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并不是视金钱如粪土,钱这种东西,人活着总是需要的,”须弥子悠悠地说,“只不过我所需要的快乐,金钱买不到,尸舞术才能提供。况且我弄出来的这些东西,并不是为了钱,而是它们都能对你的修炼有所帮助。”

“用老祖宗们陪葬的东西来修炼邪恶的尸舞术,”风奕鸣扮了个鬼脸,“被家里人知道了,非得把我抓起来砍手砍脚不可。”

此时他跟随须弥子修炼已有两个多月,须弥子平时对他要求极严,几乎没有什么笑脸,但在心底里对他确实非常满意。风奕鸣不仅仅是懂得操弄权术而已,在尸舞术的修行上他进展极快,而且能够忍受任何严格到近乎残酷的要求和磨练,毫无怨怼。须弥子尽管总是板着脸,偶尔也会送出一两句难得的称赞,然而这样的称赞在正常人那里是绝对听不到的。

“也许将来,我真的可能死在你的手里。”须弥子的最高赞美是这样的,“那个的话,我总算是教出了一个像样的徒弟。”

时间进入了十二月,宁南城气温骤降,已经下过几场雪。须弥子很开心,因为一到下雪的天气,他就可以好好地炮制一下他的好徒弟了。此刻风奕鸣正跪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浑身上下赤裸裸的没穿一件衣服,却沾满了雪块。须弥子坐在一旁,舒舒服服地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烤火,“十分钟之内,雪不能化尽,不然加罚半个对时。”

风奕鸣紧咬着牙关,努力催动秘术,让自己体表的温度不断降低,以便保证那些雪块不会在温暖的房间里迅速融化。他冻得瑟瑟发抖,却偏偏巴不得自己的身体能再冷一点,因为他清楚,须弥子不会有丝毫怜悯,不管是对徒弟还是对一个小孩,假如自己不能达到师父的要求,就会遭受更严厉的惩罚甚至被扫地出门。

好容易熬过了一刻钟,身上的雪化掉了一大半,好歹还有小部残留着,算是完成了师父的基本要求。尽管如此,须弥子还是很挑剔:“昨天剩了大概四分之一的雪,今天连五分之一都不到,退步了。”

“那是今天火盆里的炭火烧的足!”风奕鸣哼唧着,抖掉雪块,扯过一张毯子裹住自己。须弥子冷笑一声:“炭火烧得足?”

他手掌摊开,刚才风奕鸣抖掉在地的一团雪块浮空而起,落到他的掌心。须弥子捏住这团雪,把手直接放在火盆中跳跃的火苗上方,那灼热的火焰却不能伤到他分毫。过了许久,他才收回手,重新摊开手掌,刚才那团雪仍然在手心,半点也没有融化。

“慢慢练吧,任何本领都不是一日之功,”须弥子扔掉雪团,“但是下次再敢找借口,我剥你一层皮。”

风奕鸣吐吐舌头,不敢多说话。就在这时,-阵脚步声向着他的房间传来。

“我不是已经下令下人们不许靠近吗?”风奕鸣脸色一变,“难道是我父亲来了?师父,恐怕您老人家得暂时避一避。”

“不必我已经从脚步声听出来的是谁了,”须弥子说,“是一个熟人,无妨。去开门吧。”

“你来闲逛,你的熟人也来闲逛,真的变成后花园了……”风奕鸣扔下毯子,匆匆穿好衣服,打开了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美丽的金发女子,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以他聪明的头脑,已经猜出了她是谁。

“是雪怀青雪小姐吧?”风奕鸣笑容可掬地说,“请进。”

雪怀青点点头,走了进去,风奕鸣重新关好门。须弥子看了雪怀青一眼:“又来给我找麻烦了?”

雪怀青轻声叹息:“我知道的,你不会因为我是师父的徒弟而对我有任何亲近,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绝不会来求你。可是现在,出来你,我想到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帮我了。”

她这话似乎是无心说出来的,但是“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帮我”这句话,显然是深合须弥子的胃口。他原本绷得紧紧的脸也略有一点放松:“是那个姓安的小娃儿又惹出什么祸事了吧?”

“确切地说,他现在自己就身处祸事中,”雪怀青虽然眉头微蹙,但说话仍然镇定,并不显得慌乱“他落到了天驱的手里。”

“啪”的一声,须弥子把手里的茶杯摔到了地上,茶杯立刻摔成碎片,瓷片四处飞溅,风奕鸣知道事情不妙,立即缩到角落里,不去触师父的霉头。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须弥子低声怒骂,“净会给我找麻烦!难道非要老子把你们放进摇篮里才能省点心吗?”

“你有什么资格把我们放进摇篮里?”雪怀青跨前一步,站到须弥子面前,直直地和他对视,“你不过是想要通过我找到我的父母,得到苍银之月,又不是真的关心我们的死活。我们凭什么一定要给你省心?你是我们的什么人?”

这个小妞不要命了!即便是风奕鸣也吓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虽然并未见过师父和其他人相处,但却很容易能够想象得出,这个老怪物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的,而眼下,雪怀青居然敢指着他的鼻子指责他,简直就是自己拿根绳子往脖子上套。以须弥子的实力,大概一根手指头就能要了她的命。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须弥子的语气却反而平静下来,只是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严霜,一股无形的杀气慢慢弥漫开来,“你真以为你是她的徒弟,我就不敢杀你?”

“我已经说过了,我从来不认为你会因为我师父的缘故而对我和安星眠有任何的特殊对待,”雪怀青仍旧毫无惧色,“所以你来到宁南城的目的,本来就只是为了苍银之月,你之前试图救我也是为了苍银之月,而不是在意我的生死,难道堂堂的最强尸舞者连实话都不敢听?更何况,你也未必真的是最强的尸舞者。”

你未必真的是最强的尸舞者。这句话听在风奕鸣的耳中,简直无异于一场地震。须弥子最不能容忍的,并不是有谁敢于和他为敌,敢于向他挑战,而是有人敢怀疑他的实力。眼下雪怀青敢说出这种话,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果然,须弥子的嘴角浮现出一股残忍的冷笑,那是他打算动手杀人的先兆。他的双目闪着灼灼的光芒,就好像眼瞳在燃烧:“你说什么?我未必是最强的?你再说一次?”

“我在海上,遇到了一个迷雾中驾驭鬼船的鲛人,”雪怀青说,“他未必不如你。”

须弥子满身的杀气忽然间消散了。他看着雪怀青,表情有些意外,却又隐隐有一些让人不解的喜悦:“你遇见了那个人?你是说,他是一个鲛人?”

“这么说,你也见过他?”雪怀青反问,“那你就应当知道,我并没有胡乱夸大,他一次能操纵上百具行尸。”

“哼,你说他是鲛人,那就再明白不过了,”须弥子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鲛人有一种抒发情感的方式,叫做鲛歌,是运用喉头的软骨震荡,可以发出很特殊的声音。这样的发声方式和尸舞者的亡歌有些异曲同工,如果能把鲛歌和亡歌结合起来,就能够放大尸舞术的效果。这一点是其他种族的尸舞者做不到的,只有鲛人才行。”

他越说越高兴:“所以他能操纵超过一百个行尸也就没什么奇怪了,不过是依靠鲛人特殊的体质取巧罢了,那只是无可扭转的种族差异,就好比人的力气永远大不过夸父.论真实的尸舞术的本事,应该还是不如我,肯定不如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如我!他不如我!”

风奕鸣目瞪口呆地看着师父如此忘乎所以地纵声大笑,一面唯恐这笑声会招来家里的人一面却禁不住想,这个老家伙果然还是对这桩二十年前的往事耿耿于怀。

对他而言要承这世上有人能胜过他,实在是天大的屈辱,如今这样的屈辱不复存在了,难怪会如此高兴。而此人前一分钟还杀气腾腾,眼看就要让一个美女死无葬身之地,一分钟后却立刻笑逐颜开、老怀大畅,实在是喜怒无常,真是对得起他的怪物之名。

“看来我想要变成你那样的怪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风奕鸣悄声自言自语。

“很好,既然你给我带来了好消息,趁着我现在心情好,我就付你一点辛苦费,”须弥子好像完全忘记了片刻之前他是如何差一点就一怒之下杀死雪怀青,“我去想想办法把那个男娃儿弄出来。把事情的详细经过告诉我。”

“我实在不应该求你去救人的,”雪怀青斜他一眼,“早知道我应该开口就要做九州的皇帝,反正现在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

雪怀青被囚禁在宁南城的时候,安星眠总是禁不住要去想象,她到底在经历着怎样一种生活,而现在,他总算有机会自己去体会阶下囚的生活了。

不过相比之下,宁南城毕竟是大城邦首府,雪怀青虽然被囚禁,生活条件其实很不错,只不过是限制自由的软禁罢了,羽人们还耗费了大量珍贵药材替她疗伤。而眼下,安星眠的待遇可不怎么好,他被关在一间地下的囚室里,甚至连可以见到阳光的天窗都没有,四周只有一片黑暗,还有稻草发霉的气息。每一天,天驱们会给他送来一些简单的食水,刚好维持他的生存,却又让他始终饥肠辘辘,以便消耗他的体力。

总算不错了,安星眠自嘲地想,看着那个女天驱仇恨的目光,他一度以为自己马上就被剥皮开膛了。说来也奇怪,自己和这位女天驱第一次见面时,虽然她一出手就试图刺杀自己,但在刺杀失败后,还能和自己像朋友一样谈笑风生,这一次见面却像是有不共戴天的世仇一样,不但没给自己好脸色,押送自己回这个据点的一路上也是动辄拳打脚踢。他甚至怀疑,自己在这里每天只能吃点清水馒头,大概也是这位女天驱在背后刁难。

原来天驱们正义的外表之下,隐藏的就是这些啊,他想,真够讽刺的。

十天前,当遭到伏击之后,安星眠等当儿迅速做出反应,利用雪怀青带在身边的尸仆做肉盾挡住利箭,然后弃船上岸。他们一边沿岸逃命一边摸清了对方的实力,一共来了十一个人,个个身手不凡,仅凭三个人是没办法取胜的。而安星眠从追兵中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形,虽然填色已暗,虽然对方用黑布蒙着脸,但动作姿态是不会变的。

“我没认错的话,那个人是曾经半夜刺杀我的女天驱,”安星眠说,“也就是说,这伙人是天驱。”

“这不像是天驱,倒像是强盗。”雪怀青评价说。

“别以为天驱就代表正义,某些时候他们还不如强盗,”宇文公子说,“我们分两路走吧,对方人数不多,兵分两路对我们更有利。”

“其实是甩开我们你更安全吧,”安星眠看了他一眼,“你和天驱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和我们在一起反而危险。”

“所以我说,兵分两路对我们更有利,”宇文公子没有半点羞惭,“至少可以多活我一个。”

“你走吧,”安星眠有些无奈,“和你在一起,我需要担心的反而更多。”

“聪明的选择,后会有期了。”宇文公子微微一笑,换了另一个方向冲出去。天驱们果然没有追他,仍然全力紧跟安雪两人。两人一路靠着尸仆抵挡箭支和其他暗器,不知不觉被追到了一条山路上。山路崎岖,不知道前方到底通向什么地方,但两人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毕竟现在夜色已深,在暗夜的深山里逃命,或许更容易甩开追兵,前提是别自已钻进死路里。

然而仿佛是老天要故意和两人作对,沿着这条山路奔跑了一段时间后,安星眠的耳朵里听到了一阵隐隐的水声。他心里暗暗叫苦,却也不敢停下脚步,再跑了一阵子,眼前豁然开朗一一居然跑上了一处断崖,下方是一个深潭,四面环山。除此之外,断崖边还有一条几乎不能算路的小径,通向另一端的崖顶,那也必然是一条死路。

更加糟糕的是,一路上遭受的打击实在太多,雪怀青带在身边的三具尸仆也无法支撑了,由于身上布满伤口,维护机体运动的药物伴随着黑色的血液几乎流干了,而雪怀青并不具备须弥子那样高强的尸舞术。眼看着尸仆们一个个栽倒在地上,两人这下连肉盾也没有了,看来已经彻底陷入了绝境。

“还有一个办法,”雪怀青看了看断崖下的深潭,“这个县衙不算高,如果躲到潭底避一阵子,等追兵离开了,还可以原路爬上去逃命。”

“没可能的,”安星眠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这附近几乎只有这一个藏身之所,而我们又不是鲛人,憋气的能力是有限的,天驱们很快就能把我们找出来。”

“这两点都并不难办,”雪怀青说,“自从在海上遇到了鬼船,我就一直在想,万一以后要在水里和鲛人之类的作战,呼吸是一个大问题。所以我在海盗岛上的时候,按照师父留下的方子炼制了一种药,可以让人短时间内在水里呼吸。”

“可是,我们突然消失,他们一定会怀疑到水潭的。”安星眠说。

“我还没说完呢,你着什么急,”雪怀青又在安星眠的额头上伸手弹了一下,似乎她每次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都是两人濒临绝境的时候,”我第一次试炼这种药,没有经验,费了很大工夫也只炼出了一颗。所以正好,你吞下药躲起来,我向着悬崖上方那条小径攀爬去引开他们。你比我能干,朋友也比我多,相比起让我费神费力地去想法子救你,不如还是换成你救我,我正好偷偷懒。别磨蹭啦,我已经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

说完,她伸出手,白皙的掌心上摊着一颗淡粉色的药丸。安星眠点了点头,左手接过药丸:“也只能如此了。”

雪怀青微微有些诧异,她原本以为安星眠肯定会不同意,肯定会和她争执,但没想到他竟然会那么痛快就接过了药丸。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安星眠突然伸出右手捏住了她的面颊,手指用力恰到好处,雪怀青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紧跟着,安星眠的左手飞快地探出,把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雪怀青想要抗拒,却又不能对他使出杀招,这么稍微一犹豫,药丸已经溜入了喉头,吐不出来了。

她这才明白了安星眠的用意,心里一阵酸楚一阵甜蜜,但追兵已经接近,再耽搁时间就来不及了。她只能深深地望了安星眠一眼,低声说:“你一定要活下去,等着我!”

安星眠微微一笑,在她的嘴唇上轻轻一吻,随即转过身,开始重手重脚地向高处攀爬而去。雪怀青趁着他故意蹬落的山石发出响亮声音的一刹那,迅速地滑入了水潭,把整个身体没在水里。尽管在水中,她还是能听到天驱们追赶的脚步声,那些脚步越过她的头顶,向着高处追去。

原来人在水里也是可以流出眼泪的,雪怀青想。

所以现在安星眠就被关在小黑屋里,待遇很差,除了女天驱不知为何对他恼恨非常之外,其他人好像也不太喜欢他。他仔细想想,兴许是因为本来这一次天驱可以把两件法器的线索人物一网打尽,但由于他的计谋,让雪怀青脱身逃走了,任务只完成了一半,难怪他们会如此恨自己。

而天驱们还有一点没想到的,就是萨犀伽罗竟然只是一块镶嵌在他腰带上的翡翠。他们得到的情报只是说萨犀伽罗在安星眠手里,却并不知道其形貌,因此并没有拿走它,这让安星眠多了几分转圜的余地。就凭那位有一面之缘的女天驱似乎能射出刀子的目光,安星眠觉得假如萨犀伽罗被拿走,失去利用价值的自己搞不好就要被活剐了。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恨我?”有一天傍晚,当女天驱阴沉着脸来给他送发馊的馒头和水时,他终于忍不住发问,“我好想没有做过什么得罪你的事情吧?除了不让你杀死我……”

女天驱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木碗,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令他徒叹奈何。好在他在长门修炼多年,老师章浩歌更是一个主动寻求苦难来提升自己的人,他这辈子好歹也经受过不少相当糟糕的环境的考验,所以尽管这间囚室条件恶劣,他还能泰然处之。没事的时候,他只能干两件事:睡觉和冥想。

睡觉倒是此人生平的第一大爱好,但他却很难沉下心来进入真正物我两忘的冥想状态,因为还有一个人的面容总在脑海里跳动不休,让他不能安宁。雪怀青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她能不能找到解救自己的方法,又或者是会不顾一切地硬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