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竞延,昔日霍钦图城邦城务司的断案使,也是羽族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人类官员之一, 吿老之后就住在这里。用他的话来说,在宁州待惯了,再要回中州去,气候水土什么的都很难适应了,“何况我在羽人的城邦当了那么久的官,家乡人也未必欢迎我,

羽族的城务司断案使,主要负责各类刑事案件。这位宋竞延文质彬彬不通武技,被人们戏称为“只动脑不动手”,但却有着过人的头脑和敏锐的眼光,屡屡侦破各种疑难案件, 所以即便身为人类,还是很得同僚的信任和领主的赞许。

宋竞延今年六十五岁,但退休的时候却只有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他辞官的原因很简单,二十年前,领主风白暮离奇被杀并且惨遭分尸,乃是百年来羽族的第一大案。一向办案无往不利的宋竞延却在这个案子上狠狠栽了跟头,始终无法找到真凶,乃至于最后不得不引咎辞职。其实这桩奇案本来就诡异难解,人们倒也没有归罪于他,何况此人平时性情和蔼亲切,一贯与人为善,在官场上不争名夺利,即便身为异族,在同僚当中人缘也极佳。当此案陷入停滞后,继任领主原本并不打算为难他,其他大臣也纷纷劝说,但他还是坚决果断地辞官离去,在此后的二十年里都住在杜林城,收藏古玩,颐养天年。人们偶尔路过他家门口,也不过会说上一句:“这里面住的就是那个失败的断案使。”

十月末的某个下午,一个年轻貌美的大类女子敲开了宋府的大门。没有人留意她的到访,因为宋竞延酷爱收藏古玩,平日里总有各种各样的访客登门,没有人上门反倒是稀罕事。而女子手里也确实拎着一个大包袱,很像是在里面装了些些古董。

人们所看不见的是,她近了宋府之后,直接走进了宋竞延的书房,一路上没有任何仆人拦住她,而宋竞延也早已坐在房内等候着她。进入书房后,她别上门,再转过身时,忽然屈膝跪在了地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求宗主为我报仇! ”她抽泣着说。

宋竞延神色肃然,往昔总是带着微笑的和善面孔此刻却像铁一样坚硬,这是过去几十年里,他的同僚们从来不曾看到过的一张脸。他站起身来,弯腰接过女子手里的包袱,缓缓地解开,里面露出一个粗糙的檀木匣子。

“这里面装的……是阿恒?”宋竞延问。

女子点点头:“是我把他火化了的。尸体送回来时,几乎体无完肤……很惨!”

她的脸上充满了某种极度痛恨的情绪。宋竞延轻叹一声,把她扶起来:“但是你能确定是安星眠干的吗?以我所听过的讯息,他不像是残忍好杀之人。”

“我原本也那么以为,”女子咬着牙关,“在宁南城,我曾夜袭试探过他,虽然我的武艺不如他,但他并没有为难于我,看上去还有几分君子气度。可是我万万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既然你都说他不像是那样的人,为什么又那么肯定是他干的呢?”宋竞延问。

“三个原因,”女子说,“首先我在阿恒的藏身之所找到了安星眠留下的字条,我见过他的笔迹;其次阿恒身上看似都是种种酷刑留下的外伤,但我仔细査验,发现他有几处筋骨断裂,很像是安星眠所擅长的关节技法,可能是在被捉的时候受的伤……”

“字迹是可以伪造的,在秘术士的帮助下更是可以将字迹伪造得毫无破绽,”宋竞延打断了她的话,“关节技法更不能说明问题,完全可以是他人诬陷的。”

“但我还有第三个证据,”女子说,“安星眠从天性来说,的确不是残忍嗜杀之人,但这一次,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宋竞延眉头一皱,“此话怎讲?”

“他是被人胁迫的,有人以他情人的性命威胁,要他打探出我们的秘密,”女子恨恨地说,“如果这个胁迫来得早一点,也许我当天在他手里就没法逃脱了。但我情愿死的是我……"

女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宋竞延背着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仔细推敲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发问:“胁迫他的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宁南城内部的另外一股势力”女子说,“除此之外,尸舞者须弥子也到了宁南城,形势十分混乱。”

宋竞延点点头,又陷人了思考中,最后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件事先这样吧,你暂时不要去向安星眠寻仇。”

“为什么?”女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我恨不能立即剥了他的皮!为什么不能找他报仇?”

“不要打草惊蛇,”宋竞延说,“那个能在背后胁迫安星眠的势力必然非同小可,须弥子也是个及其难缠的角色。先不要进行正面对抗。”

宋竞延的声调并不高,但沉缓的语气中却包含着某种不容人抗拒的力暈。女子几次想要顶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能默默地垂着头站在一旁。宋竞延又是一声叹息,走到女子身边,像慈父一般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我知道你和阿恒的感情,但我们天驱,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隐忍,不得不等待,等待着偿还的那一天……”

他收回右手,从怀里取出—枚铁青色的指环,凝视着上面粗糙而古朴的花纹:“我隐姓埋名背井离乡,来到羽族的宫廷为官,几十年来几乎每一夜都会梦见故乡……但我还是忍下来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五个字,只是那五个字而已。”

他把指环套在拇指上,高高地举向天空,低声而清晰地说:“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女子也神情肃穆地回应。

安星眠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宇文公子栽赃嫁祸了,现在他的心情还算不错,因为他终于和雪怀青一起躲在了一个相对安稳的地方——冯老大的海岛上。说来也奇怪,他原本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长门僧,走到哪里都能收获人们的赞誉,现在反而躲到海盗窝里才能求得暂时的宁静了。

日子不知不觉进入了十一月,雪怀青的身体终于养得差不多接近疫愈了,这要归功于冯老大的固执。他坚决地否定了安星眠要雪怀青躺在床上静养的计划,而要求她每天出去走动,多吹吹海风。用他的话来说,海风和海水才是最好的养伤良药,躺在床上只能让身体越来越虚弱。安星眠细细一想,觉得这个说法倒也不无道理,于是开始每天早晚陪着雪怀青到海边走走,看看朝阳夕阳,捡拾一下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海星。未曾料想, 雪怀青自从误打误撞找到了另一条修炼法门后,体内的精神力不断快速增长,借着每天的走动锻炼,这些精神力一点一滴发挥出来,作用于身体上,让恢复速度一下子快了很多。再加上冯老大每天差人送去许多营养丰富的海鱼和虾蟹,反而令她的身子比以前强健了。

安星眠刚开始还试图劝诫冯老大别再干海盗的营生了,后来却觉得,这大概就是真实的人生和真实的人世。冯老大的岛上好几百号人,自己以后或许可以想办法慢慢帮他们走上正经的道路,眼下却是有心无力,多想也是徒惹烦恼。他离开老师独自一人历练了那么久,他早就明白了书本上的道理和现实往往是难易结合的,很多时候只能顺其自然。

相比之下,雪怀青更加快乐一些。她从小身边就没有什么朋友,村里的孩童对她人羽混血的身份颇为歧视。后来跟随师父姜琴音修炼,这是个性情古怪暴躁的女人,而尸舞者这个群体本身就彼此提防戒备,从来难以结交朋友。所以活了二十岁,雪怀青一直是和死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长,和活人在一起的时间短,对于人心的复杂多变与尔虞我诈更是心怀恐惧。如今到了海盗岛上,身边都是一些直肠性没什么心机的海盗,虽然一个个都粗鲁莽撞,却反而更对她胃口。

“我发现,漂亮姑娘就是受男人的欢迎,”冯老大对安星眠说,“你看看,从小雪上岛之后,我这些小崽子们一个个跟嚼了迷叶一样,天天都兴奋得不得了。”

“其实也是她的性子好吧,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安星眠说,“像我这样‘说话酸不溜丢咬文嚼字’的,反而和大家略有些隔阂。”

“你还真是了解你自己。”冯老大哈哈大乐。

这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没有出海“做生意”的海盗们正聚在海滩边摔跤技击,虽然只是游戏竞赛,但每个参与的海盗都在不伤人的范畴内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无疑是因为雪怀青在旁边观看的缘故。安星眠还记得,刚认识雪怀青的时候,这是一个只会在脸上挂出虛假的礼貌微笑,却对一切都淡然处之、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真正开心的姑娘。后来,随着和自己相处渐久,她的性子也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了。而现在,在夕阳的映射下,她 的金发闪耀着美丽的光芒,正在拍着手纵情欢笑,和胜利的海盗击掌相庆,和围观者们一起取笑败者躺在沙滩上的难看姿势,甚至从海盗们手里抢酒喝,完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爱笑爱闹的二十岁的女孩子。这一幕让安星眠只觉得内心一阵温暖安宁。

忽然之间,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不是应该放弃追究那一切呢?也许这样活着就挺好的。他依稀记得,―年多前,当整个长门陷人空前的无妄之灾时,老师章浩歌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化解这场劫难,他也是如此劝说老师的:“千万别动这种荒唐念头了,皇帝要消灭长门就让他消灭,你跟着我去瀚州,我们可以开一个牧场……”

是的,安星眠是一个有钱人,而且是一个聪明的有钱人。宇文公子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把爪牙布满九州的每一个角落,失势已久的天驱亦如是。他完全可以带着雪怀青去一个僻静的地方,可以去瀚州草原,可以渡海去西州,隐居起来,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实在不行的话,哪怕就住在这个海盗小岛上也没什么不可以。至少在这里,两个人都过得很开心。

一个没有宇文公子,没有天驱,没有尸舞者,没有夺人魂魄的法器和萨犀伽罗,没有羽人须弥子的世界……安星眠禁不住陷入了某种憧憬。一年前,他也曾偶尔想过,生活是否太过平淡了,难道自己真的要一辈子做一个生活寡淡无味的长门僧,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一生?但接下来的一年里,种种险阻,种种挫折,种种生离死别,这些都让他心生厌倦。是的,这一年过得很精彩很丰富,但精彩丰富的背后,是疲于奔命,是忧伤悲愤,是无可奈何。

真希望能抽身离开,逃开这一切的漩涡,而且……生活也不会因此变得寡淡无味, 安星眠看着夕阳下雪怀青的笑容,怔怔地想。

这天夜里海上下起了小雨,整座岛屿笼罩在蒙蒙的雨雾中。安星眠睡到半夜醒来,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怎么就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床,推门走出去。雨并不大,他干脆没有打伞,信步走到一块海边的礁石上,看着脚下翻滚的海潮,傍晚时所想的那些事又涌上了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注意到,不再有雨滴落在自己身上,回头—看,雪怀青正撑着一把伞站在身旁,替他挡雨。他不禁笑了起来:“看来你也在我的无防备名单上,你都站了好久了我才发现你。”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儿来看海做什么?思考人生吗? ”雪怀青揶揄他。

安星眠接过她手里的伞,把她搂到身边:“你还真猜对了,我确实是在思考着一些这方面的问题。”

他把自己傍晚时所想告诉了雪怀靑。雪怀青听完后,—直默然不语,让安星眠心里有些忐忑:“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点想法,我是绝不会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亊情的。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不,我喜欢,我很喜欢,”雪怀青打断了他的话,“别忘了我是一个尸舞者,从小就习惯了孤独和清净。我只是觉得,那并不是你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 ”

“是这样吗?”安星眠很是意外。

“你不过是因为过去的一年里受了太多煎熬,才产生了这样的念头,”雪怀青说,“但从骨子里来说,你并不是那种乐于抛弃俗世的一切追求清净的人。美酒、美食、音乐、诗歌、山水人情……你喜欢的一切,都在这个热闹的九州世界里,而不在那个荒僻安静的九州世界里。多的不说,真的要隐居起来的话,你会舍得从此再也不见白大哥和唐姑娘?再不回地下城去探望那些河洛朋友?甚至于再也不和长门有所来往?”

这一番话问得安星眠哑口无言。雪怀青不说他还没有觉得,现在听完这一席话,他才恍然发觉,自己的确不是那种能抛开一切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这些年长门的修炼,好像也没能起到纯净内心和摒弃欲望的作用。

他陡然又记起了几天前自己和冯老大的一番对话。当时他陪冯老大喝酒,冯老大喝了几大碗之后,忽然开口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走?”安星眠一愣,“我还暂时没想过,但如果我们在这儿打扰你了……”

“別他妈放屁了!”冯老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知道我喜欢你们俩,依我的性子,你们在这岛上住的越久越好。别的不说,小雪在这里,那些可以一年不洗澡的狗崽子们居然都学的爱干净了……但是你真能常住下去,什么都不管了吗?”

“这个……”安星眠面一时语塞,“我还没想那么远呢,这在这儿确实挺快活的。”

“那就抽空想想吧,”冯老大替他斟酒,“你们和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迟早都得走。在我的岛上待得过于安稳了,腿脚会发软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意小雪,生怕事情不顺利连累她受到伤害,但是人活一世,有些事情也害怕就越躲不过,还不如鼓起勇气对着天大骂一句:‘去他娘的,老子干了!’我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有学问的话,但你是聪明人,应该听得懂。”

安星眠当然听得懂,只是当时他喝了不少酒,酒劲正在上涌,没有顾得上去细想冯老大的话。现在回想起来,连这位粗豪的海盗都能看出来他不属于这里,那么自己脑袋里那些安逸的念头,是不是真的只是完全不现实的空想呢?

“不要想得太多,你每次想得太多的时候,总会做出不那么明智的选择,”雪怀青掏出手绢,替安星眠擦掉头发和额头上的雨水,“我还记得,在幻象森林里,当我苦恼于是否应当继续追查看上去和我关系不大的义父的往事时,你对我说了一些话,那些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安星眠一怔,随即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形,而雪怀青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那时你对我说:‘《长门经》的觉者,把生命比喻成一道又一道无尽长门。我们这些凡俗的生灵,就是要跨过一道道长门,得到最终的平静与解脱。长门僧的修炼,是为了得到这种平静,而你,也可以为了这样的平静而努力,那就是放手去做,做能够让你得到宁静的事。’”

“我确实是那么说的……”安星眠喃喃地回答,已经理会到了雪怀青的话中之意。

“所以,如果你真的抛弃一切隐居起来,你所能得到的,无非是表面的宁静,”雪怀青说,“而你的内心身处,其实是不会平静的,那样真的好么?至少我不那么认为。”

“那就……容我再考虑考虑吧,”安星眠—声长叹,“人活于世,果然是步步艰辛呢。那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喊。声音尖锐凄厉,可以听出惶恐的情绪,并且显得中气不足。

“那是什么喊声? ”安星眠问听力出众的雪怀青。

“他喊的是:有官兵夜袭!”雪怀青叫出了声,“快去通知冯大哥!”

两人连忙往回跑。此时海盗岛的四围突然亮起了无数的光,那些火光来自于数十艘巨大的战船。这些战船把整个海岛团团围住,并且已经发起了攻击。

海岛上乱作一团,睡梦中的海盗纷纷惊醒,仓促地抓起武器迎战,但这次所来的官兵显然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和周密的布置,在黑夜里首先用密集的箭雨射向敌人,海盗们不断中箭,死伤惨重。在强弓硬弩的掩护下,官兵陆续登岸,开始肉搏。

“怎么搞的,妈的! ”匆匆爬起来的冯老大上衣都顾不上穿,提着一把大刀赤膊冲了出来,“这些官兵平时和我们都有默契的,我也每年通过线人给他们进贡……怎么会突然就撕破脸了!”

不过冯老大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在最初的震怒和暴跳如雷后,很快冷静下来,并且判断清楚了形势:“不行,来的官兵太多了,不可能但得住,快点上船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