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息的混账东西!”冯老大狠狠给了手下一耳光,“我们是海盗,有身份的人, 怎么能干这种下三滥的丢购当? ”

“我……我只是想着好久没开张了,万一搜出点儿银票珠宝什么的,也算填一下缺口么。”手下很委屈地说,“有两具尸体的衣服看上去不错,没准儿是有钱人呢。”

冯老大踌躇了一下,终于一跺脚:“妈的,这话说得也有点道理……捞上来吧!”

于是手下们放下小舢板,把海里的那四男一女五具浮尸捞了上来,然后这五具尸体的形貌让海盗们产生了困惑。乍一看,这些尸体应该是刚刚落水不久的,因为他们都并没有被海水泡得肿胀起来,但尸体与尸体之间还不大一样。其中三个看起来像贫苦村夫的尸体,显然应该死去很久了,而那一对“看起来像有钱人”的青年男女则栩栩如生,仿佛刚才断气。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如果活着,真是算得上一对璧人,男的相貌英俊,带有几分书生的懦雅之气,女的是个羽人,有一头亮眼的金发和一张美丽纯净的面容。常年在海上 飘荡的海盗们,很难能见到这样的漂亮姑娘,就连一向铁石心肠的冯老大都忍不住深表遗憾。

“他娘的!这么漂亮的妞,就这么死了,真是太可惜了!”他狠狠一拍巴掌。

没想到,这一声巴掌的响声就像是某种信号,这一男一女竟然睁开了眼睛,唬得海盗们连连后退。不过他们毕竟都是一群亡命之徒,马上反应过来,这两个人不过是在装死。

“原来还活着! ”冯老大狞笑一声,“那就太好了!老子正好缺个压寨夫人……怎、怎么回事!”

冯老大话说到一半,忽然惊呼起来,因为他看到另外三具尸体也缓缓动了起来。如果说这一对郎才女貌的青年男女还可以用装死来解释的话,男外三具尸体可都是肤色灰黑、肢体僵硬,隐隐可以闻到尸臭,见惯了死人的海盗们一眼就能做出判断,这三位全死透了。可是现在,死透了的三个人竞然开始行动,慢慢地从甲板上站了起来,胆小的海盗已经禁不住要转身逃走了。

“妈的!诈尸了?”冯老大能当上海盗头?自然有过人的胆量,此刻即便面对死尸复活的奇事,也并没有吓破胆,反倒是凶性大发,不管三七二十一,迎上前去照着一具尸体就是当胸一拳。他拳力沉重,经常吹墟自己能一拳打死一条鲨鱼,这一拳砰的一声,打 得尸体的胸口都凹陷下去了。

但尸体还是没有丝毫停步,继续大步向前。当冯老大终于反应过来“这他妈的是尸体根本不怕疼啊”的时候,三具行尸已经欺近身前,一个拿胳膊,一个拽腿,一个按头,把冯老大拉到地上死死按住。

“谁敢乱动,就把他的脖子拧断!”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张口喝道,把你们手里的兵器都扔了!”

事关老大的生死,海盗们谁也不敢动,乖乖听话扔掉了兵刃。冯老大气得满脸通红,也可能是被臊的,因为他还从没在手下面前这么丢脸过,但是面对着复活的行尸,他实在没什么办法。而且这些行尸有着超乎寻常人的大力气,以他的蛮力都没法挣脱,之好老实下来,不再挣扎了。

“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年轻人很满意,“麻烦各位帮我们找几件干净衣服, 再给我们一些食水,最好能烧点姜汤驱寒——啊, 贵船还有女海盗,那就更好办了,女孩子的衣服也麻烦借一身吧。”

行尸们对待冯老大如此粗暴,但这年轻人说话的语气却相当客气礼貌,只是这背后隐藏的仍旧是不怒自威的胁迫。他发完指令,海盗们赶紧扑进船舱去为他准备,生怕步子慢了惹怒了他,当真把冯老大的脖子咔嚓一声拧断。年轻人顿了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赤脚:“有多余的鞋子也麻烦给我一双,谢谢。”

这一对青年男女,当然就是半夜跳入海里的雪怀青和安星眠。雪怀青用尸舞术将三具行尸当成了能自己发力的浮囊,驮着二人在海里漂浮了一夜,凭借着行尸惊人的力量, 苦苦支撑了一夜。天明之前,风暴终于止息,海面上恢复了平静,而两人的运气也实在是好,竟然遇上了急于开张的冯老大,这才算真正脱离险境。

雪怀青本身有一些尸舞者独特的法门,可以迅速让衣物干燥,但用精神力指挥着行尸们在海上漂流了一夜,就算是她健康时也会吃不消,何况现在身子还没有痊愈,所以她尽可能不再使用秘术,换上了女海盗的衣服,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我之前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想象,我们俩重逢的时候会是什么样,我应该对你说一些什么话,”同样换了一身海盗服饰的安星眠扶着她躺到一张软榻上,“可我实在没有想到,我们会在随时可能淹死人的海水里重逢,忙得一晚上都顾不上说话。现在我很想对你说些什么,但是脑子好像被咸水泡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雪怀青微微一笑,“你我之间,原本不必多说什么。”

她轻轻靠在安星眠身上,安星眠伸过左臂搂住她,用右手一勺一勺喂她喝热气腾腾的姜汤,每一勺汤都先吹一吹以免太烫。喝过半碗姜汤后,又嚼了一些鱼干虾干之类的干粮,雪怀青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身子也不再发抖了。安星眠长出了一口气,对她说:“你睡一会儿吧,这位冯岛主已经被我用缆绳捆住了,除非他是夸父,不然不可能挣脱,你不必再运用尸舞术了。”

雪怀青信赖地点点头:“我的确累啦,就交给你吧,小心点儿。”

安星眠小心地松开手臂,把她放在榻上,雪怀青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沉人了睡梦中, 一直雄赳赳气昂昂站在一旁的三个行尸立即像泄了气的皮囊,软倒在地上。尸舞者原本可以通过精神联系在睡梦中也让尸仆保持运动能力,可以进行简单的站岗,但雪怀青太累了, 而和安星眠的重逢也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所以她彻底放松了精神,不再驱使那三具可怜的尸体。

看着熟睡的雪怀青,安星眠几个月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虽然此刻两人身在一艘大海里的海盗船上,还有无数穷凶极恶的海盗环伺周围,但他终于和雪怀青重新在一起了,两个人在一起,似乎救胜过了一切。

冯老大恶狠狠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遐思:“喂,你刚才说‘尸舞术’?这个妞儿,是不是传说中可以让尸体帮你打架的尸舞者?”

安星眠点点头,冯老大狠狠啐了一口 : “可恶!老子还以为那些传说都是假的呢,没想到今天遇上了真的!”

“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你的,这位当家的,”安星眠说,“我们只是需要一条船把我们送回大陆而已,到了岸上,我不但会把船还给你,还会付你船资。”

冯老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是海盗,耽误了生意,你那点船资能补得回来吗?”

安星眠听他说完,伸手从换衣服时掏出来的杂物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幸好上船前我早有准备,用防水油布裹住了这几张银票,应该还能用。”

他解开油布包,把包里的东西递到冯老大面前,果然是几张略有点潮湿但还没有破损的银票。冯老大看清楚了上面的数额,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这些……全都给我?他奶奶的,大半年不用做生意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安星眠说,“不过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些不服,觉得我们是靠尸舞术的出其不意才制服你的。”

“那当然了,老子十四岁上了海盗船,在这片海域纵横三十多年,从来没有活人能挡得住我的拳头! ”冯老大又是一瞪眼。

“我刚才发现,你是一个粗鲁暴躁的人,但你的手下对你非常忠心,当你被我们抓住后, 他们简直不敢有丝毫违逆,我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安星眠没有接茬,而是有些奇怪地转移了话题。

“那当然! ”冯老大十分骄傲,“老子一身的伤痕,有一小半都是为了救这些兔患子的小命而添上的!”

“这说明你至少是个讲义气的人,按照我的推断,讲义气的人一般都信守诺言,对么? ”安星眠又问。

“这片海里混的人都知道,我冯老大说出口的话,比海底的珊瑚砂金还硬,从来没有反悔过。”听到安星眠的语气里有赞扬的意味,冯老大的口气也和缓了一些。

“既然这样,我们来打个赌吧。”安星眠说着,走上前去替冯老大解开了绳索。冯老大大为惊诧,虽然恢复自由,居然忘了立即向安星眠出拳,而是有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想要要干什么?”

“我知道刚才的事情你不服,死人不怕痛,不惧怕你的拳头,那我陪你过几招吧,” 安星眠活动着手腕,“你要是赢了,可以踢我们下船,我顺道奉送全身上下所有的财物;你要是输了,就麻烦你这艘船供我驱策一段日子,当然,钱会照付。”

冯老大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是不是在海里被泡傻了?”

“没有,事实上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安星眠说,“但这个赌我必须打,因为我不只是要活命,还得借用这条船完成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否则的话,即便这一趟侥幸逃脱,下次难保还得跳海。”

“我明白了! ”冯老大作恍悟状,“你是要去追把你扔下海的人,干掉他们永绝后患。但你自己没本事追上他们,就想用我的船。”

“你猜得挺接近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安星眠说,“怎么样?赌不赌?”

冯老大想了一会儿,大吼一声:“赌了!”

这一场甲板上的决斗吸引了几乎全船的海盗来围观,刚才冯老大被几具尸体制住了,确实海盗们心里都不怎么服气,眼下有机会翻盘找回颜面,自然不容错过。冯老大也确实不愿占便宜,愣是要安星眠多休息一天,因为他在海浪里挣扎了一夜,体力显然有所欠缺。

“抱歉,我等不及了,我必须要立即出发追赶那艘大船,多等一个对时都有可能追不上了,”安星眠说,“现在开始吧,我的体力足够。”

冯老大皱起眉头,想了想,忽然抡起右拳,重重地朝自己的左臂上砸了一下。这一下力道十足,发出一声闷响,安星眠不觉一愣。

“好了,老子的左臂很疼,打起来也发不了力,咱俩算扯平了,”冯老大的脸上没显出丝毫疼痛的表情,“来吧,开始吧。”

他扭头对海盗们说:“你们这帮兔崽子都听好了,这是公平的赌赛,谁要是敢多事,老子剁了他的狗爪子!”

海盗们自然是唯唯诺诺不敢有半个不字,安星眠点点头,示意冯老大进招。冯老大深吸一口气,虎吼一声,右拳只一晃,竟然已经到了安星眠的面门前。

劲风扑面,安星眠心里微微一凛,急忙扭头闪开,这才知道自己有些托大了。他先前看三具行尸一个照面就制住了了冯老大,以为他会很好对付,但没想到此人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刚才可能真的只是因为太过轻敌。现在他身背赌赛的压力,自然全力以赴,这一拳速度力量俱佳,换成一般的武士,恐怕很难抵挡得住。

安星眠闪身避开后,右手上举,反拿冯老大的右臂,想要拧脱他的关节。但这冯老大强壮异常,用力之下竟然卸不脱关节,反倒被他用力一震,震得自己肩膀生疼,不得不仓促放手。冯老大转过身来,右拳如风般挥舞,招式看起来简单朴实,但胜在力道强劲、 速度惊人,逼得安星眠连连后退,不敢与他硬碰。

真糟糕,这回太轻视对手了,安星眠心里暗暗焦急。其实如果只在精力充沛的时候,他对付这样纯粹刚猛的路子还是稳操胜券的,但冯老大之前说得没错,在海里挣扎了一夜,他的精力实在有些不济,反应反比平时慢了不少。

但必须咬紧牙关打这个赌。从上了这艘海盗船之后,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利用这艘快船去追击宇文公子。但他也知道,以武力胁迫一群海盗,,只能得逞一时,毕竟他和雪怀青只有两个人,而雪怀青至今尚未痊愈,周围却是群敌环绕,更何况自己对航海一窍不通。万一海盗们故意走上一条错误的航路,甚至出点岔子反而被偷袭,那一切就都完了。

所以他只能冒险和冯老大赌赛,希望能堂堂正正地指挥海盗船为他效力。

海老大的左臂果然不怎么灵活,力遒也不足,但他集中精力使用右臂,反而威力更增。而且他在大海上纵横多年,实战经验原本丰富,安星眠屡屡故意示弱试图诱他露出破绽, 他却始终不上钩。大概是之前因为过于大意而在行尸身上栽了跟头,冯老大现在异常小谨慎,攻势虽猛烈,但每一招都留有余力,决不让对手趁虚而入,一点一点消耗着安星眠的体力。

这下子难道要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安星眠的背上已经湿透了,汗水滚滚而下,一半是因为剧烈的搏斗,另一半是因为紧张。他有些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但是事到如今,别无退路。假如这一战败北,他和雪怀青的处境将会如何,真是难以想象。

想到雪怀青,他不由得勇气倍增,横下一条心,突然间变招,招式开始变得凶狠。 这仍然是风秋客传授他的关节技法,而且是精华中的精华,据说来自于古老的羽族鹤雪术,但他平时却很少使用,因为这些招式杀伤力太大,中招的人不会只是关节脱臼那么简单,而是骨头会被狠狠折断,甚至留下终身残疾。安星眠心地仁善,和人动手往往留有余地,但眼下,再留余地的话,他就连雪怀青也保护不了了。

冯老大毕竟只是一个海盗,虽然一身蛮力,但并没有接触过真正高深的武学。安星眠使出这些化自鹤雪术的精妙关节技法,他登时有些抵挡不住。但他一向性情死硬倔强,虽然手上的招式都有些乱了,仍旧勉力支撑。

海盗们虽然也没有什么上道的武学造诣,但对自己老大渐渐被逼人劣势的处境还是一目了然的。他们个个心急如焚,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冯老大发出的命令,没有人可以违拗。

激斗之中,安星眠忽然脚步一乱,为了避开冯老大的一记反手劈掌,身子微微倾斜,肩部露出一个破绽。这只是他的诱招,之前类似的手法用了很多次,打架经验丰富的冯老大并没有上钩。但这一下,冯老大正被逼得手忙脚乱,已经顾不上冷静判断了,一见到破绽,不顾一切地急忙出手,右拳狠狠地向着安星眠的右肩直击了出去。

安星眠等的就是这一下。冯老大的右拳刚刚伸出,他已经陡然变招,右肩下沉晃开冯老大的拳头,接着双手圈拢,如同一个合扰的捕兽夹一样,把其右臂夹在其中。这是风秋客所传授的羽族关节技法中相当毒辣的一招,因为羽族本身力量不如其他种族,假如不 小心陷入近身肉搏,下手必须凶狠。这一招以双臂夹击对方的单臂,一旦吐劲发力,对方手臂立即被绞断,而且断骨处会片片碎裂,难以接续,只能留下终身残疾——假如此人在这一战中没有丧生的话。

冯老大一拳挥出,却发现安星眠早已判断出了他的动作,这一拳没有打中,紧跟着自己的右臂就被对方的双臂牢牢绞住。他心里一凉,知道这一招的厉害,一时间万念俱灰,忍不住闭上眼睛,开始在头脑里想象自己日后失去右臂、变成独臂海盗的情形。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他完全没预料到。安星眠的双臂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发力,却反而松开了,冯老大顾不上去想这是为什么,几乎是本能地一曲臂,化拳为肘,重重顶到安星眠胸口。安星眠被这一记肘打得退了七八部,仰天摔倒在甲板上,挣扎了好几下才踉踉跄跄地勉强站起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海盗们眼见他们的首领从劣势中反败为胜,到大声欢呼起来,连雪怀青也被惊醒了。她走出船舱,正看见安星眠面色慘白,嘴角还在流血,不由得大为吃惊,正准备用尸舞术召唤尸仆上去拼命,却又看到冯老大猛一挥手,制止了海盗们的嘈杂声响。他转向安星眠,恶狠狠地问:“刚才你明明可以把我的右臂彻底废掉,为什么手软了?”

安星眠抚着胸口咳嗽了几声,苦笑着说:“我和你又没有什么冤仇,说起来,我们的我们的命还是你救的,我不能下那样的重手。其实,追上那艘船对我真的很重要,但是我……我是个蠢货。”

此时他也看见了雪怀青,心里一下子涌起了无穷的悔意。一念之仁,他没有对这位性情豪爽的粗鲁汉子痛下杀手,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就算眼前这个海盗大发善心,愿意送自己一条小船让两人逃生,失去了这个利用海盗船要挟宇文公子 的黄金机会,他和雪怀青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在各方势力的追杀下慢慢找到真相。

这样做对吗?他一时间很迷惑。他没有对冯老大下狠手,或许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原则,但却绝对对不起自己所爱的人。如果这一念之差害死了雪怀青,他就是杀死自己一百遍,也不可能洗刷掉内心的痛苦与悔恨。

就在这迷迷糊糊神游天外的时刻,他感到一个柔软的身体靠近了他,扶住了他,然后一只略带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左手。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扶住他的是雪怀青,她的双双眸清澈明亮,没有半分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