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转向安星眠:“臭小子,你们俩跟着我,别乱跑!”

“我可以帮忙抵挡官兵……”安星眠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冯老大伸手在他后脑勺重重拍了一下,显得十分恼火:“蠢东西!我们都是光棍汉子,你还得留条命守护好你的女人!再废话老子不如一刀砍死你!”

冯老大的这一拍,安星眠当然能躲得过,但他并没有躲开。头被拍得生疼,更疼的是内心。他当然明了冯老大的好意,毕竟雪怀青伤重初愈,他也知道,官兵们来势汹汹,多加一个自己未必能起到什么用。但是眼睁睁看着朋友去送命,自己却躲到一旁,却并非他的作风,而雪怀青也绝不是那样柔弱怕事的弱女子。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雪怀青,发现雪怀青已经扔掉了雨伞,十十指缝间隐隐有银光闪动,那是她已经用手指扣好了毒针。两人心意相通,无需多说什么,安星眠微微一笑,开始活动起手指关节。

然而就在这时候,又有海盗跑过来禀报,说出的内容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船……船底全都被凿漏了!所有船都开始下沉!”

“这不可能!”冯老大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一棵树上,“我们在水下都装了防护网和机关刀刃的,官兵的水鬼哪儿有那么大本事,那么短时间就弄沉我们所有的船?”

冯老大也只能嘴上骂两句而已。现实的状况是,官兵已经攻入海岛,而海盗们的船全部被凿穿底部慢慢下沉,岛上的人已经无路可逃,只能坐以待毙。

安星眠和雪怀青这一年来屡屡陷入各种险境,此刻倒也并不慌乱,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但冯老大却又拦住了他们。

“别白费力气了,”冯老大的声音很低沉,“敌人的数量十倍于我们,你们俩本事再大也不行,何况打劫犯案的是我们,和你们没关系,不必赔上两条性命。赶快进我的房间,床底下有一个应急逃命的密室,开启办法是……”

安星眠刚要说话,冯老大以一个坚决的手势制止了他:“别多说什么了,相处时间虽然不长,老子是真的很喜欢你们两个,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兄弟和妹子。要是你们也把我当成大哥,就听我的话。我必须和岛上的兄弟们共存亡,他们认我做老大,我就得和他们一起死,不能独个儿躲起来,你们俩却必须得保住性命。”

“我不能这样扔下你们不管!”安星眠喊了起来,“你们也是我的兄弟!‘

“放你娘的屁!”冯老大火了,“凭你那点本事你管得了吗? 上去也是白白送死!你死了也就算了,要让小雪妹子也给你陪葬吗?混蛋玩意儿!”

安星眠无话可说。他清楚冯老大说得在理,此刻硬要和海盗们一起迎战,也不过是白白多赔两条命,不可能救回来半个人。与其那样,不如自己活命,至少还能留下替冯老大报仇的机会。但在这一刻,冯老大的样子仿佛又和结义大哥白千云重合了,那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让他禁不住想要流泪。

“走吧,”雪怀青拉住他的手,轻声说,“听大哥的话。”

冯老大冲着两人咧嘴一笑,随即回过身去,嘶吼着提刀冲向了前方的火光。他的身影很快混杂在了无数的人影之中,无法分辨。对于安星眠和雪怀青而言,过去数十天里那短暂的欢愉时光,就像海盗们前赴后继的躯体一样,在雨水也无法洗刷干净的血腥气味中被片片撕裂。

剿灭盘据在海峡内的知名海盗冯田及其部属,实在算得上是大功一件,羽桓对此十分得意。作为澜州北部多米格策城邦的镇海使,羽桓一直都想要在清剿海盗方有所作为,苦于斥候部门工作不力,得不到可靠的情报。但这一次,意外的机会从天而降,一位贵人给他带来了精确的海岛地址和详细的兵力分布图,让他得以亲率大军一举全歼冯田的海盗团,今后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未来的仕途也将因为这一场大捷而发生转变。

不过这一战损失也不小,那些海盗在绝境中仍然有着惊人的战斗力,给他的水军造成了不小的杀伤。尤其是冯田本人,简直像一条拼命的鲨鱼?带着浑身上下几十处伤口还屹立不倒,一直到死还怒目圆睁。羽桓对此当然很不高兴,因此在战斗结束后,下令把冯田的头颅割了下来,挂在城门口示众,任由乌鸦啄食。他很满意地看到,过往的人们看到这个狰狞的人头,无不显露处畏惧之意,这就对了。

就是要好吓唬一下你们,羽桓想,吓怕了就不敢和官府对着干了。

这一夜,羽桓出席了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场的庆功宴,那些过去总是用轻蔑和不信任的眼神审视他的贵族老帮子们,现在却换上了一张张谄媚的笑颜,争先恐后地拉拢巴结他,这让羽桓格外解气。他痛饮了几十杯酒,喝得酩酊大醉,这才由侍从送回府上。

羽桓醉得连衣服鞋子都懒得脱,斜靠在床上,拉过半边被子盖在身上,很快进入梦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剌骨的冰凉从头一直侵袭到全身,他张嘴想要惊呼,却发现嘴巴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了,发不出声来。他又下意识想要挣扎,却感到身体也被紧紧地束缚住了,无法动弹。

糟糕!羽桓的酒一下子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果然被绳索牢牢捆住了,嘴里也塞了一团破布,而刚才的那种冰凉感来自于浇在他身上的一盆冷水。现在他的整个身子被湿淋淋地倒吊在半空中,下放的地面上站着一男-女,而这一男一女的相貌,看上去十分眼熟……

他猛地想起来了,当那位神秘的贵人来找他、要求他出兵攻打海盗岛屿时,除了给他与海盗有关的详细情报外,还特意说明了,他想要在海盗岛上找两个人,务必要抓活的。

“不过不必因此而畏首畏尾不敢发动进攻,”那位贵人告诉他,“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都没点自保能力的话,对我也就毫无用处了。”

可惜的是,在打下海岛之后,羽桓命人全力搜索,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两个人。他有点怀疑那两人根本不在海岛上,那位贵人也并没有责备他:“在多半是在的,应该是趁乱溜掉了吧,不过那两个人原本不是寻常人物,你抓不住他也属正常。”

于是羽桓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安心地享受大功之后的种种庆祝,万万没想到,十多天之后,这两个人竟然会自己找上门来,而且是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夜袭。他开始相信了那位贵人说的话,这一男一女果然不是寻常人物,可惜的是,自己觉悟得似乎稍微晚了一点点。

“我们准备取下你嘴里的布团,但你如果敢喊出声,我就立刻拧断你的脖子。”那个相貌儒雅的年轻男人说。羽桓艰难地点点头,随即嘴里的布团果然被扯了出去。

“你们……你们想要做什么?”羽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威严,“你们知不知道,绑架朝廷命官是……”

“我如果是你,就不会这么徒劳无用地威胁他人,”年轻男人说,“既然敢闯入你的府邸把你倒吊起来,自然对一切后果都不会那么在乎,倒是你应该好好动动脑子:把你绑起来而不是倒吊起来,说明你还有利用价值,但你如果还要继续激怒我们……”

“我明白了!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羽桓也不笨,立刻改了口,“要什么给什么!”

“你还真识趣,”那个疑似羽人的金发年轻女人点点头,“那我们也不用绕弯子了。请马上告诉我们,是谁让你们去攻打冯田的海盗岛屿的?那个人有没有给你交代过别的事情,比如说,活捉两个人?”

羽桓这才明由,这两人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他懊悔无比,觉得自己早知道就不该应承下来这件麻烦事,至于不应该是不是会招致那位大人物更严酷的对待,那就顾不上想了。所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羽桓深吸了一口气,像背书一样一口气说了下去:“不错,攻打冯田一事确实是有人背后指使,目的也确实是为了抓捕两位。那个指示我的人是一个很有权势的大人物,名字叫宇文靖南,听说朝堂之外的人都叫他宇文公子……”

“那么,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宇文公子联系?”男人问。

“宇文公子从来不愿意在外暴露他的身份,他行踪很隐秘,从来都是他单线联系我,”头下脚上的羽桓继续竹筒倒豆子:“但是如果有什么紧急事务要找他,我可似在澜州中部的寒溪镇留下暗号,说明具体事宜,如过事情足够紧急,他会派人来找我。”

“那就麻烦你给他留几句话,记住不许耍任何花招,否则的话,你就拿不到解药了。”女人一面说,一面伸手在他背上一拍。羽桓只感觉背上一痛,似乎是被针剌了一下,痛感随即消失,伤口处却麻痒痒的。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中了什么厉害毒药,不由得眼前一黑,但也知道此刻讨饶不会有丝毫用处,只能苦笑一声:“两位这么厉害,我当然不敢耍花招, 不知你们想要留什么话?”

“我们要见他,而且必须是我们选择时间地点,不同意的话,就把他想要的东西毁掉。”男人说。

“我明白了,马上就办!”羽桓说,“不过麻烦两位先把我放下来啊……”

十一月末的一个清晨,声名赫赫的宇文公子来到了澜州北部的秋叶山城。他向来出行都轻装简行,这一次更是单人匹马?身边半个随从都没有。他慢慢地打着马进入城门,马蹄在铺满新雪的地面上踩出几道清晰的蹄印,仿佛是为了让人看清楚他的行踪。

按理说,以宇文公子这样的身份,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乐意接待他的人,但这一次,他似乎并不愿意打扰任何人,而是径直去了城东一家普普通通的小客栈。他把马匹给店伙计,报出了一个假名,原来已经有人替他订好了房间。进入房间后,宇文公子在抽屉的夹缝里找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一个地点,却是在秋叶山城北。他二话不说,离开了客栈,并没有骑马。

这一天,宇文公子在秋叶山城转悠了至少七八个地方,看上去是有人在玩恶作剧捉弄他一般,但他却没有丝毫怨怼或者懈怠,不断按照对方的指示改换着地点,最后当他来到城郊的一片树林中后,发现有一匹马拴在那里,马鞍上贴着一张纸条:“从此处向东三十里,清源河边。”

宇文公子只能打马向东,来到那条叫清源河的小河边,上了一艘渔船,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刚一上船,艄公就摇橹将船驶向河中央,而船舱里也传来了说话的声音:“第一次和你的女斥候见面,就是在这样的小船上,现在我不过是照搬而已。请进来说说话吧。”

“我看得出来,这虽然是一艘小船,却并不是真正的渔船,而是特制的小型快船,”宇文公子掀开帘子弯腰进去,“你们两位何必如此谨小慎微?”

坐里船舱里的正式安星眠和雪怀青。安星眠看着宇文公子,微微一笑:“和你打交道,再怎么小心也不算过分。”

“你说得对,”宇文公子叹了口气,“我确实在秋叶山城早有所布置,但我毕竟不是神,没法把势力扩散到澜州的任意一处角落。在这里,你们的确是安全的。有什么话就问吧。”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安星眠说,“比如说,萨犀伽罗也好,怀青的父母所持有法器也罢,终归不过是死物。虽然我知道,你曾在我大哥白千云那里定制过不少上等的武器,其中就包扩魂印兵器,但你并不像那种会过分看重法器这种玩意儿的人,因为你的目标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仇杀而已,法器再强,也不可能左右一场真正的战争。尤其是现在,仅仅是因为我威胁要毁掉萨犀伽罗,你竞然就甘冒大险来和我会面,这更加深了我的困惑。”

“战争…或许吧,”宇文公子苦笑一声,“有很多事我没法告诉你,但我会尽可能地把可以告知的事情都统统讲出来。”

“我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说,作为大将军的孙子,怎么也应当听说过自己的祖父当年征讨鲛族的丰功伟业吧,却怎么会去给鲛人做帮凶?”安星眠又说。

之前提到萨犀伽罗的时候,字文公子的面容还算镇静,此刻听安星眠说出“鲛族”两个字,他却陡然间面色一沉,双眼在一刹那闪烁着凶光。雪怀青心里一惊,只觉得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正准备用尸舞术召唤尸仆迎战,那凶光却迅速收敛,杀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是怎么想到鲛人的头上去的? ”宇文公子问。这话问得含含糊糊,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因为那位镇海使对海盗岛的攻击太顺利了,未免让人生疑。我分析过了,能神不知鬼不觉凿穿那么多海盗船,实在是一个很巨大的工程。而在此之前,当我们跟踪那艘雾中鬼船时,船底也是在不知不觉间被破坏了。能在大风暴之中潜入海水深处破坏船底,绝不是人类可以做到的,只能是在海水中能呼吸能自如行动的鲛人!”安星眠回答。

“而且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使用出来的尸舞术会那么强大,甚至于超越了不可一世的须弥子,”雪怀青插口说,“我听说,鲛人能用咽喉部位的软骨振动,发出一种特味的声音,叫做鲛歌,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如果能把鲛歌和尸舞者的亡歌结合起来,就能极大地放大尸舞术的力量。须弥子再骄傲,毕竟只是个人类,喉头没有软骨,这一点他肯定拼不过鲛人。”

安星眠接着说:“从海盗岛离开后,除了做准备去找那位镇海使的晦气之外,我也细细调査了一下你的家族历史。你的祖父宇文成年轻时东征西讨,除了攻打蛮族羽族之外, 还曾经和中州南部海域的鲛人有过交手。而且就在那一战中,你的祖父虽然取胜,却也受了重伤,班师回朝后就再也没有行军打仗了。”

宇文公子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我还是低估了你,安先生。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鲛人这条线索。”

“所以现在的线索就是分奇怪了,”安星眠说,“宇文世家,用鬼船掩护自已的鲛人,羽族和他们的神器萨犀伽罗,和萨犀伽罗同等威力的吸人魂魄的法器,天驱,须弥子,再加上我这个被莫名其妙和萨犀伽罗捆绑在一起的倒霉的长门僧。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一段什么样的历史,可以把这么多元素搅和在一起?”

“听你这么一说,连我都觉得复杂起来了,”宇文公子说,“最初认识你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和萨犀伽罗有牵连,否则的话,那时候你落到我的手里就已经没法再离开了,可惜啊。”

“我要是知道会惹出这么多麻烦,恐怕也未必会愿意结识你,不过现在说这些话已经太晚了,”安星眠说,“你间接杀害了那些海盗,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个仇,我不会忘的。但是现在,我需要你首先解释清楚这一切。”

“而且鲛人尸舞者也很不寻常,”雪怀青说,“我虽不认识什么鲛人,但我的师父好像认识。按照她的说法,鲛人对‘灵魂’这种东西十分笃信,他们的鲛歌,虽然表面上听起来没有歌词也没有意义,实际上却是一种传自远古的对灵魂的召唤。正因为如此,他们十分厌弃没有灵魂的死物,行尸这种东西,对于鲛人而言,就属于没有灵魂却偏偏能行动的污秽之物。但是这个鲛人居然选择了做尸舞者,而且修炼出那么强大的尸舞术,实在是太罕见了。”

宇文公子沉默了半晌,最后说道:“千头万绪,三两句说不清楚……先从你口中的那件‘吸人魂魄的法器’说起吧,它有一个名字,叫做苍银之月,不知道你听说过这四个字没有。”

“苍银之月?”安星眠一怔,“这个名字很熟啊,我一定在哪儿见到过的。苍银之月……苍银之月……”

他忽然一下子跳了起来,结果脑袋砰的一声撞到了矮小的舱顶,他甚至顾不上喊痛, 就低声叫了起来:“是那把苍银之月!辰月教的苍银之月! ”

“什么辰月教的苍银之月? ”雪怀青问。

安星眠深吸了一口气,揉着头顶重新坐下,一边缓缓地说:“在数百年之前,当辰月教的势力还很庞大的时候,曾经委托一位叫做炼火佐赤的洛族星焚术大师,打造了一柄恐怖的邪灵兵器,那就是苍银之月了。据说这把魂印兵器一旦出手就无人可以阻挡,辰月教借住它疯狂地屠杀了许多敌人,尤其是他们的死对头天驱武士。但是由于年代太久远,而且辰月有意识消除了相关记载,我也是只知其名,并不知道苍银之月到底有怎样的威力,而现在,我们清楚了。”

雪怀青脸色发白,想起了自己幼年时听到的那个场景:“原来那时候我母亲手里拿着的,就是这把苍银之月……能够在一瞬间夺人魂魄的魂印兵器。”

“是的,就是那把苍银之月。”宇文公子说。

“所谓的夺人魂魄,其实并不太确切,”宇文公子说,“千百年来,并没有任何人能证明灵魂、魂魄、鬼魂这种东西是真正存在的,所以说得精确一些,苍银之月能够消除人的精神。当苍银之月被持有者催动时,在一定的范围内,所有的活物都会在一瞬间死去精神和意识,虽然还有呼吸和心跳,还有血液的流动,却再也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思考, 变成活死人。最可怕的在于,从苍银之月被锻造成功并由历代辰月教主所掌握以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从来没有人找到过抵挡它的方法。苍银之月一旦被催动,仿佛就是无可阻挡的,处于它力量范围内的人必定会中招,从无例外。”

“无可阻挡?”安星眠喃喃地说,“那也未免太强横霸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