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沐犹豫了一会儿,左右权衡着,忽然一咬牙,跺了跺脚,大步向前踏去。于他而言,若不能获得足够的地位权势,也许宁可一死。

幸运的是,一路走下去并没有碰上任何机关,这可能是须弥子已经把外围的机关关闭了。但是越往前走,他就越觉得不安,总感觉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躲藏在暗处窥视着他。他猛然想到,尸舞者惯于在黑暗中视物,自己点不点火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 也许现在须弥子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着他,而他手下的那些僵尸正贴在他的背后,伸出冰冷的手爪……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于是不顾一切地掏出火折子打亮了,然后他才发现,刚才他的想象实在是太浅薄了,因为真实的情景比他的想象还要可怕。

他已经被包围了,被一群行尸所牢牢包围。这些行尸距离他大约十多步远,站成了一个默契的圆圈,而他正好处在圆圈的中心。更为诡异的是这些行尸的样貌,它们一个个看上去都那么的不同寻常,身上穿着半腐烂的、但显而易见做工精细高贵的袍子,一个个脸上和手上都残留着干瘪的皮肉。确切地说,围住他的是一堆干尸。

兰沐拼命抑制着自己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并且很快反应过来这些干尸到底是什么——它们全部都是王陵里风氏王族的历代祖先!羽族的贵族有一种独特的丧葬手法,在尸体内注入防腐香料,可以让尸身长年保持不腐烂,而只是慢慢脱水干瘪。这个混账的须弥子果然是胆大包天,竟然把这些沉睡几十年或者上百年的高贵王族统统唤起,让它们充当了他的随从和仆人!

“胆子不小,居然敢跑到这儿来找我。”一个倨傲的声音响起。兰沐寻声望去,借助着火折子的微光,看到一个中年儒生模样的男人,正站在行尸圈外,抄着手望向他。这难道就是须弥子?他不禁手一抖,火苗熄灭了,视野里重新变作一团漆黑。

火光刚刚消失,他就听到耳边有劲风袭来,他仓促地想要出手应对,却被敌人不知用什么部位猛地撞到肋下,随即手肘、肩膀、双腿同时受到袭击,他几乎是在瞬间就被擒住。他感觉自己被那些王族的行尸用冰冷冷的手抓住,牢牢按在地上,嘴也被堵住,就像一头待宰的牲畜。

完了,兰沐颓丧地想,只一个照面,就被须弥子利用行尸生擒活捉,看来还是太高估自己的实力了。他早应该想到,能够在王室护卫的手下抢走王孙的人,是多么厉害的角色,自己怎么试图单人匹马去捉拿之?可见利令智昏,这下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反而连小命也要葬送掉了。

兰沐正在自怨自艾,黑暗中又响起了说话声。但奇怪的是,这次说话的不只是刚才瞥到的须弥子,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这个年轻男人正在和须弥子对话。

“好了,捣乱的小杂碎被收拾了,我可以继续教训你了。”先说话的是须弥子。

“你刚才已经把我揍得挺惨的了,何况我已经向你道过歉啦,为什么不能饶过我呢?”这是那个年轻男人。听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忍着痛,似乎真的被须弥子揍了一顿,倒像是在和老熟人聊天开玩笑。而两人接下来的两句话,让兰沐彻底地震惊了。

“你胆敢如此败坏我的名头,我当然要好好教训你一下,”须弥子哼了一声,“我须弥子的名声,比你这条小命可贵重多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年轻男子嘿嘿一乐,“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不借用你的名头,怎么能吓唬得住那帮羽人?这不也间接说明您老威名远扬嘛——一个冒牌的须弥子都能让羽族最大的城邦束手束脚!”

这话是什么意思?兰沐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变成浆糊了。这岂不是在说,绑架王孙的根本不是须弥子,而是这个黑暗中的年轻男人?这家伙真是胆大包天,一边敢对势力庞大的霍钦图城邦下手,一边敢冒充须弥子的名头,这两边随便哪一头都不是一般人得罪得起的。

“你别弄错了,冒充我这件亊,我非但不生气,反而很欣赏,”须弥子回答,“敢于冒充我的名头,说明你胆子足够大,这―点还算招人喜欢。我最生气的是你冒充的不到家,丢了我的脸。”

“是么?我以为我留血书的口气还算挺像的。”年轻男子喃喃地说。

“口气确实还勉强算行,其他的都一塌糊涂,”须弥子好不容情地说,“第一,须弥子下手从来不留活口,而你居然把那些护卫从人只是打晕了事,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我们长门僧不喜欢杀生。”对方回答。这句话又让兰沐心里一跳。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个假冒须弥子威胁领主的家伙,就是城邦一直在防范的长门修士安星眠。只是据斥候的情报说,此人性情温良宽厚,从来不下狠手,也不做恶事,所以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使出绑架孩童的招数。可见他为了救出自己的情人,真的是不顾一切了。兰沐忽然间有些羡慕这样的真情。

“第二,就算是留血书,我也会直接砍掉他一只手,用手掌来写字,像你手臂上留一条不痛不痒的伤口……你要不要干脆用红色染料冒充鲜血? ”须弥子显然是真的挺恼火的。

“我倒真那么想过,但是时间来不及了,只好对不起那位仁兄了。”安星眠叹了口气。

“最可气的是,你带着这个小挂儿,躲到了郊野的荒坟里去,幸好被我找见了,”须弥子越说越是怒气冲冲,“须弥子是什么人?不住进王宫和领主抢地盘就不错了,躲到那种地方去装孤魂野鬼?”

这话刚—说完,兰沐就听到墓室里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拳脚相交的声音,显然是须弥子说着说着又火大了,操纵着行尸又要去教训安星眠。他的耳朵里不断传来骨骼被打断时发出的清脆响声,这才想起来,斥候的情报里说,安星眠非常擅长关节技法。看起来,那些高贵得一塌糊涂的先辈尸身,先是被须弥子当成了仆从,然后又要被安星眠弄成残废,实在是罪过罪过。

过了好一会儿,打斗才停下来,安星眠气喘吁吁地说:“喂,再打下去真要出人命了,这些僵尸打人挺疼的!”

须弥子又是一声冷哼:“疼才能让你长点记性。”

“真是对不起这些羽人的先祖们啊,”安星眠很是无奈,“你明明自己有尸仆,偏偏要用别人的祖宗来打架,是想炫耀你的尸舞术登峰造极、连百年干尸都能驱动吗? ”

“只不过是你这条小命还有点用处,我得暂时留着,我要是用自己的尸仆,你还有命在? ”须弥子说着,语气忽然温和了一点点,“再说了,这也算是奖励你,好歹给我找到了一个徒弟。”

怎么又扯到徒弟的话题上面去了?何况把打人一顿算作奖励,也真够匪夷

所思的。兰沐正在想着,更加匪夷所思的亊情发生了,因为墓穴里响起了第三个声音,一个很耳熟的声音。

“师父,你就饶了安大哥吧,他这几天把我照料得着实不错,也算是功劳吧?”这是一个稚嫩的童音,“更何况,我看他的身子骨不怎么结实,简直和我们羽人一样瘦,要是真打坏了,就没法帮你的忙了。”

这个声音兰沐过去曾绍听到过,正是害得虎翼司上上下下苦苦找了三天的被绑架的王孙——风奕鸣。

领主最喜爱的孙儿拜一个尸舞者为师?高贵的羽人王族要做一个尸舞者?堂堂的王族之后、未来领主的可能人选和城邦的死敌搅合在一起?兰沐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过去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无从知晓,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须弥子好像是直到这时候才想起了他的存在,并且下定决心不能让他带着那么多的秘密走出去。按住他的那些干尸的手开始用力,他听到了自己的颈椎被拧断的声音。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兰沐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许多年前被自己出卖的情人。这世界还真是讽刺啊,他用最后残存的意识想到,许多年前我出卖了一个尸舞者,现在,另外一个尸舞者无意间为他的同行报仇了。

四天之前的夜里。

安星眠和不知名的女天驱杀手对面而坐,看上去好像两个老友在谈心,让人难以想象就在几分钟前,两人有一番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手。

“萨犀伽罗……恕我不能交给你,”安星眠说,“也不能交给其他任何人。”

“这东西留在你身上,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你压根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女天驱尖锐地说,“它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危险和麻烦。”

你压根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女天驱的这句话,正说到了安星眠的心坎上。多年以来,萨犀伽罗被伪装成他腰带上的一块饰物,一直跟随着他,他却从来没有在意过。他回想起不久之前,面对着陷害长门的真凶,当众人即将陷入绝境时,萨犀伽罗忽然被唤醒,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消解了对方看似不可阻挡的秘术。另一和安星眠并肩作战的长门僧一口叫出了萨犀伽罗的名字,从那时候起他才知道,自己到底佩戴了一块什么玩意儿在身上。

和萨犀伽罗—样奇怪的还有教授他武技的风秋客。这个武艺髙强的羽人从二十年前就一直暗中跟随在安星眠左右,保护着他的安全,无论安星眠怎么恳求,他都阴魂不散。 最初安星眠相信了他所说的话,以为他是试图向自己的父亲报恩,到最后他才明白过来,这厮压根就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保护萨犀伽罗。这块东西仿佛重于一切,让风秋客这样一个能和须弥子打成平手的绝顶高手抛下他原有的身份和生活,远离家乡长居东陆,一直像个保镖一样跟随在安星眠身旁。

这之后的日子里,他一面思考着解救雪怀青的办法,一面也在猜想着萨犀伽罗的真相。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和风秋客所在的城邦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从小就被他带在身上?为什么风秋客不索性把这玩意儿直接收回去,而要任由这件至宝一直放在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类身上?

这些问题搅得他很头疼,却又找不到答案,博览群书的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书本里见过这四个字,也不曾听老师提起过。那位叫出了萨犀伽罗名字的长门僧,也只是在传说中听到过它的名字,对其他细节并不知晓。离开藏身的河洛地下城之前,他还专程向几位渊博的河洛长老请教过,但河洛们知道的并不比那位长门僧多多少。

“嗯,在一些古老的传说中,的确提到过这件法器,最久远的传说可能得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河洛长老告诉他,“但是并没有任何文献精确记载过它的相关信息:制造者、 外形、法力、持有者、交战的记录……一概没有。甚至没有人能证实它的存在,连萨犀伽罗这个名字都不敢确定,有不少人以为这只是一个捏造出来的无稽之谈。”

“现在看起来,它恐怕是真实存在的,”安星眠把腰带解下来,递给几位长老,“就是这块翡翠。”

他大概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长老们沉吟许久后,对他说:“我们并不知道它消解秘术的原理是什么,但是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危及生命的时刻,千万不要动用它。它现在还基本处在沉睡的状态,也许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威力,不是你可以控制的。”

“可是假如它真的想要醒来,也不是我可以控制的,”安星眠苦恼地说,“但愿这一次去宁州,我能碰巧找到办法解决掉它。说真的,一不小心被它干掉犹在其次,如果风先生要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辈子的话,我宁可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算了……”

此时此刻,回想起过往的一切,安星眠心里还是一片茫然。眼前这位美丽的女杀手看来知道得比自己略多一点,但她多半是不愿意告诉自己的。但他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提出了疑可。

“想都别想,”女天驱冲他扮了个鬼脸,“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告诉你?”

安星眠闷哼一声,无法可想。这如果是个男人,搞不好还可以抓住对方逼问一下,但面对着一个年轻姑娘,尤其脸上带着一道令人怜悯的刀疤的姑娘,他没法下手。

“怎么了?是不是想要对我用刑,看看我脸上的刀疤,又不忍心了?”女天驱就好像会读心术。安星眠不知自己是该点头还是摇头,还没等他回应,女天驱就做出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动作——她伸出手,把那块伤疤撕了下来。原来这伤疤是假的。

“你为什么要伪装这道伤疤?”安星眠问。

“因为根据我掌握的资料,安先生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女天驱笑嘻嘻地说,“脸上多一道伤疤,会让你对我多一分同情心,这样刺杀你的时候会多一点成功的可能性。遗憾的是,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快,这样都没能得手。”

看着女天驱充满遗憾的脸,安星眠更是无奈:“你倒还真不像天驱,而是像个把刺杀解构成一门艺术的天罗……那你现在为什么又不伪装了?”

“剌杀失败了呀,留着也没用了,”妖驱惊奇地看着安星眠,“难道你喜欢脸上留着刀疤过一辈子?我这样子不好看吗?”

安星眠说不出话来。这个女天驱显然是那种口齿伶俐而又十分有心计的类型,嘴上一会儿认真一会儿顽皮一会儿插科打诨,看似口无遮拦,但绝不会把任何不该说的话说出口来。这当口,他有点希望自己的好朋友白千云在身边。白千云并不是一个粗鲁的人,但在必要的时候,他的心肠会比安星眠刚硬得多,会把这个姑娘当成男人看待而毫不留情地对付她。但安星眠不是白千云,纵然女天驱刚才差一点干掉他,他也没法真的对一个女人痛下狠手。

尤其当这个女人长得很美的时候。

长得很美的女天驱叹了一口气:“安先生该问的也问了,我该不答的也一样没有答,看来你也不打算留下我促膝谈心——那我可以走了吗?”

这会儿她看上去又活像一个干了错事后耍赖皮的顽劣小孩儿。安星眠再次无话可说,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女天驱吐吐舌头,慢吞吞地走了出去。安星眠愣在原地,过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甚至忘记问这位女天驱的名字了。她就像一阵风一样,来去都不容人有点儿反应的时间。

这个奇奇怪怪的女天驱的出现,又勾起了安星眠关于雪怀青的种种记忆,这让他无比想要马上见到对方。但现实的走向似乎和人的愿望背道而驰,而就在第二天中午刚过不久,他去茶庄找汪惜墨打探消息,坏消息传来了。其时有人上门来求见汪惜墨,安星眠赶忙躲到了后堂,但依然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

“我是宫里派出来采买的,顺便替郎大厨来跑腿。”上门的这个少年羽人拘谨地说。 郎大厨就是汪惜墨所认识的那个在王宫里负责为人类宾客做菜的厨师,安星眠立刻知道这一定是和雪怀青有关的消息,忍不住一阵兴奋。

“哦,他说了什么?”汪惜墨不紧不慢地问。

“他要我告诉汪掌柜,今天晚上,他要做一桌特别丰盛的好菜,只给一个人吃,但厨房里的好茶叶被老鼠弄脏了,”少年人说,“他想请汪掌柜替他备一些好茶,供那位客人饮用。”

安星眠有些摸不着头脑,汪惜墨却立马让手下伙计装了—些东陆好茶,让这个御厨里的采买帮工带走。回过身来,他连忙钻进后堂,一脸紧张地对安星眠说:“不好了,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

“出事了?怎么了?”安星眠心头一紧。

“小郎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的,如果只是要茶叶,在铺面上找伙计购买就行了,”汪惜墨眉头紧皱,“他专程派那小子来找我,其实是为了传话,告诉我,雪姑娘会在明天被处死。”

“你说什么? ”安星眠失声惊呼“他不是只说了点做菜的事情么?”

汪惜墨叹息一声:“这是羽族跟人类学来的规矩——处死犯人之前,最后一餐让他吃得好一点。那小子专门说了,小郎要做一桌子好菜,却只给一个人人吃,那就是暗示我,是给雪姑娘做最后的一顿晚餐 。也就是说,到明天中午之前你还想不出别的办法,雪姑娘……就没救了。”

安星眠如同遭到了雷击,一下子握紧了拳头。他不知道王宫里到底出了怎么样的变故,让雪怀青一下子就面临绝境,他所知道的是,没有时间了。明天中午雪怀青就会被处死,留给他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天,在这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他必须混进王宫,找到雪怀青,还要把她带出来——而这是过去若干天他冥思苦想都没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