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怀青忽然觉得很冷,不由拉紧了安星眠给她披在身上的外衣,而开口说话时,她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她不能确定这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我刚才所看见的那些乘客,都已经不是活人了,而是礼物,死去的礼物,”她的声音好像也沾上了浓雾里湿冷的水气,变得沉重而粘滞,“宇文公子杀害了全船的人,把他们送给了那个吟唱亡歌的尸舞者作为尸仆。

“我们所听到的亡歌声,就是这位尸舞者操纵全船的人时,激发自己的尸舞术所发出的声音。你得知道,上百个乘客,那可是桩大工程。”

正当雪怀青和安星眠在浓雾里的亡歌声中惊疑不定的时候,宁南城却是夜色晴朗。但什么样的天气都无法阻止须弥子,他很轻松地出现在了四王子的府邸,找到了他的徒弟风奕鸣。在开始练习尸舞术之前,两人先有一番友好的交流。

“安星眠失踪啦,”风奕鸣说,“虽然派了人密切监视,还是让他跑了,但据说在他失踪之前,有人看见一个蒙面人从他所住的地方出来。”

“这件事我知道,而且我亲眼见到风余帆那个废物暴跳如雷的样子,以我的判断,不像是假装,”须弥子点点头,“所以我可以得出结论,那个小女娃儿的确是被外人绑架的,而不是你们羽人故布疑阵。我本来打算绑架几个领主的宠妃,这下倒也省了力气了。”

“声威赫赫的宁南城简直成了你家的后花园……,”风奕鸣喃喃地说,“但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而不去找她呢?你不是说她对你很有用吗?”

“安星眠那个男娃儿已经去了,”须弥子说,“这个人虽然头脑迂腐呆板了一些,总算有点小聪明,身手在一般人里也还过得去,就交给他去办吧。”

“要是办不成呢?你就那么信任他?”风奕鸣微微皱眉。

“如果他失败了,算是我判断失误,”须弥子说,“这就是我今天教给你的第一课:你可以认为自己‘老子天下第一’,你可以认为谁都远远不如你,但如果做每一件事都提心吊胆不信任旁人,你唯一的结局就是自己活生生累死,或者活生生吓死。要做大事,就必须有肚量,既有信任手下的肚量,也有容忍失败的肚量。”

风奕鸣沉思了许久,忽然站起身来,向须弥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课我记住了,你所说的,正好是我的重大缺陷。谢谢师父。”

须弥子随意地挥挥手:“其实这番话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我就是因为从来不相信别人,所以才选择了做一个尸舞者,少去和活人打交道。”

风奕鸣哭笑不得:“我算是看出来了,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变成你那样的怪物。”

师徒俩开始练功。尸舞术的入门从练习冥想开始,说起来简单,想要让自己的头脑真正保持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的状态,可着实不容易,更何况风奕鸣是一个如此聪明的人,要把各种各样纷至沓来的复杂念头统统驱赶出去,实在很艰难。但这个小小的孩童却有着罕见的毅力,一直不停地练习、尝试,从半夜一直到中午时分,终于慢慢找到了一点窍门,就连眼高于顶的须弥子都忍不住夸奖他两句,虽然这夸奖的用词换在别人嘴里活生生就是批评:“这样的进展速度,比那些废物垃圾还是要快些的,也算是勉勉强强合格了。”

“说到那些‘废物垃圾’,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风奕鸣疲惫不堪地揉着额头,“从你的尸舞术大成之后,一直到现在,你就真的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比你强的对手?所有对手都只是废物垃圾?”

“当然没有,”须弥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过倒是有一个人,我始终战胜不了他,他也战胜不了我。”

“你是说风秋客先生吧? ”风奕鸣说,“他是我们羽族的第一高手,无论弓箭术还是近身的格斗武技都无人能敌,大家都说他几乎可以赶得上当年的羽族箭神云灭。他和你能打平手倒是不必意外。但是除此之外呢,你的尸舞术真的如同传说中那样,远远超过你的任何一个同伴吗?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稍微接近一点你的水准吗?”

“他们还不配当我的同伴,”须弥子依旧倨傲,“如果我是大海,他们只能算是小溪流吧……”

须弥子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好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大海……大海……说到大海,我还真想起了一件事。”

须弥子虽然骄傲,也会在和敌人的对战中使用一切诡诈阴险的骗局和谎言,甚至于其他有身份的高手不屑为之的“下三滥”招数,但在战斗之外的其他场合,他却绝不愿意说谎话,也绝不愿意粉饰。他认为自己天下第一,是出自真心,但当他想到一点可能动摇这一判断的事情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尽管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勉强。

“什么事? ”

“一件直到现在我都还在迷惑的事,”须弥子说,“我始终无法确定,那件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但必须承认,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件事是真的话,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越我的尸舞者。”

他想了想,又很不情愿地补充说:“而且这种超越的程度,可能不算小。”

二十年前,须弥子在九州各地游历,寻觅着适合的尸仆。此时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第一尸舞者,即便在尸舞者的群体之外,可能也只有寥寥无几的人能和他旗鼓相当,譬如老冤家风秋客。但这是一个从来不会自我满足的狂人,仍然坚持着严谨的苦修和钻研。他不只要征服敌人,也想要征服自身、超越自我。

这一年再往前推四年,也就是东陆纪年圣德二十年的冬天,他曾经经历了一场惊险的伏击,险些被敌人利用山崩活活埋葬,不过他毕竟躲过了这一劫,并且用凌厉的反击反歼敌人。在把敌人全部杀死前,他通过偷听得知,这些杀手都是由澜州的羽族城邦喀迪库城邦派出的,用以报复须弥子曾杀害了城邦领主的二儿子。

所以此事追根溯源,还要怪到须弥子的头上,但须弥子自然不会将此事归咎到自己身上,倒是立刻将全九州的羽人都视作眼中钉。此后的数年里,他频繁来往于宁州和澜州北部,专门和羽人作对。

那―年夏天,他又去了一趟宁州,从羽族的都城青都找到了两个素质绝佳的贵族子弟,将他们杀死并做成尸仆,然后乘客船回澜州。不过这一趟回程实在很不顺利,先是遇到了大风浪,然后在距离澜州只有半天路程的时候,又遇上了大雾,客船船主不敢在雾中行驶,只好暂时停了下来。正好这时候也到了晚饭时间,为了安抚乘客,晚餐多加了一道鱼汤。

这鱼汤香气诱人,闻上去就十分鲜美,乘客们个个抛开大雾带来的不安心情,尽情享受这美味的鱼汤,须弥子也喝了下去,但他的心里同时也在冷笑。作为一个一辈子和各种毒物打交道的大行家,他用鼻子一闻就知道,这些鱼汤里放入了致命的三叶蜈蚣的毒汁,只需要喝上一小碗就足够让一个普通人死个一二十次。

当然,这样的毒药对须弥子不可能有用,但这也激发了他的好奇心。就他往来宁州与澜州乘坐数次渡船的经验,一般的客船是不可能能对客人下手的,在海面上干坏事的通常只有海盗船而已,何况这艘客船他以前曾坐过一次,还记得船主的长相。

也就是说,是有其他人想要杀死这条船上的所有乘客,这个“其他人”的身份可能是普通乘客,也可能船主的手下,但他究竟为了什么要用这么厉害的毒药来杀死全船的人呢?即便是海盗,通常也只杀敢于反抗的人,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人统统毒死,实在是太狠了。

“简直有点像我的作风了,”须弥子满不在乎地喝光了鱼汤,“有点意思。”

很快地,三叶蜈蚣的毒性发作,船上的乘客们纷纷倒下,暴毙而亡。须弥停掉尸舞术,随身的两个尸仆立即倒在地上,失去了行动能力,而他自己也索性倒在床上开始装死。装死这种行为,在一般的高手眼里或许不屑为之,或许觉得有失大家身份,但须弥子丝毫不在乎,他关心的只是自己是否是最终的胜利者,除此之外一切过程都百无禁忌。

过了一阵子,须弥子听到了脚步声,那无疑就是下毒的人。他们—间—间地检视了所有的船舱,以査看是否还有活人,须弥子自然是闭气装死配合之。最后所有船舱都检查完毕,一个人来到甲板上,向他的头领汇报:“所有人都死了。”

须弥子有些惊诧,因为这个汇报者的声音十分稚嫩,像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很好,”头领回答,“第一次亲手检查死尸,紧张吗?”

“这有什么可紧张的,”小男孩的声音确实很镇定,“我见过的死比这多多了。”

“您真是有大将之风,大少爷。”头领的话里有了一些恭维的意味。

“我已经说过了,不要叫我大少爷,”小男孩隐隐有点责备的意味,“这一趟我既然跟着你出来历练,就是你的手下,令行禁止,有功当赏,有错必罚,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说得对,”头领立刻改换了称谓,不再用“您”字,“那你就注意着天气的变化吧, 现在雾气还不够浓,—发现雾变得更浓,马上来通报我。”

小男孩应声而去。仍旧在装死的须弥子开始思考这几句对话所包含的意义。首先,这批人应该是来自同一个家族,并且在执行某项他们似乎完成过不只一次的任务,也就是说,像这样把一船的乘客全部杀光,他们或许已经干过不少次了。

其次,这个小男孩是家族里的大少爷,看样子是小小年纪就跟着出来历练,头领的地位反倒应该比他低。听他的声音虽然很嫩,但说话语气老成持重,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这到底是个什么家族?

其三,头领最后让这位大少爷去留意天气,尤其要注意雾变得更浓的迹象。这句话让须弥子意识到,他们毒杀这些倒霉的无辜乘客,是为了等待一场大雾。为什么?为什么要有雾?

忽然之间,须弥子的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个久远的传说,那是他往来于这条海峡时无意中听来的。据说,在霍苓海峡这片海域里,一直存在着一艘幽灵船,它总是在大雾的天气里出现,掳走被困在雾中的渔民和水手,留下一艘空船。又据说,被鬼船掳走的人们, 会和魔鬼签下契约,从此成为魔鬼的终身奴隶,不老不死,永受驱策。

须弥子这种视鬼神如无物的恶棍自然不会相信这种荒诞无稽的愚昧传说,但是眼下,他却灵光一现,隐隐想到了一些这个传说背后可能蕴藏的真实。当然,还有很多细节暂时不清楚,他还得继续假扮死尸,直到真相一点一点从雾的海面上慢慢浮出。

他继续闭目装死,当然,实际上也并没有人前来第二次检査尸体,所以即便他站起身来活动一下也无妨。不过他还是耐心地等了下去。大约半个对时之后,他听到那位大少爷说话了:“雾色明显加深了,现在能见度比之前低了很多,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

“很好,留神倾听,当你听到某些异响的时候,我们等待的那个人就会出现了。”头领回答说。

异响?须弥子正在琢磨着这个词,忽然间,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声响,一种奇特的声响,一种刺耳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震颤的声音。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因为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每当一名尸舞者遭遇强敌,需要发挥出最大的力量去击败敌人的时候,他们的喉部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亡歌!这是尸舞者用来提升自己力量的亡歌!这群人所等待的浓雾中的神秘来客, 竟然是一名尸舞者。

这可太有趣了,须弥子想,一个尸舞者正在装死,等待着另一个尸舞者的召唤。正当他兴致勃勃地想着索性装死到底,扮作行尸去一探究竟时,他猛然间感受到了一阵令他难以置信的精神力量。

那是对方正在运用尸舞术,但在须弥子的一生中,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大的尸舞术,这个力量竟然超过了了他,这让一向骄傲的他简直不敢相信。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件证实了他的感受并非错觉:他所带在身边的两具刚刚掳来的尸体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开始向着门外走去,与此同时,他能听到整条船上的死人们的开门声和脚步声。这些刚刚被毒死的人们,此刻都听到了某种无声的召唤,纷纷来到了甲板上集中。

“他的船出现了!”大少爷虽然此前一直很镇定,此刻也忍不住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船还是因为那些可怖的行尸。

“过了一会儿他会抛一根粗重的绳索过来,你们不必管,那些行尸自己会拉动绳索让两条船靠近,然后搭板子的亊儿也由行尸去做。”首领说。

这番对话自然也钻入了须弥子的耳朵。从对话来判断,这些尸体已经开始统一行动,并且很快分门别类地去完成不同的任务,以便让两艘船靠紧并搭上板子。搭板子的目的是什么呢?须弥子已经从过往的传说里得出了答案:这些行尸将会通过板子走到雾中的鬼船上,完成一次大转移。至于那个家族的人,估计也会有别的方法脱身,最后海面上将留下一艘空船。

所以,这就是那个鬼船传说的真相。鬼船的主人是一个的舞者?他利用浓雾的掩护,把被困在雾气里的乘船者全部杀死,然后用尸舞术带走。至于这些人被杀死的方式,可能有许多种,不过眼下须弥子至少已经知道了其中的一种,那就是借住那个家族的力量,在海上将一艘客船的乘客毒死。

至于鬼船出现时一定会伴有的浓雾,也许是特地用秘术制造出来的,一方面是渲染鬼船的神秘色彩,另一方面也是掩人耳目。即便附近海域还有其他船碰巧经过,在大雾的遮挡下,他们也无法看清雾气里发生的一切。

当然,这也只是揭开了鬼船的表象而已,还有许多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更加深入的问题:这个尸舞者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从海上掳走那么多尸体?他拿这些行尸来干什么?配合他行动的那个家族又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过现在须弥子顾不上去想这些问题了,有另外一件事更让他难以释怀。他粗略估计,去掉来自那个家族的人,这条船上大概还有一百来名乘客,全部被毒死后,也就是一百来具尸体,而现在,这个大雾中出现的尸舞者运用起尸舞术,一次就操纵了这百名行尸。

操纵行尸的数量多少,一向是尸舞者之间相互比拼的重要内容。一般的尸舞者在战斗中能操纵十来个尸仆已经很不错了,这个时代的几位尸舞者髙手,也不过能操纵二十多个。但须弥子天赋异禀,又自己钻研出了独特的窍门,一次能同时操纵超过五十个尸仆,远远地把其他的同伴甩在了身后。他估计自己如果全力施为的话,在亡歌的提升之下,可以带动六十多具到七十具行尸,但要再多,恐怕就力不从心了。

可是眼下,这个浓雾中的鬼船主人,居然能同时操纵上百具行尸,须弥子简直觉得这是在被人扬起巴掌打自己的脸,而且是打得啪啪作响。一向以“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尸舞者”自居的他,此刻不愿意相信身边发生的事实,却又似乎不得不信。

他倒是也有另外一种猜测,那就是这上百具行尸并非同一人操纵的,而是几个人合作, 那样也可以从理论上解释得通。但耳朵里听到的亡歌声分明只来自一个人,更何况一个尸舞者是不喜欢双人或者多人合作的。

无论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须弥子可以得出结论,自已如果去和这样的敌人交手,胜负着实难料。而如果再加上船上的那些帮手,就更难讨好了,更何况自己最得力的尸仆都没有带在身边,可谓实力大损。须弥子虽然狂傲,却绝不糊涂,也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当他判断出形势之后,立即作出出决定:两具刚从宁州抢来的行尸不要了,任由敌人运用尸舞术带走,而自己则迅速在船舱的角落里躲藏起来,并且收敛精神力,以确保不被发现。

鬼船主人和他的帮手们显然没有料到船上会藏有一个没有被毒死的人,所以也并没有再次检查。鬼船很快装走了所有的行尸,而在大雾散去后,另一艘船来到这儿接走了那个家族的人,海面重新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剩下这艘客船和客船上唯一的幸存者——须弥子。

“也就是说,那很有可能是一个比您更厉害的尸舞者?”风奕鸣有些兴奋。

“那只是一种可能性……你这么兴高采烈干什么?”须弥子哼了一声。

“成天看着您老人家眼睛长在天上,偶尔能瞅见您摔个跟头,我还是挺开心的。”风奕鸣诚实地说。

须弥子又是哼了一声,并不搭腔,风奕鸣却好像有无穷无尽的问题:“那后来您调査出来那个家族和那个尸舞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