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子摇摇头:“没有。天下的世家多如牛毛,而那样的事件,只有十分赶巧才可能遇得上,存心去找的话,一辈子在那片海域游曳也未必有用。”

“这倒是,”风奕鸣很遗憾,“真想弄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尤其对那个大少爷感兴趣,总觉得……他有点像我。”

“所以你也可以明白了,为什么我那么爽快就收你为徒,”须弥子说,“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个大少爷的影子。我想要培养出一个不逊色于他的人才。他如果活到今天,也应该三十多岁了吧,理当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宇文公子杀害了全船的人,把他们送给了那个吟唱亡歌的尸舞者作为尸仆。

“我们所听到的亡歌声,就是这位尸舞者操纵全船的人时,激发自己的尸舞术所发出的声音。”

雪怀青说出这番话后,安星眠开始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他和雪怀情倒是早就知道了宇文公子的野心和手段,但其他人则很难知道,因为这是一个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真面目的人。而现在,宇文公子亲自来到了海上,亲自向这位尸舞者送礼,无疑是冒了非常大的风险。他之所以会甘冒风险来做这件事,一方面固然有亲自和安雪二人会面的因素,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这个尸舞者的身份、或者说他背后所牵连的事物十分重要,重要到宇文公子不能放心别人去替他完成,而非要亲自出马不可。

“你听说过那么有来头的尸舞者吗?”安星眠问雪怀青。

雪怀青摇摇头:“我所知道的知名的尸舞者,都在上次尸舞者大会上告诉你啦。我毕竟和这些同门交往很少,不知道倒也正常,我们可以问问这位海盗大哥,他们长年在这片海域……你怎么啦?”

安星眠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身边的冯老大,发现冯老大脸色惨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双手也在微微颤抖。他和冯老大相处时间虽短,却也知道这个海岛勇武粗豪,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可现在,他竟然显出害怕的神情,这可颇不寻常。之前被雪怀青的尸仆制服时,他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惧意。

“你怎么啦?”安星眠也忍不住发问。

“我知道那艘船是什么了,”冯老大的声音也有点发抖,“那个传说居然是真的!”

“什么传说?”安星眠和雪怀青异□同声地问。

“鬼船! ”冯老大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冯老大把鬼船的传说向两人讲了一遍,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彼此的想法。他们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推想出了这个恐怖传说的真相:鬼船的确是存在的,不过船的主人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是什么掳走活人作奴隶的恶鬼,而是一个抓走死人用作尸仆的尸舞者。大雾多半是用秘术制造出来掩人耳目的,而且在雾中,还有其他的帮手帮他先把活人变成死人。至少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说,在鬼船上会见到失踪几十年的亲人,相貌一如往昔,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因为死人不会老。

“这个尸舞者的凶狠程度,可一点也不亚于须弥子啊。”雪怀青喃喃地说。

“那他的实力如何?你估计他和须弥子谁更厉害?”安星眠说。

“那艘船上恐怕有上百个乘客,”雪怀青说,“如果都是一个尸舞者所操纵的,这样的尸舞术……恐怕会比须弥子更强。”

安星眠倒吸一口凉气:“比须弥子还强的尸舞者……,咱们俩的运气可真够好的,一路走来遇上的的都是惹不起的货色。这样的尸舞者和宇文公子联手,恐怕真的向天驱求助才能有活路了。”

“其实我现在还顾不上想这个呢,”雪怀青的脸上绽开一个甜美而邪恶的坏笑,“我在琢磨的是,如果这事儿让须弥子知道了,他老人家会作何反应呢?”

虽然眼前的形势颇不明朗而且看上去险阻重重,但雪怀青的这句话还是逗得安星眠哈哈大笑起来。他想象着须弥子面对—个比他还强的对手,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那张臭脸,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一幅图景。

当然,须弥子的臭脸即便能够被见到,也得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眼下的事情才是要紧的。冯老大虽然平日胆大包天,但说起这艘流传已久的鬼船,还是难免心里惴惴不安。

“你们真能肯定这只是一个尸舞者?”他嗫嚅着问,“万一真的是妖魔呢?老子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还是没本事和妖魔干架的。”

“这世上是没有真正的妖魔的,”安星眠拍拍他的肩膀,“妖魔只在人心里。”

“你们这些有学问的就是喜欢说话云里雾里,”冯老大抱怨着,“那我们现在怎么做?”

冲上去和鬼船拼命吗?”

安星眠哭笑不得:“你上一句话还怕得不行,一扭头又要上去拼命了……当然不去,我们队鬼船还一无所知呢,先远远跟着吧。”

“那样一定会被发现的,”雪怀青说“如果那真是一个尸舞者,至少眼力不会比我差。”

“那也得跟着,”安星眠坚定地说,“好容易才撞上它,怎么能轻易错过?”

不久之后,亡歌声哼止了,海雾也很快散去,那是尸舞者撤掉了操纵天气的秘术。 而此时在更远处,一艘小船正在高速离开。

“船上应该是宇文公子,”安星眠说,“咱们放他离开,单追鬼船就行了。冯岛主,鉴于情势有变,我……”

“不必多说了,”冯老大挥挥手,“咱们追。也别提加钱的事儿,老子也很好奇,想要弄清楚这鬼船的真面目,要是能把这个流传了几十年的传说摆平了,以后在这片海域里就更有面子啦。”

安星眠一笑,不再多言。海盗船穿过仍然带着残留雾气的海绵,开始转换目标追击鬼船。奇怪的是,鬼船并没有向南而行靠近澜州,也没有向北而行靠近宁州,而是开始向西行驶。冯老大有些疑惑:“难道这也是和我一样占岛为王做海盗的?”

“根据传说,被鬼船劫掠过的船只,只是人员失踪,却从来不丢东西,”安星眠说,“你做海盗不抢东西吗?”

“说的也是,”冯老大搔搔头皮,忽然做恍悟状,“对了!一定是人贩子!”

安星眠哭笑不得:“人贩子也得贩活人好吗?拿死人去剔骨卖肉么?”

冯老大又搔搔头皮:“说得也是……”

不管怎样,有这位线条略粗的冯老大在一旁插科打诨,倒是颇能消减一些紧张的氛围。 大家虽然嘴里说笑,心里却很清楚,他们在追踪的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怪物,其残酷凶狠很可能不亚于须弥子,而且如雪怀青所说,这个怪物肯定也知晓了他们的追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祈祷天神庇佑了。

鬼船一直行进得不紧不慢,这让安星眠产生了另一种想法:它是有意让海盗船跟上去的。这艘鬼船的主人,很可能正在策划着某些阴谋,准备对跟踪者实施打击和杀戮。虽然身边有着一大群勇武善战的海盗,但鬼船主人究竟还有什么样的本事,身边有多少帮手, 他们毕竟一无所知。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冯老大看着罗盘,又有些不安:“前面那片海域向来气候恶劣, 经常有船只沉没,所以很多船都宁可绕道而行。这会不会是……那个鬼船主人的阴谋?”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刚刚亮起来的天空忽然间又阴沉下来,黑色的云层迅速堆积,并且隐隐带有闪电的轰鸣声。安星眠猛然醒悟过来:“如果他能制造海上大雾,自然也能制造雷电风暴!我们赶紧离开!”

但是好像已经有点晚了。短短的时间里,聚集的乌云遮蔽了天空,然后又被闪电所撕裂。海面上狂风大作,不安分的波涛狂卷而起,海盗船开始剧烈地颠簸。海盗们倒是见惯了这样的天气,因为他们原本也会趁着天气恶劣的时候去打劫,因此一个个迅速地绑上绳索固定身体,继续坚守岗位。海盗船在如山的惊涛骇浪中艰难地掉头加速,虽然船身一次次的倾斜让安星眠怀疑它随时有可能倾覆,但还是渐渐地离开了这片危险的区域。

好厉害的秘术!安星眠想,这样大规模的风雨雷电不太可能是一个秘术士操作出来的,也就是说,鬼船主人还有同伙。他之所以把海盗船诱到这里来,大概就是要借助同伙的力量将追踪者一举歼灭。幸好自己觉悟得早,而海盗们的航海技术又很过硬硬,这才算勉强脱离险境。

至少,用秘术制造出一个大漩涡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安星眠透过如注的暴雨,看着刚刚离开的那片海域里那个不断扩大的漩涡,在心里暗暗庆幸着。但就在这时候,一名海岛匆匆从舱底跑到甲板上,一脸的惊惶:“不好了!船底漏了!”

“胡说!老子的船怎么可能漏!”冯老大急得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襟。

“是真的!”海盗哭丧着脸,“不知道为什么,底舱破了两个大洞,根本堵不住!老大……咱们的船要沉啦要沉啦!”

冯老大暴跳如雷,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面就给了这个报信的海盗一记大耳光。在冯老大手下做事,无辜吃耳光乃是家常常便饭。问题在于,就算他给这个海岛一百记耳光,被打肿的脸也没法拿去堵住船底的漏洞。

“把逃命的小舢板拖出来,先让这对狗男女上去!”冯老大虽然用词很粗野很不讲究,但这句话的内容却让安雪两人都吃了一惊,继而颇有些感动。安星眠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心里想到雪怀青,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禁又想起前一天雪怀青对他说的话。

“坚持自己内心的信念,那才是我喜欢的你。”那时候雪怀青这样对他说。

如果是在过去,虽然安星眠经常搞不清楚自己的信念到底是什么,但只要是他认定了的准则,就会毫不动摇地坚持到底。然而,从去年秋天开始到现在,他渐渐地发现,他的准则变得不那么坚定了。或者用另外—种说法,他好像只剩下了唯—的一条准则,那就是如何对雪怀青有利,如何能保护雪怀青,如何能让雪怀青快乐。为了这一条准则,别的准则似乎都可以被抛弃,而一旦违背了这条准则,他的内心就会涌起巨大的悔意,就像之前没有对冯老大痛下杀手的那一次。

他正在犹豫不决,忽然感觉到雪怀青握住了他的手,转过头时,雪怀青正在微笑:“我知道你不想抛掉同伴自己上去,我也不愿意,但你还看不出这位冯老大的驴脾气?争执的结果是谁都跑不了啦。”

安星眠恍悟,一时间脊背上竟然有点隐隐冒汗的感觉。我这是怎么了?他想着,那么简单的事实,为什么我都反应不过来?是不是心里的顾虑太多了,反而失去了智慧的本色?

那一刹那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修炼了这么多年长门的心经,无非是想要扔掉心灵上的重负,寻求到最终的解脱,可是现在看来,自己怎么也做不了一个合格的长门僧了,因为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无法被移除的事物。

他心里胡思乱想着,脚步却丝毫不停,听从了冯老大的安排,正准备带着雪怀青跳到舢板上去,雪怀青也用尸舞术招来了之前在海里帮了大忙的那三兄弟的尸体,冯老大却忽然又怪叫起来:“等一等!不用上去了!有救了!”

安星眠抬头一看,发现从远处又驶来一艘快船,样式和现在众人乘坐的这艘海盗船差不多。只听冯老大哈哈大笑,重新神气活现起来:“那是我岛上的小崽子们看我老不回去,派船出来找我来啦!”

安星眠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有余暇把目光看向另一个方向。在那里,风暴依旧犀利,而鬼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是被大漩涡整个吞进去了—样。

“又得从零开始了,”安星眠低叹一声,“看来我真不应该做一个长门僧啊,这一辈子都陷在那句该死的诅咒里难以逃脱了。”

“什么诅咒?”雪怀青好奇地问。

“生命就是一道道没有尽头的长门,”安星眠说,“现在我开始体会到这—点了。”

【第五章】去者不可追

杜林是宁州的一座小城,既没有丰富的物产,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光辉历史,不少人压根都没听说过它。然而,正是因为杜林的幽静和不引人注目,再加上宜人的气候,它才渐渐有了另外一种属性:羽人贵族们的养老休闲之所。

这座城市的常驻居民里,有一小半都是到这里安享晚年的老贵族老臣子。他们远离了羽族的权力中心,远离了种种是非,只求一个清净自在。因而,在羽族的朝堂里,渐渐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如果某位王公大臣想要表示他从此不再过问政治,打算去做一个人畜无害的闲散老头儿,他就会在杜林城买一座或者建一座宅子,然后常年住在那里。 对于做出了这种姿态的大臣,他的仇敌也将因此不再与之发生纠葛,而将过去的恩怨统统抛掉。某种程度上而言,杜林城就是一个避祸免灾的去处。

杜林城里原本大都是纯粹羽族风格的树屋,随着羽族越来越多地吸纳了东陆人族的文化,羽人贵族们也渐渐发现了东陆式房屋的舒适之处,所以修建这种样式的房屋庭院的退休老臣也越来越多。到了现在,杜林城乍眼一看已经有点像一座小一号的宁南城了,树屋和庭院混杂而立,倒是形成了一番别有风味的景致。

在杜林城城北,就有这么一座东陆人类风格的小院子。这座宅院并不算大,不过上门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那是因为宅院的主人非常喜欢收集古董字画,尤其是来自东陆的古物。这例也不算离奇,因为主人是一个人类,出生于东陆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