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只要她中了蛊术之后并没有立即身死,你就可以把她交给我,带回到宁州去。”风秋客说。

“带回宁州?为什么?带回宁州就能有办法吗?”安星眠问。

“我为誓言所累,不能说出全部的事实,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风秋客说,“在宁州,一旦某些人了解了这个女孩的真实身份,那就绝对不会容许她死去,而会想方设法地穷尽一切可能去救活她,以便从她嘴里查问她父母的踪迹。是的,她的处境会很糟糕,会受到很多白眼和歧视,甚至有可能沦为阶下囚,但是……她会活着,等着你去救她。作为一个男人,那就是你负担起自己责任的时候。”

安星眠消化了一阵子风秋客的话,心里慢慢变得坚定起来。果然如他所料,风秋客了解雪怀青的身世,而这个身世似乎还牵涉到一些羽族内部的大事,日后要靠他这样一个人类深入羽人的地盘去化解,想必会无比艰难。但至少,雪怀青能活下来,活下来就有希望,那不过是人生的长路中又多了几道难以跨过的门,但只要不是最后一道门,就会有希望。

是的,会有希望的。希望才是人们所永恒追求的门啊,安星眠想。

“小荷,那就拜托你了,这确实是唯一的机会,我们不能放过,”安星眠说着,又把视线投向了风秋客,“不过伟大的恪守誓言的风先生,你真的半点线索都不能给我留吗?”

“我不能,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小雪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知道该怎么做。”风秋客板着脸说,说完扭过脸去不再搭理他。

雪怀青微微一愣,但马上明白了风秋客的意思,于是伸手到怀里摸出了当天风秋客故意“掉”在地上的白鹤状的族徽,放到安星眠的手里:“这一枚小玩意儿,不是别人给我的,是我有一天不小心捡到的。所以如果你有一天从这个小玩意儿上找出什么线索,可和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尤其和风先生没关系。”

安星眠点点头表示理解了她话里的含义,小心地把那枚族徽收了起来。然后他紧紧握住雪怀青的手:“我和你之间,不需要多说什么了。等着我。”

雪怀青轻轻点头:“我会的,我等你。”

“那么,几位前辈,劳烦你们了。”她把头转向了几位秘术士,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似乎生怕自己笑得不够,让安星眠担忧。

宏靖皇帝的寿诞临近了,这是近期天启城的头等大事,民间的一切活动似乎都必须围绕着此事进行,不敢有丝毫越轨。在这段时间里,整个天启城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但百姓们早已习以为常。生活在天子脚下就是这样,其实自由比其他地方的人民要少很多,却偏偏一个个沾沾自喜,颇以为荣,脸上挂着自豪大气的笑容忍受着各种各样的不方便。也不知道他们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一段时间,也有各地精挑细选的各种班子进帝都表演,秋雁班来此的目的也是如此。不过他们毕竟是民间团体,没有能够得到在寿诞当晚献礼表演的荣耀,只是获得了寿诞前一天晚上进宫出演的机会,对他们而言,这也算得上是莫大的殊荣了。班主为此提前半个月就进入了亢奋状态,成天虎着脸催促艺人们玩命练功,看上去恨不得能用鞭子抽打他们。

“这是你们多少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和荣耀!”班主每天都要把这句话重复上千遍,“谁敢给我出岔子捅娄子,就自己打开狰笼子钻进去!”

在班主这般的恐吓之下,秋雁班的成员们个个分外卖力地练功,最终的表演效果相当不错。年轻的宏靖帝虽然并不敢溺于声色犬马,但看到这样精彩的演出,仍旧兴致很高,表演完后竟然把戏班班主和艺人们都招到身前,亲自向他们问上两句话,实在让他们受宠若惊。

“刚才那个高空走细索的女子,技艺甚是精湛,何不把她也叫过来?”伴随在宏靖帝身边的皇后发问道。

这话问的自然是唐荷了。班主慌忙转身找了一圈,这一找找得他满头大汗,只剩下跪地磕头的份:“这……这……皇后娘娘赎罪,皇上恕罪,那个村野女子不懂规矩,想必是演出一完就自行告退了。我……我……她……皇上……”

黄帝禁不住微微一笑:“不知者不罪,我不会为此事罚你的,不必担心。平身吧。”

语无伦次的班主这才敢站起来,两腿兀自在瑟瑟发抖。他一面强行挤出笑脸继续回答皇帝和皇后的问话,一面心里在想着:唐荷这个混蛋小妮子,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

在这个所有人都热闹欢快的时候,天启城里,皇宫之中,却有一个人并不快活。这个人就是宏靖帝的母亲,昔年圣德帝册封的端妃,当今的太后。

如今的人们提到太后,总是难免敬畏交集。在圣德帝突然病逝而宏靖帝仍旧年幼的时候,是她长出来独撑大局,击败了一波又一波的篡位阴谋,以各种血腥诡诈的雷霆手段解决了全部政敌,最终垂帘听政,牢牢把大权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并且在听政期间为国家解决了无数大事,包括化解了可能发生的和羽人的全面战争,为百姓赢得了和平。而等到儿子成年之后,她又迅速地让出了位置,从此退居幕后,再也不问政事。但在百姓们的心中,太后一直是一个传奇,是将强硬、坚韧、智慧、残忍和淡泊结合于一身的事实上的女帝王。人们害怕她,却也敬仰她。

但是没有人知道太后的内心世界,更加没有人知道,每年到了宏靖帝生辰的那一天,她就会情绪反常,忽而忧伤忽而暴躁。不过她不会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只是对儿子说,垂帘听政的那些年里,她已经厌倦了听各种文武百官的谀辞,所以到了这样的日子,她不想露面。

宏靖帝一向对母亲敬爱有加,自然不会拂逆,所以每一年皇帝生辰的热闹时光里,都不会出现太后的身影。她只是静静地待在宫里,屏退所有的宫女,命令她们没有召唤不得打扰,独自一人消化着那些永远消解不了的心事。

这一夜也是如此,太后独坐在荷塘边,听着此起彼伏的蛙声,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但就在这时候,一阵脚步声惊扰了她的神思。

“最好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太后用平淡的语气说,“不然你就得脑袋搬家。”

“的确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来人用同样平淡的语气说,“特别是对您而言,不只是天塌下来,连大地都会陷入火海呢。”

这句话的内容已经足够让太后大吃一惊了,再加上这个声音是一个沉厚的男中音,更加让太后悚然。她急忙回过头,正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向她走来。这个男子的脚步声很轻,所以一直行到很近太后才发现他。但当男子走到跟前时,她就听出来了,此人的脚步和常人不一样,听起来就像是两根木头戳在地上,赫然是两只木制的假腿,只是这个人大概轻身术了得,所以才能把脚步控制住。

“你是什么人?”太后毕竟曾经操纵着一个国家的生死,虽然知道此人的来头非同小可,也许已经大祸临头了,却仍旧丝毫不乱。

“我是什么人?这个问题或许该问问你,”对方词锋尖锐,“你我上次见面,已经是三十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或许连我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吧。这一次,你可以仔细瞧瞧了。”

太后浑身一震,第一反应竟然是闭上了眼睛,似乎根本就没有勇气来面对身前的这个人。她的脸惨白得毫无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即便是在十余年前面对着羽族的战争威胁时,也从来没有这样方寸大乱过。过了好久,当她重新缓缓睁开双眼的时候,方才的威仪已经不翼而飞,眼神里混合着的是恐慌、惊惧、绝望、愤恨、伤感……同时却还有一丝欣喜。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开口时,深陷已经平静:“是你……你没有死?能让我看看你吗?让我看看你的脸?”

男子大踏步走上前,让自己的面庞暴露在清亮的月光之下。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英俊男子,剑眉星眸中蕴含着一丝霸气,只是脸上的皱纹生得早了些,发丝中也星星点点掺杂了不少白色。而这张脸,和太后的容貌非常的结晶,同样高挺的鼻梁,眉目几乎是照着同一个模子刻画出来的。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即便是威严端庄如太后,也会禁不住颤抖。

“我应该称呼你什么?太后?还是母亲大人?”男子用一种十分古怪的腔调说。

这一夜,太后独居的元寿宫里,一共来了三位不速之客,分别是安星眠、唐荷和白千云。在唐荷的帮助下,安星眠和白千云两人分别藏在两个大道具箱里,一起混入了皇宫,然后趁着演出后的一片忙乱之际,三人一同进入了后宫。惨遭雪怀青胁迫的游戏郁风贤已经把元寿宫的具体方位和走法打探清楚了,而且这一次,他绝对不敢耍花招。

所以现在,三人都来到了太后面前。安星眠和唐荷原本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但在这样一个曾经一手掌握着举国命脉的大人物面前,仍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破,以至于两人都不敢多话。但白千云显然没有这种顾忌,或许是因为他的血管里本来就流动着帝王的血液。

“我真的很想知道,成为皇帝的母亲,成为太后,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么?”白千云问,“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抛弃亲生的儿子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想方设法杀死他?”

太后神情木然,过了很久才说了四个字:“情非得已。”

“什么样的情非得已?”白千云怒气上涌,“一个狗屁的皇帝儿子对你来说就比亲骨肉还重要么?”

太后没有回答,只是久久地凝望着白千云的面庞,忽然之间,她走上前去,双手捧住了白千云的脸,目光中饱含着一个母亲应有的慈爱。白千云原本满腔怒火和仇恨,恨不能把太后碎尸万段,但当母亲的手抚摸到脸庞时,却突然一下子激起了深藏许久的对生身父母的渴望和依恋。他原本就是个直肠直性的人,从来不擅长作伪,顷刻间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这下可糟糕了,安星眠心情复杂地想,此行本来是来找太后做个最终的了解的,这母子俩要是一个舐犊情深,一个孝道发作,还怎么了结呢?不过,他转念又一想,报仇这种事情,真的那么重要么?

安星眠心里乱纷纷的,过了好久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太后和白千云身上。三十三年之后,白千云心里一定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但是此时此刻,双方的立场又是那样的对立,以至于他无法讲出口。

“既然你找到了我,我所做的一切,想必你都清楚了?”最后仍然是太后先开口。

“我们甚至找到了那个奇怪的无名老人,”白千云努力压抑着情绪,以至于嗓音显得有些不自然,“可惜的是,我们最终也没能弄明白他的身份。”

“这么说来,他死了?”太后很是意外。

白千云点点头,太后缓缓地走回到之前坐着的凉椅旁,坐了下去,许久才说道:“可怜了他,机关算尽,最后还是不能得偿所愿。能不能够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揭破这一切的。就在一刻之前,我还以为整个计划天衣无缝呢。”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这里没有机关暗道,也没有人可以在你们动手之前救我,只管放心。我不是在拖延时间,只是想要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而已。”

几个人对视了几眼,面对着如此镇定的太后,之前准备好的种种恐吓威逼的计策反而用不出来了。安星眠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了,所谓的帝王之气,并不是拍马屁的谀辞啊。”

安星眠开口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查清此案的过程,只是把中间涉及的人名一律抹去以免遗祸。太后听完后,半晌无语,最后才长叹一声:“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自负智慧无双,却仍然被你们揭穿真相,而我,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或许一切都该了结了。你们动手吧。“

白千云愣了愣:“动手?”

“你们冒着奇险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要杀死我为长门报仇么?”太后淡淡地说,“至于你,自然还要加上被我抛弃的仇恨。就一并算吧,反正我只有这一条您,虽然抵不回长门那么多修士的性命,却也只能如此了。”

“你……你就……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白千云结结巴巴地问道。

“你们所推测的一点都没错,我还有什么特别需要说的吗?”太后说,“事情的经过你们就像亲眼所以一样,我很佩服。是的,三十三年前的这一夜,我生下了……这个孩子,却发现他是畸形儿,日后绝不可能成为储君,那会让我的全部梦想化为泡影。幸好我已经掌握了那名宫女的情况,暗中命令欧阳端去为她接生,其实目的在于把他的健康婴儿换过来。

“我贪图荣华,抢走宫女的儿子,却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事后派人杀害了知情的欧阳端大夫,他原本已经在逃离天启的路上了,被我的人抓了回去,伪装血翼鸟杀了他的全家。在孩子被救走之后,我又劝说皇帝排除金吾卫去追杀。我没有想到,那个女天罗竟然会把证据藏在长门僧的筐子里,并因此被封入了藏书洞窟;我更加没有想到,三十二年之后,竟然还有人知晓这个秘密,并且威胁要公诸于众,那将会毁掉我的一切。

“我试图拷问长门僧以得到答案,还派人寻找了当年锁河山附近可能知晓此事的村民,但都没有得到任何答案。长门僧太坚定了,坚定到任何酷刑都没有用,而他们的行动十分隐秘,也没有让任何山民知晓。我没有办法,只能采纳了那个老人的意见,安排了这一出圈套。可惜的是,最终它还是失败了,而我也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了。”

“我明白了,我曾经在南淮城遇到过半夜有人逼问当年的山民,原来那是你的人,”安星眠点点头,“我还遇到过一个太监,打着为皇帝办事的旗号,却显然别有隐情,他也是被你收买的吧?”

太后没有否认:“我掌握着一些他在宫里贪污的证据,让皇帝知道了,他一定会被杀头的。再加上他也见过我的一些处事手段,所以他怕我甚过怕皇帝。”

“所以当时他说‘我可不想去尝试他的手段’。其实说的是‘她’,指的就是你。”安星眠说。

“没错,确实如此,那个窝囊废很怕死,可以为我所用。”太后说。

这不对,其中肯定别有隐情,唐荷皱起了眉头,太后为什么说得那么痛快,痛快到了不自然,就好像是强迫自己赶快相信然后赶快杀掉她一样。她正想要指出这一点,却感到有人在悄悄扯她的衣袖,侧头一看,安星眠正在微微摇头。虽然不明其意,她还是顺从地没有开口。

“那么请问一下,欧阳大夫所藏的证据究竟是什么呢?”安星眠问,“是什么样的铁证能够那样威胁到你的计划呢?”

太后苦声一笑:“那是一张字条,我亲笔写给欧阳端的字条。”

“字条?”安星眠有点明白了。想来是那时候太后亲笔给欧阳端写下字条,命令他为那个宫女偷偷接生,然后把孩子抢过来,处理掉自己生下的畸形儿。但没想到欧阳端良知犹存,不但带走了白千云,还留下了那张字条。可惜的是,他最终没能逃过太后的毒手。

“是的,有了那张字条,我如何下令换掉婴儿就都一清二楚了,”太后说,“那将是颠覆掉这个皇朝的大灾难。”

这句话里隐隐含有求恳的意味,安星眠在心里轻叹一声,表面上不置可否,“那么,那位老人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呢?据他所说,你的种种行为,其实都是在背地里受到他的操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