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吧!”安星眠低声说。他的手掌迅猛地往伙计后颈处一切,伙计立即两眼翻白,昏倒在地上。安星眠站起身来,把匕首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遗憾地放在桌上,向着内室那道门走去。

门里面是一间真正的陈列室,陈列的都是像刚才那把匕首那样的上等兵器,随便弄一件流通到市场上,大概就能价值至少数百金铢。安星眠有点明白这家铁匠铺的性质了。

这是一家实际上由河络负责锻造的兵器铺。虽然河络之间形成了默契,绝大多数都不肯把兵器售卖给人类,但还是会有极少数河络出于种种原因愿意这么干,比如,受到人类胁迫。这一家兵器铺,外表上是一家售卖劣质兵器的普通铺子,实际上却暗中为有钱的主顾订制真正的河络制品。方才那柄匕首上的花纹,其实就是河络语的标记。

再考虑到那个残疾者的马车是直接驶入铁匠铺的,可以初步判断,那个人和河络的关系密切,没准就是河络的手下。也就是说,他抓走两位长门僧,也许是出于河络的授意。

这可太有意思了,安星眠想,先是皇帝要抓长门僧,然后是不明身份的蒙面人打听几十年前和天藏宗修士有关的往事,现在又冒出一群河络,已经至少有三拨人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长门,竟然一夜之间成为了香饽饽,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这是笑话奇谈还是人间悲剧呢。

他穿过陈列室,继续向后,来到一间大院子里。前方不断传来沉闷的叮当声响,还有黑烟从地面上的一些排气孔冒出,安星眠知道,这大概就是那些河络工匠工作的地方。虽然这里没有地下城了,他们还是习惯于在地底下挖掘出地穴,在那个安静而远离喧嚣的地方打铁。

他贴着墙根,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那辆马车,正停在一座假山的旁边,显得很是突兀,下车人的脚印则在假山前消失了。安星眠在假山上仔细检查,终于找到了一处伪装成凸出石块的机关按钮,按下这个石块,假山上裂开了一个大洞,他钻了进去。假山随即合拢。

假山里是一条地道,笔直地通向斜下方更深的地下,而地道的两侧墙上隔一段距离就有点燃的蜡烛,表明这条地道经常被使用。安星眠也管不了那么多,沿着地道一路向下,当前方的斜坡终于到达尽头时,他听到拐弯的地方传来人声。于是他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来到转角处,支起耳朵偷听着。

“这位先生,你把我们关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天了,今天又抓了我们两位同门,请问你的目的究竟何在?”一个声音问道,“我们长门僧,难道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曾经得罪过你?”

“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我们长门僧与世无争,想来是不会有什么事情伤害到你的。”另一个声音说。

好家伙,安星眠想,原来不止抓了韩心之师徒两人,之前还抓了其他的长门僧,这个人到底想干吗?总不能是囤积长门僧宰了吃肉吧?长门僧一个个都那么瘦,可没什么嚼头……他同时也想到,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长门僧被人抓住之后还那么耐心温文不卑不亢地说话,这要换了其他江湖人,要不是破口大骂,要不就该软语求饶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一声金属和石头敲击的钝响传来,那应该是那位残疾者用他的金属拐杖重重地顿了一下地。这一下威势十足,但长门僧多半不会感到害怕,只是出于礼貌,都马上闭嘴,听这位“主人”说话。

“咳咳,那个,把各位请到这里来也有好几天了,今天又请来了两位,我估计云中城就没有别的长门僧了,”这个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富有磁性,和他凶悍的外表不怎么配,而他一张口居然彬彬有礼,也着实出人意料,“那么我也就可以稍微解释一下这件事了–––––各位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云中城的铁匠铺千云堂,在下是千云堂的主人白千云,请各位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保护大家。”

这话听得安星眠如坠云里雾里,想来被他关起来的长门僧们也足够吃惊的。一名长门僧忍不住问:“保护?请问我们有什么危险,需要你出手保护?”

“况且这样把人拘禁起来不得自由,也不大像是保护的样子。”另一名长门僧说。

残疾者白千云似乎是有点尴尬,隔了好半天才说“我不过是担心各位不相信我的话,越耽搁下去越危险,所以才不告而……请……诸位来此。各位如果继续在云中城抛头露面,恐怕就被皇帝抓走了。”

听到这里,安星眠才明白过来,这个人竟然是一番好意,为了不让长门僧们被皇帝抓走,这才把他们抓来此处藏起来的。只是这位白千云事先不把情况解释清楚,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抓来关起来,也实在是有些鲁莽。

果然长门僧们开始发问了。他们态度平和,言语温柔,而且绝不七嘴八舌,每次都只有一个人说话,偏偏问出来的问题让人有些难以解释:皇帝为什么要抓我们?皇帝怎么可能抓我们?皇帝抓我们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事先不解释,非要把我们都一网打尽之后才说明原因?你到底是什么人……

咚的一声巨响,又是白千云用他手里的拐杖顿向了地面,不过这一次声音响多了,应该是用力很猛,安星眠估计地面肯定都被敲裂了。注重礼貌的长门僧们于是又不说话了,地洞里只能听到白千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貌似很生气。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重新开口了,但这一次,之前的温文礼貌一扫而空,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们这帮蠢蛋,老子提前和你们解释?解释得通吗?”他像狼一样地咆哮起来,并且毫不犹豫地把受人尊敬的长门修士们叫做蠢蛋,“你们会相信皇帝要抓你们吗?就算相信了,你们又会自己躲起来吗?狗屁!你们只会满嘴叨叨‘生命就像是一道道长门,假如皇帝真的要抓我们,那也是我应该跨过的一道门’,然后你们继续在外面晃荡,被皇帝老子抓去把头砍掉,完成你们完美的苦修,脑袋滚到地上了还惦念着如何追求真道……老子不用强,可能把你们这些木头脑瓜子保护起来吗?”

这一番话训得长门僧们哑口无言。这位怒发冲冠的长门僧保护着狠狠啐了一口,正准备继续说下去,从通道那里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他立即转过身,警惕地喝问道:“是谁?”

安星眠不紧不慢地跨出通道,现身站出来。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用木栅栏隔成的囚牢,一共有六名长门僧被关押在其中,不过这个囚牢很宽敞,里面摆着六张舒适的床铺,还配备了餐桌和椅子,桌上摆的食物也有荤有素(虽然多数长门僧都不碰荤腥),说明他们的待遇很不错,这更显得白千云刚才说的话并非虚言。

“你是什么人?怎么混到这里来的?”白千云继续吼道。

这时候安星眠终于和白千云面对面了,能够看清楚对方的面貌。之前他远远地看出此人面相不善,现在凑近了看,这个人的脸型五官其实相当端正,鼻梁高挺,拥有贵人之相,原本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年纪大概也就在三十岁上下,但他的一头黑发已经星星点点地掺杂进了不少的银丝,额头上的皱纹更是有如刀刻,加上总是眉头紧皱、目光犀利,让他的这张脸显得相当凶狠。

“我叫安星眠,也是一个长门僧,”安星眠笑咪咪地说,“不过我和他们不大一样,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跟到这里来也不过是想看看你把他们保护得怎么样而已。”

白千云冷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衣饰华贵的安星眠:“我没听说过有穿成这样的长门僧,不过么,我姑且相信你一次吧。既然你是长门僧,那么……”

“那么什么?”

“那么你也一起留下吧!”白千云说着,猝然发招。他手里的拐杖抬起,猛地向安星眠当胸戳来,气势猛烈,有如重锤。

安星眠急忙向后跃出一步,躲开这一击,打算退到那条倾斜的通道中去迎敌。之前那几句短短的对话的工夫,他已经通过观察初步判断出,白千云的武功应当是以刚猛凶悍、快速制胜为主,否则以他的残疾之躯,难以支撑持续的战斗。他在心里盘算好了,要通过自己灵活的步法,尽快消耗白千云的体力,然后再想办法制服他。

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白千云竟然迈开双腿向他冲了过来!这时候的白千云,半点也看不出有双腿残疾的影子,他迈开大步,脚步稳健,手上的铁拐更是势如千钧,逼得安星眠接连退后。

见鬼,难道这家伙的废腿完全是骗人的?安星眠回想着自己之前追踪他时的情景,在不知道有第二个人在场的情况下,他走路时双腿始终是绵软无力的,必须靠单拐支撑,难道他真的是那样出色的一个戏子,在没人的时候也懂得伪装到滴水不漏?

安星眠的武功以关节技法为主,随身并没有携带兵器,被白千云一番抢攻之下,在狭窄的甬道里只能步步后退。但这样狭小的空间同样不适宜使用长兵器,又攻出几招之后,白千云杀得兴起,铁拐在空中抡出一个大大的弧圈,不小心击中了墙壁,拐杖头一下子卡在了石壁里。等他把铁拐硬拔出来的时候,安星眠已经趁此机会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戴在了右手上。

那是一只近乎透明的手套,看起来像是丝质,却又在烛火的照射下隐隐反射出金属的光泽。白千云不管不顾,又是一拐当头劈下,但这一次,安星眠并没有躲闪,而是伸出右手,迎着杖头抓了上去。啪的一声轻响,拐杖竟然被他牢牢抓住,这无疑是那只手套的古怪了,不但非常坚韧,还能够大大消解敌方的力道。

安星眠趁势反击,右手紧抓住拐杖不放,左手食指伸出,疾点白千云咽喉,迫使对方不得不撒手放开拐杖。白千云没有料到一只手套能有这样大的作用,结果一招之间就被安星眠扭转了局势,不过此人的性子看来真是勇猛刚烈,失去了兵器也毫不气馁,挥起拳头就要再上,但安星眠一句话让他硬生生收住了拳头。

“别打了,不然你那两条假腿就要支持不住了。”安星眠很诚恳地说。白千云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安星眠已经把拐杖缓缓地递了回去。

“我只是关心这些长门僧的下落,并不是想要和你为敌,”安星眠摘下手套放回怀里,“其实我也很头疼怎么样才能保护他们,你这个法子,未必不可行。我建议我们坐下来先聊聊,可以么?”

白千云沉默了一阵子,伸手指向甬道的假山入口处,做了个“请”的手势。

很快两人又回到了安星眠刚才喝茶的那间内室,那名伙计刚刚揉着脖子苏醒过来,看到两人一齐现身,不由得满脸都是惊疑的神色。不过他也是个训练有素的人,看到主人都没有敌意,便自己一声不吭地出去了,不久亲自送来了茶点。

“我的这两条腿,生下来的时候就是畸形的,两条小腿的末端像鱼尾巴一样粘连在一起,”白千云说,“这样的畸形,就算是勉强动刀分开,小腿的骨头也完全无法支撑行走,所以我娘选择了把我的两条小腿从膝盖以下切除掉,然后给我安装了河络特制的硬木假肢。”

“我从你刚才双脚踏地的声音,就猜出来你的两条腿都是假肢,不过我看你刚才行动很自如啊,为什么平时走路还拄着拐杖呢?”安星眠问。

“因为疼,”白千云拍了拍腿,“假肢和肉体的接合处,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而且在十八岁之前,由于身体不断长大,我几乎每年都需要换一副新的。我从十岁那年锻炼到现在,从最开始走上三五步就要摔倒,到现在可以一口气走一两个对时,但是那种疼痛从来没有丝毫减轻。所以不到必要的时候,我尽量依靠拐杖来行走,这样疼痛感可以大大减轻。”

安星眠不由得从心底涌起了一阵深深的同情。怪不得这个人三十来岁就有那么多白发和那么深的皱纹,原来是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经受着痛苦的折磨。现在他可以用平淡的语气来谈论自己的双腿,但在过去的二十年间,他也许会有无数的眼泪、无数的鲜血和无数的诅咒吧。比起那样的生活,恐怕追求苦行的长门僧都可以算是幸福的了。

“不过,你的胆子可真是够大的,”安星眠岔开话题,不愿意再去谈论他人的痛苦,“和皇帝对着干,被发现了可是要杀头的。”

“所以我才不得不把他们都关起来嘛,”白千云说,“你们长门僧实在是太不怕死了,可他们不怕,我怕。”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白千云接着说:“其实我并不喜欢长门僧,相当不喜欢。人生在世,就要活得痛快,过得自在,像长门僧那样,一天到晚用苦修折磨自己,把自己用各种乱七八糟的规矩束缚起来,明明一肚子学问有本事赚到钱,偏偏要过着吃糠咽菜的日子,我简直觉得你们脑子有病。”

“虽然照理说我应该反驳你,但其实我心里是同意你的,”安星眠轻轻一拍桌子,“要不是我那执著的老父,也许现在我正在四处游山玩水,乐趣无边。”

白千云瞥他一眼:“怎么讲?”

安星眠也不隐瞒,把自己如何因为父亲的遗命而不得不加入长门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呢?难道你也是被什么人逼迫,比如你的父母,才不得不帮助长门?”

白千云摇摇头:“不,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亲生父母究竟是谁,但我自幼重病缠身,这条命是长门僧救的;我的双腿,也是长门僧找到的医治方法。我虽然不喜欢长门僧的处世之风,但有恩不报岂不是成了王八蛋了?”

“说得好!”安星眠提高了声调,“是条好汉,我喜欢你!”

白千云把眼一瞪,忽然大喊起来:“拿酒来!要最好的!把那两坛三十年陈的夜北‘醉中乡’给我拿来!”

安星眠醉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醉过了,甚至于在过去的几年中,他只喝过一次酒–––––就是不久之前住进怀南居的时候,趁着导师章浩歌不注意,偷偷把茶水换成了酒。章浩歌对他的生活诸多宽容,没有强求他一定要穿着朴素,没有强求他必须饮食简单,唯独限制他饮酒,因为饮酒会让头脑要么过度兴奋,要么过度麻醉,以至于无法完成长门修士的每日必修课–––––冥想。

而在离开章浩歌之后,虽然再也没有人监督他了,但出于对导师的深深敬意,他也并没有放纵自己去饮酒,相反每天用于冥想的时间比过去更长,以此表达对自己这位虽然有些迂腐却勇敢坚定的导师的尊敬。

可是眼下,忽然遇上了这么一个虽然举止粗鲁却性情豪爽、极合他胃口的白千云,他的酒兴实在是压制不住了。两人酒逢知己,足足喝光了两坛夜北名酿“醉中乡”,到后来舌头都大了。安星眠甩掉了一贯的稳重风度,在酒精的刺激下开始出言无忌。

两个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把藏在心里的那些陈年旧事都吐了出来。安星眠讲述了他如何被父亲逼着加入长门的经历,以及自己骨子里如何实在算不上是一个纯粹的长门修士,同时也讲述了他查清这次长门被捕事件真相的决心。

“你也是条汉子!”白千云跷起拇指,“我只不过想要尽点力,把云中城的长门僧保护起来就算了,可没你想得那么远。”

“不,你才是真正值得佩服的,”安星眠摇了摇头,“如果我是你……这样的双腿,也许我连站起来的勇气也不会有。”

“那没办法,我他妈生下来就是先天的残废,两条腿连在一块,是一个畸形儿,”白千云脸红脖子粗地说,“所以我亲生爹娘压根不想养活我,就把我给扔掉了,结果运气不错,后来我被一个好心的河络捡到了,一直把我抚养长大,又想办法求长门僧医治我的双腿。因此我一直管她叫娘,尽管这个称呼她有些不大乐意。”

“见鬼,原来你的娘是个河络,”安星眠摇晃着空酒杯,“怪不得你的铁匠铺会让河络来打造兵器……别那么吃惊地看着我,用脚趾头也能推测得出来,我可是个聪明人!”

“来!敬聪明人!”白千云给安星眠重新倒上酒,两人一饮而尽。

“你说的没错,这家铺子背后的铸剑师其实就是河络,”白千云放下酒杯,“我是和河络一块儿长大的,性子也像河络,直来直去,当年和人类打交道吃过不少亏。后来我想,老子也是人,凭什么就让其他人来骗我?所以我也慢慢学会了耍心眼骗人,带着我的几个河络兄弟开了这家铁匠铺,狠狠赚了不少钱。河络的武器一向都是大受欢迎的,而在现在的云中城,像我这样敢于售卖河络武器的已经很少了。我的生意甚至招来了北陆的蛮族客人和羽族客人,我赚的钱十辈子都花不完。”

“但是我看得出来,你赚到了这些钱,但你并不快活。”安星眠看着白千云。

白千云猛地把酒杯往地上一摔:“我当然不快活。我赚到再多的钱,也不能换回一个亲爹一个亲娘,换回我的真正身世。其实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站在遗弃我的人面前,看着他们的眼睛,一直看到他们的心里去,大声问他们,看着我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成就,他们有没有后悔?”

“那你知道他们是谁吗?”安星眠忙问,“有没有去找过他们?”

白千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往椅背上一靠:“我只知道,我是在北邙山的一条山路上被捡到的,北邙山如此广大,每天还有许多的旅人经过,我甚至无法判断遗弃我的人到底是当地山民还是那无数匆匆过客中的一个,让我怎么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