了大半个时辰。八人心中怒气不断累积。若是从前的韩山虎,受到如此侮辱,早就带同门拂袖而去。但想到将来的大业,他还是捏着茶杯忍耐下来。

 

任云飞却耐不住了,他猛力推开厅门步出,朝外头咆吼:“这算什么?把我们当谁了?还得等多久?“

 

守在门外的护卫原本正围拢着交头接耳,看见任云飞冲出来,马上上前栏阻——经过上次遭入侵一事,王府严限访客自行走动,护卫更务必执行此禁令,否则会受到责罚。

 

任云飞一见三个护卫当先上前,展开秘宗门的“燕青迷步“轻巧闪过两人,再游身至第三人背后,施擒拿手法反锁其手臂,另一只手从后抓着其前襟拉扯,用那襟口边缘勒住护卫喉颈,双手稍稍加劲,即令他肘肩关节剧痛同时无法呼吸,苦楚如堕炼狱。

 

任云飞咬牙切齿,贴着那护卫扭曲涨红的脸怒吼:“这般轻慢,是看不起我们沧州秘宗门吗?“

 

——这段日子秘宗门受尽冷嘲热讽,任云飞身为总馆“内弟子“极重视本门荣誉,在沧州就因此打过不少人,此刻情绪又再次爆发。

 

那些王府护卫虽有看守之责,但自知只凭这里几十人,未必足以制服名震天下的秘宗门精英弟子;若是马上呼请援兵,又怕闹大事情被追究责任,于是其中一人急急上前调解。

 

“请先放过我们这同僚!两位将军正巧被王爷召去议事——所以没法马上过来。“

 

“王爷召见又如何?“

 

任云飞怒气未止:“就要把我们搁在这边不理吗?“

 

他骂着时手下不自觉加力,那被擒的护卫右手臂关节爆出断裂声响,整个人昏迷倒了下去。

 

任云飞把他放开,冷冷看着其他护卫上前照料。

 

这些王府护卫本来亦非善类,暴怒的脏骂此起彼落,其中一个脾气最差的高叫:

 

来投靠宁王府的人天天都有,就是今天也不只你们!以为自己才最厉害吗?“

 

“说什么?“任云飞捏得双拳发响,又欲再出手。

 

“我们刚才就听说,两位将军被召去,是因为有人来投效王爷——而且是非常不得了的人物!“

 

那偏厅里传来茶杯碎裂的声音。

 

 

 

当商承羽与巫纪洪进入宁王府军机最高重地“龙虎厅“时,发现王府最重要的谋臣将领全部都在席:李士实与李君元父子、军师刘养正、水陆军统领闵廿四与凌十一等具已在等候。

 

仍是穿着一身雪白毛裘的商承羽,以剑锋似的目光扫视这些人。

 

“商将军来啦?请坐丨“刘养正一见二人到达,连同麾下几名谋士一同站起来迎接,并让出在自己之上的席位给商、巫两人就坐。

 

商承羽看看刘养正堆着热情笑容的胖脸,略拱手作了个礼,也就跟巫纪洪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就在那仍空着的王爷首座近旁。

 

在他对面的李士实与李君元父子,冷冷瞧着刘养正那副奉承巴结的模样。李士实与刘养正这王府两大军师,从前本就一直争宠较劲,各不相让,只是在商承羽加盟王府之后,双方才因有共同的劲敌而短暂结盟,然而去年“破门六剑“大闹宁王府一事,李氏父子负上了最大责任,李君元被挟持更是一大耻辱,两父子在王爷跟前的“行情“暴落,狡猾的刘养正实时转而巴结商承羽,李士实的派系一时显得势弱。

 

等待王爷到临之际,各人都未交谈,只是偶然互相观望。李士实这老头如同昔日,神容仍是显得深不见底,就像一株快枯死的矮树般拄着拐杖而坐,没有显露出半丝表情。

 

商承羽盯着李君元,却意外地迎来对方的直视。李君元自从那次遭“破门六剑“掳劫大难不死之后,心神大受刺激,曾经有一段日子惊恐得不敢外出见人,即使康复之后每次出席王府的军机会议,仍是犹如惊弓之鸟,总是避开商承羽和巫纪洪的目光。

 

然而此刻的李君元,脸上洋溢着久违的自信,敢于跟商承羽对视之余,好像还在克制着嘴角上的笑意。

 

巫纪洪也发现了这一点,别过头以眼神向刘养正相询。刘养正不必交谈就知道他的疑问,看看李君元的得意模样,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终于宁王朱宸濠进入了“龙虎厅“,众人起立相迎。身材魁壮的宁王步姿比往昔更具气度,全因这年来王府招兵越渐积极,人马军备皆已甚鼎盛,而北方的朝廷又未有警觉,形势极佳。

 

当然这两方面花费了宁王府库里不少的财宝金银。为此宁王命令麾下将士更频密在邻近一带水陆要道抢掠,以补充军资及贿赂所需,再加上不断有亡命之徒涌来南昌府,整片赣北已成无法无天之地。江西巡抚孙燧即使有抵抗意志,无奈掌握当地兵权的镇守太监王宏亦已被宁王重金收买,孙燧有心无力,只能眼看宁王府肆虐坐大。

 

宁王身后跟着十名百中挑一的壮士,另外还有他甚为信任的术士李自然。朱宸濠如走路有风,快步到自己的王座交椅前坐下来,其余人等拱卫两边,那仙风道骨的李自然则紧靠着王爷而立。

 

众人再次坐定后,商承羽察看王爷的脸色,发觉他竟也比平日还要亢奋,那副好像知道某件事情正急不及待要说出来的神情,竟和李君元有些相似。这年来王爷对商承羽的宠信有增无减,令商承羽甚是安心,此刻却隐隐感到不妥当。他再看看李君元,竟见他与宁王对视并略一点头,而宁王也颔首响应,二人似有什么重要事情隐藏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宁王的目光落在商承羽脸上。

 

商承羽心里不祥的直觉更加强烈。但他无法想到是什么原因。

 

巫纪洪马上感受到商师兄内心的悸动。他许久未见过商承羽处在这个状态,不禁暗自惊讶。

 

宁王那兴奋的模样,与商承羽恰成对比。

 

“商将军,本王还记得十分清楚:三年前你踏入王府那天,本王心里想,就如天上掉下一件大宝物到我掌心中。“

 

商承羽低头:“得以侍奉王爷,乃是臣的福气。知遇之恩,片刻不忘。“

 

——在王府的闭门会议上,众人向王爷自称“臣“已成习惯。虽是如此,宁王每次听见仍禁不住高兴——尤其这般自称的是有本领的人的时候。

 

“很好。那么本王能完全信任商将军吗?“

 

这一句含意可以有许多——包括很凶险的意义。巫纪洪额上渗出汗珠。

 

商承羽却不为所动。

 

“臣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此语一出,宁王以下众人皆耸动。

 

但商承羽紧接又说:“臣想不到,还有何事是臣未做的,令王爷对臣有所疑虑。“

 

朱宸濠一听这解释开怀大笑,在没有其他人敢透一口大气的“龙虎厅“内,那雄壮笑声不住回荡。

 

“商将军应该很清楚本王平生的心愿。“宁王笑完后又说:“为了达成这心愿,商将军是否愿意奉献一切?“

 

商承羽起立向宁王行礼:“臣这一副肝胆,任凭王爷处置。“

 

“即使要将军放下个人恩怨?“

 

这句话如针刺进商承羽的心。他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就如被囚在武当后山石牢那七年一样。

 

旁边巫纪洪的身体也颤抖起来。

 

商承羽虽然内心被震撼,但表面没有露出丝毫形迹——这种非常人的意志力,也是他当年能够在物移教之战生还的一大原因。

 

“此心不二。“商承羽马上回答,没被宁王听出有半点犹疑。

 

“太好了。“宁王笑着转头朝李君元说:“请他们进来。“

 

李君元显然已经等待这个时刻很久。但他仍是先看商承羽一眼,才志得意满地向部下命令,把人带进来。

 

不管商承羽掩饰得多好,刘养正还是察知他的异状。

 

——是什么人能令这头怪物也如此震撼?

 

——想必是另一头怪物。

 

刘养正好奇地引颈观看。

 

只见在“龙虎厅“东侧一道门口,王府护卫带来了三个人。

 

三个都是你见了一眼就难以忘却的人。

 

一个缺了一条手臂,另一个一边手臂比常人长了一截。

 

但他们都不及中间第三个人显眼。这人身体没有什么特征,也不比常人格外壮硕高大;不算老也不太年轻,穿着干净但并不华丽。

 

然而你看一眼就会觉得,这个人好像不属于这世界。

 

“龙虎厅“里传来一记激烈的响声,人们转过头去看声音来源,原来发自巫纪洪的椅子——在他那奇大的手掌抓握之下,那坚硬的椅把粉碎了。

 

商承羽却竟冷静如昔,淡淡看着进来这三人,似乎眼中所见只是三个不认识的陌生者。

 

——虽然中间那个人,他曾在梦中亲手撕碎不下千次。

 

他同时轻轻按着巫纪洪的手臂,着他控制心绪。

 

那三人来到厅堂正中央。他们身上手上都没有兵刃。但是除了宁王、商承羽、巫纪洪与李士实父子以外,所有人都感到极度不安——就像突然与几头野性的猛兽共处一室,且中间全无栅栏遮挡。上一次有此感觉,就是商承羽来宁王府的时候。

 

宁王却无半丝畏惧。贵为金枝玉叶的朱宸濠,自出生那天起就认为天下人都该受他驱使,也无人能够威胁他。他看着这三人,那眼神犹如少年看着到手的新玩意一般热切亢奋。

 

中间那人迎宁王抱个拳行礼,终于开口。

 

“武当派掌门姚莲舟,带同副掌门叶辰渊及弟子锡晓岩,参见王爷。“

 

刘养正及王府众多谋士武将,虽然早看出眼前人极不平凡,但一听竟然是武当派掌门时,还是惊讶不已。

 

——就是那个只带着几百人,毁掉了半支禁军神机营的男人,敢与皇帝正面冲突的狂徒。朝廷缉捕中的头号逆犯。就在眼前。

 

姚莲舟并未去看商承羽一眼,只略垂头向宁王继续说:“此前我派无故受朝廷出兵攻伐,众同门壮烈战死,武当门墙坏灭。吾等残存生者,与朱厚照此仇,不同戴天,今日诚心投效宁王府,贡献王爷大业,只为报却血海深仇,洗刷耻辱,光复武当“

 

姚莲舟此番言词,说起来并非咬牙切齿,甚至语气有点淡然,但却带有莫名的威严,直呼当今皇帝之名而称其为仇敌,更是大逆不道,他平平淡淡就说出口,反倒让人感到一股无法掩藏、睥睨天下的霸气。

 

商承羽听着时感到很讶异。他认识的姚莲舟从来不善词令礼节,这样的说词即使有他人代拟,从前姚莲舟是绝不会念得出口,可现在却完全像自己真诚告白,语气非常自然。

 

更令商承羽惊异的,却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姚莲舟带着叶辰渊和锡晓岩,三人在宁王面前臣服下跪。

 

这完全违反了商承羽对姚莲舟的一切认知。

 

姚莲舟跪着,朝宁王高高拱着双手,脸朝地板,表情甚是诚挚。

 

在另一旁的李君元看着这期待已久的一幕,心头狂喜。多年来他插手武林,运用各种计谋与人脉在背后兴波作浪,目的只为替宁王府多收纳几个厉害的武者。

 

而此刻,他终于达成最大的收获:那个“千山未及此山高“的武当掌门,曾在西安震慑群雄的姚莲舟,今日投入宁王帐下了。

 

宁王却未回答姚莲舟,反而瞧向商承羽,以眼神相询。

 

商承羽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心里狂暴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向宁王拱手淡淡说:“恭贺王爷,麾下又添几员猛将。“

 

听着这句话,李君元更是得意。在他心里商承羽说这话就等于服输。

 

——我把你最大的仇敌找来安插进王府了,你能怎么样?

 

李君元想象自己就如在商承羽脸上狠狠刮了一巴掌。

 

宁王则大现喜色,马上请姚莲舟三人站起。

 

“皇侄那小子刚愎自用,滥动刀兵,既不爱惜世间英雄,又平白折损朝廷精锐,实乃无道之君。“朱宸濠借机数落皇帝的罪行,顿一顿后又说:“今得三位加盟吾府,实乃苍生之福。本王现册封姚先生为宁王府护卫『凤翔上将军』,叶先生为『飞隼偏将军』,锡壮士为游击将军,愿三位与王府上下文武,同心协力,为天下拨乱反正。他曰本王得成大业,必重新将武当山『遇真宫』赏赐予尔等,并册封武当派为天下武林之首,助尔重耀武当门楣!“

 

卷十七 风卷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