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着就是惊醒的三兄弟撕心裂肺的惨叫:“尸变啦,尸变啦!” “救命啊!尸变啦! ” “兄弟,我是你们的亲哥哥,你们不能害我啊!”

坏了,雪怀青心里一沉,我光顾着去计算桌子的方位,却忘记了桌子前很可能还摆放着椅子。一定是那具行尸一下子撞翻了椅子,惊醒了还活着的那三兄弟。她愤懑地想,这三个废物,不就是三具行尸嘛,至于怕成这样么。他们一番尖叫,海底的珊瑚虫都能吓醒,更别提自己身边的几位武学高手了。其实她是以尸舞者之心度常人之胆了,这三位在深夜里懵懵懂懂地醒来,居然看到已经死去的三位亲人站了起来,在舱室里行走,如此诡异可怖的场景,没有当场吓死算是他们胆子大了,怎么能去苛责他们惊叫出声呢。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押送雪怀青的三人立即警惕起来。这三个人,有一个擅长势大力沉的掌法,有一个用剑,有一个善使暗器,此刻各自摆出架势或者亮出家伙,严阵以待。他们的经验都十分丰富,一遇到突变,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要让人浑水摸鱼趁乱抢走雪怀青。

该怎么办?雪怀青焦虑地思考着。现在已经没时间细想了,如果不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恐怕就再也跑不掉了。耳听得那三兄弟还在哇哇乱叫,甲板上倒是人声鼎沸, 叫声已经惊起了不少原本熟睡的人,她咬咬牙,在一瞬间想出了一个作战方略。能不能行不知道,但行不行都得冒险一拼了。

雪怀青下定决心,利用尸舞术发出了指令。瞬间,隔壁的舱室——也就是夹在雪怀青所在的和六兄弟所在的之间的那间船舱,传来几声木头破裂的巨响。隔壁舱室里的尖叫声随即响起。

紧跟着,雪怀青所在的船舱壁板上砰砰几声响,出现了三个大洞,三个皮肤灰暗、散发着浓烈防腐药物气息的“人”从洞里钻了出来。他们神情木然,动作僵硬,步伐却是丝毫不慢,撞破舱壁后各自选中一个目标,扑向了看守雪怀青的三位高手。

这就是雪怀青所操纵的三具行尸。他们选择了最直接的路线,直接撞破两层木板, 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这间舱室。而三位高手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已经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螳臂当车! ”掌法最高明的那位武士哼了一声,“你以为你临时抓来的这三具尸体,就能打败我们三个救你离开?”

雪怀青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操纵着行尸,三位高手的动作无疑比行尸更快,抢在行尸之前就已经出手气。宇文公子知人善用,敢于派这三个人出马,就说明他们的武艺非比寻常。三人和行尸交手,只不过一个回合,就已经很明确地分出了胜负:长于掌力的武士一掌拍出,喀喇一声脆响,奔向他的行尸的肋骨不知道断了多少根,以至于胸口都明显地塌陷下去了;剑客出剑如风,一道寒光闪过,已经将他的对手一剑刺穿了心脏;至于暗器高手,站在原地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但他身前的行尸的额头和咽喉上已经各自插上了一枚毒镖。

这的确是身经百战的三个人,别说是三具临时操纵的行尸,就算是施用过印痕术的培养多年的尸仆,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然而,雪怀青的目的似乎也并不是让他们正面拆招对抗,而是……

三个各自遭受重创的行尸脚下丝毫没有停步,继续向前冲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三位高手。而雪怀青已经趁着这一瞬间从床上一跃而起,以最快速度冲出舱门,奋力一跃,跳进了海里。

——这就是雪怀青在那短短的一刹那想出来的方法。这三位武士武技高超,经验丰富,但正因为经验太丰富了,当面对突然袭击的时候,他们会近乎本能地施展自己最熟练的手法,对敌人实施一击致命的打击,比如一掌震碎胸骨和心脏,比如一剑穿心,比如用喂毒暗器攻击头部的要害。

但他们在听凭身体本能做出反应时,却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所谓一击致命,只有对活人才能奏效,而对死人是没有用的!他们的躯体虽然被击伤刺穿,却不会有痛觉,仍然可以继续做出下一个动作——

那就是紧紧抱住这三位高手,好像三根绳索一样,死死捆住他们,延误他们的行动。而雪怀青自己,就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逃离了三人的看守,跳进大海。

海水很冷。

雪怀青骤然跳进冰冷的海水里,浑身一激灵,尸舞术短暂地失效了,三位高手趁此甩掉行尸,追到甲板上。但面对着这样的风浪,面对咆哮的怒涛,即便他们的武技再高,也不敢贸然跳下去。

而他们此刻的犹豫,实际上是犯下了第二个银误。正当三人沉浸在错愕和悔恨中时,身边又掠过三个黑影,那是刚刚被他们甩脱的三具行尸。雪怀青已经重新施展尸舞术,驱使着三具尸体跟着她跳进了海里。这是她计划中的第二步,因为她只是一个病弱的女子, 假如没有行尸驮着,跳海也就等于自杀。

很快地,在她呛进去好几扣腥咸的海水之后,三具行尸靠近了她,其中一具把她背在了身上。雪怀青顾不上喘息,以最快的速度给背着她的这一具行尸使用了印痕术。现在这具行尸成为了她的尸仆,虽然这可能是她有史以来驱策过的素质最差的尸仆,体现出某种饥不择食的无奈,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这就是一根最重要的救命稻草。

身边不远处忽然溅起几道异样的水花,雪怀青心中一凛,知道是那位暗器高手不甘心放弃,正在袭击她。幸好现在风大浪急,再好的暗器名家也不可能有准头,但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呢?她赶紧驱使着行尸们带着她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似乎听到船上传来了一声奇特的惊呼。那声音在风浪中丝毫也不响亮,甚至像是错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地回头瞥了一眼。这一回头,她立刻呆住了,差点连尸舞术都停了下来。

那是安星眠!已经好几个月完全没有任何音信的安星眠!

而安星眠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这就更加让人出乎意料了:那居然是号称要在澜州等着见她的宇文公子!

但雪怀青完全顾不上去计较宇文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安星眠身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疲累和紧张之下出现的幻觉,赶忙伸手揉了揉眼睛, 再定睛一看,没错,真的是他。安星眠正站在船舷边,手舞足蹈地冲着她大喊大叫。虽然完全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但是那一刻,雪怀青陡然心间一热,然后觉得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终于见到你了,她想。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顺如成章,如她所料,安星眠没有任何犹豫,纵身一跃,也跟着跳进了大海,并且开始奋力向着她游了过来。

真好,雪怀青泪眼模糊地想,活着也好,死了也好,总算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女斥候带来了两匹快马,以及周详的甩掉羽族监视者的方案。天亮之后,她和安星眠一同出发,直奔宁州南部的港口城市厌火城。两天后的上午,他们抵达了厌火,在那里,一艘小船已经在某个僻静的下水处备好了。

“我说,我们不会打算坐着这艘船渡过海峡吧?”安星眠打量着这艘小船,“这玩意儿,就算是拉到海里,搞不好都得翻船。”

“你要不要见她? ”女斥候淡淡地问,“要见她,就跟我上船。”

安星眠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女斥候上了船。这艘小船上的艄公悠闲地摇橹启程,把船划到了另外一处热闹的港口,停靠在了艘大船的旁边。大船上垂下一条软梯,两人顺着软梯爬了上去。此时还没到其他旅客上船的时间,整艘大船显得有些空荡,只有少量船工在忙上忙下,

“这还差不多,不过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到这个港口上船呢?”安星眠问。

“我只负责听命行事,别的不知道,”女斥候说,“就是前面这个房间,进去吧。”

进去之后,门被关上了,女斥候留下一句“想见她就别出去”,然后飘然离开。安星眠恍惚间觉得自已变成了一个六岁小孩,在父母“想吃糖就乖乖听话”的利诱下收束心性,扔掉木刀木枪捧起书本。现在雪怀青就是那颗糖,为了得到此糖,安星眠比天底下的任何小孩儿都更加听话。

他枯坐在房间里,等到了午饭时间,正在用餐,外面响起了一阵阵喧哗,正在无聊中的他自然竖起耳朵把这场热闹听完了。原来是一家来自澜州的六兄弟死了三个,活着的三个人想把兄弟们的尸体背回澜州,而船工不让死人上船,这才吵了起来。

真是可怜,他禁不住想,这六兄弟离家来到宁州这片羽人的土地上,忍受着羽族的歧视白眼,无非是想求碗饭吃。但为了这碗饭,他们最终却丢掉了三条性命。生命与金钱,抑或生命与权力、生命与女色,生命与仇恨,究竟孰轻孰重,随便一个正常人都能够很轻易权衡出来。然而,人们却总是做出错误的抉择,总是把生命放在天平的末端,以至于失去一切。

也许长门僧就是看透了这一点吧,安星眠忍不住叹一口气。一年之前,虽然他身入长门好几年了,能够把一切经义讲解得头头是道,却从来没有在内心深处认同过长门,也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信仰坚定的长门修士。但是,经历了过去一年的种种巨变,以及最近两三个月 殚精竭虑,他才真正开始羡慕和向往那种内心的宁静,并且希望自己也能进入这样的境界。

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下去,因为现在必须要积蓄精力,准备着靠岸后和宇文公子的会面。也许这是一场不需要动手打架的会面,却可能比动手打架还要累,面对着老奸巨猾的宇文公子,一不小心脑子就会不够用。

于是他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冥想,用这种方法让自己的思维沉静下来,暂时不去想那些让人恨不能敲破自己脑袋的烦心事。在海浪的颠簸中,他让头脑陷入某种近乎空灵的状态,浑忘了时间的流逝,当重新睁眼时,周围已经暗了下来,饭菜的香气从门外飘进来,原来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

“安先生,您的晚饭需要送进来吗?”门外正好有人边敲门边发问。

安星眠随口回答:“请送进来。”但当门外的人真的走进来之后,他却愣住了。

走进门来的赫然便是宇文公子,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并且在长门亊件中帮过他大忙的宇文公子,也是以雷霆般的手段绑走雪怀青以胁迫自己的宇文公子。

宇文公子的脸上依旧带着和蔼亲切的微笑,自已伸手拉过椅子,在安星眠身边坐下。安星眠这才意识到自己仍旧以盘腿冥想的姿态坐在床上。他慢慢地伸腿下床,慢慢地穿上鞋子,力求在宇文公子面前显得泰然自若,毫不慌乱。

“抱歉我说谎骗了你,”宇文公子说,“这艘船上,才是我选择好的碰面地点。”

“很像你的作风,”安星眠说,“让人出乎意料,难以应变。而且在茫茫大海中,就算我想逃,也无能为力”

他忽然间想到了点什么,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但脸上还是若无其事:“怀青也被你的人带到了这艘船上,对吗? 你之所以用小船绕路送我上来,就是为了防止我和她不小心碰面。”

“因为骑马比马车的速度快,马车走了三天,骑马只用了两天,所以你们二位在同一天到达厌火城,上的也是同一条船。”宇文公子气定神闲地回答。

“那你就不怕我现在打倒你,以你作人质去威胁你的手下?”安星眠忽然目露凶光。

宇文公子笑容不变,优雅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安星眠身前的桌子上戳一戳,木头桌面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圆滑的小洞。安星眠不觉一怔,宇文公子已经收回了手指:“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人动过手了,但那并无意味着离开别人的保护我就没法活命。”

“看来我只剩下和你谈判这一条路可走了。”安星眠叹了口气,“那我们言归正传吧,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确切地说,你找我无疑是为了萨犀伽罗了,那么怀青呢?她有什么让你感兴趣的东西的东西? ”

宇文公子轻笑一声:“我原本只是为了你而来,却万万没有想到,雪小姐会身怀一个丝毫不逊色于你所有的秘密。这样的话,找到了两位,就有办法找齐我想要的两样东西。不过现在,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真相,明天吧。”

“为什么要等明天?”安星眠很想这么问,但他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宇文公子这样的人,如果不想开口,那是不可能从他那里闻到任何东西的。但他的脑子并没有闲着,现在他、雪怀青和宇文公子三个人都在船上,无论想要说什么话都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第二天?

宇文公子不再多话,离开了房间,然后有真正的仆人给安星眠送来晚饭。安星眠草草吃过东西,揣测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些可能性,但无法确定。最后他哑然失笑:就算猜出来了又如何?雪怀青在对方手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轻举妄动,所以还不如养精蓄锐, 静待明天的到来。

安星眠再次进入冥想的状态,直到听到船上传来一连串的惨叫声。他仔细聆听,隐隐听到似乎是有人在叫“尸变”,不觉在心里叹息一声,猜测是海船在风浪中的颠簸让那三兄弟的尸体移位,以至于被当做尸变。愚民毕竟是愚民,总是相信那些能够吓人的奇谈

怪论。人死了就是死了,灵魂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是空空如也等待腐烂的躯壳罢了,怎么可能再动……

想到这里,他一下子跳了起来,顾不上穿鞋,也顾不上宇文公子不许他离开房间的禁令,光着脚冲了出去。尸体的确不能袭击动,但假如是被旁人所驱使的呢?他在一瞬间猜到了,这一定是雪怀青捣的鬼,如果此刻不赶过去相助,只怕自己要抱憾终生。

安星眠一路狂奔冲到船的另一册,没有见到雪怀青,却看见不少人在对着海里指指点点,他赶忙扑到船舷旁,这一看让他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在心里炸裂开,极度的狂喜和极度的惊骇同时爆发,刹那间填充了全身。他禁不住大叫,仿佛要让所有的复杂情绪都都随着这一声竭尽全力地喊叫释放出来,否则的话,似乎身体难以承受这样的冲击。

他看到了雪怀青,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的雪怀青。

但是雪怀青竟然在海里,在这片茫茫无际、怒涛狂卷的大海里。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柔弱无助,就好像一片树叶,随时可能被撕得粉碎。

而宇文公子也在此时循声赶来,先前已经约略见识过一点他的厉害,要是被纠缠上了就不妙了。安星眠把心一横,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跳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第四章】浓雾中的亡歌

已经有一个来月没有开张了,冯老大最近的火气格外的大,动不动就出手揍人。作为游曳在这片海域里的最有名气的海盗,连续一个月不开张确实有些让人难以容忍。但这些日子实在是运气太差了,不是风浪太大无法出航,就是白白在海面上巡逻一天,却始终碰不到船只,再不然就是好容易发现了船只,身边却跟着官兵的护卫舰。

前一天夜里,霍苓海峡风浪大作,狂风吹折了冯老大座船的桅杆,这可是极大的恶兆,这让冯老大的愤怒上升到了顶点。尽管从师爷到手下一再苦劝他妨不要去做生意了,“折了桅杆太不吉利了”,可他还是一意孤行,等到天刚亮风浪止息,就跳上另外一艘船离岛而去,坚决地出海了。

这一次的运气依然不怎么好,离岛一两个对时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冯老大正在指日咒天,一名手下忽然跑过来报告:“岛主!前方发现有几个人漂浮在海上,好像是浮尸,要不要捞上来搜一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