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以为你是来对付我的,但后来想想,我这么一把风烛残年的老骨头,恐怕不值当你专门跑这一趟,”老掌柜也跟着凄然一笑,“所以,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须弥子想了想:“本来倒是不必告诉你,但为了纪念一下我们这场意外的相逢,说出来也无妨。我只不过是想要抄近道尽快去宁州而已,这支商队里的‘行商’都是我用惯了的一些尸仆,衣服和货物是半道上随手抢来的罢了。”

“去宁州?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个雪寂的女儿?”老掌柜虽然年迈,看来头脑却转得十分之快,“为了什么?难道那个女人材质特异,你非要把她弄到手做成尸仆不可?要是那样的话,别说一个城邦领主,把华族皇帝、蛮族大君、羽族羽皇绑一块儿也拦不住你。”

“你倒是挺了解我的脾气,可惜的是,这回你猜错了,”须弥子对师父的变相夸赞坦然受之,既不表现出谦逊也不骄傲,“那个小娃儿材质倒还不错,但也并不算特别出类拔萃,我原本不必关心她的死活,可惜的是,她的脑子里残者某些秘密,天底下只有她知道,我非要把这个秘密挖出来不可。”

“什么秘密?”老掌柜问。

“还记得姜琴音吗?”须弥子的语气略略有些黯然。

“那个姓姜的黄毛丫头?有点印象,功夫一般骨头倒是挺硬,而且老喜欢找你挑战,屡败屡战……哦!”老掌柜说着说着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们俩后来成一对了?”

“没有,都是我的错,”须弥子毫不掩饰地一声长叹,“有些事情,当你知道后悔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前些日子把她的遗骨挖掘了出来,意外地在她的随身玉佩里发现了一张纸条,那是她专门留给我的。她说,如果我会去挖她的尸骨,总算说明我心里还有她,她想要求我办一件事,而这件事的细节,我经过调查之后,发现得着落在她的徒弟身上……就是我要去找的那个雪寂的女儿。”

老掌柜喟然不已:“以你的性子,在男女情爱这样的事情上一定也是孤傲死犟,白白糟践姻缘啊。她求你办什么事?”

“这个就暂时不能说了,”须弥子说,“事情本身是小事,但机缘巧合,牵涉到了一些其他的事物,以你的贪婪性子,我怕你听到之后又会忍不住动心。你已经太老了,中我的毒虽已有三十年,也不可能拔除干净,最好还是在这个地方了结残生,至少还能落个全尸。”

“你就不怕我拉你做个陪葬?”老掌柜斜眼看向自己的徒弟,“比如说,我可以在这个洞穴里布置一些机关,让它整个塌陷,把你我都埋在里面。我反正已经活够了,但能杀死你,也就算是报了仇啦。”

须弥子摇摇头:“你有这个想法,但是你不敢。因为我是须弥子。”

“你说得对,”老掌柜苦笑一声,“因为你是须弥子。”

雪怀青走在一条白色的道路上。

他低下头,仔细地看了又看,才发现这条路之所以是白色的,是因为他是由无数人的尸骨拼接铺成的。那些闪烁着磷光的森森白骨组成了一条长路,无穷无尽地眼神向远方。而四周是一片浓重的灰色雾霾,在这片浓雾中,除了脚下的白骨之路,她什么也看不见。

雪怀青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路向前走。一丈,两丈……一里,两里……到后来她也数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多远,只知道前路依然不见边际,而脚底已经磨出了血。她一直在赤脚前行。

这条路到底通向何方?她不知道到,似乎也没有精力去想,只能拖着双脚机械得前行,鲜血一点一滴地把脚下的白骨染成红色,留下一道醒目的红色印记。

可是,这条路还是看不见终点。

终于,雪怀青忍受不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死寂,大声喊了出来:“有人吗?”

随着一声喊,前方的雾气忽然间消散了一些,渐渐显现出一个人的轮廓。那是一个身躯颀长瘦削的羽人,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但无论雪怀青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的样貌。他的脸始终是模糊一片,像四周的雾那样变化不定,幸好说话的声音十分清晰。

“你走不出去,不可能走出去的,”面目模糊的男子对她说,“你将永远困在这里。”

“我不相信!”雪怀青大声说,“这条路总会有尽头的!”

“不,它没有尽头,”男子摇晃了一下食指,“这是一条无尽之路,没有人能离开它。你只能不停地走下去,永远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死亡来临。”

“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死亡?”雪怀青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那只不过是宿命而已,”男子说,“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无非是宿命早已安排好的情节。所以你无法可想,无路可逃。”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雪怀青喃喃地问。

“继续向前走吧!”男子往前方一指,“走下去,到你筋疲力尽,到你腿脚折断,到你再也没有勇气走下去为止。”

然后雪怀青就醒过来了。他依然在囚室里,坐在那张舒服的椅子上,身边依然站着一位羽族秘术士,秘术士的脸上依然是恼火的表情。

“挖不出来,还是挖不出来,”秘术士对房间里的其他人说,“这个女人是个尸舞者,虽然现在精神力极度虚弱,但是对自己的精神世界控制得近乎无懈可击。我想尽办法,还是无法侵入她真正的记忆。”

“那就改天再说吧。先让雪小姐休息。”答话的是一个一直站在门口的青年羽人,看上去年纪也就在三十岁左右,但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威严感,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更是显得高高在上。他挥挥手,人们默默地离开这间囚室,最后只剩下他和雪怀青。

“雪小姐,我实在不明白你那么坚持地保护这份记忆是为了什么,”羽人说,“你的性命是我们拯救的,而你的父母,在你出生后就抛弃了你,应该连见都没见过吧?那你为什么还要执着地隐瞒与他们有关的一切信息?”

“你们救了我的命,我自然会想办法报答,”雪怀青轻声说,“但我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情,谁也不能勉强。”

“那我们就走着瞧吧,”羽人迈步向门外走去,“我们会找到更优秀的秘术士,你迟早会扛不住的。”

羽人离开后,雪怀青长出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然后她支撑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床边,躺了下去。仅仅是几个最简单的动作,她也累得气喘连连,但对她而言,还能活着,还能喘气,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活着就挺好了。”雪怀青自言自语道。

雪怀青是个年轻的尸舞者,几个月前,为了查明自己的养父一家惨遭杀害的真相,她无意中结识了长门僧安星眠。其时东陆皇帝在全境内搜捕上门僧,安星眠为了化解这场大祸而四处奔波,却发现这桩事件和雪怀青养父的命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两人同路而行,经历了诸多险阻后,终于查清了时间的真相。但在最后时刻,为了解救被困的同伴,雪怀青用尸舞术耗尽了精神力,陷入危险中。教授安星眠武技的羽人风秋客出了个主意,先用毒药令雪怀青进入假死状态,在把她带回宁州,那里的羽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救她的性命,因为她的亲生父母牵涉到一桩羽族历史上的重大悬案。

“你的父亲,是涉嫌杀害上一位城邦领主的最大嫌疑犯,”雪怀青终于从长时间的昏迷中苏醒后,风秋客第一时间把当年的案情向她简要说明了一遍,“无论对霍钦图城邦而言,还是对宁南风氏家族而言,这都是巨大的耻辱,所以无论如何非要找到你的父亲雪寂不可。”

“原来他的名字叫雪寂……”雪怀青最关注的却似乎是父亲的名字,“那我妈呢?我妈叫什么名字?”

这就不清楚了,雪寂当时是孤身一人进入宁南的,“风秋客说,”后来我们在追杀他的过程中才是道他的妻子并非羽人,而是一个人类。不过……我们曾得到过他留给你母亲的字条,在字条上,他称呼你母亲为‘青儿’,所以我想,他的名字里至少有个青字。”

雪怀青突然眼眶一热,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名字的来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凄冷冬日,在陌生的山村生下自己之后,名叫青儿的母亲给自己起名叫“怀青”,一定是希望正被追杀中的生死未卜的父亲能永远记得她、怀念她。可是这两个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到底是劫后重逢还会各自孤独地死去,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除了手腕上戴着的那只玉镯,母亲没有留给她任何可以记认的东西。

她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显示出软弱,于是用藏在被子里的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定了定神,对风秋客说:“不过我有一个疑问,领主被杀害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新领主在位已经二十年,城邦也早已安定下来。就算你们对当年的凶手念念不忘,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如临大敌么?为了救活我,光是花在我身上的珍稀药物就至少价值几千个金珠吧?再加上调用了那么多名医和秘术士,仅仅是为了捉拿一个二十年前的凶手吗?这背后一定还有文章吧。”

“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风秋客挠挠头皮,“的确不单单是为了领主被害这件事,背后还有更加重要的原因。但是,请你原谅,此事关系到城邦的最高机密,甚至干系到羽族的生死存亡,我没法告诉你。”

“你从来都是这样,不能的话死也不肯说,”雪怀青摇摇头,也不再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一个问题,“他的长相什么样,你能形容一下吗?”

“他……身材不高,下巴尖尖的,鼻梁很挺……”风秋客虽然很擅长追踪他人,却并不长于口头描述他人的外貌,磕磕巴巴许久,像雪怀青勾勒出了一个英俊的青年羽人的形象。

“你的眉目就很像你父亲,尤其是那双眼睛。”他最后补充说。

“谢谢你,”雪怀青点点头,“这样至少在我偶尔想起他的时候,可以把他的脸填上去啦。”

这之后的日子里,他静心养病,羽人们则开始对她进行审问,但她绝口不提任何和母亲有关的细节,至于父亲,她原本就一无所知。由于雪怀青身体原本就虚弱,羽人们唯恐她一不小心丢掉性命,所以不敢用刑,同时羽人高傲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们对这样一个重病中的女子用刑,因此只能试图用秘术士去探查她的记忆。

然而,雪怀青是个常年利用冥想锻炼精神的尸舞者,本身的性情也极为坚韧,当他在心里保定了某种信念时,读心术就很难侵入了。这些日子以来,先后有十一位秘术士进行过尝试,却全都失败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重复着。

雪怀青正在出神地回想着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从那轻轻的声响,她也知道来的是谁:“是叶先生么?请进来吧。”

门被慢慢地推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羽人端着一个汤碗走了进来。羽人的身材一般比人类要高一些,但这个羽人却比正常人来还要矮。他的脸看上去并不算老,应该还不到四十岁,额头上却布满了皱纹,头发也稀稀疏疏的。进门之后,他的目光从雪怀青脸上扫过,却又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眼神里是一种对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的冷漠。

“药。”他简单地说了这一个字,把碗放在床边的茶几上,然后向门口走去。

雪怀青点点头:“谢谢你,叶先生。”

“我不是先生,”叶先生生硬地回答,“我是叶浔。”

“辛苦你这么多天伺候我,何况你年纪比我大得多,称一声先生也是应该的。”雪怀青说。

“随你便。”叶浔面无表情地说。说完,他不紧不慢地开门离去,又小心的掩上门。

“真是个怪人,比尸舞者还奇怪……”雪怀青自言自语着。不过不管正常还是奇怪,被关在王宫里的这个小房间内,她反倒是不断地感到一种亲切,因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和那么多羽人相处。她的父亲是羽人,母亲是人类,从小一直生活在人类社会里,受尽了人们对混血种的歧视与白眼。

其实这些姿势高贵的羽人恐怕比人类更加歧视我吧,雪怀青自嘲地想,但现在他们急着撬出我脑子里的秘密,已经顾不上去想这些啦。可是,如果我真的把那些“秘密”说出来,这些羽人大概也会相当失望吧。她想,因为我知道的也实在太少了。

雪怀青端起药碗,一股浓烈的腥臭气味扑鼻而来。这是羽人们为了让他尽快康复而特地调配的汤药,里面包含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配料,致使这碗药无论气味还是味道都相当怪异。好在雪怀青是个尸舞者,长年和各种药物毒物为伴,这一点点腥臭对她而言压根就不算什么。何况,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喝过这样的苦药,那些汤药的苦味伴随着她对父母的全部记忆。

那时候她还生活在澜州南部的一个小村庄,由养父沈壮一个人抚养长大,自幼一直体弱多病。贫穷的沈壮买不起昂贵的补品,只好找了许多民间偏方给她进补,蝎子蜈蚣蟾蜍之类的玩意儿煮了不少,居然还挺有效。但有一样病沈壮永远治不好,那就是雪怀青对她父母的疑问。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啦,你母亲虽然那时候住在我家,但从来不主动找我说话,”沈壮对着雪怀青说,“看她的脸,看她的穿着打扮,听她说话的口气,就知道她是个有身份的大人物,大人物不会和我们这些穷人交心的。她就是被人追杀逃到我们村,然后在我家借住,因为身子不方便多住了些时日而已。”

沈壮所说的,“身子不方便”,是指雪怀青的母亲当时已经怀有身孕。圣德二十四年的冬季,就在宁南城领主分尸案发生后不久,浑身是血并且挺着大肚子的她来到这个山村,为沈壮所救。一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婴,为她起名叫雪怀青,又过了两个月后她悄悄离开,给女儿留下了一枚手镯。

也就是说,雪怀青不知道父母的名字(当然现在至少她知道了父亲叫雪寂而母亲的名字里有个青字),不知道父母的样貌,不知道父母的身份来历,更加不可能知道父母的现状。但是她却大致能猜到一点点,为什么宁南城的羽人们对她的父亲如此感兴趣,那绝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口头所说的“寻找杀害领主的凶手”,而是为了别的什么,确切地说,可能是为了一件东西。

如前所述,雪怀青是个人羽混血,生活在人类嗯哼羽人彼此攻伐的澜州,自然要受尽村里人的白眼。从小就没有什么同龄的孩子愿意陪她一起玩,相反孩子们总会变着花样的欺负她。除了默默忍受,她并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应对,但是渐渐地她注意到,全村的孩子都会欺侮她,却独独有一个孩子例外。

最为奇怪的是,这个孩子原本是村里的小霸王,几乎没有孩子没有挨过他的拳头,可偏偏对于雪怀青,他从来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当然,这也绝不意味着他喜欢雪怀青,因为每次他看到这个被骂做扁毛杂种的人羽混血儿时,总是脸色发白,绕道而行。

他害怕我。雪怀青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小霸王会害怕瘦弱无力、孤立无援的她。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在村口拦住了那个孩子。揍起人来从不手软的男孩面对着雪怀青却神色慌张,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转过身就想逃。雪怀青以她特有的执拗一直死追着这个男孩不放,终于对方站住了脚,咬咬牙说出了一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