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

 

从外头望过去,安庆城就像经历过飓风灾害一样,四面城墙处处都是崩缺和凹洞,城门以无数木板钉上,修修补补地巩固着。城外的土地没有一寸不被炮火、投石或脚步翻开过,前天下过一阵大雨,令大地变得像农田一样,攻城的宁王军根本难以推进,结果那天叛军只持续了一轮炮石攻击,城墙和城门也没有进攻过。

 

城里也是满目疮痍。被飞过城墙的巨石压毁的房屋已有过百家,就连知府衙门也塌了一半,幸而当时张文锦、杨锐及多数统领官吏都不在内。如今每天抵受炮击和投石时,安庆城里的百姓已不再惊呼。他们只是暗中念着“龙佛寺“和尚教的梵文咒语,祈求躲过那轰击,又活过另一日。

 

指挥官杨锐的肩头被流箭所伤,甚至没能知道那是对方或己方所射的

 

幸好箭头未伤及筋骨,杨锐虽然无法拿兵器,仍照常指挥守城——没关系。到我也要拿刀的时候,那已经完了。

 

所以流箭四飞,是因为叛军的攻城手段和器械又增加了。其中最影响战局的是廿多台能以人力绞动升至与城墙顶齐高的攻城飞车,叛军的弓兵及铳手可躲在车台上,平排观察城墙的守备之余又可与守军的弓手对射,有机会时更可将车推近,攻城兵从上直接跳到墙顶。这武器令城墙的制高优势骤降。守军集中以火箭攻击,但飞车顶上的厢台有包裹铁皮及厚牛皮,经过两天守军只成功毁灭两台,但墙上被弓铳射杀的守兵则大增。

 

为此杨锐作出了对策,以陶器注满油制成许多油弹,先以之投掷向飞车,等飞车沾满油再以火箭射击,把车焚毁及烧死车上的敌兵。此策一出,昨天一口气就破坏了五台,叛军的飞车阵不敢再推得太近,形势才稍为改变回来。

 

也因为被敌人用飞车看见了城墙上的状况,先前那个故布缺口的空城计已失作用。但杨锐还是选了二十多个身材较壮的民兵,刮短了头发,给他们披着半边假铜甲,提着长棒,混在四面城墙不同地点的守军之间。这产生了一定的效果,令那些害怕“金身鬼“的叛军士兵每次攻城怀着恐惧,锐气减低了不少。

 

宁王叛军的将领虽已严令禁止部属士卒再提“金身鬼“这三字,但根本禁绝不来。圆性的可怖,深刻印在士兵的脑海之中,士气正被每天削弱。

 

今天我好运没遇到“金身鬼“,可是明天呢?

 

于是朱宸濠在这第九天下了个决定:出动武者进攻。

 

原本他与众军师都同意,将军队中的精锐留待南京一战才运用。可是安庆城的顽强完全出乎他们意料。

 

朱宸濠开始有些后悔没听李君元当初的建言,绕过安庆直取南京。如今他们在安庆就像陷入了泥沼。当然实际上他还是随时可以抽身转移战场,但是到今日宁王军已经在这里打了许久,现在才撤去,难道要带着败走的印象和阴影,再去打更重要的南京城吗?将士到时会否有足够的信心投入另一次攻城战?拿不下小小一个安庆,天下人会如何看朱宸濠?会否有更多人像安庆般起来反抗?

 

朱宸濠付不起这些代价。

 

“出动『雷火队“他向李士实和刘养正传达了指令

 

这天叛军就连炮轰和投石都只维持了很短时候,马上就转为直接派兵攻。

 

叛军的飞车与云梯甚为积极地进攻,果敢地向着墙顶登去。

 

只因这天宁王出了重金悬赏:谁能探出那个“金身鬼“真身所在,生还回来的,赏黄金百两!

 

圆性这天与东面城墙的民兵在一起。他照常穿戴全副“半身铜人甲“,手握齐眉棍,眺视下方远处的敌阵与船队。经过连番战斗,圆性露出面罩外的半边脸开始浮现深刻的疲累。铜甲上多了几处小小的凹坑与箭矢擦过的痕迹。他的眼神凝重无比。守备城墙越来越困难。似无止尽的敌人。守军累积的伤痛和疲倦。城墙、城门与各种军械的消耗。不知要守到哪一天的绝望感…这些都不断在侵蚀着安庆军民的意志。

 

他看着江心的战船,心想假如自己拥有荆裂的水性,也许会考虑一人孤身去偷袭,看看能否刺杀朱宸濠,以一命解除天下危机。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能耐。留在这里协助防守才是他的使命。

 

他又想起“龙佛寺“里那尊“骑龙佛像“。经过这些天,杀了这许多人,他好像开始渐渐明白,那佛相为何仍能如此安祥。

 

叛军也同样展开火攻,依样葫芦地造了一批注油的陶弹,从飞车上向墙顶投掷。不过由于飞车能够收藏的油弹不多,士兵抛掷时更要冒着守军的箭雨,就算没在出手前被射倒,准绳也不高,有的油弹落在墙身上或底下,烧起来反而妨碍了己方登城。而守军早有准备,墙顶上一被焚烧就合力去扑救。

 

虽是如此,各方的飞车仍是不停火攻,要以数量和密度压倒守军。

 

叛军的坚持终于遇上了好运道,其中一台飞车上的攻城兵,成功把一颗油弹投上了接近东北城角的墙上,并且以火箭将四散于墙顶的油点燃,所引起的火焰,正好波及守军藏在角落处的一批已经注满油的陶壶,顿时产生爆发,十几个民兵卷进了火海,有的带着一身火焰掉落墙壁。只见安庆城那东北角冒起黑烟和烈焰,烧得甚猛烈。

 

远处江心之上,朱宸濠看见这一幕,极是亢奋。连日攻城,到了今天才终于看见有所突破,他心里不断在吶喊。

 

——烧!给我烧吧!

 

姚莲舟、叶辰渊及巫纪洪亦在同一条船上,与宁王、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一同观战。朱宸濠对锡晓岩一事怒气已消,此际姚莲舟又再次站到王爷身边。

 

本来姚莲舟向朱宸濠请缨,要亲自出动去对付“金身鬼“,但被宁王拒绝了。

 

“你是本王麾下的上将军,若是随便就亲履战场冒险,岂非显得我军无人?姚将军你这柄剑要留在本王身边,非到万不得已,不可随便拔出来。“姚莲舟站在船边,遥遥眺视一角在冒烟焚烧的安庆城,心里不禁想起武当派在“遇真宫“门前那场壮烈的死斗。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打仗。武当破灭是他人生最痛,但是当时那战场的情:竟令他有点怀念景,火与血的气味,震耳欲聋的炮声,激荡的血脉股动…竟令他有点怀念起来。他忘记不了那种舍身忘死、完全沉醉在战斗里的快感。

 

——怎也比此刻安全站在船上,陪着一个出生至今不知苦难磨练为何物的贵族,来得快乐…

 

为了扑救火灾,城墙上附近许多安庆民兵都赶过去,这令他们原本守备的地点变得薄弱。

 

圆性见了,知道是要挺身之时。

 

只见东城墙中段爬上来的叛军突破了一个小小缺口,四名攻城兵到了墙顶,分向左右奋力砍杀,欲扩张这个突破据点,容许更多战友也爬上来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