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星眠和雪怀青相顾悚然。他们都自认为是机警的人,却没想到被骆血盯梢了那么长时间而没有被发现,这个人假如真的想要捡起老本行来暗中行刺,恐怕真有点防不胜防。

骆血看出了两人的后怕:“你们放心,我说过了,我决不会听信一面之词而冤杀任何人,更何况,还有一个老朋友来找到我,要我新人安星眠先生,说他决不会是长门的叛徒。”

“风秋客那个老扁毛吧?”安星眠嘴上不客气,心里却着实感激。风秋客影子一样的跟随固然很烦,但他确实是能给自己以帮助的人。

“就是他,我听他说了那么多,更加决定下手要谨慎,决不能错杀,”骆血的眼神里寒光一闪,“不然就在那个年轻人试图刺杀你的夜里,或许我就会接踵而至了。”

安星眠想到倔强的年轻人苏真柏,不由得神色有些黯然,骆血接着说:“知道跟踪你们来到天启城之后,我才确认你肯定不是出卖长门的叛徒,因为你每天晚上在酒馆里打听的那些事情,一定都是有目的的。虽然我并不清楚你发现了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努力寻找真相,试图还长门一个清白。”

安星眠垂下头:“我的老师……的确做错了,但他并不是叛徒,他只是一个受到欺骗的正直的人而已。我现在所做的,就是尽力弥补老师的过失,挽救长门。”

“那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骆血说,“追踪杀人我在行,像你这样追查几十年前的疑点,却非我所长,我还是继续去为其他长门僧做些事情,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如果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去天启城西的垂杨坊,找周记杂货店的老板,他是我的生死之交。”

安星眠握住他的手:“骆前辈,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差个水落石出,至少我决不会让老师那样冤枉地死去。”

雪怀青却忽然问:“骆先生,你的性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市井义士,怎么会身入长门的呢?就算你自己想要加入,据我所知,长门对入门者的要求也是很严格的。”

骆血微微一笑,笑容有些凄凉:“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也丝毫不动听,留待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们听,也许是在……纪念先师符真夫子的时候吧。”

安星眠这才知道,符真夫子也在这一次的劫难中不幸丧生,心里一阵难过。他想到那些德高望重的导师们,一生中从无恶行,以最苛刻的标准约束自己,无私地帮助穷苦的人们,却在这一年中无缘无故地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身心都受到巨大的摧残,乃至于失去生命,只觉得压抑许久的愤怒再度涌起。这一次不是为了什么高高在上的信仰了,他想,只是为了人,为了这些活生生的人,为了这些宝贵的生命,我也一定要揭穿那个真相,把藏在背后的恶魔揪出来。

“我今天来找你,一个是要当面问问你,打消我的最后一丝怀疑,另外也是有一个消息要告诉,”骆血说,“我想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你已经知道了和天藏宗有关的那个秘密了吧?”

“我知道了。”安星眠点点头。

“那么你知不知道,某些天藏宗的门人,正在寻找那些被先辈们苦苦隐藏起来的藏书洞窟,并且着手填埋它们?”骆血问。

“你说什么?填埋?”安星眠霍地站了起来。

“是的,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或者是有人知道告诉它们的,总而言之,一部分天藏宗门人也知道了那个秘密。就在一个月之前,他们已经通过天藏宗残存的文件推测出了其中一处洞窟的位置,然后利用法器摧毁了那一片山腹,制造巨大的山崩,把那里的一处藏书洞窟彻底掩埋了,”骆血说,“那是在澜州北部的一处,具体是哪个时代的我不太清楚,总而言之,几代人上百年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

“可是那些洞窟是无害的!那只是一个谎言!”安星眠怒不可遏,“只不过是恶人设的骗局,他们怎么能这样轻易上当!那些都是珍宝,无价之宝啊!”

骆血叹了口气:“信仰令人坚强,也会令人盲目。我无力去阻止这一切,就算我打断了他们的腿,砍掉他们的脑袋又能如何?所以,只能靠你了。你必须要揭穿这个阴谋背后隐藏的一切,用铁一般的证据为天藏宗和长门洗清冤屈,也让那些激愤的天藏宗门人冷静下来。”

“我明白了,一定尽力而为,”安星眠说,“可是我有点不明白,天藏宗的秘密藏得如此之深,连我老师都始终不明白,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一个意外的知情者打听到的。你为什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也只是碰巧而已,”骆血说,“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各地奔走,想法子营救被捕的长门僧。有一天夜里,我原打算趁着黎明之前防卫最疏忽的时刻,潜入天启城的一座监牢就出一两个人,结果竟然有一名叫舒林的年轻长门僧在夜间成功越狱。于是我一路跟着他,试图暗中保护,却没料到追兵得到的命令是格杀勿论,抢在我之前射杀了他。我虽然把他就走,他却已经伤势过重回天乏术了。不过在临死之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这一切告诉了我,并且叮嘱我,一定要想办法毁掉那些藏书洞窟。”

“但是看来,你和我一样,也不相信那种说法。”安星眠说。

骆血摸了摸鼻子:“我的前半生一直是一个杀手,见惯了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对任何说法都不敢轻信。现在我却选择相信你,希望你肩负起拯救长门的重任。”

“我会的。”安星眠郑重地点点头。

天启城西的一枝香酒馆,虽然店面规模不大,装修陈设比不上知名的大酒楼,卖的酒浆饮食也只能算一般,却一直生意兴隆,酒客如云。这多半要归功于绰号“一枝香”的徐娘半老的老板娘。该老板娘据说二十多岁就守寡,如今已经年过四十,但看起来却仿佛三十许,皮肤白皙,面容俊俏,尤其是那双仿佛会说话的丹凤眼,着实撩拨了不少酒客前来光顾。

不过今天晚上,一枝香最受人瞩目的不再是老板娘“一枝香”了,而是两个远方来客,那就是澜州杂学家何一帆的两位学生,男的叫张政,女的叫任洁,都是很普通常见的名字,配上两张普通平庸的面孔。不过他们的出手可不平庸,总是大把大把地掏钱请人喝酒,只为了搜集天启城历年来的怪事传闻。民间传说谁的肚子里没有一大把?自然所有人都愿意接近这一男一女,讲点故事骗骗酒喝。甚至有人直接就自己捏造故事,旁边的人也不揭发——有冤大头,谁宰不是宰?

这一天晚上,轮到讲圣德帝时代的故事了,按理说圣德帝的年代距今很近,记得或者听说过的人会更多,但大家反而沉默了,偶尔有人讲上几则,也都一听就是胡编乱造的虚妄之谈,完全不得要领。安星眠很能理解这种状况:古代的事情爱怎么掰扯就怎么掰扯,但距离当今越近就得越小心,万一哪一条故事犯了皇威或者犯了其他的惹不起的大人物,那可就糟糕了。所以他也很耐心,不断地招呼一枝香的老板娘上酒,同时也编造一些其他的笑话来活跃气氛。所以到了最后,他还是勉强收集到几个那些年的故事,其中有两个发生在圣德十一年,一个是灵亲王的二女儿病逝下葬后起死回生的故事,一个是大财主高全山染上吃人肉怪病的故事,两个故事都恐怖诡异,真实性姑且不论,即便都是真事,也绝对难以和长门或者出宫的金吾卫联系起来。

两人都有些失望,但表面上还是满面堆欢,陪着酒客们天南海北一直胡吹到深夜,人群渐渐散去,除了依旧精神健旺似乎可以彻夜不眠的一枝香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此人脸上一个又大又红的酒糟鼻头,一头银灰的乱发,衣服上也打了不少补丁,看来是个生活贫困却还偏偏要把钱扔到酒壶里的颓废穷人。这样的人在市井中十分常见,也往往是长门僧们帮助和开导的对象,只是现在安星眠实在没有心思去履行一个长门僧的职责了。

“看来今晚就这样了,”他向雪怀青叹了口气,“咱们回客栈去吧。老板娘,结账!”

一枝香笑吟吟地扭动着水蛇腰去拿账本,两人站起身来,旁边酒桌上的酒糟鼻老头忽然发出一声嗤笑:“拿一堆胡编乱造的狗屁故事去骗酒喝,可惜真正的大事反而没有人敢讲啊,呵呵呵。”

安星眠立刻挺住脚步,转过身来,很恭敬地问:“这位老丈,如果您有什么民间轶事,还烦请讲给我听一听,在下感激不尽。”

老头斜眼望着他:“我看你们这两个年轻人办事倒还认真,人也不错,但是在这种市井之地,面对这一帮懦弱胆怯的市井之徒,又能问出点什么来呢?真正的隐秘都是危险的,你们是打听不出来的。”

安星眠一惊,听这老头谈吐不俗,再看他的眼神,虽然醉眼朦胧,却依然能看出一点锐利的意味,知道他虽然落魄,却必定有过不一般的过去,于是在他的桌上坐下,继续恭谨地说:“可否请老丈喝上两杯,聆听教诲?”

老头哈哈一笑:“我都这副德行了,还能给你什么教诲?不过看你这个年轻人挺不错的,我就给你讲一桩真事把,发生在圣德十一年的真事。”

安星眠的心里突地一跳,大声喊道:“老板娘,别忙结账了,再来两壶琥珀仙!”

你们看我现在这副潦倒的模样,一定想不到,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大大地风光过。圣德十一年,也就是三十三年前,那一年我只有三十四岁,却已经是天启城有名的医馆元春堂的馆主。 那时候在天启城,只要提到我宋城光的名字,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年轻有为”。可是就在圣德十一年,我栽了一个大跟头,最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说来惭愧,我虽然是医馆馆主,医道却相当拙劣,所擅长这不外乎是经商之道。我身居馆主之位,高薪聘请名医坐馆,依靠他人的医术赚钱,而在我的手下,最出色的大夫就是当年的名医欧阳端。欧阳端为人懒散疏狂,经常喜欢偷懒,而且好酒如命,动辄在家里大醉两天,我对他是又爱又恨,却又不得不用他,因为他才能给我招揽到足够多得人气,有了人气才有钱。后来欧阳端凭借着精湛的艺术,甚至时常被请进宫里治病,比太医还管用,这更加给我的医馆增添了荣耀。

我那时候经常私下里在心里对自己说:一直到欧阳端死掉之前,我大概都不必为生计发愁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就在圣德十一年的七月,大祸从天而降,欧阳端竟然一家五口惨遭灭门。

那一幕是我亲眼目睹的。当时欧阳端已经连续四天没有在医馆露面了,我非常生气,打上门去想把他揪出来,却没料到亲眼目睹了血腥的死亡现场。欧阳端一家五口,包括他和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儿媳,还有尚未出嫁的女儿,头颅被砍掉了,堂屋的墙上则被涂上了一直狰狞的血翼鸟,那是用他们的鲜血作为颜料画成的。

你也听说过血翼鸟?没错,就是那种在传奇故事里才出现过的鸟类,相传产于云州,据说昔年的羽族第一神箭手云灭曾经亲手捕捉过,但这些都是无法证实的历史怪谈罢了,有谁真的去过云州呢?对于那个年代天启城的人们而言,血翼鸟所代表的,其实是一个系列杀手。此人在三年前的短短三个月里……啊,这个杀手的故事今晚你已经听人讲过了?那最好,我就省一些唇舌了。

总而言之,欧阳端被血翼鸟杀手杀死了,七月四日发现的时候,因为是夏天,尸体已经腐败得挺厉害,仵作判断死亡时间估计有三四天,正巧是他没有来上工的天数。我损失了一个最好的大夫,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始。由于人们都传言,血翼鸟所杀的大夫,一定都有严重的问题,不是医术就是医德,而欧阳端的医术肯定没有问题,那人们只好怀疑他的医德——那也就相当于怀疑元春堂的医德。我们的信誉一落千丈,原本坐堂的其他名医不堪忍受名誉受到拖累,也都纷纷离开。再加上我那时候仗着医馆收入颇丰,挪用了不少资金去参加宛州木材生意的投资,结果被奸人所骗,全都赔了进去,两件倒霉事儿凑到了一起,再也无力回天。

我原本心气很高,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毁于一旦,实在难以接受,染上了酗酒的恶习,终于变成了……今天你们所见的这个样子。但是你们一定要相信,我讲的这桩和血翼鸟有关的凶案,绝对是真的,那些人之所以不讲,是因为害怕受到牵连。

“害怕受到牵连?这能有什么牵连?”安星眠听到这里时,有点不解,“不就是一个连环杀手屠杀了名医一家么?”

“那就是这桩案子诡异的地方,”年老颓唐的宋城光说,“天启是一座大城市,大到能包容一切的奇谈怪论,这样的大案子发生在天启,固然令人恐慌,却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至少圣德八年血翼鸟连杀三位大夫的时候,也从来不禁止人们讨论。可是那一次,虽然没有明确的禁令,大肆讨论的人往往会受到秘密警告甚至拘押,人们渐渐害怕了,就没有人再敢提。”

他往嘴里到了一杯酒,凄然一笑:“也就是我这样的当事者,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才敢拿出来说一说啊,就算被抓去杀头,又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雪怀青悄悄捏了一下安星眠的手,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都有些兴奋。虽然这个罪案乍一听很突兀,但是事后被禁止散布,这一点却很是可疑。通常情况下,朝廷严禁谈什么事,什么事就可能有问题,这是个惯例。而且更严重的是,刚才宋城光提到了一句极为关键的话,这正是安雪两人一直期待听到的。

“您刚才讲到了,这位欧阳端大夫……他曾经为宫里服务过?”雪怀青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他算是很厉害了。”

“我说了,他比宫里的太医还管用呢,”宋城光说,“宫里的后妃娘娘很多时候都不要御医们看,专门点名要请欧阳老儿去看呢。”

“为什么都是后妃娘娘,皇帝不需要他看?”安星眠问。

宋城光嘿嘿一笑:“这个欧阳老儿,最精擅的可是妇科啊,尤其是接生最有把握,从来不出岔子。想当年,宜妃娘娘难产两天,全靠了欧阳老儿……”

原来如此!安星眠已经听不到宋城光后面再说了些什么了,他明白,他终于找到了开启这扇秘密之门的钥匙,这把钥匙就叫做欧阳端。皇宫、婴儿、被神秘灭门的妇科大夫,这一切似乎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起来。接下来,他就要找到这根线。

“那一天是七月四日,历书上的黄道吉日啊,黄道吉日啊,根本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大凶之日……灾劫之日……七月四日啊!”宋城光已经完全醉了,趴在桌子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着。

安星眠这才招呼老板娘结账,同时拿出一张银票,塞到宋城光的怀里。结完账,他正准备和雪怀青一同离开,却被老板娘拉住了。

“这位客官,按理说我们开酒店的不应该多嘴,但你这两天在我这儿花了那么多钱,我也不能不做这个人情,”老板娘低声说,“闹血翼鸟的那一年我还小,但我清楚地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在四处传着各种流言,但几天之后,就突然不允许说了,谁议论这件事情都有可能倒霉。所以两位也最好别再打听这事儿了,毕竟小命要紧对不对?”

“谢谢你的好意,”安星眠说,“我们会小心的。”

他额外往一枝香手里放了两枚金铢,走出几步后忽然又想起点什么:“对了,那最后那个血翼鸟杀手被抓住了吗?”

“倒是没有被抓住,他是在许多年后倒毙在了一家路边小旅店才被发现的,估计是病死的,”老板娘说,“他还留下了一本日志,里面详细记述了他几次作案的过程。至于杀人的原因,还真是和大家猜的差不多,因为遇到庸医,害死了他的母亲和妻子,这才一怒发狂的。”

“哦?日志?”安星眠很感兴趣,“里面提到了欧阳端的这个案子吗?”

“应该是提到了,但是碰巧日志的最后几页被撕掉了。所以谁也不知道具体的过程了。”

“被撕掉了……那就更有意思了。”安星眠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回到客栈时,天已经快亮了,但两人都已经毫无睡意,尤其是安星眠,一改往日的镇定沉稳,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让雪怀青担心楼下的人会不会跑上来提抗议。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是大致的脉络我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安星眠说,“一切的起因肯定是和这个叫做欧阳端的医生有关。一定是他进宫办事的时候,窥探到了什么隐秘的事情,于是招致了灭口。”

“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杀手血翼鸟干的?”雪怀青问。

“我认为不是,”安星眠说,“血翼鸟没有道理在沉寂了三年之后,又重新出来杀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这是血翼鸟干的,为什么会有上头的人禁止讨论此事?我怀疑这是有人想要杀害欧阳端,却又害怕被人追查,所以故意假冒血翼鸟的名头,想要把人们的视线引开,以此脱罪。”

“的确有这个可能性,”雪怀青说,“以前也有尸舞者冒充须弥子作案的,反正不少人都知道须弥子喜欢直接杀活人取尸,只不过那些人最终的下场都会很惨罢了,可是血翼鸟没有须弥子那样的本事,被冒充了只怕也无可奈何把。”

“而且他的日志最后几页被撕掉了,更是可疑,”安星眠说,“为什么别的内容都有,唯独要撕掉欧阳端的那一部分?别人或许会以为那一部分有什么重要的秘密,但我们可不可以反过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