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阳第五 4

这嘈杂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前后左右,头顶脚下,像是一片窃窃私语的汪洋,悉悉索索,嘻嘻哈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有小,魏无羡甚至能听清某些零星的字句,但又转瞬即逝,让他捉不住确切的字眼。

实在是太吵了。

魏无羡一手继续按压住太阳穴,另一手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堪堪可置于掌心的风邪盘。风邪盘的指针颤颤巍巍绕了两绕,越绕越快,不多时,竟然开始疯狂地转动起来!

上次大梵山上风邪盘指不出方向,已是怪异。可这次它居然自动旋转起来,一刻也不停留,这情形比指针纹丝不动更加匪夷所思。

魏无羡心中不祥阴影越来越浓,出声喊道:“金凌!”

两人在石堡里已走了一阵,并未看见活人踪影。魏无羡喊了几声,不见应答。前几间石室都空荡荡的,可走到深处之后,忽然有一间石室中央摆了一口漆黑的棺材。

这口棺材摆在这里,十分突兀。但棺木通体黑沉,棺形打得十分漂亮,魏无羡看得格外亲切喜欢,忍不住拍了拍它,木质坚实,响声笃笃,赞道:“好棺。”

蓝忘机与魏无羡站在它两侧,对望一眼,同时伸手,将棺盖打开。

棺盖被打开的那一刻,四周的嘈杂声忽然成倍高涨,潮水一般淹没了魏无羡的听觉。好像他们此前一直被无数双眼睛偷窥着,这些眼睛的主人在悄悄地监视并讨论他们的一言一行,见到他们要打开棺木,忽然激动起来。魏无羡想了几十种可能,已经做好了应对腐臭扑鼻、魔爪突伸、毒水狂喷、毒烟四散、怨灵扑面等等的准备,当然,他最希望的是看到金凌。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

这竟然是一口空棺。

魏无羡略感意外,又有些失望金凌并未被困在此。蓝忘机又靠近了些,避尘自动出鞘几寸,冷光莹莹,照亮了棺材的底部。他这才发觉,棺材里并非什么都没有。只是里面的东西比他预期的尸体之类的要小得多,藏在棺肚底部最深处。

棺材里躺着一把长刀。

此刀无鞘,刀柄似是以黄金铸成,看上去沉甸甸的甚有分量,刀身修长,刀锋雪亮,枕在棺底的一层红布上,映出血一般的颜色,森森一股杀伐之气。

棺材里不放尸体,却放着一把刀。行路岭上的这片石堡,真是无一处不古怪,步步透露着诡异。

两人合上棺盖,继续往里走去,还有几间石室里也发现了这样的棺材,看棺木质地,年岁各不相同,而每一口棺材里,都安置着一把长刀。直到最后一间,依旧没有金凌踪影。魏无羡合上棺盖,心中微微难安。

蓝忘机见他蹙眉不语,略一沉吟,将古琴横置在棺木上,扬手,一串弦音从指间流泻而出。

他只弹奏了短短一段,右手便撤离了琴身上方,凝神望着仍在颤动的琴弦。

忽然,琴弦一震,自发弹出了一个音。

魏无羡道:“《问灵》?”

《问灵》是姑苏蓝氏先人所作的一支名曲。它与《招魂》不同,多作用于不明亡者身份、且没有任何媒介的情况。弹者以琴音奏问,对亡者发出疑问,而亡者的回音则会被《问灵》转化为音律,反应在弦上。

琴弦自发而动,说明这石堡里的亡魂,已经被蓝忘机请来了一位。接下来,双方就该以琴语一问一答了。

琴语是姑苏蓝氏的独门秘技,魏无羡虽然涉猎颇广,终有不能及处,解不了琴语。他轻声道:“含光君,帮我问问它,这里是什么地方,干什么用的,谁建造的。”

蓝忘机精通问灵琴语,无需思索,信手便是清洌洌的两三声。片刻之后,琴弦又自动弹了两下。魏无羡忙问:“它说什么?”

蓝忘机:“不知。”

魏无羡:“啊?”

蓝忘机慢条斯理道:“它说,‘不知’。”

“……”魏无羡看着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某一段与“随便”相关的对话,摸摸鼻子,老大没意思,心想:“蓝湛太出息了,都学会噎我了。”

一问不成,蓝忘机又弹了一句。琴弦再应,还是刚才那铿铿的两个音。魏无羡听出这次的回答又是“不知”,问:“你又问它什么了?”

蓝忘机道:“因何而死。”

魏无羡道:“若是无意中被人暗害,确实有可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你不如问它,知不知道谁人杀它。”

蓝忘机扬手拨弦。然而,回音依旧是铿铿两声——“不知”。

一个被禁锢于此的亡魂,一不知此地何处,二不知因何而死,三不知谁人所杀,魏无羡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一问三不知的亡者,心念一转,道:“那再换个别的。你问它是男是女。这个它总不会也不知。”

蓝忘机依言而奏。撤手之后,另一根弦锵有力地一弹,蓝忘机译道:“男。”

魏无羡道:“总算是有件事知道了。再问,有没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进到此处?”

答曰:“有。”

魏无羡又问:“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琴弦顿了顿,方才给出回应。魏无羡忙道:“他说什么?”

蓝忘机神色凝然道:“他说,‘就在这里’。”

魏无羡一哑。

“这里”指的应该就是这座石堡,可他们方才搜了一通,并未见金凌。魏无羡道:“他不能说谎吧?”

蓝忘机道:“我在,不能。”

也是,奏问者是含光君,来灵在他压制之下,自然无法说谎,只能如实应答。魏无羡便在这间石室里到处翻找,看看有什么被他遗漏了的机关密道。蓝忘机思忖片刻,又奏问了两段。得到应答之后,他却神色微变。魏无羡见状,忙问:“你又问什么了?”

蓝忘机道:“年岁几何,何方人士。”

这两个问题都是在试探来灵的身份底细,魏无羡心知他一定得到了不同寻常的答案:“如何?”

蓝忘机道:“十五岁,兰陵人士。”

魏无羡的脸色也陡然变了。

《问灵》请来的魂魄,竟然是金凌?!

他忙凝神细听,铺天盖地的嘈杂声中,似乎真的隐隐能听到金凌微弱的几声叫喊,但又听不真切。

蓝忘机继续奏问,魏无羡知他必然在询问具体位置,紧盯着琴弦,等待着金凌的答案。

这次的回应较长,蓝忘机听完,对魏无羡道:“‘立于原地,面朝西南,听弦响。响一下,前行一步。琴声止息之时,便在你面前。’”

魏无羡一语不发,转向西南。身后传来七声弦响,他便朝前走了七步。然而,前方始终空无一物。

琴声还在继续,只是间隔越来越长,他也走得越来越慢。再一步、两步、三步……

一直走到六步,琴声终于静默了下来,不再响起。

而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堵墙壁。

这堵墙壁是以灰白色的石砖堆砌而成,块块严合无缝。魏无羡转身道:“……他在墙里?!”

避尘出鞘,四道蓝光掠过,墙壁被斩出了一个齐整的井字形,两人上前动手拆砖,取下数块石砖后,大片黑色的泥土□□出来。

原来这座石堡的墙壁做成了双层,两层坚实的石砖中间,填满了泥土。魏无羡赤手刨下一大片土块,黑乎乎的泥土中间,被他刨出了一张双目紧闭的人脸。

正是失踪的金凌!

金凌的脸没在土中,一露出来,空气陡然灌入口鼻,登时一阵猛咳吸气。魏无羡见他还活着,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金凌方才真是命悬一线,否则也不会被《问灵》捕捉到他即将离体的生魂。好在他被埋进墙壁里的时间不长,否则再拖一刻,就要活活窒息而死了。

两人忙着将他从墙壁里挖出来,谁知拔出萝卜带出泥,金凌上身出土的那一刻,他背上的长剑勾出了另一样东西。

一条白骨森森的手臂!

蓝忘机将金凌平放在地上,探他的脉象施治。魏无羡则拿起避尘的剑鞘,顺着那条白骨臂在土里娴熟地戳戳刨刨。不多时,一副完整的骷髅呈现在眼前。

这具骷髅和刚才的金凌一样,呈站立姿势被埋在墙壁里,惨白的骨头,漆黑的泥土,对比鲜明而刺目。魏无羡在土里翻了翻,又拆了一旁的几块砖,一番搅动,果然在附近发现了第二具骨头架子。

而这一具,还没有烂得彻底,仍有皮肉附着在骨头上,头骨盖上还有乌黑蓬乱的长发,残破的衣衫是水红色的,看得出来是个女人。她倒不是站着的,骨架弯着腰。弯腰的原因,是因为她腿边还有第三具尸骨,是蹲着的。

魏无羡不再挖下去了。

他退后几步,耳中嘈杂声如潮水般汹涌而放肆。

他几乎能确定了。这整座石堡厚厚的墙壁里,全都填满了人的尸骨。

头顶,脚底,东南,西北;站着,坐着,躺着,蹲着……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阴鸷第六

正在此时,昏迷中的金凌忽然坐了起来。

他当着两人的面,闭着眼踉踉跄跄从地上爬了起来。魏无羡想看他究竟要干什么,便没动。只见他慢慢绕过自己,迈出一条腿,重新踩进墙壁里,站回了他刚刚被埋着的地方。双手平放身侧,连姿势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魏无羡把他重新从墙壁里拽出来,又是好笑又是古怪,正想对蓝忘机说此地不宜久留。突然被远远传来的一阵狂怒犬吠吓得一抖。那条黑鬃灵犬自从他们进去之后,便乖乖地坐在洞口摇尾巴,焦急又可怜巴巴地等他们把主人带出来,没有再乱叫一声,可现下却吼叫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悍。

蓝忘机道:“堡外有异。”

他伸手要扶金凌,却被魏无羡抢先一把背起,道:“出去看看!”

两人飞速原路返回,矮身一出洞口,就见黑鬃灵犬背对他们,朝着一个方向,喉咙底发出低低的呼噜声。魏无羡虽硬着头皮过来了,但最听不得这种声音,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几步,偏生那条狗一扭头,见他背着金凌,撒开腿就飞扑过来。魏无羡惨叫一声,快要把金凌扔出去时,蓝忘机错身一步挡到他面前。

黑鬃灵犬立刻刹住,又夹起了尾巴,没吐舌头是因为它嘴里叼着什么东西。蓝忘机走上前去一弯腰,从它牙齿间取出一块布片,回来递给魏无羡看,似乎是一片衣襟。刚才一定至少有一个人在这附近游荡过,或者窥探过,而且形迹可疑,否则黑鬃灵犬的叫声不会满是敌意。魏无羡道:“人没走远。追!”

蓝忘机却道:“不必。我知是谁。”

魏无羡道:“我也知。在行路岭传谣言、放走尸、设迷阵、建石堡的,一定是同一批人。还有那些刀。可现在若是不抓现行,再想抓他就麻烦了。”

蓝忘机道:“我追。你和金凌?”

魏无羡道:“我带他下行路岭,回清河找个地方安顿,就在之前遇到那个郎中的地方,我们在那里会合。”

这段对话进行得十分急促,蓝忘机不过停顿片刻,魏无羡又道:“去吧,再迟人就跑没影了。我会来的!”

听到那句“我会来的”,蓝忘机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欲走,黑鬃灵犬忙又想扑过来,魏无羡忙惨叫道:“你等等等等!你把狗带走!狗带走!!!”

蓝忘机只得又折回来,居高临下地看了黑鬃灵犬一眼,它不敢违抗,嗷呜嗷呜地跟在了蓝忘机身后,循他追去,还不时回头望望金凌。魏无羡抹了把汗,回头看了一眼这群白森森的石堡,重新背起金凌,径自下了行路岭。

此时已近黄昏,他背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少年,两人都一身泥土,颇为狼狈,引得路人频频注目。魏无羡回到白天金凌纵犬追他的那条街,找了一家客店,用从蓝忘机身上摸出来的钱买了两套新衣服,要了一间房,先把金凌那件埋在土里变得皱巴巴的金星雪浪家纹袍扒下来,又扯掉他的靴子,忽然动作停了下来。

金凌的小腿上,似乎有一片阴影。魏无羡蹲下来把他裤管卷高,发现这不是阴影,是一片淤黑。而且不是受伤的淤黑,而是恶诅痕。

恶诅痕是邪祟在猎物身上做的一个标记,一旦出现,便说明这个人冲撞了什么邪门至极的东西。它留下一个记号,一定会再来找你。也许很久才来,也许今夜就来。轻则拿走留有记号的部分肢体,重则简单的要你的命。

金凌整条腿都变成了黑色,於痕还在往上延伸。魏无羡从没见过黑色如此浓郁、扩散得如此大的恶诅痕,越看神色越凝肃,放下金凌的裤管,解开金凌的中衣,见他胸膛和腹部都一片光洁,恶诅痕并未蔓延至此,这才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金凌睁开了眼睛。

他懵了好一阵,身体光溜溜的四面受凉风,陡然清醒,一骨碌爬起,涨红着脸咆哮道:“干干干干什么!”

魏无羡笑道:“哎哟,你醒了。”

金凌仿佛受到了莫大惊吓,合拢中衣往床角缩去,道:“你想干什么!我衣服呢?!我的剑呢?!我的狗呢?!”

魏无羡道:“我正要给你穿上。”

他神情语气慈祥得犹如一个要给小孙子添寒衣的老祖母。金凌披头散发,贴着墙道:“我不是断袖!!!”

魏无羡大喜道:“这么巧,我是!!!”

金凌一把抓起床边他的剑,大有他再前进一步就杀他再自杀以保清白的贞烈气势,魏无羡好容易才止住笑,捧腹道:“这么害怕干什么,玩笑而已!我辛辛苦苦把你从墙里挖出来,你也不说声谢。”

金凌百忙之中举手撸了一把乱蓬蓬的头发,捋得看上去体面了些,怒道:“要不是看在这个份上,你你你敢脱我衣服,我我我已经让你死了一万次!”

魏无羡道:“别。死一次就够痛苦了。行了行了,把剑放下。”

稀里糊涂中,金凌依言把剑放下了。

问灵的时候,他虽然生魂离体,所有东西都记得不清楚,但却模模糊糊知道是面前这个人刨出了自己,还背着他一路下山来。被埋进墙壁后,他有一段时间还是清醒的,心中恐惧绝望到无以复加,却没想到打破那面墙壁,打破这恐惧和绝望的,竟然是这个第一眼看到就极其讨厌的人。他脸色时白时红,又晕又窘,思绪还飘乎乎的落不到实处,突然瞥眼见窗外天色已暗,稀星点点,登时一惊。恰好魏无羡弯腰去拾地上散落的新衣,金凌跳下床穿了靴子,抓起他的外袍就冲出房去。

魏无羡本以为他遭了这么大的罪,应该蔫一段时辰,岂知年轻人就是活力十足,转眼又能活蹦乱跳,一阵风般转眼就跑不见了。想到他腿上那片非同小可的恶诅痕,忙喊:“你跑什么!回来!”

金凌边跑边披上那件又泥又皱的家纹袍,喊道:“你别跟过来!”他身形轻灵腿又长,三两步跨下楼冲出客店。魏无羡追了好几条街,竟被他甩得不见人影。

找了一通,暮色|降临,街上行人也渐渐稀稀落落,魏无羡一阵牙痒:“岂有此理。这孩子真是岂有此理!”

万不得已,正要放弃之时,一个年轻男子愠怒的声音从前方长街尽头传来:“说你几句你就跑得没影,你是大小姐吗?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江澄!

魏无羡急忙闪身入巷。旋即,金凌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不是已经没事回来了吗?别念我了!”

原来金凌不是一个人来的清河。也难怪,上次大梵山江澄就为他助阵,这次又怎会不来?只不过看样子,这舅甥二人在清河镇上吵了一架,金凌才独自上了行路岭。他方才急着跑,一定是江澄威胁过天黑之前如果还不回去就要他好看之类的话。

江澄道:“没事?活像泥沟里打了个滚这叫没事?穿着你家校服丢不丢人,赶紧回去把衣服给换了!说,今天遇见什么了?”

金凌不耐烦地道:“我说了,什么也没遇到。摔了一跤,白跑一趟。嗷!”他大叫道:“不许这样拽我!我又不是三岁!”

江澄厉声道:“我是管不了你了!我告诉你你就算三十岁我也能拽你。下次再敢一个人不打招呼乱跑,鞭子伺候!”

金凌道:“我就是因为不想要人帮忙不想要人管才一个人去的。”

魏无羡心道:“别的不提,江澄斥他是大小姐脾气,果真不错。”

江澄道:“所以现在呢?抓到什么了?你小叔送你的黑鬃灵犬呢?”

被蓝湛赶跑到不知道哪个旮旯去了。魏无羡刚这么想,巷子的另一端,便传来了两声熟悉的犬吠。

魏无羡勃然色变,双腿自发而动,毒箭追尾般冲了出来。那只黑鬃灵犬从巷口另一端奔来,越过魏无羡,扑到金凌腿边,十分亲热地用尾巴扫他。

这条狗既然出现在此,说明蓝忘机多半已经抓到石堡附近的窥探者,去他们指定的地点回合了。然而此刻,魏无羡没空去想这些了。

他这一冲,恰恰冲到了江澄与金凌、还有一大批江家的门生面前。

双方僵持片刻,魏无羡默默转身逃跑。

没跑几步,只听滋滋电声作响,一段紫色的电流如毒蛇一般蹿缠上了他的小腿。一阵酥麻痛痒自下而上流遍全身,又被往后一拽,当即倒地。之后胸口一紧,被人提着衣服后心拎了起来。魏无羡反应神速地去探锁灵囊,却被抢先一步夺了下来。

江澄提着他,走了几步,走到最近的一家店门前,踹开了已经插上一半的门板。

店家原本已经快打烊,忽然见有个衣容贵丽、神情不善的俊美青年踢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人,仿佛要在这里当堂把人开膛剖腹的架势,吓得不敢作声。一名门生上来对他低声几句交代,塞了银子,他忙躲进后堂,再不出来。无需交代,数名江氏门生须臾便散了开来,里里外外,将这家店围得水泄不通。

金凌站在一旁,眼底尽是欲言又止和惊疑不定。江澄恶狠狠地对他道:“待会儿再收拾你,给我在这儿呆着!”

自记事以来,金凌从没在江澄脸上见过这种神情。他这位年纪轻轻便独掌仙门望族云梦江氏的舅舅,常年都是冷厉阴沉的,出口既不肯留情,也不愿积德。而此时的他,虽然在竭力压制多余的表情,眼睛却亮得可怕。

那张永远都写满傲慢和嘲讽、满面阴霾的脸,仿佛每一处都鲜明了起来,竟然难以判断,到底是咬牙切齿,是恨入骨髓,还是欣喜若狂。

阴鸷第六 2

江澄又道:“把你的狗借我用用。”

金凌从愣怔中回神,迟疑了一下,江澄两道如电般凌厉的目光扫来,他这才吹了一声哨子。黑鬃灵犬三步蹿了过去,魏无羡浑身僵硬得犹如一块铁板,只能任由人单手拖着他,一步一步地走。

江澄找到一间空房,便将手里的魏无羡扔了进去。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那条黑鬃灵犬跟了进来,坐在门边。魏无羡两眼都紧紧盯着它,防备它下一刻就扑过来。回想方才短短一段时间内是如何受制于人的,心道江澄对该怎么治他真是了若指掌。

江澄则慢慢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半晌,两厢静默无言。这杯茶热气腾腾,他还没有喝一口,忽然把它狠狠摔到地上。

江澄微扯嘴角,道:“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从小到大,江澄不知看过魏无羡多少次犬嘴前狂奔的恶态,对旁人嘴硬尚可,对这个再知根知底不过的,却狡辩不得了。这是比紫电验身更难过的一关。

魏无羡诚恳地道:“我不知道要对你说什么。”

江澄轻声道:“你果真是不知悔改。”

他们从前对话,经常相互拆台,反唇相讥,魏无羡不假思索道:“你也是一般的毫无长进。”

江澄怒极反笑:“好,那我们就看看,究竟毫无长进的是谁?”

他坐在桌边不动,喝了一声,黑鬃灵犬立即站起!

同处一室已经让魏无羡浑身冷汗,眼看着这条半人多高、獠牙外露、尖耳利目的恶犬瞬间近在咫尺,耳边都是它低低的咆哮,他从脚底到头顶都阵阵发麻。幼时流浪的许多事他都已记不清楚,唯一记得的,便是被一路追赶的恐慌、犬齿利爪刺入肉里的钻心疼痛。那时根埋在心底的畏惧,无论如何也无法克服、无法淡化。

忽然,江澄侧目道:“你叫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