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怀青不再问了。她看得出来,须弥子陷入了某些令他缅怀而又伤感的回忆。这个当世最了不起的尸舞者,在旁人面前的形象大抵是神秘可怖、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煞,但此时此刻,却流露出了难得一见的人情味。

就让这样的人情味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儿吧,雪怀青想,哪怕是片刻也好。她不再打扰须弥子,却不自禁地开始去琢磨那个名叫宋竞延的断案使。按照阿离的说法,宋竞延之所以早早地退出官场,就是因为他没法侦破领主的分尸案,可见这个案件确实扑朔迷离。可是自己父母的最终下落,也和这个案件密不可分,能不能找到办法从宋竞延嘴里打听出点什么呢?

两人在杜林城的一间小客栈住下来。须弥子仍然拿出他高超的夜行本领,经过三个晚上的侦查寻找,确定了安星眠被囚禁的位置。然而位置虽然打探出来了,想要救人却十分困难。天驱们显然对安星眠十分重视,整个院子里至少安排了二十名天驱武士,即便以须弥子的能耐,要一次对付这二十人也殊为不易,更何况得防着对方下手伤害安星眠。好在须弥子见惯了这样的阵势,他过去为了得到一具自己看上的尸仆,可以潜伏跟踪几个月,如今的情形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小儿科,但雪怀青却焦急异常。

“急什么?天驱既然是为了萨犀伽罗,就一定不会要那个臭小子的性命,不过是多关几天多吃点小苦头罢了,不必担。”须弥子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安星眠是被关在宋府疗养。

“我现在才知道,救人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雪怀青聋拉着脑袋,“真是希望被关的是我,那样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着急。"

“没点志气!”须弥子嗤之以鼻,“为什么就不能想想是你把敌人抓走炮制?”

“我又不是像你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怪物……”雪怀青嘟哝着。虽然她明白须弥子说的话半点也不错,但一想到安星眠身陷囹圄,不知道会受至附么样的折磨,还是心急如焚。

这一夜北风怒号,雪怀青听着客栈窗外呼啸不息的风声,一腔心思又转到了安星眠身上:现在已经是严冬时节了,那个家伙被关在哪里?囚牢会不会漏风?有没有暖和的被子盖?过了很久她才发现,自己过去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婆婆妈妈过,但是现在,关心一个人的感觉就像是渗入了血液里,再也去不掉了。这样的改变,都是那个叫安星眠的男人给她带来的,而她自己似乎也并不排斥这样的改变。某种程度上而言,她很欣慰自己有了这样的改变。

思绪一旦飘飞出去,就再也停不住了,雪怀青越想越觉得难以放下,干脆披衣起床,走出客栈,来到了宋竞延的府邸外。她知道自己的实力不能和须弥子相提并论,里面那二十个天驱武士,或许自己打一两个都很费劲,所以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地看着。

我真是废物!她忽然很忧伤。如果没有须弥子的帮助,面对着天驱这样强大的对手,自己也许就束手无策了。许多年前,她抱着“让别人害怕我不敢接近我”的目的,毅然选择了尸舞者这么一个令人畏俱的行当,多年来过着孤寂冷清的生活,在安星眠之前甚至没有任何一个朋友,事到如今,她却隐隐有些后悔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嘴巴已经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捂住了。这只手力道十足,而且出手速度奇快,让她根本来不及防备就已经中招了。幸好这时候,她听到后面有人说话。

“连我的一个尸仆都挡不住,还想要去和天驱过招?”须弥子阴森森地说,“就你这点修为,还是乖乖地在客栈房间里待着比较好,免得变成我的累赘。”

雪怀青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运起尸舞术,捂在她嘴上的那只冰冷的行尸之手慢慢地挪开了。须弥子微微有点惊讶:“一年不见而已,你的尸舞术进展很快啊,虽然我未出全力,但你能干扰我的精神力,强制移动我的尸仆,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成就。”

雪怀青微微一笑;“所以你看,我也并不完全像你所想的那么没用……怎么回事?”

她和须弥子都听到了,远处的宋府里突然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原本在外墙附近巡逻的几名天驱也都离开外墙,跑向了内院,看起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一定和那个臭小子有关,”须弥子果断作出了判断,“他虽然蠢笨,运气好了还是有些鬼精灵的……我有进去看看!

雪怀青巴不得他这么说,连忙跟在他身后,翻墙进去。好在府内骚乱一起,外面无人看守,倒是可以轻松进入。两人循声来到宋府后院,前方可以看到火把亮起,无数人影在乱窜,显得一用混乱。

“难道是有其他人来救他了?”须弥子有点疑惑,“你是不是还求了其他人?”

“我没有,”雪怀青赶忙说,“虽然这一年来我也认识了一些其他的朋友,但除了你之外,我根本就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个本事来救他。我去求别人,不是把他们也推向死路吗?”

“这倒也是,”须弥子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但是看眼下这么混乱的场景,来救他的人,是不是应该人数不少呢?”

须弥子说得没错。前方是一座东陆风格的小花园,里面原本有假山、池塘、花木和石雕,但现在,这座花园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假山完全被毁坏,成了一堆丑陋的石块,树木也都被碰得弯折甚至倒下。

“就像是有一个夸父在这里面狠狠地捣了一下乱。”雪怀青做出了一个形象的比喻。

须弥子没有搭腔,仔细查看着花园里乱糟糟的现场,忽然指挥一具尸仆弯下腰,抬起了一块被打断的石板,然后示意雪怀青过去看。雪怀青凑近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石板上印着一个深深的手印,像是被人一掌打断的。但是这个手印的大小,分明只是一个体格正常的人类或羽人的手,而绝不是体型巨大的夸父。

“人也能有这么大的力气?”雪怀青喃喃自语,“就算是最强壮的尸仆也很难做到这一点吧?”

眼看着宋府里乱作一团,两人索性再向前靠近了几十步,来到了这座花园被打塌大半的围墙边缘,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往外窥探。只见地上已经躺了好几具尸体,而且一个个都浑身鲜血,看来惨不忍睹。

须弥子运起尸舞术,让其中一具尸体以不易察觉的速度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行,爬到了两人身前。他俯下身,查看了一下,眉头微皱:“下手好狠,肋骨全被打断了,内脏估计也完全毁了。我在九州各地行走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人类或是羽人用这么重的手法杀人,难道是那个臭小子还认识什么你不知道的朋友?”

“没有听他说起过啊,”雪怀青也很疑惑,“他有一个结义大哥,武技倒是一直走刚猛路线,但也达不到这种程度。也许是长门里的什么人?长门藏龙卧虎,或许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高手。”

须弥子不答,双目炯炯地注视着远方。在那里,十多个天驱武士各执武器,正在围攻一个浑身浴血、看不清面目的人。这些天驱从身形就能看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十多人一起围攻那个人却仍然非常吃力。更为奇怪的是,那个被围攻的人身上还隐隐闪烁着五彩的光芒。

“精神力失控,”须弥子说,“精神力失控的时候,就可能会溢出光芒。这就更奇怪了,一般只有秘术士才会精神力失控,但那个人的身法分明是个武士。”

被围住的那个人的确是武士,并没有使出的秘术,而是单凭拳脚和天驱武士们对垒。他的招式非常简单,或者可以说,几乎就没有什么招式,只是一拳一脚地直来直去,但偏偏没有任何天驱敢于正面招架。

当然了,此人也并非全无破绽,天驱们抓住机会,还是可以用刀剑在他身上增添一点伤口的,但他好像完全没有任何痛觉,即便被刺伤砍伤,动作也不会减慢半分,更可怕的是,伤口一开始还会流血,随即就渐渐愈合了。雪怀青这才明白过来,这个人尽管浑身浴血,但那些鲜血未必都是他自己的。

“这个人简直就不像人!”雪怀青忍不住感慨地说。

“这么说,你看上了一个不像人的家伙。”须弥子说。

“你说什么?”雪怀青一呆。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须弥子的语调听来很是怪异,“那个正在大大出手的不像人的家伙,不就是你的小情人吗?”

他双手托腮,陷入了沉思:“从来没看出这个废物小子那么能打,看来我得重新评估一下你挑男人的眼光了。”

安星眠下定决心后,解下了一直佩戴在身上的萨犀伽罗,放在了囚室里距离他最远的角落。其实他并不知道到底萨犀伽罗距离他多远才会远离他身体的影响,所以这个举动其实也只是碰碰运气。现在萨犀伽罗和他只隔了数尺远,万一只要在他一百尺范围内都能奏效,这个计划完全没有意义。

无论怎样,现在只能干等。安星眠继续在囚室里寻找老鼠作为食物补充体能,一面暗中活动筋骨,以免长久不动身体不灵便。当下定决心确定某个目标之后,心里反而安宁下来,于是他减少了睡眠,把大量的时间用于冥修,以便让精神更专注。

就这样过了第一天,萨犀伽罗在角落里纹丝不动,既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或者光亮,也没有其他的异动,似乎完全就是一块纯粹的死物。这让安星眠十分失望。但到了夜晚,他却开始做一个很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失去了形体,变成了一团云雾状的东西。他努力地想要感应到自己的身体,却什么也没能找到,只是觉得一切都无法控制,好像只剩下了意识的存在。而周围的一切也都变成了虚无的混沌,令他完全分辨不清到底哪里是“自己”,哪里是“世界”。

但奇怪的是,这种状态并未让他觉得有什么不适应,反而越来越惬意,似乎他的什么就应该是这样才合理。他仿佛完全不存在,又仿佛无所不在,能穿行于任何角落。那是他做“人”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

醒来之后,他还在回味着那种独特的感觉,一时间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么奇怪的梦。再看看黑暗中的囚房角落,仍然没有丝毫异状,不禁失望非常。难道我的判断是错误的?他想,萨犀伽罗即便离开我也不会被唤醒?

接下来的两天仍然在平静中度过,萨犀伽罗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他就是再淡定,也难免会有些焦虑的情绪,而这样的情绪被那位老是和他作对的女天驱发现了。这天晚上送饭的时候,她忍不住向安星眠发难了。

“怎么了?着急了?”女天驱的语调里充满了挑衅的意味,“着急的话,把萨犀伽罗交出来啊。”

“没你想象得那么着急,”安星眠接过馒头,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在外面我还得自己挣饭钱,在这里有人管饭呢。”

女天驱冷笑一声:“你用不着讲笑话,富家大少爷……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拖得越久,对你的情人来说就越危险。”

安星眠浑身一震,女天驱接着说:“你心里清楚,她是一定会来救你的。但以我们天驱的实力,她的胜算很小。更何况……我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仇,你要这么恨我,甚至于恨屋及乌?”安星眠忍不住大声发问。

女天驱不答,转过身飘然而去,直到走到走廊的尽头,才甩来一句刀一样锋利的话:“我只想让你也尝尝心爱的人被杀的滋味。”

安星眠呆住了。他大致明白过来,这位女天驱心爱的人被杀了,但为何要报复在他身上?难道以为是他杀的?安星眠不必仔细想也知道,自己生平和人动手都很有分寸,只下过一次重手,那是在数月前调查长门案时,由于心情苦闷,对着几名敌人下了狠手,但似乎也只是把他们打到重伤,不至于致命。何况这位女天驱的情人若是那些走狗,也未免眼光太低了。

但现在,他顾不上去分析女天驱的情人到底是谁,和他到底有什么干系了,也许是她误会了,也许是有人栽赃陷害,但现在都不重要。女天马所说的最要命的一句话在于,她要对雪怀青下手。这个女人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笑里藏刀,装傻充愣,以及出手一击的凶狠果敢毫不留情,实在是个狠手。雪怀青虽然头脑聪明,但见识过的阴谋手段毕竟太少,万一真被她碰上了,说不定就要糟糕。

一想到雪怀青可能遇到极大的危险,安星眠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他一跃而起,从铁门口向外大喊大叫,却始终无人应声。女天驱似乎就是专程来向他的心头扎一根针,扎完就走,把痛苦留给他慢慢承受。

这一夜,安星眠在稻草垫子上辗转反侧,再也无法保持心绪的平静,各种念头就像一锅沸腾的汤,咕嘟咕嘟翻腾着滚烫的泡沫。想得越多,心里就越乱,却又偏偏没办法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就这样到了半夜时分,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好像全身都有些发烫,难道是发烧了?但是除了温度略高之外,也并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就是身上越来越热,活像一眼泉水。他再试着催动一下精神力,发现隐隐有一股古怪的力道在体内潜伏,但藏很隐秘,不易捕捉。

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纳闷,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那位女天驱偷偷给他下了毒,但仔细想想,要杀他,何必偷偷下毒,更何况自己对天驱还有用,萨犀伽罗还没到手呢。

他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只能默默忍受,还试图安慰自己“兴许睡上一觉就好了。”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那种难受劲半点也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严重。他的身体不再是发热,而是一会儿凉一会儿热,有时候又会控制不住地莫名震颤——这是一个相当糟糕新症状。他想起自己以前跟随老师章浩歌游历行医时,就见过不少这样的病人,或者是年纪太大了,或者是脑袋被碰撞过受过伤,身体,尤其是双手会不由自主地颤抖,甚至连东西都拿不住。

我这是怎么了,安星眠想,我可没撞到脑袋啊。

这一个白天对安星眠而言简直比一年还漫长,身体越来越难受,无论怎么想办法冥想调息都没用,身上忽冷忽热,每一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发抖,头痛欲裂意识也渐渐模糊,似乎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到了晚饭的时候,女天驱在外面招呼他,他只能哼卿着,无比艰难地爬行到窗口,刚刚伸手拿住饭碗,立刻手一抖把碗摔在了地上。女天驱好像早料到他会如此表现,冷笑一声:“别装了,以你的身体,就算是装病我也不会信的,除非你砍掉自己一只手一条腿。老老实实待着吧。”

安星眠无从申辩,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颤抖的手抓起一个掉在地上的冷馒头,却又马上把馒头扔在了地上——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个普普通通的冷馒头捏在手里,竟然有一种冰块般的寒冷。

他重新挪回到稻草垫上,心里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产生了“我是不是就快要死了”的错觉。想到死,他的心里又是一颤。对于长门僧而言,死亡是那一道道无尽长门中的最后一道,跨过了这道门,也就求得了最后的解脱。但他却并不情愿解脱,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虔诚的长门僧,相比起追求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真道,人生之中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物只得珍视,让他舍不得就此离开。

头越来越痛,连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了,安星眠努力转动着眼珠子,生怕连眼睛都不能动弹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头一直朝向着囚室的某一个角落,那是他放置萨犀伽罗的地方。

萨犀伽罗!安星眠猛然醒悟过来了。在这之前,他的头脑里一直所想的事,萨犀伽罗离开了他的身体之后,萨犀伽罗究竟会如何,却始终忽略了反向思考如果反过来,萨犀伽罗离开他的身体,他又会怎么样呢?

之前他一直在疑惑,明明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对萨犀伽罗起到那么重要的作用。但是现在,他开始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了:他之所以显得‘普通’,或许正是因为萨犀伽罗在对他起着反作用,他和萨犀伽罗是相互依存的。那么,如果把这块宝物从腰带要上拿下来,让萨犀伽罗远离自己的身体,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呢?

难道就是眼下自己所体验到的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如果这样的感觉持续加剧,

自己会不会真的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