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黑色的风暴,沿着赣江东岸以惊人的气势卷过,不断朝北方而行。

岸边一个老渔夫也因这股风暴的惊吓而跌落水里。他浮起来仰头往岸上张望,这才看清那并非什么自然的风,乃是逾百名穿着黑色披风的骑士滚滚驰过,杀气腾腾。

这马队最前头其中一人,鞍上的身影格外高大,座下也是一匹精挑壮马,那骑士的头高于所有人之上,就像一座高速前进中的瞭望塔。但此人策骑身手甚是了得,绝不因为人高身壮就落于同伴之后。

那自然就是波龙术王、宁王府“雷鹫偏将军“巫纪洪。他那颗秃头包裹着黑巾,口鼻亦蒙上阻隔沙尘的黑脸巾,只露出圆滚滚的巨大眼睛,一直在眺视前方赣江水面上的状况。

在他前后同行的部下多达二百余人,与他一样全黑打扮,衣衫各处用布条束绑以利行动和战斗,身上和鞍旁带满了兵刃弓箭,还有各种军队器械。众骑士的一双双眼睛,闪着同样强烈的杀意凶光,就如一群集体出动猎食的黑毛恶狼。只要看他们骑马的动作,即知不是一般寻常兵卒匪贼,全都受过严格调练。

他们刚刚离开了丰城县界,沿着河岸追寻王守仁所乘官船的踪迹。

另外还有一支同样衣服装备的分队,则由秘宗门人韩山虎率领,亦多一百八十余人,他们寄下了座骑,乘船渡江到了对面西岸,从北南下而来,两队即将会合,以确保没有走漏了目标的官船。

他们这四百人的“玄林队“,天未全亮即从南昌出发,赶来截杀正在北上途中的王守仁。

巫纪洪目中透着一股异样的热力,对即将到手的猎物充满期待。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当日狼狈败走青原山、失去所有术王众“人马的屈辱,当时全因为王守仁召集兵力及指挥作战,“破门六剑“才可能强攻清莲寺“并且打倒他。在巫纪洪心里,对王守仁的痛恨绝不下于对荆裂。

在宁王府临宣布起事之前,李士实却发现王守仁缺席寿宴,心中极之不安。然而起兵之事不可因此就延期。于是在稳住了南昌的形势,并且处置了各个官员之后,李士实马上就奏请宁王——不,已经是皇帝陛下——追杀王守仁。

朱宸濠当时就下令冯十七领一支王府护卫前往执行,但李士实断然反对,认为必得派出更精锐的部队。

“王伯安绝非寻常人。要是给他走脱,将成陛下王业的心腹大患。此事不可轻率。“

巫纪洪当时听了也就自行请缨,率领“玄林队“出动追击。

朱宸濠却在颁令给巫纪洪之时特别吩咐:“王伯安乃是不世之才,此前他虽拒绝朕的招抚,但如今形势已变,朕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巫将军请尽可能生擒他回南昌。“

此刻巫纪洪全速策骑着,脸巾之下的嘴巴在冷笑。

——没问题,我就将这家伙抓给你。

巫纪洪深知王守仁当年既敢冒着绝大凶险率领庐陵百姓与他对抗,今日又怎会为了保命而参与叛乱?其时王守仁必断然拒绝,巫纪洪就会请求朱宸濠将之交给他处置…一想到能够将仇敌任意折磨再慢慢诛杀,巫纪洪亢奋得全身都冒起鸡皮疙瘩。

他所带这支四百人“玄林队“,当中三成以上都是附近各地来投宁王府的武者,是巫纪洪与商承羽、李君元及颜清桐这些年来从武林召集所得的,其余的队员则从匪盗游民中精挑身壮力雄者加以训练而成。

原来这数年里,投身宁王府的武林中人为数甚多,他们习惯以武艺较量排辈,当然不会受闵廿四、凌十一这些江湖剧盗出身的将领指挥,难以编入一般的王府护卫水陆军队里。能够令他们心悦诚服甘受驱策的,就只有商承羽、巫纪洪和卫东琉这等高手。于是朱宸濠特别整编出三支以武者为骨干的特别战队,并在姚莲舟加盟之后再增编为五支,分别是商承羽指挥的“铁山队“,是朱宸濠本阵的近卫;这一支“玄林队“,以巫纪洪为首,韩山虎辅助,专责埋伏暗杀,锡晓岩所领一支“雷火队“,则是准备作攻城战的强力突击队伍,卫东琉率领“血风队“,负责野战时游击干扰及偷袭敌后,最后是“青翼队“,由“凤翔上将军“姚莲舟统率,是随机应变、援助以上各队的全能战力。

由于出发之时巫纪洪仍未确定王守仁到底是走水路还是陆路来南昌,故此与韩山虎分兵两支,由他负责侦察陆上各道路,韩山虎则沿赣江而下打探。

韩山虎虽然来投宁王府才几个月,巫纪洪却与他颇合得来,跟他共同率领“玄林队“从未发生不和。这一方面是因为韩山虎确有领军之才,很快就获得队伍中其他门派武人的信服,二是韩山虎此人野心很大,而且毫不掩饰。

我只是暂时跟你共同率领这队伍。“韩山虎一开始就跟巫纪洪明言:“一年之内,我要有自己的亲兵。“

巫纪洪平生最讨厌也最戒惧的,就是像王守仁、姚莲舟和“破门六剑“这类人,他们可以为了某种东西放弃自己的私欲——而越是缺乏欲望的人,在波龙术王眼中就越难控制,越难猜测他的行为。韩山虎这种人则令巫纪洪很安心。他甚至有点像从前“术王众“里那几名“护旗“,只是武功要更强一些——巫纪洪估计韩山虎的造诣应稍胜被软禁时的霍瑶花。

两支“玄林队“各自从两方捜索打听。巫纪洪的部队旋风般经过各主要道路关口,却是一无所获,于是决定转向西走,也加入查探水路,结果到达丰城县境内,就从几个惊恐的渔民口中得知,王守仁的官船,曾在此经过,沿着赣江北上。

巫纪洪心头狂喜,派最快的骑者去通知韩山虎在前头埋伏阻截,自己则带兵沿江追赶。

——也许姓王的因为自知迟到了,一直赶路没有泊岸,并未得知王府已经叛变起兵的消息,所以仍向着南昌行进吗?…

再奔驰了一段路,巫纪洪忽然收紧眼目,伸手下令骑队停下来。

二百余骑士从全速中放慢蹄步,走出了十几丈方能全部停止。巫纪洪踩着马蹬,在鞍上站起来,眺视江河的前头远处。

他看见一点帆影,比沿途见过的其他船都要大。桅顶飘扬着旗帜。

身边几个眼力较强的部下亦看见了,与巫纪洪相视点点头。

——必然就是王守仁的官船丨

“别追太快。我们只吊着,不要给对方看见。“巫纪洪兴奋地握着马缰说:“等他们进入友军的埋伏,才再夹击。别给他们有任何乘乱逃走的机会!“

“玄林队“所受的训练远超其他寻常王府护卫,此刻配合无间,只以半速在岸上前进,与那条官船保持着距离。

只见前面的江道两岸地形特殊,其中西面的江岸乃是一片山岩,在水面映出大大的倒影,岩顶更突出于江水上方,微微像半座拱顶建筑。

巫纪洪看见这地势,就知道必是韩山虎选定的会合夹杀之地。他准备下令骑队随时加速前进。

飘着南赣巡抚幡旗的大船在将要到达那片山岩之前,百数十条黑影同时自岩石上现身,各提着弓弩向江中的官船瞄准。

“停下丨“一把洪浑的声音响起,在岩壁间回荡。

那官船太大,难以实时加速冲过这弓矢伏击,若不想被射成一头水里刺蜻,就只得投降。果然船夫听了惊慌地解开缆索,令大帆坠下来,官船随即减慢了速度。发出喝令的韩山虎人在那山岩半腰,这时突然向前奔跑,跃出了岩石外他双手握着一根绳索,上头缚着山岩顶上的粗壮树木,整个人乘势往江中飞荡而去!

另外有三条黑影也以同一方法从岩石荡出,正是韩山虎的师弟任云飞、欧阳敬和秦铁衣等几个秘宗门人!

只见韩山虎荡到最低处时,双足几乎触及江水,身躯随又往上升高。乘着这荡势,韩山虎放开绳索,整个人轻巧而准确地着落在官船甲板上!

其余三个秘宗门好手也逐一登上甲板。在岩壁上观看这一幕的“玄林队“成员,尤其是武林出身的,心里都大为惊叹。沧州秘宗门的轻功身法,已经闻名已久,今日才第一次亲眼目睹,原来果真如此神妙丨

韩山虎四人迅速拔出刀剑,制住甲板上五名船夫,并将他们统统赶到船头,先确保了大船无法再行驶。四人继而结成阵势,迎向前头的船舱出口。

韩山虎神色极是凝重。他在出发前就已决心要亲手生擒王守仁——若能立得此大功,必更得朱宸濠的重视。

“王大人不必惊慌。“韩山虎向那舱门高声说:“在下此来并非要伤害大人。只是陛下要请王大人谈几句话,派在下来护送大人去南昌。“

然而船里没有任何答复。

也没有出现半个人影。

韩山虎此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头看着其中一名船夫。

“想活命就不要隐瞒。“

那船夫猛地点头。

“他们早就换了船。“他声音颤抖地说。

岸边的巫纪洪在急驰间,忽然听见前头那船上传来韩山虎吹响的号哨声。那个号哨是宁王府工匠所造,有种特殊的尖锐音色,不会在战阵中被马蹄声、人声或战鼓声盖过。

一听见那哨音,巫纪洪再次下令骑队急停。他拨转马首,眺视自己刚经过的江河。上面有许多往来的帆影。

“被骗了…“巫纪洪的声线有如在念什么恶毒的咒语,那股狠意令身边部下也心寒。

韩山虎吹出这哨音的节奏,代表“目标不在“。巫纪洪听后,马上就想到王守仁用了什么计策。他早已换乘寻常的小船,往南逃走。

——也就是说,王守仁刚才就从巫纪洪所经的河道溜走了

巫纪洪心里仔细盘算:他带着二百余骑士在江岸奔行,江中所有船上的人都看得见,假如当中有王守仁,就马上知道自己已然突破了捜索网。这时王守仁有两个选择继续藏身混在江船之间向南逃逸,或是在任何一处登岸,改走陆路。

两个都有可能。也就是说巫纪洪不可放弃水、陆任何一路。

巫纪洪果断做了决策,下令一名“玄林队“的统领带一百人往前面与韩山虎会合。

“传令给韩山虎。“巫纪洪一字一句说,眼睛直盯着那统领,确保他记得清清楚楚:“着他分一支兵,在对岸向南捜索,看看有没有对方登岸逃走的踪迹,他与你们则马上征集附近的快船,往水路向南追赶,寻找敌人所藏身的小船,我在这边河岸搜寻陆路的敌踪。叫他绝对不可放松!“

那统领诚惶诚恐地领命,也就带着巫纪洪拨给他的百骑往前而去。

巫纪洪仰头看看天色。大概还有两个时辰不够就要转暗。天一黑起来,王守仁逃遁的机会就更增。

——来得及的。风向虽已转变,乘船南行仍未能太快,即使偷偷上岸走陆路,仓率间对方不可能立时找到马匹,徒步脚程有限,跑步不过我们的马匹。

在今天,我就要将庐陵的帐一次过清算。

孟七河那一身衣袍都沾满了泥污,被尖石与树枝勾得到处破烂,要不是手里还提着那柄八卦门大刀,看起来就像个旅途遇险的秀才书生。

他与两个手下民兵,不断往野林的深处走着。三人都被汗水湿透了全身,却只是咬着牙默默地全速走着。双腿和肺腑在向他们发出抗议。他们早就习惯了无视这种苦楚。

三人都是曾在横水和桶冈攀山涉水奇袭贼寨的功臣,那时走过的险道比这里崎岖十倍不止。此刻他们反而嫌这树林长得不够茂密——否则就能够把后头骑马的敌人拖得更慢。

只是真实的战争不由你选择在什么环境作战,只有用意志和智慧克服一切——身为剿匪老兵的他们,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孟七河已然把长袍下襬卷到腰间再用布带束紧,否则走得更慢。这套衣冠是属于王守仁的。在脱离官船之前,参随们从王大人的行李中找出四套替换衣服,各由一名民兵穿上,再在亡命中分头逃走,以尽量扩大敌人需要搜捕的范围和方向。

王守仁一行人中,“破门六剑“五人不算,余下三十多人,只有廿几个是有战斗力的民兵,其余是大人的随从。他们估计宁王府派来的追杀团,阵容定必不小,其中更肯定有高手在,以这样的护卫人数要正面对抗,即使有荆裂等人在亦胜算甚低,唯有化整为零,尽力干扰对方,王大人逃生的机会方才最大。

孟七河等民兵和参随在下船与王守仁分别之时,已经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任务。众人却都不约而同避看王大人最后一眼——他们不想瞧见王大人痛苦的目光。

——因为他们都知道,王守仁求生绝不是为了自己。

孟七河在乘渔船登岸时原本有一行九人。他们故意在河岸留下登陆的痕迹,然后尽量往难走的地形深入。为了增添对方搜捕的困难,九人在半途又再分开逃遁,最后就变成只有三人。有好几次,孟七河听闻远处传来同伴的惨叫声。他只与同行者的部下互相看了一眼,又无言继续这死亡的旅程。

孟七河抬头看看天空。从枝叶之间可见,天色仍是一片青蓝。

——快些入黑吧…

他从来没有这般怨恨太阳。

这时树林外头的远方,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孟七河与两个民兵停下来,互相看着。

——是最后了。

三人没有说一个字,心灵却互相了解。

——珍重。假如无法活下去,来生我们再并肩作战。

三人各自往不同方向奔跑。

孟七河一边走着,一边开始脱下身上的衣冠。已经没必要再穿这伪装了。

当他脱光上身同时,听见左后方隐约传来一记悲鸣。他没有慢下来,只斜背着大刀腾出左手来,从腰袋中掏出一个竹筒把塞子拔开,将一堆混着暗绿与褐色的浆状物倾倒在掌心,正是他家传用以掩藏形迹的树浆。

孟七河一边走着,一边把树浆涂在头脸及身上。就像变戏法一样,他的身体渐渐与树林融成一体。

后面的马蹄声换成了许多人的脚步声,正直线往孟七河这边跑来。孟七河知道已到界限,找到一丛茂密的矮树,就跃进其中蹲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多。

孟七河努力调整着气息,以免被搜捕者察觉,同时解下背上大刀,缓缓逐寸拔出来,每出鞘少许,他就用左手将树浆抹上刀身,遮掩钢铁的光芒。

从高处树叶间透射而下的阳光,反射到无数兵刃上,有的光芒映进了孟七河瞳孔里。

他咬着下唇,身体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半点恐惧的颤震。

半年之前王守仁曾想保荐孟七河去担任正式的军职。以孟七河在南赣剿匪的功绩,这绝不是什么难事。但当时仍在养伤的他断然拒绝了,决意要留在王大人身边。他才不想当什么官。要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就只有留在这里——孟七河当时如此坚信。而直至此刻,他也没有后悔。

敌人交谈的声音更清晰了。包围网正向着孟七河收紧。

他已经透过树丛,看见一条条黑衣的身影。

——八卦门的绝技,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孟七河那矮小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冲出来,一个踏步身体就急激旋转,带动那柄涂成墨绿色的长刀横挥而出!

两名“玄林队“士兵猝不及防,髋侧和大腿各被同一刀扫过,惨叫着仆倒!

孟七河这“夜战老八刀“一经展开,就如浪潮不断,刀势刚尽,他足步立时圏转,又带动大刀反方向运行,刀锋夹带着猛裂破风之声再次挥出!

又有一名黑衣的玄林兵“被那刀刃割到,右臂划开一道鲜血淋满的破口,吃痛间手中兵刃立时堕地。

孟七河这“老八刀“尽量以最快速度攻击最大范围,并未理会准绳,不求命中敌人要害。这是他近年来在战场上磨练出的刀法,此刻正好派上用场——被斩伤的人越多,对方越要花人手照料,伤敌比杀敌更能拖住敌人的脚步。

只见人矮身短的孟七河运用起那柄大刀,令人错觉就像身体被刀带着走一样,事实却是他利用八卦门的精妙步法,控制那长长的刀锋来回翻转,人与刀像合成一件不断奔窜的武器,众多围捕者一时难樱其锋,只能惊呼躲避。

孟七河把平生所学发挥至尽,心中没有任何杂念,只回想着当年在山寨时王守仁向他说过的话:

“我要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我办到了吗?

当第八个“玄林兵“受伤倒下同时,气力耗尽的孟七河终于慢了下来。

他听见后头传来一记轻得不能再轻的跃起足音。还有破风锐音。孟七河来不及回身。

武当派的长剑,把孟七河砍得身首分离。

巫纪洪高高站在他仍紧握大刀的无头尸身前,凝视那扩散的血洼。

孟七河的头颅骨碌碌滚到十几步外。直到停下后,巫纪洪才缓缓上前,踏住那具首级,仔细察看那脸相,认出是曾经攻打“清莲寺“的其中一个王守仁手下。

“第一个。“

巫纪洪眼里闪现出复仇的快意,喃喃自语地说。

卷十七 风卷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