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你!”安星眠一阵热血上涌,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白千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帮你!”安星眠站了起来,“如果你想要找到你的父母,我就帮你一起去找;你要面对面地质问他们,我就站在你身边,如果最终找不到,我就陪你借酒浇愁。只要等我解决了长门的事,我马上陪你一起去北邙山。”

“其实你不必这么做,”白千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我保护长门僧,不过是为了长门僧曾经有恩于我,让我能站起来。你们并不欠我什么。”

“这不是‘我们’的事,只是我的事而已,”安星眠瞪着他,“不是因为什么永远算计不清的谁对谁有恩、谁欠了谁,而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们他妈的是朋友!”

白千云再次久久地没有说话,最后他突然一挥胳膊,把桌上的两个空酒坛都扫到了地下,然后在酒坛的碎裂声中冲着门外大吼道:“再拿酒来!”

然而这一次,那个一直都很乖觉听话的伙计却始终没有现身。白千云又喊了两嗓子,还是无人回应。他和安星眠对望了一眼,两人虽然醉意十足,眼神里却都多了几分警惕。白千云支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

就在两人准备暴起冲出去查看一下究竟时,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抱着酒坛子走了进来。但这并不是那位伙计,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白千云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此人身材瘦长,眼瞳泛蓝,发色金黄,一望而知是一个羽人。进门之后,他几乎看都没有看白千云一眼,只是牢牢地盯着安星眠,那张阴鸷瘦长的脸冷森森的,就像一块铁板。

白千云正想喝问此人的身份,却发现身边的安星眠似乎表情有异。稍一侧头,只见安星眠已经握紧了拳头,脸绷得紧紧的,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

“看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安星眠低叹了一声,挥拳直直地向这个陌生怪客冲了过去。

第三章 亡者之舞

宏靖十七年五月,养父沈壮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雪怀青坐在病床变,默默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养父。弥留之际的沈壮免得灰败、气息微弱。脖子上的伤势让他在这三十余年间的都始终生活在痛苦中,而他内心的伤口比肉体上的更深、更疼。

这一点雪怀青的体会自然比任何人都多。自从她纪事时开始,沈壮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述着发生在他的妻儿身上的惨痛悲剧: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深夜,在原本幸福祥和的锁河山沈家村,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闯入他的家门,一道差点砍断了他的脖子,然后掳走了他的妻子和刚刚满两个月的儿子,彻底毁掉了他的生活。

“我给他起名字叫沈康,原本是希望他健健康康地长大,给我老沈家传宗接代,”沈壮每一次说到他的儿子,眼睛里总会饱含着热泪,“可是没想到,那帮杀千刀的狗杂种就那样一刀杀了我老婆,再一刀杀了我儿子,他们还点起火,把我的老婆孩子烧成了灰烬!这帮断子绝孙的畜生,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这一段经历雪怀青早已耳熟能详,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但每一次养父提起的时候,她任然总是做出专心致志倾听的样子。无论如何,虽然略有点疯癫,但养父实在是一个心底善良的老好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当雪怀青怀有身孕的母亲流落到这位于澜州南部的小村庄是,是沈壮收留了她。当雪怀青出生后,沈壮惊奇得发现她有一半羽人血统,尽管那时候,澜州北部的羽族城邦和南部的人类关系闹得很僵。而三个月后,身子刚刚复原的母亲扔下雪怀青不告而别,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又是沈壮,独自一人顶着全村人的白眼甚至于咒骂艰难地把这个发色和眼瞳异于常人的混血儿抚养长大,知道她十一岁那年离家出去拜师学艺。

“不管那些北边的鸟人做了什么坏事,孩子是无辜的,”沈壮和人争吵时总这么说,“我的亲儿子就是被恶人害死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死去!绝对不行!”

沈壮甚至没有给她改名,让她继续保留了传自父亲的羽族姓氏。风羽靓天翼,鹤雪纬云汤,这是羽族的十个大姓,历史上的帝皇将相尽出其中,也就是说,雪怀青作为雪姓的一员,很有可能是贵族之后。但母亲一去不复返,她始终无法得知自己的身世真相,所能知道的只有当年沈壮告诉她的只言片语。

“那一年冬天,天天都在下雨,还经常夹杂着雪花,又冷又潮,”沈壮告诉雪怀青,“你娘满身嗜血,大着肚子,刚刚摸到我们村的村口,就昏过去了。我刚好路过,把她救回了家,过了一个月,她生下了你。”

“我娘叫什么名字?她为什么会受伤逃到这里?她是个什么人,我爹又是什么人?”雪怀青抛出一连串的额问题。

“这些问题我都问了,但你娘一个也不肯回答,”沈壮说,“她只说她被人追杀,但已经甩掉了逃兵,恳求我收留她一段时间,当我答应之后,她才从身上拿出几枚金铢来给我,那几乎抵得上我一年的收成。她说,他想要找个老实忠厚的人帮忙,所以先假装身上没钱,等我答应了才酬谢我,以免遇到贪财的骗子。”

“那她还是一个很小心的人,”雪怀青琢磨着,“她也没有解释为什么我爹会是个羽人?”

“没有,那会儿你刚生下来,还没有长出金色的头发,但是显得很瘦,抱在手里比人类的新生婴儿轻得多,尤其眼睛是淡蓝色,那不会是人类眼睛的颜色,”沈壮说,“我吓了一跳,她却还是什么也不肯说,只是给你去了这个名字。几个月后她就悄悄走了,留下了你,又留下了一些钱财和,还有一个手镯。我猜那一定是留给你的。”

后来的日子里,那枚翠绿的玉镯就一直被雪怀青戴在手腕上。她曾经天真地幻想过,也许有一天,当她走在某座城市的街道中的时候,她的母亲会碰巧和她擦肩而过,然后认出了那枚玉镯,然后......可惜现在她已经十九岁了,这样的梦想始终没能实现。沈壮曾经还说过雪怀青的 母亲非常美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二好看的女人”,至于第一好看的,毫无疑问是他的亡妻。

也许最大的可能性是,母亲早就已经死了。从未见过免得母亲啊。当然这一点不能确定,能确定的是,师父已经在去年去世了,而现在,养父也要死了。未来的日子里,就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

雪怀青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感觉究竟是悲伤还是孤寂,也许而这兼而有之。但多年来的修炼,已经让她能稳稳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出现太大的波动,她所修习的技艺对精神力的控制要求极高,大喜大悲都对自身的公里有所妨害。

“怀青......是你吗?”养父沈壮的眼睛突然缓缓睁开,嘴唇吃力地翕动着。

雪怀青连忙握住沈壮的手,“爹,是我,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沈壮的嘴角绽开一丝微弱的微笑,“我还以为我死前没法子再见你一面了呢,真是老天开眼,也许是觉得折磨了我一辈子,太对不起我了,临死前总算满足我一点点小小的心愿。”

雪怀青不知道该说森么,她一项不善言辞,风湿几乎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能沉默地握着沈壮的手。过了一会儿,沈壮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啊,我这辈子也就是个寻常的农夫,既不会武功,也没有聪明的脑袋,这么多年了,我甚至连谁叫‘刑万腾’都没有打听出来,实在是没有办法去给我的老婆孩子报仇了”

“我会替你找到他,”雪怀青淡淡地说,“如果确认了真相,我替你报仇。”

沈壮笑了起来:“别开玩笑了,你一个龙渊阁的修记只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哪有本事给我报仇啊。我死之后,你能偶尔记起曾经有我这么一老爹,我就很知足了。”

“你已经时日不多了,我也不需要再骗着你了,”雪怀青说,“我当年告诉你我被龙渊阁收为弟子,只是一个谎言,是为了让你放心,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所以那时候我就只有一个想打,学会一些用来杀人的本事,去替你查清真相甚至报仇,报答你对我的养育之恩。”

沈壮呆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喘着气说,那你不是龙渊阁的修记,你学会了杀人的功夫?跟什么人学的?

雪怀青低下头,在沈壮的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沈壮的身子猛地一震,满脸惊愕,“什么?不能啊!你怎能......”

“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能再回头了,”雪怀青说,“无论什么样的功夫,只要能帮你报仇就行了。当年那个人所说的那句话,我早就牢牢记在心里了。而且也已经打听到了线索,知道了刑万腾究竟是什么人。这一次来之前,我已经了解了师门里的一切事物,可以专心致志替你......”

“不行!绝对不行!”沈壮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才床上坐了起来,双手一把握住了雪怀青的手腕,“你不能学这个啊!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那么糊涂?而且你还有一半羽人的血统,羽人不是都是喜欢干净的么?我不许你......”

他没有把话说完。极度的惊恐和愤怒让他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之火。

他抓住雪怀青的手腕的两只手无力的松开,歪斜的头颅垂了下去,整个身子摔在了地上,就此不动了。也许命运你真的那么残酷,他的一生都浸透在痛苦和悲伤中,即使到了临死的这一刹那,都难以安宁而平静地离去。他的双目依旧圆睁。

雪怀青站在原地,许久 没有动弹。过了好一阵,她才轻轻地叹息一声,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向着养父的尸首磕了三个头。

然后她咋喊起身来,开始整理沈壮少得可怜的简单遗物。于此同时,沈壮躺在地上的尸首如探抽动了一下,然后双手撑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这句已经不再呼吸的歪脖子躯体,什么木然地站立起来,慢慢脱掉身上的破旧衣衫,给自己穿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然后从桌上拿起木梳,开始嘻嘻的梳头,并且用手掌合上了始终睁着的双眼。整理好仪容之后,沈壮一步步地走到房屋的一角,那里放着一口同样是早就准备好的薄木棺材。

沈壮推开棺盖,躺了进去,然后自己伸出手把灌溉放好。随着这个动作的结束,雪怀青才好像送了一口气。她走到棺材前,轻声说:“对不起,我实在很害怕亲手触碰到死人,所以才部分不用尸舞术让你完成这一切,你看,做一个尸舞者,有时还是有点好处的吧?”

雪怀青是个尸舞这,能够使用操尸之术控制尸体行动的尸舞者。这是一个黑暗、邪恶、污秽,令人谈之色变的可怕行为。即便是人类,能够接受尸舞这的人也极少,自视高贵的羽人更是几乎不可能去触碰这样的邪术。难怪沈壮会死不瞑目。

宏靖十七年八月,越州就远程。刑万腾正在等待自己的死期。

沈壮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名“刑万腾”如今所对应的是一个苦手的老者。其实三十年前他也是一条壮汉,但这三十年中,他一直过着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日子,经受着内心的痛苦折磨,慢慢变成了现在这衰迈消瘦的模样。

两年前,他躲到了九原城,下定决心从此不再离开了。他只有五十多岁,却已经变成了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这样的日子他受够了。他决定,如果那个躲不开的厄运真的找上了他,他就这样坦然接受好了,死了也比活受罪强。

这之后,他总算过了两年舒心的日子,不再纠结于生死本身,连身体逗比以前好些了。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站了。宏靖十七年,刑万腾的死期将至。

八月的某一个清晨,刑万腾收到了一封远方的来信,拆开信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笔记,那时一直和他保持联系的以为旧日同伴写来的,信里只有短短的两句话:

万腾兄:

事情败露了,张大哥和老罗都已经被捕,他们正在搜寻其他人,我不会供出你,当不能保证别人也能受得住酷刑,快逃吧。

刑万腾怔怔地看着这封短信,双手禁不住开始颤抖,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达观,担当死亡的阴影真正来临是,他还是无法抑制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恐惧。

他回到家里,关上门,从那口陈旧的木箱里掏出一块金属腰牌。刑万腾摩挲着这块泛着银光的腰牌,回想起往事,忽然间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一天夜里,刑万腾端了一根板凳坐姿啊院子里是,手里握着那枚要牌,静静地等待着。当月上中天的时候,他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和人在房顶上踏着瓦片行速的声音,听到了建在剑鞘里磨动的金属声响,听到了正迎面而来的死亡的颤音。于是他站了起来,清清嗓子,高声说:“金吾卫刑万腾,恭候各位光临。”

刑万腾并不知道,除了他一直等待着的这些人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在找他。

在跟随师父练习尸舞术的时候,雪怀青也曾随着师父四处游历。在此过程中,他并没预先则会,始终都在打听这那个叫做刑万腾的人的下落。她相信,这样一个身怀武艺又行事狠辣的人,怎么样都应该在市井间留下一点痕迹,必定会有人听说过她。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之前,她终于在和以为颇有名气的试镜游医的聊天中得到了答案。

刑万腾这个人,的确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好手。但又不算纯粹的游侠,因为他是一个金吾卫。三十二年起那,也就是圣德十一年的时候,他正是保卫圣德帝安全的金吾卫中的一员,并且不只是负责在皇宫中保护皇帝,还经常被派回粗去执行某些人物,与失敬游侠常打交道,所以也算有点名气。

“功夫不错,人也不错,”这位游医说,“他虽然是皇帝身边的人,但是对外面的朋友很仗义,从来不摆架子,我有一段时间因为好赌欠了一屁股债,他还给了我一笔钱帮我还债,差不多是他三个月的薪俸呢?”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好人?那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去欺负弱小,比如手无寸铁的平民。”

“真很难说,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游医说,“但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干那种事。他也有他的骄傲。”

但刑万腾的确干了,和他的同伴一起,雪怀青毫不怀疑那些人和刑万腾一样,都是金吾士,他们不在天启城好好带这保护皇帝,却报道了锁河山里的一个贫困山村,劫走了一个年轻农妇和她刚刚出生两个月的婴儿,然后残忍地杀害了她们。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雪怀青想不明白,他觉得只有找到刑万腾当面去问他了、

养父沈壮下葬之后,雪怀青立即离开了越州,马不停蹄地赶往中州天启城。按照游医的说法,当时刑万腾太概二十五岁左右,那么三十二年过去了,他应该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了、他是否已经脱籍回乡?是够有可能已经去世?雪怀青不知道,但她必须去天启城,那时找到刑万腾的唯一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