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能硬闯啊,安星眠在心里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地念叨着。这是天驱武士。有时候显得很正义,有时候显得不那么正义,但任何时候都强硬无比坚决无比的天驱武士。某种程度上,这群人比宇文好和宁南城的羽人还难对付,因为后两者或许有谈判交易的余地,天驱却没有。他们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哪怕付出尸山血海的代价。

这时候他有些能体会雪怀青被关在宁南王宫时的心境了,既要在意自身的安危,更要提心吊胆着所爱之人的安危,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煎熬。也许最好的办法是自己想逃出去,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次一次地冒出来,但看来却似乎缺乏可操作性。这间囚室四壁都是石头,没有窗户,门是用铁板做成的,门上送饭送水用的小口小到连条胳膊都塞不进去。

他还想过挖地道,因为这间囚室的地面并不是石板铺成的,但一来没有工具,二来门外随时有人监视自己,稍微有一点响动都能被听到。看起来,这里真是绝境了。

无聊的时候,他只能借着每晚送饭的机会不停向女天驱问话,哪怕对方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几天之后,她终于忍耐不住了,第一次回应了安星眠的问话。

“你并没有直接伤害我,但却比伤害我更加严重,”女天驱说,“如果不是为了萨犀伽罗,我已经杀了你一百次了。”

她猛地把盘子摔到地上,拂袖而去,又不理睬安星眠了,留下后者一阵阵的郁闷。难道是她对天驱太忠诚了,因为自己不愿意交出萨犀伽罗而横生恨意?

这一晚安星眠没睡多久就被饿醒了,因为女天驱之前摔在地上的馒头被一只机敏的老鼠抢先夺走了。尽管那只是普普通通的馒头,还经常带着馊臭味,却是他在这里唯一的口粮,少吃一顿就会饿得很难受。

他在发霉的稻草堆上翻了个身,抚摸着空瘪的肚子,无意中手触到了腰带,发现自己被关了这几天后,居然饿瘦了一圈,腰带都变松了。

腰快要比羽人还细了,又需要换腰带了么?他有些自嘲地想。从小到大,随着体型的不断成长,他换过很多条腰带,每一次都会按照父亲生前的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把“保佑平安的护身符”——也就是伪装成翡翠的萨犀伽罗镶嵌在要带上。可惜的是,这块护身符现在成了凶符,总是给他带来灾难,也许下一次换腰带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再了吧。如果萨犀伽罗不在我的身边……

突然之间,就像是暗夜里闪过的一点火光,安星眠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如果萨犀伽罗不在了……如果萨犀伽罗不在了……他忙凝聚心神,全心全意地顺着那一点思维的火花续思考下去,慢慢地,他把握到了这个念头的实质。

如果萨犀伽罗不在自己身边,是不是就可能被唤醒?安星眠在黑暗中狠狠地一捏拳头。

他又想起了风秋客。风秋客几乎是抛掉一切,用自己的一生来保护安星眠,当然其实也是为了保护萨犀伽罗,但却始终没有把这件羽族的至宝带回去,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件法器离开安星眠,就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那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呢?

如果是在过去,安星眠肯定情愿这玩意儿永远沉睡下去,千万不要被唤醒。但是现在他似乎别无选择了。也许萨犀伽罗能好好地捣捣蛋,让天驱们疲于招架,这样兴许自己可以趁乱逃出去。

至于萨犀伽罗的爆发或许可能危害到自己,他并非没有想到,但当此特殊时刻,就当是冒一次险吧。反正自从去年的长门事件之后,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冒险,早就习惯了。

他正在想着,脚旁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擦过,那是囚室里的一只老鼠。说起来也奇怪,这囚室里的囚徒自己都吃不饱,老鼠却一只只养得肥头大耳,也许它们有什么通往外面的密道。

安星眠本来想伸腿踢开这只老鼠,但到了最后,他却猛然伸出手,把这只老鼠抓在了手里。老鼠发出吱吱的惨叫声,却无力挣脱。

如果要想办法逃脱,至少得先养足力气,而要养足力气,首先必须有足够的食物,天驱有侮天送来的那点馒头恐怕不够用。安星眠强忍着胃部的不适,用力捏死了这只老鼠。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副让他许久都难以忘怀的画面:在幻象森林里,在那棵用来避雨的大树中,雪怀青轻描淡写地抓起一只足以把寻常女孩子吓晕的大蜈蚣,细细研究它是否可以用来炼药,那只蜈蚣抓在她手里,倒像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抓着一个布娃娃。

我们俩真是越来越像了呢,他自嘲地想。

这一天的深夜里,安星眠结束了一次长长的冥想,深吸了一口气,从腰带上取下那块二十年来从未离身的“护身符”,把它放到了石室里离自己最远的角落。

接下来,就等着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吧,安星眠躺在稻草垫上,安然入睡。他希望自己能梦见雪怀青。

“我不是有意要背叛的!”跪在肚的年轻人痛哭流涕地喊叫着。他似乎想要拼命挣扎,但是四肢都被某种黑色流光的符印闭锁住了,无论怎么用力挣扎,四肢都纹丝不动。在年轻人的身前,一个中年女子意似悠闲站立着,手掌上却闪烁着秘术的紫黑色光亮。

这里是澜州,或者说整个九州最让人感到恐怖的地方之一一夜沼。这一片沼泽常年云雾笼罩,地形环境复杂而恶劣,走在这片沼泽中,稍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陷入没顶之灾。而夜沼地域的森林俗称“黑森林”,不但终年弥漫着有毒的黑雾,据传还总有各种怪兽毒兽出没。这两个人敢进入至夜沼深处,看来绝非寻常人等。

“背叛不分有意无意,只看结果,”中年女子冷冷地说,“更何况你是向我们的死敌通报消息,根本就罪无可赦。”

“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啊!”年轻人声嘶力竭地说,“宋大人……宋竞延平日里为人很好,我们母子俩自幼蒙他收容,诸多照顾,我怎么能想到他是天驱?”

“他不只是天驱,而且还是天驱内部很有身份的人,甚至可能是个宗主。”中年女子的语气依旧冰冷。她虽然年纪不轻,却依旧面容姣好,风韵不减,乍看上去仿佛三十许,只是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好像全九州的人都欠她钱似的,稍显凶悍。

“可我不知道啊,我压根就不知道!”年轻人急忙说,“再说他只是随口问一下我的行程,我以为没什么要紧的,就告诉了他,我怎么知道他会派人跟踪我,偷听我们的机密……”

“总而言之,我们的机密已经泄露,”中年女子转过身,不再看他,“背叛信仰者,必须处死。”

“不要啊!饶了我吧!”年轻人惨叫着,却丝毫不能打动这个冰山一样的女人。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年轻人身上的黑气却骤然变浓并收紧,令他的皮肤也开始变黑。随着黑气遍布全身,年轻人的叫声渐渐止息,终于头一垂,身子软软地倒下,停止了呼吸。

中年女子轻轻勾了一下手指头,黑气竟然开始燃烧起来,转化为黑色的火焰,很快把年轻人的尸体全部烧尽,只剩下一堆灰烬。焦臭难闻的气息在沼泽里散布开,又很快随风消散,不留半点痕迹。

中年女人从身上取出一块干净的白布,细细把年轻人的骨灰收集起来包好,这才转身离开。但刚刚走出两步,她就猛然停下,面色虽然不变,眼神却警觉起来。不过这种警觉稍纵即逝,她又重新放松,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那张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竟然现出了一丝温柔的神色。而随着这句问话,从沼泽的另一侧走过来一个人,一个脸上有伤疤的中年儒生模样的男人。

这个人,就是尸舞者中的最强霸者,须弥子。

“我来往九州,还需要任何理由么?”须弥子说着,已经走到了她跟前,“五六年不见了吧,阿离?”

被称作阿离的女子垂下头,脸上隐隐有些红晕,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加掩饰的伤感。之前在刀叶年轻人面前,她是冷若冰霜的,严酷无情的,然而在须弥子面前,她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半响才轻声回答:“五年零七个月。”

须弥子微微一怔:“你倒是记得清楚。这些年来,你还好吗?”

这个狂人平日眼高于顶,和谁说话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傲德性,但不知为什么,在阿离面前说话,他居然大为收敛,而且竟然会问出“你还好吗”这样的话来,实在是相当难得。

“无所谓好与不好,对于辰月教徒而言,自身的好坏微不足道,”阿离淡淡地回答,“倒是你……琴音走了,你虽然嘴上不愿承认,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我嘴上为什么不承认?”须弥子凄然一笑,“这是我生平最大的憾事,我恨不得扫平天下来摆脱此恨,有什么不能承认?”

这个回答显然大大出乎阿离的意料,她凝视了须弥子许久,眼圈微微有些红:“你变了。这世上果然只有琴音才能让你改变……只有她……”

须弥子摆了摆手,似乎是想将胸怀中的复杂情感抒发出去。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的消息还真灵通。琴音死了的消息,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而已。”

“辰月的消息总是很灵通的,”阿离有些失神地看着须弥子,“更何况,琴音的事,也就是你的事。”

须弥子摇摇头:“如果我能早二十年意识到这一点,她也不会死了。不过也好,至少现在。我再也不会丢下她一个人了。”

他缓缓地挽起右手的袖子,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串手链,这是一串灰白色的手链,由几十颗大小不一。甚至形状都不太规则的圆珠串成。阿离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啊,这是琴音的骨灰……能这样长伴你左右,他一定很高兴。”

“也许吧,高兴或不高兴,我永远也无法知道,”

年旧事不提了,我来找你,是有事想要找你帮忙。”须弥子又是重重地一摆手,“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了,我来找你,是有事想要找你帮忙。”

阿离微微一笑:“果然琴音的去世改变了你很多,换在几年前,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帮忙’这两个字的。你想要我做做什么?”

“据我所知,你们辰月和天驱,可能在近期会有一场大规模的冲突,所以我肯定,你们队天驱的动向会有相当的了解,对吗?”须弥子问。

阿离迟疑了一下;“这个……好吧,你知道我是永远不会瞒着你的。你说得不错,我们的确严密监视着天驱的动向,但我个人并不知晓。辰月的阴阳寂三支,我属于寂,只负责裁决惩处教内事务,和天驱的战争是阳支的责任。”

“但你可以帮我打听到。”须弥子说。他虽然在阿离面前已极力收敛,但那种天生向他人发号施令的作风仍旧藏不住。

“你到底要做什么,能先告诉吗?”阿离问。

须弥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对人做出了承诺,要去天驱手里救一个又蠢有本的废物小子。我倒是巴不得他早点死掉,但是须弥子说出的话,答应的事,从来没有反悔的。”

“会做出这样违背你本愿的承诺,一定是那人做了什么让你很开心的事吧,”阿离抿嘴一笑,刹那间显得风情万种,“你的老毛病,只要一开心,就会什么事情都答应下来。”

须弥子摇摇头:“你对我还真是了解。这么多年来,除了琴音,或许你就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

这话似乎又触动了阿离的心事,她低头沉默,最后说:“好吧,告诉我详细情况,我去帮你打听。三天之后,我们还在这里见。”

“这还真不像你呢,”须弥子一笑,“我所认识的阿离,不是张口闭口总是以辰月教为重的么?”

“大概是因为从你嘴里说出了帮忙两个字吧,”阿离的脸上又微微有些泛红,“大概还因为……我帮了你这个忙,三天之后,还能再见你一面。”

须弥子没料到阿离会这么说,一时竟显得有些狼狈,为了掩饰尴尬,他急匆匆地把安星眠的事大致说了一遍,随即转过了身,“如此……多谢了。三天后我再来。”

他大踏步地走开了,并没有回头看阿离一眼。阿离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就像痴了一样。

数天之后,须弥子出现在了宁州的杜林城,身边跟着雪怀青。按照阿离告诉他的消息,安星眠被擒获后,转送到了杜林城,被关押在一个名叫宋竞延的官员的府邸里。宋竞延之前曾是霍钦图城邦城务司的断案使,据说破案如神,所以身为人类也颇得羽人族的尊敬,可惜最终栽在了领主分尸案上,引咎辞职,跑到杜林城这个养老之地来享受清闲,并且渐渐地被人们所淡忘。然而,就在一个月前,辰月在派出斥候追踪一名他们跟踪已久的天驱女杀手时,意外地发现她竟然进入了宋竞延在杜林的府邸,并且和宋竞延秘密会面。到了这个时候,辰月才知道,这位昔日的神探竟然也是天驱中人,而且地位不低。

“天驱和辰月这帮没出息的东西,为了一些无聊的事物斗来斗去,一个宣称要弘扬神的旨意,一个自称要维护和平与正义,其实都是狗屁!”坐在杜林城的茶铺里,须弥子边喝茶一边大放厥词,神采飞扬的表面之下,却似乎是在掩饰着什么。

“喂,不要轻易岔开话题,我对什么天驱辰月的宗旨理想才不感兴趣呢!”雪怀青笑眯眯地说.“那位女辰月教徒,居然会帮助你,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说,你和她真没有什么故事吗?”

“放肆,你这是要盘问我吗?还从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须弥子瞪着眼睛,满脸怒容,但雪怀青仍然带着一脸夭真无邪的笑容,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就像一个央求祖父讲故事的可怜巴巴的小女孩。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叹息一声,脸上的怒容也消失了:“早知道在幻象森林里就该把你们这两个麻烦的小娃儿都杀了做成尸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提它做甚?”

“因为我很想多了解一点你嘛,”雪怀青殷勤地替他倒茶,“一般人哪有这种运气认识九州最强的尸舞者呢?”

这个马屁拍得很生硬,但仍旧拍准了地方,须弥子闷哼一声:“就在几天之前,你还指着我的鼻子说,在海里有一条鲛人比我强呢。好吧,稍微说一点,我和阿离是在二十多年前认识的。那时候我瞧上了三个体质不错的人,一路跟踪他们,没想到那三个人背负了刺杀的任务,竟然是去刺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不过这正合我意。我抓住他们全幅心神攻击那年轻女子的机会,偷袭得手,获得了散具完美的躯体。事后,我正准备带着三具行尸离开,却发现那女子十分痛苦地半坐在地,像是受了很重的伤,腰间也不断有血流出来……”

“哦,那个年轻女子想必就是阿离了!”雪怀青拍手作恍悟状,“你一定是看她长得漂亮,于是就起了侧隐之心……”

“不,年轻漂亮这种事,从来不会入我的眼,”须弥子认真地摇摇头,“只不过在那时我刚刚和琴音大吵了一架,还打烂了她好几具用得很顺手的尸仆,气得她拂袖而去,难免心里有些小小的的愧疚。而阿离受伤后的那张脸,明明很痛苦,却又强忍着痛,而且绝不愿意向我求助,那种倔强骄傲的样子,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琴音。所以我没有离开,而是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