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暖的江风吹拂下,听着船身破浪的节奏,童静差点就堕进梦乡。

她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吐纳了几口气息,脑袋回复清醒。她看看旁边不禁微笑,只见飞虹先生蜷伏在甲板上正在呼呼大睡。

童静提起“迅蜂剑“步出船舱外。六月的猛烈阳光洒落脸上,她只感舒服极了。身躯随着船行微微摇晃。对于岷江帮主之女童大小姐来说,这是熟悉不过的感觉,蓦然令她怀想起四川家乡。

——很久没有乘船了…

还记得六年前与燕横、荆裂初相识时,大家过了一段极愉快的船上日子。那也是她第一次离开父亲独立的时候。此后每次乘船,甚至每次站在江河边上,她都会回忆起那种快乐。

“你一个人在笑什么?“

童静回头,看见盘坐在船尾一角的燕横,手里正用小刀雕刻着一块木头。

燕横停下手来,用小刀指着童静:“别忘记,我们这次不是去玩。“

童静指指他手中那木块:“你自己还不是在玩?这次雕的是什么玩意?“

燕横把木头收到背后:“哼,才不告诉你!“

两人争了一轮,燕横最后才屈服,把木头给了童静。她仔细看,原来是一条未完成的小船。

他们住在那水岩前寨已经一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出外远行,心情甚是舒畅。

那大船顺着风,正沿赣江北上,从赣州出发至今已有六天。

两人沿着船舷往船首方向走去,途中与几个船夫及随从打过招呼。在他们上方高处,代表南赣巡抚的官府旗帜在桅杆上猎猎飞扬。

船头上站着好几个身影。一人在最前迎风而立,那撑着长衣的痩削身躯站得挺直,长须在江风中舞动,正是阳明先生王守仁。在他左右的是荆裂与孟七河,还有几名随行的民兵及侍从。

王守仁凝视着船首前方的达饭江水。在明媚阳光之下,他的心情却无法放开。因他知道,这条船正带着他不断接近那乌云密布之地。

已跟随王大人好一段日子的孟七河,感受到其心情,默然不语。另一边的荆裂,

一头鬈发以布巾包裹着,脸上如往常般气息充沛。新婚的他更添了稳重自信,神气蓬发。

燕横和童静上前与众人问好。

“我们快要靠岸了吗?“童静问孟七河。

他点点头:“前面不远就是丰城县。我们可以停泊休息。“

孟七河旁边一个民兵说:“到得丰城,距离南昌就只有一百里左右了…“

一听这话,王守仁的眉头锁得更紧。

童静见了,向王守仁说:“大人,有我们『破门六剑』照应,你不必过虑啊。“王守仁苦笑:“不。你们答应过,到了南昌只留在船上,不得登岸。“

王守仁此番出赣州,原是受朝廷命令,前往福州戡乱。话说福州三卫,有名为进贵的军官聚众哗变,兵部尚书王琼遂奏请朝廷,向王守仁颁下敕书及领兵的旗牌,前赴平定乱事。

王守仁出发之日乃六月初九,正巧六月十四日乃是宁王朱宸濠生辰,按常例江西省内主要官吏都得去贺寿,王守仁虽领了王命出征,但从南赣沿水路往福州,北上时必经南昌,也就更无从推托。

南昌城这凶险之地,王守仁绝不想踏足。在那里唯一能令他高兴的事,就只有再与上司江西巡抚孙燧见面。他与孙燧先后都是由王琼安排来江西对抗宁王府,二人皆能干耿直,难得更是浙江余姚同乡,甚为投缘。

这段日子他一直为孙燧在担心。他知道孙燧不停向朝廷上表,告发宁王谋反之意,但一次接一次石沉大海,定是被宁王所收买的奸臣拦截了。

上奏无用,孙燧与王守仁更无别法。对方是朱姓亲王,他们不可能像对付一般匪贼般先发制人。余下就只有戒备和等待——等待宁王发动。

——但恐怕那时候会太迟…

相比天天与虎为邻的孙燧,王守仁留在南面的赣州总算安全得多。王守仁日夕都在担心孙大人的安危。

“当上江西巡抚,我心里已然预备把命豁出去。“二人最后一次在南昌分别时孙灿曾说:“但王大人你跟我不一样。你一定要活着。“

“破门六剑“得知王守仁要往福州戡乱,自动请缨随同照应,一则是五人安逸太久希望活动一下身手,二是预防途中有人加害王大人。他们最初以为王大人会辞谢,谁知王守仁一口就答应了。

——看来王大人也感应到,今日形势比往昔更紧张…

王守仁这直觉并非全无根据,福州三卫的乱事其实并不严重,正常来说没必要特意召远在赣州的王守仁前往敉平。王守仁相信这是兵部尚书刻意安排。

——王琼大人的用意,是给我拿着兵权。

(当朝的地方官吏并无自行动用屯驻军的权力,只有出事时由朝廷颁下行军的旗牌,事后也要归还。)

王守仁并未猜错。原来王琼在京师与江彬颇有交情,得知江彬一直都在搜集政敌钱宁与宁王勾结谋叛的罪证,可能于短期内就有所行动。这若是事实,江西生变的可能即大增,王琼于是布了这一着,让王守仁得到能动兵的敕印旗牌。

王守仁既打出戡乱的旗帜,这次出行自然带着一支亲随民兵,虽然只有三十人,“破门六剑“要混在其中掩饰身分也不困难。但是荆裂等人此前曾经大闹宁王府,在南昌一站实在不宜随行露面,因此王守仁要求他们答应,到了南昌时只可留在官船上。“王大人,我那次没有进宁王府,可以伪装跟着你入城啊。“燕横这时说。

王守仁摇摇头“我听说那宁王府的李君元,曾经在九江城招揽过你们。此人有交际手腕,对相貌定然过目不忘,我进宁王府多会遇上他,你不可冒这险。“

他苦笑一下,又说:“宁王若有心在府里擒杀我,就算有燕侠士的惊世神剑,恐怕也不可能救我脱难。反正我这趟贺寿已经迟了,错过了众官的宴会,在王府也不会留太久。你们不必忧心。“

王守仁为了预备戡乱,比原应出发贺寿的日子晚了离开赣州,本就时间紧迫,中途走到吉安府才发觉,参随在出门时竟误把大人的官印遗留在府邸,实时派人回去取,同时也放慢了行速,结果官船到今天六月十五日还没抵达南昌,宁王寿宴早在昨日已举行过了。

“王大人其实自己故意收起了官印,不想留在宁王府那种地方喝一整天的酒是吧?“童静开玩笑说。众人也都笑起来了。

王守仁只觉与“破门六剑“这干豪杰共处,是一大称意快事。

“兰姊她在哪里?“童静这时问。

“她有点不适,在船舱里休息。“荆裂说。“这几天偶尔就是这样。“

“可是荆兄你新婚后可是精神勃发啊。“孟七河促狭地说。众人哄笑当场。

唯有童静听不明白他这笑话的意思,看着这些大男人笑起来很是纳闷。

水浪声与笑声暂时掩盖了一行人的忧虑。

官船到得丰城县的河岸前慢了下来,最后在黄土脑的璋头对开停下。王守仁的参随及护卫率先乘小舟从大船渡水上岸,向当地知县通报右佥都御史、南赣巡抚王守仁驾临,在岸上守卫并准备轿伞。

“破门六剑“五人早就准备好登岸。练飞虹是甘肃人,最不习惯乘船,这几天来吐了好几回,经常昏昏欲睡,直至终可上岸才精神起来,将各样武装佩上,手中拿着竹笠与鞭杆,预准登上小舟。

“兰姊,你还好吧?“童静看见虎玲兰随同荆裂从船舱出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就是肚子有点胀。“虎玲兰说。“不过现在胃口又回来了。待会你可要多点几个菜啊。“

童静拍拍自己胸口“点菜嘛,包在我身上“她心里有点奇怪:虎玲兰在海岛出生,又曾乘勘合船远渡重洋来到中土,何以在这小小的赣江乘船也会适应不了?…

“破门六剑“众人都把兵器带好,各自穿成寻常民兵壮勇的打扮,女的则蒙着头纱脸巾,以免受人注目,也就陪同王守仁上了小船登岸。

只见一到岸边,孟七河站在江前相迎,一脸忧心。

“大人…似乎有点不寻常。“孟七河说。他已经把平日斜背在后的大刀提在手里,随时准备拔出。“我已吩咐众人小心戒备。“

王守仁一手把着腰间佩剑,踏上陆地,看见那埠头四周聚集着不少百姓,老幼男女皆有,各自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事,似乎正在等待登船。王守仁扫视过去,只见一个个神色焦虑,好像恨不得快快离开。

距离这埠头只有半里的内陆处,就是丰城县城的所在。王守仁排开众人上前眺望县城方向,“破门六剑“亦紧随拱卫着,时刻留意埠头四周是否混杂有可疑之人。

只见远方的丰城,那东南方城门不停有人马与车子走出来,城门外的道路亦有鱼贯而行的影子。

“他们…在离开。“燕横看了一会后说。

“不是『离开』。“练飞虹的眼目虽早已不如从前驰骋西域高原时般锐利,但仍马土判断出是什么状况:“是逃亡。“

荆裂同意点点头。

强烈的不祥感觉,笼罩在王守仁头上。

这时一支人马从丰城向这边直奔而至。荆裂他们马上提高警备,手掌都按着兵刃。直至那人马走近了,他们认出前头徒步奔跑领路者包括有王守仁的两名参随,这才稍为宽心。

骑马者只有一人,身穿正式官服,身材略胖,并非什么了得的骑士。人马一抵达王守仁前方,那人即在随从扶持下爬下马鞍,急急上前向王守仁行礼。下官丰城知县顾泌,拜见王都堂!“

王守仁脸色如铁,眉头重锁。

他心里已有了准备,但还是得问个明白。

“丰城出了何事?“

“出事的是:省城。“顾泌额上汗水沿两鬓不住流下来,他的声音有如痛苦呻吟。

“本县今早接得快报:宁王已反。“

就在王守仁与“破门六剑“抵达丰城的两天前,六月十三日深夜,南昌宁王府笼罩在一股诡异的气氛之中。

那夜南昌城民实在难以入眠。宁王府上空整夜亮如白昼,王府围墙内外全都张灯结彩,不断传来乐曲与喧闹声。四周的大门不停有大群人出入,全都是驻守本城的宁王护卫,他们轮番入内领取赏赐的银钱,再回到王府外围的宿舍享用丰富酒食。也有人得了赏钱就急不及待去寻欢玩乐,喧哗着穿过大街小巷,整座城都不得安宁。

这夜乃是宁王朱宸濠诞辰前夕,王爷已急不及待设宴预祝,又借机犒赏护卫将士,以提高众人士气。

江西各地重要官员这天亦已云集南昌,明早天明即将入府为王爷贺寿,其时又会有另一番热闹。

然而这夜王府内里深处,却出现令人难解的状况。

那主殿的宴会厅里,摆满了醇酒美食,伶人在不停奏乐歌舞,然而主座之上,却是空空如也——宁王久久仍未见人。

不止如此,原本已在厅中的重臣如李士实父子、刘养正、几名护卫将领及王爷亲属家人,全都各自离席而去,只有其他位阶校低的军官及谋士坐在原位。

他们都知道这夜必有突发事情,但谁也不敢离席,也没有人够胆叫伶人停止歌乐舞蹈。他们无心看那歌舞,浅浅呼着酒,互相对看,并未多口交谈。

同时卫东琉与锡晓岩,各自都匆匆回去“龙骑上将邸“及“凤翔上将邸“,点起自己旗下精锐护卫数十人,带齐刀斧兵刃,前往“武德校殿“。当然他们都是各按商承羽和姚莲舟的吩咐行事。

朱宸濠正在那武德校殿“中央。只见他独自一人站在校场上,华丽长袍的下身前襬卷了起来,掖在镶着宝玉的腰带上,双手提着一柄黄金护锷的战刀,朝着面前空气一记接一记地全力砍斩,似要把积存在胸中的闷气都发泄出来。戴着金丝冠的额角流着汗水。

宁王眼目中充满了苦闷,似乎面前满布看不见的荆棘,斩之不尽。

李士实父子、刘养正、闵廿四、凌十一、吴十三,占卜术士李自然,还有宁王世子、宗弟朱宸潼与几个早已依附的宁王宗室,也全集合在“龙虎校厅“之内,但只敢站在一旁,无人敢请宁王停止。

这时商承羽和姚莲舟,亦从不同的厅门先后进来,各自带着巫纪洪与叶辰渊。此刻的姚莲舟与往日不一样,穿着一身绣了飞凤暗纹的青色武服,“单背剑“挂在腰侧,再不似从前那孤傲的武当掌门,确有一派武将的气度。商承羽见了,心里再不情愿还是暗暗喝了个采。

一身黑衣背着剑的叶辰渊则一如往昔,就像随在姚莲舟身边的虚影。

商、姚二人都在看着宁王舞刀。在他们眼中,朱宸濠的刀法身姿当然完全不入流。但那并不重要——当一个王者也要亲自提刀砍杀时,那已然到了绝路。

重要的是他向空中砍斩,有否表现出称王的意志和决心。

他们看见的,却是刀锋里暗藏的犹豫。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知道对方也看出来了。

这时宁王终于把刀垂下,刀尖落在脚边的沙土上。

满脸是汗的朱宸濠,扫视群臣。

我布在京师的密探刚刚快马回来报信:朱厚照那小子已派来三个特使,向本王颁旨训诫。“

宁王众谋臣宗室虽然已听闻此事,但再听王爷正式说一次,还是不禁紧张起来。——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

“他们说,此事乃江彬那家伙作怪。“朱宸濠说时恨得咬牙切齿。

就如兵部尚书王琼所预知,江彬在最要紧的关头向钱宁出手了。

钱宁要诱使皇帝用“异色龙笺“变相封宁王为监国的阴谋,江彬早就透过安插在钱宁身边的内应得知。他日皇位若真的由宁王世子继承,将对江彬大大不利,他当然绝不许可此事成真。

为此江彬找了大太监张永合作。统领皇家禁军的张永,因为攻伐武当一仗折损严重,早就对促成此战的钱宁甚为痛恨,而张永亦对宁王谋反危及大明江山甚感忧心,与江彬一说即合。

江彬等待钱宁在皇帝面前多次盛赞宁王仁德之后,才发动突袭:他指使御史萧淮上呈奏疏,力数宁王种种不轨恶行,包括私造军械火器、以护卫名义蓄养大量盗贼响马、侵吞南昌一带民产土地、营私结党、在京师暗布尔目等等。

过去钱宁及许多被宁王收买的朝臣不断美言,皇帝听到的只有对皇叔的赞誉,与这奏疏所述大为矛盾。朱厚照虽不爱处理政事,但还未至于昏钝麻木,马上就此事询问身边内侍。张永就在这时趁势加上致命的一刀。

“要是在朝中当官的,托人在陛下面前美言,那不外是为了升官发财,没什么好奇怪…“张永向朱厚照说:“可是一位亲王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此话令皇帝警觉,于是把那奏疏送往大学士处,着他们提出建言。

首辅杨廷和接到奏疏,知道必得谨慎处理。他深知不可再站在宁王一方,助其掩饰野心;但同时杨廷和又担心,要是迫得朱宸濠起兵,自己与许多朝臣收受宁王贿赂之事即会败露,更可能被打成谋逆的共犯。

即使我是陛下的老师,也未必能幸免…

杨廷和与钱宁一样,当初并未认真看待朱宸濠的野心,因而收取其所赠财宝——毕竟杨廷和身为朝官之首,要维持势力和影响,花费也很不少——但不知不觉却陷入了这池泥沼。

左思右想之下,杨廷和终于从一百年前的先例,找到一个折衷之法向皇帝提议:当年先祖宣德皇帝平定汉王叛乱,赵王朱高燧与汉王共谋已久,罪足当诛,但赵王自愿放弃护卫与仪卫司,得到宽厚的宣德帝破格免罪,亲王名位与封地皆得保存。

朱厚照同意了杨廷和的建议,也就派驸马等使者三人前往南昌宣旨,向宁王训诫并命其尽彻护卫军,如遵旨即既往不咎。

——杨廷和也无法确定宁王会否接纳这条件,但这已是他能想到最可能避免一场大祸乱的办法。

宣旨的使者仍有数天才抵南昌,但打听得消息的宁王密探却已在这夜先一步到来。

朱宸濠狠狠将那战刀插在地上,刀柄来回弹动不止。

“本王花费了多少岁月,禅精竭虑,才建得今日这支护卫军。哼,那小子一句就要把它收去吗?“他平日浑厚的声线此刻沙哑而颤震。以为本王害怕与你一决死战吗?你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大将军朱寿』吗?“

众谋士将领听了,知道宁王还没能下定决心,否则也不必在这校场苦闷挥刀了。

眼前就只有两个选择:受旨称臣、自裁军力,或是起兵叛变。

李士实与刘养正这两大重臣,各自在盘算。二人入宁王府最久,最清楚目前己方力量如何。王府护卫加上附近各地候命的匪盗,宁王现在可实时动员的兵力总计约在十万人上下,若有必要更可大开库府,以储备财力紧急招军,应可再增加三万人以这样的军力,只要指挥得宜,要取南方半壁江山,绝对能够成事,富庶的江南才是大明全局里的赋税重镇,只要稳住南方形势,即使无法一口气直捣京师夺位,长期战争亦对这边有利。

刘养正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谁第一个鼓励王爷起兵,谁就会得到更大的信任,于是抢在李士实之前开口说:“如今万事具备!一举以定乾坤,匡正皇室,振兴大明,欠的就是王爷一念“

李士实听了,也要附和,不料他儿子李君元抢先说:“王爷三思!这皇位早晚要由王爷所得,但临大事不可仓卒应对。这道圣旨,我看并非朱厚照那小子自拟的,而是杨廷和的建议。首辅向来与我府交好,这次亦是为王爷筹谋,才有这个条件。皇帝要削我府护卫又如何?还是要靠地方官吏去监察,我们可虚应其事,表面裁撤将士,实际把他们分调到江西各处,继续以响马山寨为掩饰,再多加筹备积蓄实力两、三年,到时将更有把握,何必急于一时?此际匆匆举事,反而落于被动!“

“此言差矣。“刘养正马上反骏:那杨廷和安着什么心去建议这道圣旨,你又如何确知?如今圣旨未到,我府若先一步起事,反客为主,哪算落入被动?何况如今这个时机,可说再好不过,明日就是王爷诞辰,江西全省的重要官吏都进府来贺寿,我们可一举操控他们,不耗一兵一卒,先就稳住了江西!京师的细作早了一天回来报讯,简直有如天助!王爷,这是吉兆啊!“

李君元诚心为宁王办事,此时焦急得又要再反驳,可是父亲李士实按住了他的手,以歪斜的双眼向他示意暂勿多言。

宁王听了刘养正这番话,血脉沸腾,却还没能下定主意——毕竟一念之间,就是位登九五与身败名裂的分别。

“两位将军…怎么看?…“

商承羽与姚莲舟相视一眼。结果还是商承羽率先开口。

“王爷饶恕臣下,实在无法说出一个公允的判断。“商承羽低头拱拳。正当宁王有点失望之时,他却继续说:“臣下自从进来王府第一天开始,日夕都在盼望王爷起义之日,眼前臣下自然是渴望一战。只是今日我等应否马上举事,还是该由王爷一人决断。臣下只能保证,宁王府的军旗一扬起,臣下与众将士定必向前死战,以圆遂王爷平定天下的梦想!“

商承羽此番话,听得朱宸濠血气更高涨,比起直接鼓动他起事还要有力。旁边的李君元皱眉,心里感叹商承羽这家伙的确本事了得。

姚莲舟亦紧接说话。

“姚某入王府日子尚浅,不足如刘先生或李先生般作全盘的考虑。只是姚某想起家师生前的说话:『没有杀人的打算,就一生不要拿起剑。』王爷初设护卫、养兵练马的一天,就该有随时动用的预备啊。不战而自行弃剑,此非姚某自小在武当派所学的精神。“

他说着,从众人里走出来,踏入沙土校场。只见他手搭佩剑,一身青色武服的姿态,英气凛然,简直不像凡人。

姚莲舟直走向前,与宁王相距只有不足十步。一旁的文武部众顿时感到危险,闵廿四更叫了出来:“姚将军,你要对王爷无礼吗?“

商承羽亦走出来,在另一侧同样接近王爷,既似要保卫宁王,却也像与姚莲舟一起威胁王爷。

宁王拔起脚边的战刀。他知道两人若真是动手,他连剑光也不可能看得及即身首异处。然而宁王全无畏惧,仍直视姚莲舟的眼睛。

姚莲舟这时才再开口。

“王爷若真的决定遵旨,自去齿爪,那请王爷先容姚某与弟子告辞,我等只好再另觅向皇帝报仇的路径。“

“你这是在胁迫本王吗?“宁王看着姚莲舟的眼神,似有火焰冒出。

“非也。只是今夜是一个机会,让姚某看清楚王爷的魂魄。“

这时锡晓岩与卫东琉,各自领着精锐的刀斧甲士进入“武德校殿“来。紧接着韩山虎与他的秘宗门师弟,也另外带来一队全身黑衣的士兵。校场之内顿时杀气急升。

宁王朱宸濠左右看看这些属于他的战士,又瞧瞧跟着他最久的两大谋臣李士实及刘养正,心里下了个决定。

“听说就在昨日王府寿宴席上,本省众官齐集之时,宁…那人就宣布起兵,要众人马上归顺加盟…“丰城知县顾泌叙述他收到的消息时,脸上稍稍露出庆幸的表情:幸好我官不够大,昨天没有资格入王府贺寿…

就在贺寿官员齐集之后,宁王府两百个精锐甲士刀手突然现身,将宴会厅包围得像铁桶一样。朱宸濠马上向众人宣布,自己收到太后密诏:当初孝宗皇帝为太监所骗,错把朱厚照当亲生皇子抱养,实际此子并非皇家血脉,僭据席位已一十四年,今太后命宁王发兵北伐,伸张天下大义。

被困在宴会中的众多官员,当然知道这都是朱宸濠起兵谋反的借口,一派胡言。看着大厅里那些明亮的刀剑斧钺,众官知道眼前只得两条路。

结果只有江西巡抚孙燧与按察副使许逵两个人,具有当面斥骂朱宸濠叛逆的勇气与骨气。二人被缚推出南昌城门,斩首示众。

另有好些拒绝投诚的官吏,皆被宁王收监囚禁。其余人等,在胁迫下向朱宸濠当场拜伏,叩头三呼万岁。

朱宸濠即日自称皇位正统,王府各人与投诚者皆封以朝廷官位,李士实尊为太师,刘养正则任国师,原本的王府护卫将领全部授以正式指挥官衔。刘养正即派人向南昌远近四方传播檄文,宣布革除正德年号,列举朱厚照各种罪状,扬言举兵十五万讨伐京师,号召天下之士加盟“义军“,拨乱反正。

听到顾泌说孙燧已然被杀,王守仁心神一震,抓住身旁荆裂的手臂,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才重新挺胸站定。

明明是站在阳光普照的江边上,众人却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

最坏的要发生了。无人知道将有多少生灵,会被卷入这股风暴中。

王守仁与“破门六剑“及众多随从,数十人一时沉默无语。岸上只有江风吹送而来的阵阵浪音。

“必定要阻止他。“

顾泌愕然抬起头来,看着说话的王都堂。

“他?“顾泌疑惑地问。

“朱宸濠。要阻止他。“

王守仁说时,闪耀出坚定的眼神。顾泌难以置信,瞧瞧王守仁身边那数十人,包括那五个看似民兵壮勇却又有点古怪的老少男女。

——阻止有十几万大军的朱宸濠?就靠你跟这些人?

顾泌也听说过王守仁剿贼的功绩。但眼前是一场关系大明江山的战争,完全无法相比。

而此刻王守仁连半支军队也没有。

可是顾泌看见,王守仁此语一出,他身边众人都以眼神响应,每个看着王大人的表情都显示着信任。

王守仁此时看着荆裂。二人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马上并肩回身,向埠头的方向回去,其他众人亦紧随。

“王都堂…要去哪里?“顾泌追赶着问。

“顾大人保重。“王守仁淡然说。他略一回头说完,就向泊在岸边的小舟走去。

但凡干大事之人,绝不沉溺在震撼与恐惧之中,时刻都理智思考目前景况,寻找脱出困境的方法。“知行合一“的王守仁,最是明白这个道理,故此二话不说就行动了。

朱宸濠借寿宴擒杀、囚禁众多本地重要官僚,独欠王守仁一人,他一有削贼的战名,二有动员军队的旗牌敕印,对宁王而言是眼前一大威胁,宁王既已知王守仁正前来南昌,极可能早已派人追赶截杀。叛乱在昨天发生,即使追杀王守仁的部队并非即日出动,若在今早离开南昌,此刻随时已可抵达丰城这一带。王守仁必得尽快逃走。——留有用之身,方有机会召集战力反击。

——不可有负孙兄英魂。

同样重视实际行动的荆裂,与王守仁想法一样,亦马上想到这关节,并不多说一言,护着王大人就上船回航逃逸。

——这天早上都吹着南风,追兵大概不会乘船逆风南来而取道陆路。我们走水路可以避过。

众人陆逐回到大船上。孟七河命船家马上起锚,把船掉头南行。

“现在风向未转,行不动啊。“船家皱眉说。他还没知晓发生何事。

孟七河正要发怒,荆裂却走过来说:“那么我们仍旧顺风向北航行。“什么“孟七河瞪着眼睛:“更向南昌驶去,岂非送羊入虎口?““孟兄相信我吗?“荆裂按着对方肩头。“我们所有人,都会尽一切方法,保全王大人平安逃脱。“

孟七河回想当日“清莲寺“一役,知道荆裂的能耐和心思,点点头不再抗议,继续催船夫快快起行。

荆裂回头,看见妻子虎玲兰就在身后。他牵起她的手。

虎玲兰既是武家出身,对于这种诸侯叛乱的事情,自然一听就明白,更深知面前的危机有多严峻。但她只是看着丈夫微笑。

“又要战斗了。“她故作娇嗔:“跟你一起好像总没过什么平安日子。“

“会拿刀砍人的女人,就别抱怨什么了。“荆裂也笑了。

燕横、童静和练飞虹也到来。五人围着互相看看,并没有表现得怎样紧张。

——这本来就是他们选择的人生。

五人一起走到王守仁跟前。孟七河与其他参随及护卫民兵也都围拢过来。

王守仁见了“破门六剑“,正要向他们开口,童静却止住他。

“大人不必多说客气话。“她知道王守仁所想。“在庐陵时我们不是就有约定的吗?“

“何况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明白。“孟七河接着说:“王大人的安危并非一人之事,而是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包括我们这里众人的家室。“

三十多个民兵参随也都同意,一起点头。

王守仁为之哽咽。但他还是低下了头,向“破门六剑“及各部下隆重行礼。“在反击的号角吹响之前,王某一命,就托付在大家手上。“

卷十七 风卷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