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押解张浩歌的军士知道遇上了劲敌,连忙推开张浩歌,和剩下的那名军士一起拔刀上前。但眼前这位年轻公子虽然看起来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户人家少爷,脚步却出奇迅捷,出手的手法更是怪异。他很轻松的避开了三人的刀锋,双手看似随意或扭或托,几招之后,三名军士的右臂也全都被他弄脱臼了,下手之干脆利落令人叹为观止。

这个看似温文尔雅、弱不禁风的年轻人,竟然是一个关节技法的高手。几名军士知道厉害,只好扶起仍旧昏迷不醒的军官,赶紧逃离。

“各位请留步,我还有问题要问,”年轻公子喊道,“不停下来的话,我就只好把各位连手带脚统统拧断。”

这句威胁显然很有效,五个人被迫停住脚步。他们或者手腕脱臼,或者手臂脱臼,一个个疼的满头大汗,却不得不强忍着疼痛接受这个该死的年轻人的审讯。

“我只想问两个问题,”年轻公子说,“第一,抓捕长门僧这事,究竟只是在青石城,还是在整个国家?”

“命令是今天上午才到的,皇帝将要在全境搜捕长门修士。”一名军士回答说。

“谢谢,”年轻公子很有礼貌,“那么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军士回答,“我们只知道命令不但下达了各地驻军,也下达到了衙门,军队、捕快,甚至稷宫学生都得初冬,在国境内全力逮捕所有的长门僧,一个也不能跑。”

“谢谢,各位可以走了,脱臼的关节找跌打大夫重新复位就行了,劳驾你们把那张银票掏出来还给我,拿人钱财不替人消灾可不对,我得把钱收回来。”

军士们赶忙摸出银票放在地上,然后架着军官快步离去,但走了两步之后,昏迷过去的军官苏醒过来,他咬着牙,有气无力的问:“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姓安,叫安星眠,这位军官以后想找我报仇的话,可别认错人。”年轻公子彬彬有礼的回答。

“你的名字我记住了,但我问的是,你是什么人!”军官死死的瞪着他。

“我是一个长门僧,”安星眠慢吞吞的说,“是跟随你们要抓的这位父子修行的修士。”

“你说什么?”军官惊呆了。

“我知道我看起来不太像一个长门僧……可我真的是啊。”安星眠一摊手。

我是一个长门僧。

几名军士离开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这位名叫安星眠的年轻人,一时间很难相信,这样一个衣饰华贵、行事果决并且出手就伤人的家伙,竟然会是个长门僧。人们心目中各自想到了自己生平所接触过的敝屣粗衣的长门修士,尤其把他和眼前的张浩歌相比,都觉得除了谦和平易之外,此人和一般的长门僧真是相去甚远。但不管怎么说,安星眠身手不凡,一个人打退六个当兵的,大家自然是很佩服的。

早有义工和没生病的流浪汉上前去把张浩歌扶起来。他的半边脸肿的老高,掉了两颗牙齿,嘴唇上的伤口也一直在流血,但却好像丝毫也感受不到疼痛。他环顾一下众人,长叹一声:“对不起各位了,你们听到了也看到了,那些官兵随时可能再回来,从这一刻起,我就必须开始逃命了。这里只能交给你们了。”

“章夫子,多保重啊。”人们纷纷说,夫子是人们对有修为的长门修士的尊称。

他简要的再把一些熬药的注意事项向义工们说明了一下,然后回过身来看着安星眠:“我们认识多久了?”

“两三年?三四年?四五年?大概吧。”安星眠笑容可掬。

“这么长时间,你居然一直瞒着我,如果不是今天这件事,我还会以为你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有钱人家少爷,没想到你的武学造诣那么深。”张浩歌说着,倒是并没有什么埋怨的语气。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会揍人啊,”安星眠依旧微笑着说,“只是当年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你一看到我的穿着打扮就自己认定我不会罢了,就像这里的各位大爷们,没一个能认出来我是一个长门僧的。”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张浩歌也笑了:“你不只是嘴上不说而已,每次遇到什么重活,你就会装出一副累的要死要活的样子。”

“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并没有装,我也确实没什么大力气,关节技法靠的是巧劲而不是蛮力,”安星眠说的很诚恳,“这种大锅熬药一类的活儿,确实非我所长,肯定远不如多睡点觉舒服。”

“所以你的名字真的起的好,安星眠,安星眠,安心睡觉才是你的最大愿望,”章浩歌说着,向众人微微鞠躬,“抱歉,我们必须得走了。”

“稍等一下,我还有另外一件事。”安星眠摆摆手。然后再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径直走向远处的一个流浪汉。那是一个头发掉光了的老流浪汉,虽然没有感染霍乱,但由于年迈体衰,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一直只是远远的躲在阴凉的地方打瞌睡而已。安星眠居然走向了他,人们不禁都很好奇。不少人记得这个老流浪汉,他在城北已经呆了好几年,以乞讨为生,性子怪癖,几乎不和旁人说话,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奇怪的是,老流浪汉一看到安星眠走向他,就显得十分惊恐,抱着怀里一个又脏又破的包袱,把身子缩成一团。安星眠在他面前蹲下来:“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从我和章夫子来到这里的时候,你就有意躲得远远的,而且经偷偷打量我们。今天,当刚才那几个当兵的说出‘在国境内全力逮捕所有的长门僧,一个也不能跑’的时候,你的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而且马上就把你的包袱抱得紧紧的。为什么?长门僧有什么让你害怕的,抓捕长门僧又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流浪汉浑身发抖,浑浊的目光中充满了惊惧。他突然一跃而起,抱着包袱想要逃跑,但身体实在太过老迈,跑了两步就摔倒在地。安星眠站起身来,跟了过去:“你别害怕,我并不是要对你怎么样,不过是好奇心发作想问问罢了。如果你实在不想说,那就算了,谁都会有不愿提及的过去。”

他伸出手,打算把对方扶起来,老流浪汉却显得更加害怕,甚至顾不上站起来,用两只手在地上爬行着,力图躲得稍远一点。而他的嘴里也发出奇怪的嗬嗬声,就像是野兽在呼吸。他忽然大声号叫起来,声音嘶哑而凄厉,令人听了心里发毛。

“不能怪我!不能怪我!”他拼命的大喊道,“不能怪我啊,须弥子那么厉害,我出手也救不了他们!真的不能怪我啊!”

“不能怪你什么?”安星眠急忙问,“你要救谁?须弥子又是谁?”

老流浪汉没有回答,这一番剧烈的挣扎和喊叫,再加上内心的极度恐惧,让他的生命之弦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他的双眼慢慢失去了神采,身子软软的趴在地上,嘴里最后含混不清的喊了一声“不能怪我”,然后就不动了。

安星眠和章浩歌面面相觑,心里都有无数疑团在翻搅。最后安星眠走上前去,先探老流浪汉的鼻息,摇摇头表示此人已经断气,然后从他的怀里扯出一直被他死死抱住的破包袱。包袱里除了一两件破旧的衣服和几枚乞讨来的铜锱之外,还有一个木牌。

这是一块非常陈旧的木牌,颜色已经开始发暗,但上面的字迹依然勉强可辨:“云中僧院,李翰”。

“这个人……曾经也是一个长门僧啊。”安星眠骚了骚头皮。

在九州的历史长卷中,各种各样的教派组织多如牛毛,但这其中的大多数都只是长河中的一朵浪花,很快就消失不见。真正经过千百年还能流传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个,天驱、天罗、辰月、长门就是其中名气最大的几个。

相比较而言,天驱、天罗和辰月都有着较为严密的组织形式,而长门却极为松散。确切的说,长门修会只是一个称谓,却并不代表一个特定的组织,没有任何人曾经称谓长门修会的总的领袖,没有人拥有号令天下长门僧的权利。

但长门还是根据信仰的不同分为许多宗派。这是因为虽然长门的智慧都来自于最初的觉者所撰写的《长门经》,但不同的人对于《长门经》也有着不同的解读和阐述,于是慢慢形成了各种支派。任何一个信仰了《长门经》的人,只要愿意跟随某位导师进行认真刻苦的修行,就可以被称作长门僧,他们可以一直跟随着导师修行,也可以在学有所成后选择单独修行。当他所属的宗派有号召信徒为宗派出力的需求时,他可以自愿参加,但不会受到强迫。

除此之外,也有很多信徒愿意和其他长门僧一起修行,互相交流心得,于是慢慢形成了许多修士们集中修行的地方,被称为僧院。

老流浪汉所留下来的木牌上写着“云中僧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那里大多数的修士都属于同一个支派,一个名叫“天藏宗”的支派。

“也就是说,这个老流浪汉其实是天藏宗的一员?”安星眠问。

“也未见得,并不是所有在云中僧院修行的人都属于天藏宗,只是这种可能性比较大而已。”章浩歌说。

“天藏宗和我们天灵宗有什么不同呢?”安星眠又问,“长门的宗派实在太多了,搅得人昏头涨脑的。上一次的法会的时候倒是有天藏宗的人参加,不过他们好像也没怎么说话。”

“只是贵《长门经》的部分阐述不同,并没有太大的根本区别,当然了,也许他们有什么秘密的体验,那就不是别派人能了解的了,”章浩歌说,“我和天藏宗倒是交往颇多,,甚至于连他们门派内的联络暗号都知道,不过说到内部的秘密,恐怕他们是不会告诉我的。不过说起来,好像前些日子他们有几位门人不见了,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别管他们了,还是想想我们该怎么办吧。”

说话的时候,两人坐在一辆宽大的马车里,由两匹宛州名马拉着,正是慢慢驶离青石城。他们当然不会继续留在那里,因为离开的六名官兵随时可能带着更多的人马回来抓捕他们。只是接下来该去往何处,两人心里都还没有数,因为对长门僧的抓捕整个国境内都在进行,要找到一个不被抓捕的所在,除非是去异族的领地。

“实在不行我们就扮成行商,逃到瀚州去和蛮子打交道,或者到宁州羽人的地盘里去吃素也行,”安星眠看来浑不在意,“只要有钱,去哪儿都行。”

章浩歌苦笑一声:“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花钱解决不了的。不过以你的穿着打扮,以你的钱财,只要自己不说出来,旁人是不可能看出你是一个长门僧的。”

安星眠嘿嘿一乐:“那可不是,几年前我们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打死也不肯相信我是一个长门僧,更加不愿意做我的老师。当我提出付给你一千金铢做学费的时候,你的一张脸都变绿了……说真的,你后来是怎么改变主意又决定收下我的?”

“拿金钱去诱惑长门僧,你也算是登峰造极了,”章浩歌回想起往事,嘴角也慢慢浮现一丝笑容,“不过后来我想,如果能往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心里种下追求真道的种子,也算是修行的一种体验和收货吧。”

“那你觉得现在有收获了吗?”安星眠问。

“老实说,收货不算太大,”章浩歌说,“他对我倒是很尊重,可是到现在为止,我甚至没有办法劝说他穿上苦行的衣服,反而总是被他的歪理绕进去。”

“这哪儿是歪理?”安星眠讪然一笑,“我觉得我说的一点没错,在清心寡欲中追求真道有什么难的?能够在花花世界中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又不迷失自我,能够在尘世凡歌中体会到真谛,那才叫真正坚定的信仰呢。”

“我辩不过你,不和你多说这个,”章浩歌摆摆手,“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个很聪明的弟子,对《长门经》的理解也确实很深入,人品更是相当端正,这一点我很喜欢。只是如果我死了,希望你还能继续这样的信仰,不要轻言放弃。”

“有这么严重么?怎么就开始想生死的事情了?”安星眠侧过头看着他。

“这件事不简单啊,”章浩歌眉头紧皱,“从来没有发生过长门僧被驱逐追捕的人,即便为百姓带去福祉,也大多是一些基本的生活技巧,我们收集知识,却从来不出啊弄任何可能带来危险性的东西。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皇帝要对付我们。”

“是啊,就在几个月前,皇帝不还一直心仪长门,甚至还弄了具长门僧的不朽法身去膜拜么,结果还被烧掉了,”安星眠说,“突然之间转性,实在有些费解,难道有人借此搬弄是非了?”

章浩歌没有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中。恰巧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掀开车厢前的帘子,探头进来问:“前面就是官道的岔路口了,咱们到底去哪儿啊?”

安星眠还没答话,章浩歌忽然开口说:“劳驾,我们去南淮城。”

“去南淮城干什么?”马车继续新今后,安星眠问。

“我想去求见宛州总督,向他陈说利害,请他去劝说皇帝收回圣旨。我曾经替他的儿子治过麻风病,他应该会至少听我把话说完。”章浩歌说。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啊,”安星眠皱起眉头,“你不但会被抓起来,而且会被当成是长门僧的头儿——虽然我们都知道长门僧没有头儿——关起来,甚至杀掉,用来杀一儆百,警告百姓们不许窝藏帮助长门僧。别说替他的儿子治病,就算你救了他全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用你的脑袋换他的官帽。千万别动这种荒唐念头了,皇帝要消灭长门就让他消灭,你跟着我去瀚州,我们可以开一个牧场……”

“那样做的话,我就不配做一个夫子了”章浩歌没有生气,仍然轻言细语的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长门走向毁灭,我需要做出自己的努力,不管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任何代价付出都得回报才算是值得,”安星眠说,“可你这样做明摆着是飞蛾扑火。现在早已经不是当年乱世分封的时代了,如果你运气好碰到一个明事理的国主,或许还能帮你去和皇帝劝说两句。如今的东路都是宏靖皇帝一个人的,宛州总督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一条狗向着主人吠叫可是要被打断腿的。”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章浩歌平静的说,“但我必须要迈出这一步。有我这第一个,也许以后就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为长门说话,为了这种不可磨灭的信仰说话,越是被践踏就越是要挣扎着站起来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