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晚的这个梦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皇帝觉得自己有必要请解梦师来分析一下。这个梦让他隐隐感到自己失去了掌控的力量,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三个月之后。

继年初的太后寿辰大庆和年中的皇帝生辰之后,天启城又迎来了一桩盛世。一具六百年前的长门高僧的不朽法身,被运送到了天启,皇帝将亲自去迎接。

长门历来是一个远离一切政治王权的教派,从来没有引起过任何帝王诸侯的重视,这一情况直到宏靖帝的年代才有了改变。不知道为什么,长门“追求终极智慧”的教义让皇帝入了迷,而长门那种宽厚、温和、博爱、绝不伤害他人的信条也让他觉得值得推广给天下百姓,所以他动了念头,想要把长门变成国教。

但这个愿望并没能实现,因为长门的反应是冷淡的,或者说压根就没有什么反应。长门并不像天驱或者辰月那样有严密的组织机构,所谓的“修会”,只是一种松散的信仰人群的总称,虽然因为信仰的差异分成了若干派别,但并没有一个完整的组织,也没有什么核心的领导层。皇帝抛出了金枝,长门内部没有任何一个支派伸手去接,说起来还真有点尴尬呢。

好在皇帝并没有动怒,他虽然放弃了把厂门提拔为国教的想法,但仍然愿意从长门的经典中获取智慧和感悟。

恰好在这一年,一名越州的农夫在自己家后院里打井,无意间挖出了一具古怪的尸体。该尸体看上去已经死了许多许多年,皮肉竟然没有腐烂,只是变的干瘪而已。在常年潮湿,空气中都能滴出水来的越州,出现这样的干尸当真是太奇怪了。此事很快惊动了县衙,衙门里的文书查遍资料,终于发现,六百年前,曾经有位受人尊敬的长门高僧(通常被人们称为“夫子”)埋葬在那里。也就是说,这具尸体正是那位长门僧,他已经死去六百多年,尸体却依然不腐,真是个奇迹。

当地县令知道这是拍皇帝马屁的最佳时机,火速将此事上报天启。皇帝十分高兴,下令安排将这具高僧的肉身送到天启城。今天,它终于到了。

天启城的中心广场早已搭好了高台,引来无数百姓围观。死了六百年的尸体还不腐烂,本身就是个大热闹,加上皇帝的钦点,这种热闹自然还要翻倍。暑天七月,艳阳高照,广场上人山人海挤的水泄不通,就像是把人放在蒸笼上蒸烤一样,简直要把人热到发疯,不少人因此而中暑了。

等到了正午,皇帝终于现身了。晒得焦头烂额的百姓们强打起精神,望眼欲穿的看着广场南面流出来的那条路。

没过多久,长门高僧的肉身就送到了,它被蒙在一层厚厚的红绒里,由十六名力夫抬入了广场。人群中的某些知情人士这时候就开始卖弄了,他们告诉周围的人,在那层红绒布之下,这具惊动了圣上的了不起的尸体被放在一个特质的水晶罩里,呈盘膝打坐的姿态。它被从地下挖掘出来的时候,就保持者这种姿态。

“那么大一个水晶罩子,应该能值很多钱吧。”一位看热闹的民众发表评论说。

“这可不是普通的水晶,”知情人士继续卖弄,“我小舅子就在衙门里办事,听他说,这块水晶罩是特制的,可以防密术的入侵。”

“倒也值得,几百年不腐烂的死人可真罕见呢。”

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力夫们把水晶罩送上了高台,司礼官很快宣布吉时已到,皇帝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按照安排好的程序,他将会亲手揭开那层布,让人们一睹高僧法身的真容,然后他会借着这个时机向天下子民发布一篇振奋人心的演说,阐述长门的精神能给人们带来的改变。这番话在往常没有太大的力度,但现在,这具神奇的法身足以在百姓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皇帝一边想着,一边踏着台阶走上高台,人群齐齐跪下,臣服于天子的威严。他挥挥手,下令平身,然后伸手扯下来那层绒布,那具不朽的法身久这样呈现在人们眼中。它干枯的身躯和面颊显得有些狰狞,盘膝坐在天启城炽热的阳光下,与身前的芸芸众生只隔了一层水晶罩,却又相隔了足足六百年的岁月。

皇帝满意的听着人们的赞叹之声。百姓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接下来他可以从这具法身上阐述出许多的意义,让他们意识到长门的伟大之处,然后……

刚刚想到这里,他就听到人群中发出了一片惊呼声。他猛然回头,眼前是一片火光——高僧的法身竟然燃烧起来了,立刻被烈焰吞没,而水晶罩也在火焰的炙烤下出现了裂纹,慢慢开始碎裂。

侍卫统领大喊道“陛下,请您让开!”随着这一声喊,侍卫们立即把皇帝团团围住,保护起来。但皇帝却恼怒的一把推开挡在他身前的御前侍卫,双眼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眼前跳跃的烈火。

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场梦,想起了解梦师对他说的话:“陛下的江山是由先帝所传,梦见先帝重新坐在龙椅上,说明此梦与江山社稷、与整个九州的气运有关。但先帝的龙体被火焰吞噬,大清宫化为一片火海,却绝非吉兆,恐怕预示着巨大灾难的迫近。今年之内,陛下需要留意与火有关的事件,很可能会得到警示。”

现在,与火有关的事情发生了,竟然和他的噩梦有异曲同工之妙,由不得他不信解梦师的话。他眼睁睁看着这具干尸化为灰烬,错觉中却觉得燃烧的并非是长门僧,而是逝去的父亲,一股强烈的愤怒从他的心底涌起。大踏步走到了水晶罩前。御前侍卫们个个胆战心惊,唯恐皇帝的万金之躯收到什么伤害,却又不敢逆龙鳞而动,只能苦着脸跟在他身旁。

突然之间,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而侍卫们也都看到了他所见到的东西,从长门僧即将燃尽的尸身里,竟然掉落出了一块东西,看样子像是某种耐高温的金属,这块东西竟然就一直藏在他的体内,直到尸体被焚烧,才终于现身。

“把那块东西取出来。”皇帝下了命令。他隐隐的意识到,这具离奇自焚的法身,这块从法身里跌落出来的金属,很可能就是解梦师所说的,能够改变九州气运的重要事物。

“改变九州的气运?巨大的灾难?”皇帝握紧了拳头,“那我们就来拼一拼吧!”

第二章

宏靖十七年八月,宛州青石城。

青石城是宛州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毗邻楚唐平原,交通发达,周边区域盛产口感粗粝却抗盐碱地位黄黍——不适合人吃却很适合做饲料,这些条件加在一起,令青石成为宛州乃至整个九州最为重要的牲畜贸易市场。牲畜贸易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流动的金钱,同时也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尤其是卫生问题。比如说,你没法交一头骡子学会上厕所,因此青石城几乎用来运送牲畜的主干道上,总是遍布着各种粪便,这非常容易引起流行疾病。对于青石城的居民来说,几乎每年都得面临不同的流行疾病,这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宏靖十七年夏天,一场霍乱袭击了青石城。虽然当地人有着丰富的抗击疾病的经验,还是有不少人染病。霍乱是一种杀伤力很强的病症,中者腹中绞痛,腹泻不止,头痛发热,重症者甚至会丧命。因此衙门虽然采取了各种应对措施,仍然难以阻止疾病的蔓延,几乎每天都会有重症者死去。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几位游历到此的长门僧帮了大忙。他们写下了几服针对霍乱非常有效的药方,在街头巷尾教人们架起大锅熬煮汤药,并且号召城里没有生病的人都来担当义工,要么熬药,要么清洁城市卫生。一时间,青石全城几乎每一条街的街头都能看到熬药的大锅,浓浓的药味压过了牲畜的臭气,也渐渐赶走了瘟疫,令青石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还是长门修士了不起啊!”人们夸赞说。

八月下旬的时候,包括情况最严重的城南在内,大部分地区的霍乱都得到了控制,但在城北的荒郊里,却还有几口大锅在熬药。城北是青石城较为荒僻的地方,这里有不少废弃的砖窑。青石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砖窑,后来随着水质和土质的变化,青石出产的砖品质逐渐降低,砖窑也就渐渐废弃了,成为了流浪汉们的栖身的场所。这几口大锅,就是为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熬药治病的。

“再倒进去三两熟附子,加半把茯苓,一把紫苏。”一个站在大锅旁的中年人指挥说。他穿着半袖的粗布衣服,脚上是一双陈旧的草鞋,腰间醒目的系着粗麻腰带,说明他是一个长门修士。而在大锅前干活的是一个相貌俊美的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此刻用力搅动着锅里的汤药,他的白色绸衫挂在一旁的树枝上,身穿浅蓝色的细布中衣,衣饰比那位长门僧华贵多了,光是腰带上那块墨绿色的翡翠就一定值不少钱,看来是一个前来帮忙做志愿义工的大户人家工子。一般而言,有钱人跑出来为穷人卖力气确实很罕见,疫病流行的时候,城里能跑出去避难的有钱人更是几都跑掉了,这让这位公子和其他几口大锅前光着膀子的大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甚至显得很不协调。

不久之后,大锅里的汤药陆续熬好了,中年长门僧带领助手们把药一一盛入瓷碗,然后分发给病人们。一通忙碌之后,其他人都累得浑身大汗,席地而坐咕嘟咕嘟喝着凉好的便宜茶水,唯独那个年轻公子没有去喝茶。看样子,他已经有点脱力了,身子软软的靠在树上,脸色发白。

“这天气……真是热啊!”他轻声说着,看样子如果不是地上太脏的话,他会立即以地为床的就躺下。

“这位公子的体魄还是差了点啊,不如早点回去休息吧,”一位义工好心的对他说,“我们这些常年卖苦力的搅动那么大的药锅都累得够呛,你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做不了这些累人的重体力活计。”

年轻公子还没有答话,长门僧已经叹了口气:“我早就说过了,你不适合干这种重体力活……你先休息一会儿吧,要是实在累了,就先回去。”听口气,这两人应该彼此熟识。

听了这句话,年轻公子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点头:“真是抱歉,看来我在这儿的确帮不了什么忙,那我就先回去好好睡一觉了。”

“去睡觉吧,那才是你的老本行,”长门僧挥挥手,“你去吧。”

年轻公子向着周围的其他义工们拱拱手,从树枝上取下长袍,慢慢的挪动着双脚向南走去,虽然疲累,但他走路的姿态还是优雅平稳。长门僧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虽然不住的摇头,脸上显得很是无奈,嘴角却依然挂着一丝笑容。看来他和这位年轻公子交情不错。

他转过身,继续指挥义工们开始熬下一批药,就在这时,一名义工忽然说“咦?那位公子怎么又回来了?”

长门僧扭头一看,那名公子果然回来了,而且是一路小跑着回来的,看起来,虽然重体力活让他吃不消,跑起来倒是动作矫健,只是先前确实累坏了,所以这一通疾跑后还是有点气喘吁吁。但他顾不了那么多,双手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有几个官兵……朝这边……过来了……拿着兵器……好像说是要抓……长门僧……”

“官兵?”长门僧眉头一皱。

“没错……穿的是军服……”年轻公子呼哧呼哧的喘着气。

“官兵?抓长门僧?”所有人都很吃惊,好像是听到了荒渺之极的奇谈怪论。长门僧一向都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松散组织,他们从来没有争权夺利的野心,从来没有使用暴力改变世界的理想,只是游走于荒郊野外之间,为人们传播一些普普通通毫无危险的知识,带着一颗虔诚的心修炼自身。历史上的君王们对辰月宣过战,剿杀过天罗,搜寻过龙渊阁,唯独从来没有人对长门僧下过手。谁会去花大力气对付一群完全无害的人呢?

长门僧沉思片刻,对年轻公子说:“你先去坐一会儿,这里有我来应付。”

年轻公子点点头,找了一棵树,背靠着树干坐下。没过多久,远处果然走来六个军人,一个个脸上好似罩了层严霜,面色不善。他们环顾了一下周围,目光最后停留在了长门僧身上。

“长门修士张浩歌,”长门僧向他们点了点头,“不知各位军爷来这里有什么事。”

领头的一名军官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间挥起拳头,重重打在这位名叫张浩歌的长门僧的脸上。张浩歌似乎是不会武功,面对这一拳,一点躲闪的动作都没有,被一拳打倒在地上,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鼻子里流出了鲜血,嘴角也被打破了。

义工们和病人们齐声惊呼,但谁都知道官兵厉害,得罪不得,所以没有人上前阻止,甚至没有人敢去扶他一把。

不过长门僧毕生苦修,对疼痛的承受能力远比一般人强,张浩歌虽然伤的不轻,却没有显得太痛楚。他慢慢地爬起来,依旧和蔼的问:“你为什么要打我?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军官挥了挥手,两名军士抢上前去,用绳索把张浩歌捆了起来。张浩歌并没有抗拒,只是等自己被捆实了之后,才继续道:“朝廷抓人,总是需要一个说法吧,为什么要抓我。”

军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奉上头的命令,捉拿一切长门僧,想要说法的到牢里慢慢要吧!走!”

随着他这一声命令,军士们押着张浩歌,推推搡搡的向前走。长门僧忍受着这一切,回头对义工们喊道:“我走了,你们继续按药方煎熬,每个病人还得再服四到五次,才能断掉病根!”

“别忘了重症者再加生附子、干姜和猪胆汁,用量药方上都有,找不到猪胆汁羊胆汁也可以替代!”

“如果一时难以进汤药,可以……”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被领头的军官踢倒在地。军官伸出穿着军靴的右脚,把张浩歌的脸踩在地上,冷冰冰的说:“闭上你的嘴,不然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刷的一声,他真的从靴筒里抽出了一把锋锐的匕首。在场的人中,有稍微见过点世面的,立即明白过来:上面传达下来的追捕这些长门僧的命令,一定包含了“如有抗格杀勿论”,所以这名军官才会如此凶横跋扈。

这更让人费解了。人们完全无法想象,长门僧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恶事,会遭到这样残酷的抓捕。这样的事情再历史上根本闻所未闻。

“这位军爷。请稍等一下!”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所有人循声望去,正看见那个富家的年轻公子施施然的走到军官面前,手里拿着一张银票,面额是两百金铢。

“你要干什么?”军官语气生硬的问,倒是不敢轻易出手。打人也是要看对象的,眼前这个人一副有钱公子哥的模样,保不准家里有什么势力,不得罪最好。

“我想请你高抬贵手,不如放了他,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好了。”年轻公子的笑容很温和。军官抬起手,看清了上面的数额,轻轻一笑,把银票放入怀中,突然脸色一变:“公然贿赂朝廷命官,妨碍国家公务,一并拿下带回去!”

除了那两名押解张浩歌的军士外,剩下的三人一起奔向了年轻公子,其中两人分别拧住他的左右臂,将他的双臂扭到背后,准备如法炮制捆起来。

“何苦这样呢?拿了钱走人不好吗?”年轻公子的眉头微微一皱。突然之间,拧住他双臂的两名军士一起发出惨叫,急忙推到一旁,双手手腕形状怪异,竟然都一起脱臼了。

军官大吃一惊,右手刷的一声拔除了腰刀。但还没等他把刀举起来,年轻公子已如鬼魅般欺进身前,右掌轻飘飘的拍出。这一掌看起来没什么力道,他却避之不及,被拍中额头,当即软绵绵的倒在地上,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