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的脸隐藏在深重的阴影之中。他的身躯随着小船破浪而晃动,可是那盘膝而坐的姿势并没有改变。

在这条小渔船的船舱最角落处,他穿戴着蓑衣与竹笠,只仅仅露出一线紧闭的嘴唇。

坐在对面的童静并没有出声打扰他。她知道此刻王大人正沉浸在怎样的心情里。

要送别人去死,对王守仁而言早非第一次——只要是领军打仗的人,根本无法逃避这现实。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习惯了。

尤其是今次,为的是要令自己活命。

童静当然很清楚,王大人绝非为了自己。那次在府邸遇刺的事件里,她亲眼看见王大人面对侯英志的剑,曾经甘愿站在身受重伤的孟七河前面受戮。但是这次不同了:宁王叛乱已成事实,王守仁的性命,再非只属于他一人。

童静摸着横放腿上的“迅蜂剑“在沉思。她无法想象自己若是换作王大人,此际心里到底有多痛苦。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下不了这种决定。也希望一生也不用作这样的选择。

王守仁外表看似入定的僧道,但其实内心正在沸腾。他很清楚,那些从各处江岸登陆、四散逃走以吸引敌人追捕的部下,现在正面对怎样的命运。他知道若要继续对抗朱宸濠,自己恐怕还是要再作更多残酷的决定;他更知道即使如此,自己面对的仍然是空前的艰难苦战,走错任何一步也会粉身碎骨,并连带把无数人都领进熊熊劫火。

但即使是这样,王守仁心里时刻想着的仍然是如何取胜。也只有胜利,才令一切的牺牲有价値。

要胜利就先要得到力量。而他的兵源全都在南赣,第一步就是先脱离朱宸濠的捕杀回到南方。

此时燕横揭开竹帘进来船舱。他的神色同样凝重。

“暂时还看不见追兵…“燕横说时,心想这必然是孟七河等人产生了效用,但实在说不出口。“船夫说大约再走大半个时辰就到临江城了。“

临江乃是循水路可到最接近的一座大城,王守仁若是到达,最有可能获得保护。

燕横在船尾察看了好一段时刻,这时用手上的“龙棘“支着甲板坐下来,稍作休息。童静将汗巾递给他擦脸。

三人在摇晃的船上坐着,默然无语。船舱里的焦虑气氛久久不散。

燕横手指在“龙棘“那莲花状的金色剑柄上来回磨擦,显得心事重重。

“燕少侠有事情要问我吗?“王守仁许久以来第一次开口。

燕横深深呼吸一口气,失笑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像开玩笑我们『破门六剑』不是皇帝指名要处决的钦犯吗?可是现在却拼上性命去保护他的江山…“

王守仁脱下竹笠,直视燕横。

燕横也不逃避那目光,收起苦笑。

“我不是质疑王大人你的决定.....只是我不禁想,现在这个皇帝也不见得有多好。宁王要抢他的皇位来坐,那又如何?他们谁来当皇帝,与我何干?“

燕横已然预备接受王守仁一番义正词严的斥责,但这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实在不吐不快。

哪料王守仁并没有发怒,反而面容祥和地看着燕横。

“燕少侠竟能有这样深刻的想法,令我有点惊讶。“王守仁徐徐说。“你说的其实也没有全错:他们姓朱的谁来当皇帝,的确没什么大分别。而且这种事情从前也发生过…“

王大人此语一出,燕横和童静也感课异。这种话若被官场中人听见,已可被追究诽谤先帝及大不敬之罪,丢官之余,罪足流放甚至杀头。

“假如朱宸濠在宫廷内里斗法以获取帝位,那也无话可说,可是他今日为完遂一己私欲,不惜把无数百姓卷入战火中,王某人则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要是被朱宸濠坐稳半壁江山,大明南北分裂,战事将持久经年,不知要死多少人。而且我看朱宸濠此人志大才疏,决非真主,他这么一搞,不知道还会引出多少野心之辈乘乱自立为王,交互混战。王某人顾念的,乃是苍生。“

燕横听了王守仁这番话,心中郁闷顿解。他对正德皇帝朱厚照全无好感,首先当然是因为“破门六剑“遭朝廷通缉追捕,而这起因于他们在江西省内调查波龙术王售卖“仿仙散“一事,燕横从中看见地方官府如何贪渎腐败,深感朝廷无能,也认定朱厚照并非好皇帝。而朱厚照出兵攻灭武当派,对付武人如此残酷无道,更令燕横感到心寒。

——然而我们这一战不是为了他。而是为天下人。

燕横和童静对王守仁的崇拜,又更加深。

三人听着浪声,心里在默默期望渔船驶得更快。这平安时刻的每一点滴,都是用同伴的生命换来的。

然而黑色的魔爪,已从后悄然接近。

韩山虎半跪在快船的船头上,凝视面前破开成白浪的江水,全身都处于能随时出击的状态。

他与秘宗门师弟所乘这条船正领在队伍的最前方,后面还跟着十艘大小速度相若的快航小船,隐约成一锥状阵式在赣江上迅速前进。

这些快船都是从盘据附近的赣江水贼手上征用过来,这些盗匪平素已与宁王府有连系,在今天听到宁王起兵的消息都已打算依附,韩山虎一亮出王府护卫将领的招牌,他们也都马上把船借出,共有十八艘之多。

至于掌船的全都是“玄林队“的成员,这队伍里本来就有不少是鄱阳湖及邻近一带江河水路的盗匪,能够进入“玄林队“自是不凡好手。这些水贼惯于快航追击目标,比一般的船夫航手更懂尽用风力与浪潮加速转向,当然这种航法比较冒险——先前途中就有一条快船翻覆,另一条与江上渔船相撞——但韩山虎已顾不得这许多,仍命令众船全速航行。

为免拖慢航速,每条船上只乘八个人,其中还得包括舵手和掌帆手。结果有五十几个“玄林兵“无法乘上快船,只能坐就较慢的渔船从后远远跟随支持,此刻却早已被丢得不见踪影。

最初快船队沿途一见有同方向全速航行的船只,就分派两艘上前观察,如觉可疑立即拦截下来,利用本来用于陆上阻截敌人的绊马勾索登船检查,其余的快船则继续前进。但是随着搜查越多,能再次跟上的快船也就越少,减少到现在的数目。

韩山虎心想如此下去,船队和人手更加分散,必要时就不够作大量调动。他下令不要再截船,保持着目前的阵形一起前进,只沿途隔着水观察江上的船只。

他的想法是:王守仁所乘的船大概只是由临危征用的船夫驾驶,若看见我们威势,定必因惊慌而露出马脚,即使一时越过了他的船也不打紧,其时他已被我们夹在中间,一等天色转黑,江上的船都会靠岸停泊,那家伙就成了瓮中之鳖!

——巫纪洪并没看错人,韩山虎果有过人的领导与应变能力。

“玄林队“成员或站或坐在快船上,一一亮出各种兵刃,为的正是以威势杀气惊吓沿江的船夫,找出王守仁匿藏之舟。十一艘船载着八十几条黑色身影,所经之处,彷佛令江风也变得寒冷起来。

“妈的…要是从前我那条船,早就追上了…“在韩山虎这领头快船上负责掌舵的“玄林兵“叫黄保,他的眼睛密切看着前头波浪,身体也在感受船身所受的风力流向,敏捷而精确地调整着船舵,现已满身大汗,却仍有闲工夫抱怨这条船不够他以前拥有的好。

黄保与正在操作船帆的弟弟黄佼合作无间,二人不止是鄱阳湖上能征惯战的水贼,亦同是信江飞燕门的武林好手,在“玄林队“中属一等一的水战精锐,因此负责驾骏韩山虎这头主船。

韩山虎听了黄保的话,心里有点认同。这次追捕王守仁的任务实在准备得太轻率,既然可能要在水路上追截,至少也应该出动一、两条王府的战船。

要是由我全权指挥的话,必然不会这样…这令韩山虎更心急要拥有自己的部队;而正在前面某处的王守仁,就是向宁王换来这权柄的最贵重献礼…

他瞧瞧身后五个师弟。任云飞和秦铁衣等人全都学他半跪在甲板上,尽量压低身体,没有拿兵器的手更紧抓着船边的木头,各人咬着下唇,一脸紧张。

没有办法。他们沧州秘宗门的全是北方人,不习水性,虽然有上乘的轻功平衡能力,在船上活动战斗也都无碍,若一旦堕入水中则将是噩梦。乘着这全速前进、还要在其他船只间穿插的小船,韩山虎跟师弟一样紧张,但他强自把这不安压下去一切都是为了秘宗门的将来啊。他以眼神鼓励师弟们要克服这恐惧。

韩山虎回过头,继续看着前方的江面。浪声掩盖了他的耳朵,令他一时没听见船队最后头传来的惊呼。

梁开突然感觉到,手掌下的船舵变得稍微沉重了。

他所操作的这条快船落在船队的最后,全因之前曾经停下来阻截搜查可疑的渔船。同是鄱阳湖水盗出身的梁开,掌船的技术与领头船上的黄氏兄弟不相伯仲,加上正在中央配合操作船帆的罗九也是个中好手,他们终于顺利追上了大队。

梁开人矮身壮,正是最利水中讨生活的身材,他全神驾船已然累得满头大汗,幸而他也在家乡习过牛氏花拳派武艺,功底及耐力具不俗,那眼力反应对他掌船更是大有帮助。

这时他却从手上舵柄感觉到,船身像被什么拖住了。只是很小的差别,并没有真的令航行减慢太多。也许是江河底下的暗流也说不定。梁开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才赶上其他同僚,此刻实在无暇检查处理,只能继续跟着大队前进。

这条船上除了梁开与罗九,其余六个“玄林兵“都是近战格斗好手,此际各自提着四柄单刀、一杆缨枪与一双虎头钩,眼睛密切注视着每条经过的渔船和客船,每人皆散发着腾腾杀气。

宁王昨日刚起兵,这是第一趟派战队出击,谁都想尽量抢先立功,好讨王爷欢心。大战在即,谁能预先往上爬到指挥的位阶,要在最前线冒险死战的时间也就越少,到将来王爷真的成功夺得皇位的话,身为“开国功臣“封赏亦必然越丰厚,故此他们都愿意为这次追捕竭尽全力。

就在梁开的船已几乎与船队的第十艘并排而行时,他突然听见对面那船的同僚发出惊呼,并伸着刀尖指过来。

梁开还没能确认发生什么事情,一条黑影突然从船尾翻身跃上甲板,与梁开只有数尺之距,溅出的江水洒得梁开惊愕的脸都湿透了!

在这近距离里,梁开看见从江中翻上来的是什么东西。赤裸的光滑身躯,肩头布着泛红的鳞片,一堆湿漉漉的毛发像水草一样,把大半张脸都掩盖了,只有嘴巴闪出锐利的光芒…

——是水怪。

船上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际,那水怪伸手把咬在嘴里的发光物事拿出,同时扑向梁开!

下一刻,梁开喉颈激喷出鲜血。在他的身体崩倒并掉落到水中之前,即将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睛终于看清了:“水怪“肩上的并非什么鳞片,而是一朵鲜艳大红花的刺青。

这时船上其余七人才来得及发出怒喝,把兵刃转了过来,指向站在船尾、反手握着染血短刃的荆裂。

荆裂将梁开搁在甲板的佩刀迅速抄起来,右手握着刀柄猛地一抖一挥,那刀鞘脱离了刃身,飞击向前面“玄林队“众人!

刀鞘迎着那拿双钩的“玄林兵“面门直飞,他及时仰身侧首闪躲过去,双足却未有在全速航行的船上失却平衡。

——这个双钩手余星勇,在此六人里是第一好手,属凤阳苍月派的总本馆弟子,数年前南来正是奉“御武令“加入追杀“破门六剑“的行列,后来辗转受颜清桐以重金相诱而加入宁王府护卫。此刻这一记闪避,已看得出过人身手。

荆裂这一招飞鞘只是想扰敌,他紧接已提着左右双刀向余星勇等人飞快接近!余星勇全无畏惧,得意的一对虎头钩已在身前摆成迎敌架式,心中在盘算战策。——把这家伙的兵刃勾缠着,自有其他人的刀枪料理他!

然而余星勇不知道:眼前这突然上船的敌人,正是他当年曾经追赶、却未能见上一面的“破门六剑“里的最强者!

一道猛烈刀光乍现,自余星勇上方斜斜火速落下。

余星勇双钩交错,欲去抵挡那道刀光,并准备在兵刃交击的剎那即变成缠锁。但是当刀刃与钢钩接触的一剎那,余星勇就知道自己错了。

那力量,远超他平生的想象。

荆裂的单刀压着余星勇那瞬间崩溃的双钩架势,继续斩下去。余星勇没有真正发出过半招,颈项左侧已然破裂。

其他五人本来都想趁余星勇与荆裂交战时来捡便宜。但当所谓“交战“只是变成单方面的斩杀时,五柄刀枪都被镇在当堂。

荆裂一刀斩过,跨越余星勇尸身又再冲前,那仅仅以布条包裹着下体的赤裸身躯,每一条肌肉都在阳光下显现出原始的动能,挥洒出的无数水滴,乍看有如火花爆发!

那个拿着长缨枪的“玄林兵“才刚把枪尖对准冲来的荆裂,枪杆却已被荆裂左手上的“牝奴镝“鸟首短刀架住。荆裂闪身斜进,来自南蛮岛国的刀刃贴着枪杆滑下,那玄林兵“握枪的前锋手立时被削去两根指头!

荆裂的身体顺势飞起,左膝向上猛提,撞在那“玄林兵“的胸口。随着裂骨之声,长枪脱手,“玄林兵“的身体往后飞倒,撞着其中一名提刀的同僚丨

紧接着荆裂右手上的单刀又横挥而出。另一个拿刀的“玄林兵“颈项喷出血泉。

在这窄长的船上,“玄林队“众人无法包围荆裂,荆裂每次最多只要同时面对两人,再加上众人在小船猛力移动,令甲板摇荡加剧,这对于自小就在海边长大十五岁即出海流浪的荆裂而言,更是绝大的优势。

一个接一个“玄林兵“,在荆裂双刀之下如同人偶,不是血溅甲板就是堕入江中。一眨眼船上站着的就只有荆裂,还有仍握着帆索的罗九两个人。

荆裂双眼从湿淋淋的头发之间盯着罗九,他宽壮的胸膛正在急促起伏。荆裂喘气并非因为刚才连续斩倒七人所致,而是先前潜游在水中消耗了不少体力。

他当时潜伏于水底,等待“玄林队“众船经过时,使用本是童静所有的三尖钩索勾住这船身,握着绳索随船前进,一边承受浪涛一边攀绳爬到船边。这一着要求异乎寻常的水性、气力与体能——但荆裂有绝对的信心,只因他在南方异国满刺加的海盗战争里就成功做过,还是在汹涌得多的海峡里。

惊慌的罗九正要跳船逃生,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强烈的刺痛——一根弩箭自后深深射进他的右肺叶!

荆裂早就预料邻船会在这种时候放箭,他上前抓住罗九的衣襟,用他已受重伤的身躯当作盾牌,拉着他退往船尾。

那边隔在约两、三丈外,船上的“玄林兵“果然都已把兵刃换成弓弩,朝着荆裂这边不停发射。

罗九大腿又中一箭,身体痛苦地软倒,荆裂这时回到船尾,放开罗九和右手单刀,转而操作着船舵。

船舵一转,他这条已几乎全空的快船也改变了航向,船首直接朝向正在放箭的敌船。由于两船所处角度改变,前头那船上的“玄林兵“再难用弓弩射击荆裂。

瞧着荆裂把抢来的快船拨转过来迫近,那些“玄林兵“顿时知道他想干什么。

“转过去!“其中一个弓手向舵手高呼:“他想登上来!别给他接近!“

舵手会意,也将航向改变,以尽量跟荆裂保持距离及更有利角度,其他人则继续搭箭装填,等机会再向荆裂发射。

这船的舵手一边操作,一边回头注视荆裂那条船的来向,却没有察觉一件事:他所驶往的方向,正要经过停在江心的一条渔船。

——而这正是荆裂刻意制造的后果。

正当那“玄林队“快船将要掠过那渔船时,一条黑影从渔船跃出,越过只有数尺的距离,着落在快船之中!

那身影的双足才一踩到甲板,实时张开成为马步,同时腰肢旋转。

娇叱的声音,带起一股猛烈的刃风。

长长的东瀛野太刀,从腰身的高度回斩而过,在狭窄的船板上,根本无处可避。两人在一刀之间溅血。另有三人被这扫来的刃风惊吓,跳出船外逃生。

那刀去势未止,眼看要砍入船桅。但是握刀的虎玲兰早有准备,在最后一瞬间把刀刃稍微扭转。这本是用刀大忌,既可能伤及手腕,也会令刀身弯折受损,但是虎玲兰恃着自己体质与筋力过人,还有野太刀格外厚实的特点,把刀身转为以刃面平平拍在船桅上,避免了刀刃如入木桅而无法拔出的状况。

不止如此,野太刀还因为与船桅相撞,猛力反弹了回去。虎玲兰控制这个反撞的弹力,往反方向踏步转腰,重新修正刃锋,又迅速向另一边横斩第二刀丨

船上余下三个“玄林兵“,除了船尾的掌舵手蹲坐在刀锋不及的距离外,其余二人连环遭野太刀斩倒,掌帆的“玄林兵“被砍得身首异处,这次虎玲兰再也无法控制刀锋余劲,野太刀砍进了船桅,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掌舵的“玄林兵“见虎玲兰兵刃陷在木头里,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马上放开船舵冲前,要把这用纱巾蒙着面的女刀客扑倒!

虎玲兰却早看准船上只余这最后一人,不慌不忙就放开刀柄徒手迎击低着头冲来的敌人,她伸出双掌扳着对方肩头和后脑,同时自己双腿往后迅速跳踏,全身成向前俯倾之势,顶住了敌人的前扑,这正是她跟练飞虹学会的“摩云手“摔跤技法。

把“玄林兵“的扑势消去后,虎玲兰蜂腰猛地折曲,提起右膝狠狠撞在对方鼻梁,那“玄林兵“登时吐血昏迷,虎玲兰倾势双手再挥,轻松将他摔出了船边。

虎玲兰把船上一个还没断气的重伤“玄林兵“也踢下水后,回身握住野太刀的长柄,一条腿举起踏住船桅,正想发力把刀拔出来,突然感觉一阵昏眩恶心,以刀柄支撑站着,按住胸口深呼吸歇息。

这时荆裂所驾的快船经过另一艘停泊的渔船,带着各种兵器的练飞虹从上面出现,跳上了荆裂的船,二人向虎玲兰接近。

虎玲兰稍作休息,也就往船尾把着船舵,避免那快船打转翻覆。荆裂与练飞虹到来时,她已拿回野太刀,又捡拾起船上的几把弓及箭囊,跳船过来会合。

荆裂一边掌着舵一边问妻子:“你没事吧?我刚才看见…“

“没事。“虎玲兰断然说,放下手中大刀和弓箭,走到船桅处帮忙操作船帆。萨摩国出身的虎玲兰对海事也有认识,在她帮助下荆裂掌舵更顺利,快船又加速向敌人船队接近。

在船队后段的“玄林队“成员早就发现尾后同僚遇袭,但一来相距太远,二来又正在全速前进,他们一时无法援救,只能隔着江水眼睁睁怒骂。这时又见有条快船追来,船上人却并非穿着他们的黑色战服,即知那两条船的同僚已然全被击杀。

——这么快…到底是什么人?

“玄林队“众人感到危险迫近,本能就想集结力量去迎击,登时有六条快船拨转了方向,各自掉头去作战。

领头船上的韩山虎这时已发现后面的骚动。他的心思却正往另一方向想。

敌人要截击,也就是说我们已然接近王守仁所在!

——不必向他们迎击!只要全力找出王守仁并且擒下,就是胜利!

可他还没来得及下令,后面多条快船已经掉了头去围攻荆裂等人,韩山虎与他们距离迅速拉远,再也无法阻止。他只好指示剩下来最接近自己的两条船,紧随他继续前进。

韩山虎看着前头江上众船,心里盘算:巫纪洪的陆路马队现在还没有追上来,也就是说他们发现了有人登岸逃生的痕迹——现在看来应该是王守仁的部下故布疑阵分散追兵。这么说,现在保护着王守仁的近卫,人数必然不多!

天色已渐变黄,张满了帆南行赶着回岸的船也渐多,尤其这段赣江已接近重镇临江城,回府城一带的渔船甚多。

韩山虎等三条载着黑衣杀手的快船,在密集船丛之间掠过,有时与邻船相距不过一、二尺,颇是惊险,也十分考究蛇手本事。

掌舵的黄保确是高手,一眼能够看清江上各船的航向和速度,从中找出穿越的最佳路线。要知道行船不同于陆上奔跑、骑马或驭车,在水上要转向变速都要预早计算,所要求的洞察力和经验更高。

黄保看着一一掠过的船,忽然想到一个念头,向前面的韩山虎高叫:“这个时分的船都载着渔获!留意那些走得特别快的!“

韩山虎一听猛地点头:没错!王守仁的船必然比较轻!

三条船再前进一小段,韩山虎就发现前头远处的帆影之间,有两艘搭着舱盖的渔船一前一后,相隔一段距离,却比其他大小相近的船走得格外快。

——有两条。其中一条没有人的,是为了分散我们力量的最后手段。

——王守仁就在当中一条船上!

韩山虎如此判断,大半是靠直觉。但过去多次的战斗经历告诉他,直觉大都很可靠。

他在船头站起来,双手拔出背后与腰间的一对秘宗门银白快刀,目光如野兽般盯着前方渐渐变大的猎物,那一身黑衣的姿势,与师父雷九谛生前狂态有几分相近。

他回头看跟在后面的两条船,双刀自右往左在空中一挥,指示他们去截击较接近那条可疑的渔船,然后他向黄保、黄佼两兄弟指出更前方另一条的所在。黄氏兄弟会意,马上调整快船的航向,朝那目标追去!

在韩山虎身后,任云飞等五个秘宗门人全都已准备好战斗,七个同门里,只有欧阳敬和唐荣二人被韩山虎派在赣江的西岸,带“玄林队“骑兵作陆上捜索。

对方的船和船夫都明显及不上这边,韩山虎很快就拉近距离。他这时回头看,两艘“玄林队“快船也已追到另一条渔船,其中一艘快船从左侧强硬擦撞渔船,迫使它减慢航速。一待那撞击的震荡消去,“玄林队“就要用钩索强登渔船。

韩山虎大为振奋,回过头来再次注视前方的目标。

已经接近到足以看见那船夫惊慌神情的距离了——

后头传来一记极响亮的金属交鸣之音,在江面之上回响,即使韩山虎人在远处,也听出是何等急劲的力量所产生。

紧接着是好几个人的叫声。当中夹杂着惊骇、愤怒与绝望。

韩山虎等秘宗门人一起回头,刚好赶及看见:后面那渔船上,一名“玄林兵“的身体从船头飞出,重重堕入水中!

更多的兵刃交锋声从那渔船传来。更多的惨烈呼叫。倒在甲板的黑衣身体。飞堕落水的兵器。隐现的金色剑光。

黄保和黄佼不等韩山虎下令,已然全力把船拨转回头,但这毕竟不是陆上,黄氏兄弟技巧再好,力气再大,船也得在江上转半个大圈才能回来,黄佼更是施尽浑身解数,将船帆收了又张,拨来转去,才能配合改变的风向。

而韩山虎等六个秘宗门武者,则只能一边承受快船转向的摇摆起伏,一边眼睁睁看着对面的战斗。

原本一气登上渔船的四名“玄林兵“,几个起落之间就全被击倒。其余仍在两条快船上的人,眼见渔船船舱内必定藏着厉害高手,也不敢再登船,纷纷把手中的兵刃改换成弓箭,准备向渔船齐发。

渔船的船夫早就惊吓得俯伏在甲板上。这时船尾突然出现一条身影,似乎手臂二挥,对面快船上一名正要弯弓的“玄林兵“发出闷哼,弓箭都从手里掉落了,跪在甲板上捂着胸口,上面钉着某些闪亮的东西。

“有暗器!“有人大呼同时,众“玄林队“杀手更想加快排起弓列,要将渔船里的人全都射杀。

另一条身影自渔船的船首出现,如疾电般踪跃往靠在左侧那条快船。身影的周围泛着两道旋转的奇异光芒。

本身就擅长双刀的韩山虎远远看见,一眼知道那是什么:是护身的刀剑刃花。

——而且看那速度和法度,绝对是一等高手!

带着刃光的高速身影着落在快船上“玄林队“人丛之间,远看就如火把投进枯柴堆中,瞬间暴烈燃烧。

爆发的不是火焰,而是鲜血。

快船甲板上的“玄林兵“,不是武者就是绿林好手,都是这些年来投入宁王府的精锐。但在侵入者的双刃之前,在那狭窄的空间里,他们全都成了待宰的牲口。

除了在刃光前倒下,就只有跳船逃生。

韩山虎等人眼睁睁看着那六个“玄林兵“,就在几次呼吸之间统统从船上“消失“了。

“快!“站在船头的韩山虎,紧握着双刀的手指关节都已发白,他发出愤怒的呼号命令说。

为了加快速度追上王守仁,韩山虎不得已把玄林队“分散成小队行进,放弃了压倒人数集结的优势。这一弱点此刻却正正被敌人以最大限度利用,产生对他最坏的后果。

然而事前他又怎么想得到,护卫王守仁的竟是这种等级的高手?

——明明我们才是突袭的一方啊…

这时黄保终于把快船完全对准要去的方向,全速往那激战的水域接近。

那混战中的三条船还没有完全停下来,仍在贴着交互碰撞打圏。清扫了第一条快船的那个双刃客却脚步灵巧如在平地,一个转身飞跃,又回到原来的渔船上。

另一条快船上余下的六个黑衣人,就连负责驾驶的也不再看顾船舵了,全体拿起弓箭朝着渔船射击。好几支箭钉在船身和船舱上,也有一支射穿了船舱侧的竹帘进入内里,但不知道有没有命中里面的人。

渔船后尾又有人影出现,再次挥动手臂!

那六名“玄林兵“中一人被闪光的暗器命中右肩锁骨,拿着未发的弓箭倒了下去。只见那钉在他身上的,是一枚小小的双刃飞剑!

趁着这个空隙,提着双刃的人又再飞出渔船,往这第二条快船降临。

几乎完全一样的事情,在这边再次发生。

这次韩山虎更接近,终于看清了那人是谁。

那一长一短的双剑,在船上纵横来回,每一次运行就带起血光和物体断裂声,力量、速度、准绳与气势都完美而均衡,没有半丝不必要的动作;用剑者明明是以一敌众,却予人像是独自舞剑的感觉。

韩山虎虽从未与此人见面,但从这长短双剑就确知是谁——他已听闻过韩天豹和其他同门形容这个人许多次。

“破门六剑“,青城派传人,燕横也是韩山虎念念不忘的仇人。

为了重振秘宗门——或者说,为了成为天下秘宗的掌门——韩山虎暂时把私仇搁下,来打另一场本不属于自己的战争。

然而上天似乎决心要给我复仇的机会啊,他想。能够一口气为宁王立功,同时报却董三桥师兄的血仇,韩山虎恨不得此刻拥有在水面上奔跑的奇能。

复仇心并未蒙蔽他的冷静判断:燕横的剑技,比他预想中似乎远为凌厉,甚至有深不见底的感觉。

——这几年他遇上了什么?…....

燕横今天是自从得到“雌雄龙虎剑谱“之后首次真正与敌人交战,旷日苦练中累积那跃跃欲试的血气,此刻都尽情发挥出来。

——始终只有真正的战斗,才能够测试出平日修练所得到底管不管用。

此刻他运使双剑,融会了这些年不断实战所得、“山螺“修行的领悟以及“雌雄龙虎剑谱“的启发,已成为完全属于自己的剑技,随心而发,顺势而行,眼前那几个急忙提起兵刃反击的“玄林兵“,于他简直犹如练剑的对象,每一击都是完美的压制。

然而在这极称心如意的一刻,燕横也要自我告诫:

——我不是在练剑,更不是为自己而打。是为了保护王大人,而且正守在这最后一关丨

一念及此,燕横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每一招以最直接、简单之法取敌——他知道还有不明数量和实力的敌人陆续追来,自己必得减省体力消耗。

韩山虎密切看着越渐接近的燕横每一记挥剑。即使燕横没有发挥全力,韩山虎也看出其剑法绝对不容易应付。

燕横的剑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船上再无半个站着的对手。他立在那快船上,染血的一双青城派至宝垂在左右身侧,面对着韩山虎快速驶来的船,调息戒备。

真正的敌人来了。

仅仅从韩山虎等人在船上的站姿,燕横就已判断出这一轮的敌手远在刚才那些人之上。

——他们看来有种熟悉的感觉…

此刻燕横所在的那条船,正好隔在渔船与韩山虎来船之之间,因此燕横决定不跃回渔船上,当先在此迎击。

韩山虎身后的任云飞、秦铁衣等五人,各自摆起刀剑架式准备接战。

燕横与韩山虎的距离已不足五丈。

韩山虎更强烈感受到燕横一夫当关散发的气势。他知道心里要作一个决定应该以击杀眼前仇敌为优先?还是选择先擒捕王守仁?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个困难的抉择:他早在离开沧州时就已做了决定。

“师弟,靠你们了。“

任云飞等五人都会意。

两丈半。

燕横与韩山虎都在注视着余下的距离。当中还要估算快船的航速。

终于,到了。

燕横的身躯从静极到跃动,几乎无先兆可寻,剎那间已人在半空,掣着“龙棘“与“虎辟“直往韩山虎的船跃来!

几乎在同时,任云飞等五个秘宗门人一起挥摔左手,暗藏在掌中的“三尖燕尾镖“,飞射向空中的燕横!

而只有极短促时差之后,韩山虎也举着双刀向前跃出!

燕横在半空中转腰斜身,闪过其中四枚飞镖,第五枚则以“虎辟“的宽刃挡去,同时身体向前飞踪的去势未变。

韩山虎紧接到来,在空中挥出右手银刀!

两人正要交接之际,燕横却不知从哪里再生出力量,右手“龙棘“长剑亦朝韩山虎急刺。

两刃相交,磨擦出激射的火花!

两条身影交错而过。

这一刻,燕横却已知道自己犯了错:太过冒进攻击,竟让对方一人越过自己的防线——而且是最强的一人!

同时仍在空中的韩山虎,则讶异于那“龙棘“黄金剑刃上所的劲力,竟是如此猛烈——韩山虎以为自己仗了后发的优势,加上有同门用飞镖干扰对方,可一举将燕横震落水里,但在兵刃交击间反而是自己的去势被撞得歪斜了,飞跃的力道也减弱,眼看无法到达对面的快船上。

燕横却去势仍强,直扑向前方那五个秘宗门人之间。

所犯的错失已无法挽回。他知道眼前只有一途:以最短时间挫败前面的敌人,再回去援救丨

心念一动,燕横的眼神变了。

剎那借助于“虎相“。

“雌雄龙虎剑“,舞动。

后头的韩山虎用尽平生本事,在空中挺身发力,硬是再前进了两尺,左足尖伸出仅仅踏住了船边。他以极灵巧的秘宗门“燕青迷步“功力,仅凭那一点点趾头的接触借力,将整个身躯移向前,终于成功着落在甲板!

同时燕横也到达了前面的船上,与第一柄秘宗门快刀交锋!

韩山虎在甲板上立定了步伐,稍作呼吸调息,趁着与目标渔船距离还没有拉远,再次奔跑并向船的另一侧跃出!

秘宗门总馆“内弟子“赵敖,在青城剑法下浴血,崩倒。

韩山虎张开握着双刀的两臂,人如飞鸟般越过江水上方,落向渔船的船尾。

一柄秘宗门长剑,几乎刺入燕横左眼,但在最后一刻被“虎辟“挡格住。同时燕横右手“龙棘“把另一边谢钧的握刀右手腕脉削开。

任云飞暴喝,展开“明堂快刀“的杀招,从中路攻向燕横。在这短短的交手间,他已知道己方与燕横在实力上的巨大差距。但他没有半丝退缩的念头,心里只知道要尽量挡着眼前这个可怕的双剑手,好让韩师兄能完成任务。

一切都是为了秘宗门的未来。

——把命交给我。

他们心里再次响起韩山虎的说话。就算在此丢掉生命,任云飞等人绝无半点悔恨。

韩山虎足尖才刚刚碰到渔船的甲板,一柄飞剑自船舱的阴暗处射出,正是他最难闪躲的一刻,也攻击他最难闪躲的胸口中央!

他的脸在这剎那产生一种奇特的变化:不像人类。

雷九谛所传绝艺,“神降“。

韩山虎以接近人体不可能的诡速,向左前方翻滚,躲过了那柄以崆峒派“送魂飞刃“手法掷来的飞剑,跪定在甲板后又马上弹跃向前,双刀开路窜进船舱丨

同时任云飞的快刀,在砍到燕横肩颈之前两寸处就无法前进。他瞥见挡着刀身的又是那柄古怪的宽刃短剑。任云飞实在无法想透,燕横是如何能够这么快又把“虎辟“带过来防御。

下一剎那,任云飞感到手中刀传来一股奇特的力量,并听见敌人发出一种古怪的啸音。

进入“虎相“的燕横把身体机能发挥至顶点,仅以单一柄左手短剑就发动出绝技“虎雷啸“,那全身集于一点的劲力非任云飞所能抗御,“虎辟“硬生生将秘宗门单刀的刀背压击在任云飞胸口,爆发出骨头破裂的异声,任云飞咯血同时整个人被撞飞出船外

燕横却绝未因为迅速击倒另一人而兴奋。他没有时间回头去看渔船那边的情况,只能专心面对余下的敌人。

韩山虎一进入船舱里,马上撤去“神降“状态,以免体力心神过度损耗。他定晴一看,只见船舱内只有二人,一个披着渔翁的蓑衣,正是他此行的猎物王守仁——“玄林队“里所有人都已熟记其面相画像。苦追了整整一天的目标就在跟前,韩山虎心头狂喜。

但他绝没想到,船舱里第二个人竟然更令他亢奋。

童静举着已出鞘的“迅蜂剑“,剑尖直指韩山虎的脸,双眉紧锁成一线,眼神里夹杂着恐惧与战意。

她最不想重遇的一个人。却在这种状况下相见。

“迅蜂剑“的幼细剑尖,无可压抑地在不住颤抖。

若是换作平日,遇上如此称意的景况,韩山虎还会说几句话刺激童静,观赏她像受惊小动物的模样。但现在韩山虎只想尽快结束一切外面他的同门正在浴血苦战,只有尽快擒住王守仁,才能威胁燕横投降。

他眼睛盯住童静,心中回想当年那次交手,几乎被童静以一块瓷片使出“追形截脉“重创手腕。韩山虎暗暗戒备她再甩这厉害的奇招,同时心神聚敛,再次准备进入“神降“。

这一刻童静感受到韩山虎“神降“时所散发的邪气,顿时回忆那时候她观看雷九谛练功的情况,当时的恐惧不安又再袭上心头,全身每一寸都冒出冷汗来。

另一边的王守仁反而比童静镇定。他也早把佩剑拔出在手,只是知道面对韩山虎这样的人物毫无用处。他感觉到童静的不稳情绪,看见她背影正在微微摇晃,于是沉声说:

“相信自己。“

此语唤醒了童静的武者魂魄。也令她想起跟师父练飞虹每天的锻炼。

——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的。

——可要是我死在这里,那一天就不会到来。

——既然如此,我就设法把那一天变成今天!

韩山虎的脸再次化为妖鬼,举刀上前。

同一剎那,童静的剑尖也停止了颤抖。

在韩山虎的邪气刺激之下,童静的神容也改变了。

——同样变得不像人。

已在“神降“境界的韩山虎,并未察觉这变异,吐出鬼嚎似的声息,右手银刀以当年几乎成功突袭八卦掌门尹英峰的高速,从上向童静斜劈下去!

童静则突然全身耸动。

从她左足五趾往上延伸至右肩,每一段关节都发出短促的劲力并全部加乘,直到她右臂自然地伸出时,所产生的力量和速度,令手与剑都化为一抹残影。

“迅蜂剑“发出惊人的尖鸣。

能够达到如此高度的协调和统合,绝不是她平常练习的“芒刺背“所致,而是一种更高境界的“借相“。

——是她前所未历的精神状态。

韩山虎的“神降“状态瞬间解除。

只因他发现,自己那以为必杀的刀招在半途就停止了。银刀脱手往上斜斜飞去,钉在船舱顶的木条上。

他细看右手。手腕内侧的筋脉被削断,鲜血从创口喷出,五指完全不受操控。虽然早有准备,竟然还是中了那招“追形截脉“。

不。不止是如此。韩山虎知道自己并非失手于对方的招式。

而是速度。那快到看不见的剑影。

他忽然回想起少年时刚入秘宗门后,曾经听师父讲解什么叫“快“。他记得那时雷九谛说过,武林里传说有一种绝快的攻击,人们用一个名字形容,叫“曜炫“…

这一刻韩山虎头脑一片迷乱。他彷佛隐隐看见雷九谛的影子就站在童静身后。他想起那天偷听到师父不惜一切要收童静为徒,并对童静的天赋给予远高于任何秘宗弟子的评价…

韩山虎无法接受这一切。他发出既悲哀又愤怒的鸣叫,这次举起左手刀。

仍在另一条船上的燕横,耳中听着远处渔船里的叫声,压抑着心里的焦急,终于把“龙棘“送进最后一个秘宗门敌人秦铁衣的咽喉。

秦铁衣临死却还是拼命用双手抓着插在自己喉咙上的“龙棘“,想尽最后一分力气阻延燕横。

换作平日,燕横必然禁不住对秦铁衣的意志深感钦佩,但此际他没有这个心情。将“龙棘“猛力拔出来后,燕横回身看那渔船。就在这时他听见“迅蜂剑“的第一次鸣音。

燕横一时被那剑鸣震住了。“迅蜂剑“因为特殊的刃身形状,幼小的剑尖会在战斗时颤震鸣响,燕横早就听惯了,但是这次“迅蜂剑“震鸣之尖锐与响亮,却是他前所未听的。

——阿静,你到底干了什么?….....

第二次鸣音又响起,惊醒了燕横。

就在他要起步跃过去另一条快船时,却见一条身影蹒跚地从渔船的船舱慢慢走出来,站在船尾,从姿态看状甚痛苦。

这剎那,燕横的心脏像停止了跳动。他害怕看见那是童静的身影。

——要是这样,我人生的一切都将再无意义。

这年来在水岩前寨生活的所有幸福感觉,此刻就像快要熄灭消失的风中烛火。

但是下一刻他看真了:那人是韩山虎。

金黄的阳光与水波映照下,可见韩山虎眉心处不断流下鲜血来。他再也无法站定,整个人在船边倒下,堕入江水之中。

韩山虎的尸体不一会又浮上水面来。他一双眼睛暴瞪着,似乎至死也不肯相信这个结局。血红色自他头颅四周的水面扩散,有如一幅凄烈的图画。

童静这时也从船舱走出来。她的姿态也比刚才韩山虎好不了多少,双膝都在发软,显然耗损了不少气力。她一向明澄的双眸此际一片茫然。只因她刚刚经历了一种从前没有想象过的体验——那体验像是短暂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一只手垂着沾血的“迅蜂剑“,另一只手捂着心胸。她看看水里的韩山虎,又眺视江河的一切,似乎无法判断眼前的东西是否真实。

燕横为了清出一条快船备用,把船上的尸身逐一抛下水中。这时他才有时间去端详死去的那些敌人。他虽与韩山虎等人素未谋面,但过去三次与秘宗门人激战,早就熟知他们的武功路数——这也是他能够迅速摆平任云飞四人的一个原因。

——秘宗门人竟然沦落至此,加入了宁王的叛军…

至于刚才跳入江中逃生的“玄林兵“,包括黄氏兄弟,早就往江岸游泳逃离,燕横亦无暇再去追杀他们。

就在燕横将船清理之后,却见大江北面那头远远骏来一条敌人用的快船。燕横顿时紧张起来。渔船的船夫早就驶近了过来,燕横跃上渔船,再次拔出“雌雄龙虎剑“。

童静也提剑与他并肩站着。燕横看过去,只见童静虽已恢复了不少元气,但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很是担心。

“静…到底刚才…“

“不要说!“童静猛地挥手摇头。此刻她最不想就是回忆刚才自己经历过什么状态。心灵失去控制是异常可怕的事情——不管那有多短暂。她极害怕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又会变成那样。她回想起雷九谛曾在她面前显露的那种痴态,心中就更惊慌。

燕横见她这样也就不敢追问。只是童静刚刚才独力把秘宗门的第一高手击杀了,这是非常惊人的事情。若是正常的童静,即使是犹有余悸,至少也会表现出些许兴奋。但现在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想到自己在“山螺“独自修行时经历过的狂态,是否也跟刚才童静体验的有点相似呢?…

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条快船已经渐渐接近了。

王守仁也从船舱走出来。他经过刚才的危险,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震撼。他看看眼前这对侠侣,心中只庆幸他们没有受到伤害。

“王大人,你还是…“燕横说。

“不。我也站在这里就好。“王守仁提着出鞘的佩剑,站到燕横另一侧,也在眺视来船。

燕横瞧瞧王守仁,看见他神容刚毅,似乎对眼前被追捕的危机,对未来艰苦的战斗,绝无半点惧怕。他想到当初在庐陵与王大人初相识之时,王大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挂碍。

“王大人,你觉得…“燕横渐渐把双剑提高戒备,视线不离那渐渐变大的帆影。“我们能打赢这场仗吗?“

“谁知道?“王守仁耸耸眉头说。“可是我相信一件事情。只为一己而战者,永远胜不了为别人而战的人。“

说完他微微一笑,伸出长剑指向那接近中的快船。

“不信你看看。“

燕横和童静也已看见了,松了大大一口气。

那正在慢下来的船上,只载着三个人。

用野太刀支撑着疲倦身体的虎玲兰站在船头,笑着向燕横他们挥手,肩头插着半支折断箭杆的练飞虹,则倚着船桅盘坐歇息;荆裂披着从敌人身上剥下的黑衣,仍在掌着船舵。

在王守仁他们三人眼中,没有比这更美丽的画面。

孟七河那已然血渍干涸的首级,以头发结挂在马鞍旁,不断来回摇晃。

然后马蹄在一座开阔的小山丘上停住了。

坐在马鞍上的巫纪洪,远远眺望那条快要停靠入临江城港口的小小快船,心里知道自己这次任务彻底失败了。

跟在他后面那百余骑“玄林队“战士,在夕阳映照下已是人困马疲。

而临江城内相信已得知宁王起兵的消息,早有组织民壮戒备。以这百骑“玄林队“正面进攻一个大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对方能脱离韩山虎的追杀,护卫中必有非凡高手。

高手是谁?巫纪洪心里已有答案。他只恨自己怎么没想到。

——还以为姓王的当大官,跟那几个已成朝廷通缉钦犯的家伙不可能再联系。

——还是太小看这个王伯安了。

巫纪洪拨转马首。在临行前他又回头看了那条船一眼。

“那么,以后在真正的战场上见面吧。“

在“破门六剑“护卫之下,王守仁直进临江城门,六人那股气势,即连守门的卫兵也不敢拦阻。

“请速往通传知府大人来见。“王守仁经过时如此吩咐,又命另一名卫兵带他们往衙门去,却绝口不提自己身分。卫兵虽不知道此人是谁,却为其气度所慑,竟没再多问半句,就依言而行。

练飞虹已把肩上箭矢拔去,略作处理包扎,受伤令他身体更感疲累,脸上却甚是兴奋。他已许久没有作战,刚才江上的船战他与荆裂、虎玲兰三人一口气杀伤了对方廿余人,吓得余下的船队溃散逃命,飞虹先生单是用弓箭和飞刀就射杀了其中五个。再次证明自己仍然能够战斗,练飞虹心里充溢着成就感。

但同时童静那古怪的状态令他十分担心。在燕横提点之下,练飞虹没有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从韩山虎额上的剑伤,他已断定那是童静的剑所刺。

到底是什么事?…她跟燕横二人合击才杀掉这家伙的吧?难道…?

“破门六剑“每个都刚刚杀人不久,浑身上下散发着未消的杀气,又各带着凶厉的兵刃,在临江城街上甚为瞩目。城内百姓本就因为传扬着南昌宁王造反的消息而陷于恐慌,六人所过之处,途人都远远走避。

走到衙门前面,有近百名民勇保甲聚集,当中还有数名官员,包括临江知府戴德孺。

戴德孺仍在责骂来通传的卫兵,此_一见来者是谁,脸上失却了血色,走上前去迎接。

“王大人!你竟然还没…“

“我没有死。“王守仁与戴德孺同省为官,早就相识,着他免去礼节。“不过也真凶险。“

“是南赣巡抚王阳明!“其中一个保甲听出来的是谁,不禁脱口而出,却马上自知失礼,伸手捂着自己嘴巴。

王守仁却朝他微笑:“是的。是我。“

众人马上哄动起来。王守仁年前火速剿灭南赣一带的强横匪盗,用兵如神,江西境内无人不知。

“这就有救了!“有的人不禁兴奋高呼。宁王兵势强大,南昌邻近各城皆危在旦夕,临江也是人心惶惶,现在王守仁到来,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王都堂…“戴德孺向王守仁说:“请问大人带了多少兵来临江?“

王守仁左右指一指身边的“破门六剑“。

“就这五人。“

戴德孺瞪着眼睛,瞳孔里闪出绝望。其余人也马上静了下来。

这时衙门东侧有大群人从街上接近,“破门六剑“及众保甲壮丁马上生起戒备。童静与燕横各把握住腰间剑柄,向那骚动的方向张望,却看见当先一张熟识的脸,不是谁人,正是临江第一大武馆阮氏无极门的馆主阮韶雄,后面跟来的数十人全是他弟子。

阮韶雄上前来说:“我弟子说在街上看见你们进城了,果真!“他马上与燕横、童静行礼,皆因二人曾对他有恩情。他与无极门弟子先前在湘潭时亦曾与荆裂等几个见面,“破门六剑“入侵宁王府一役里,无极门弟子更在打探情报上帮了大忙。众人相见甚欢,气氛一时又热闹起来。

阮韶雄握着燕横的手,情真意切地说:“少侠此来,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与弟子不管刀山火海,听任差遣丨“

“前辈太言重了…“燕横不好意思地说:“这次…不是我们的事,而是…“他转头瞧向王守仁。两人相视点点头。

“…是天下人“

王守仁看着燕横与阮韶雄,轻拍戴德孺肩头。

“你看,这不是多添兵了吗?“

戴德孺回头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却仰首看着火红色的黄昏天空。

“我们的军队一定会多起来。“王守仁那反映着天色的眼睛甚是澄澈。

“站在正义一方的人,是不会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