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安星眠无奈地摇摇头,用手臂支撑着越来越虚弱的身体爬向萨犀伽罗,决定把它重新嵌回到腰带上。无论怎样,眼下还是先保住性命才能谈得上别的。但爬出去一两尺后,他发现自己的肢体已经僵硬,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咬紧牙关,努力想要再往前挪动一点,却怎么也没法移动分毫,倒是全身一会儿像被火烤一会儿像被冻在疡州的冰原上,脑子里则像是有无数把尖刀在搅和,终于支撑不住,晕死过去。

昏迷之后,他又沉入了之前的那个梦境,梦见自己化为一团虚无,失去了原有的形体,在一片混沌中永无止境地飘散。肉体的痛苦消失了,或者说,肉体的一切感觉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拘无束的自由。那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自由,让他觉得非常享受,尽管也有一丝淡淡的迷惘。

他沉浸在这种奇妙的状态里,浑忘了时间的流逝,当最终醒来时,似乎自己仍然是那团没有形体的虚无之物。然而梦总归是要醒的,当四肢的酸痛和头颅的胀痛一起回归时,他也逐渐恢复了意识,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想起了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猛地睁开双眼,然后整个人都惊呆了。自己已经没有在那间黑暗肮脏的囚牢里了,而是站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这样的血腥味同样浸染了自己的全身,让他在迷迷糊糊中感到一些恐惧: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他能看见周围站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是须弥子,却都和自己保持着距离——除了一个人。那个人正抱着自己,紧紧地抱着自己。她金色的长发摩擦着自己的面颊,发丝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幽香,那是自己做梦都不能忘记的气息。

身体的感觉也渐渐回来了,安星眠轻轻动弹着酸麻的手臂,拥住了怀里这柔软的身躯。

那个正像疯子一样浴血搏杀的凶神,赫然是安星眠!雪怀青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个人,和她记忆里温文有礼、和敌人打架都从来不忍下重手的安星眠相差实在是太远了。但她不会看错,须弥子也不会看错,这的确是安星眠。

但这显然又是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安星眠。这个人浑身都是鲜血,打出的拳脚看起来来全无章法,嘴里还不断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和往常那个即便出手打架也动作优雅的长门僧毫无相似之处。

而他的出手虽然杂乱无章,每一拳却都隐隐带着风雷之声,让围住他的天驱只能竭力躲闪,丝毫没有招架之力。当然了,这样的拳脚破绽不少,天驱们手里的刀剑不断招呼到他身上,但以这些天驱武士的功力,却只能刺破表浅的皮肉,无法刺入肌肉之中。更为可怖的是,身上新添的伤口过上上一小会儿就自己慢慢愈合了。

最让雪怀青揪心的是,此刻的安星眠除了动手之外,仿佛完全没有其他的意识。在打斗中,他的视线好几次从雪怀青身上飘过,却没有任何反应,那血红的双瞳和木然的眼神,令安星眠成为了一个彻底的陌生人,一个癫狂嗜血的恶魔。

“他居然连我都认不出了……”素来镇定的雪怀青此刻竟然也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拉住了须弥子的袖子,“他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自从见到安星眠这副疯狂的模样后,须弥子就一直在沉思,听了雪怀青的问话,他慢慢开口了:“让人发疯的法子可能有上千种,但让人发疯后力量大增的却不多,再加上伤口都能自动愈合,以我所知,或许只有两种可能性。”

“哪两种?”雪怀青急忙问。

“第一种,是历史上曾统治过北陆蛮族的帕苏尔家族,他们有一种世代相传的家族印记,叫做青铜之血,说白了就是狂血。并不是每一个帕苏尔的后人都有狂血,那样的战士每出一个就能以一当千,当狂血被唤醒后,狂血战士将会变得力大无穷,不畏惧普通的伤害,而且在狂血的主宰下会变得狂暴,自控力不足的就会变成暂时的疯子。”须弥子说着,忽然伸手拉过雪怀青,往旁边一闪,那是一名天驱没能躲过安星眠的拳头,被一拳打飞出来,径直撞向了两人。幸好须弥子反应迅速,两人躲开之后,那个天驱狠狠撞在地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你的意思是,他……是狂血爆发?”雪怀青脸色发白。

“不,应该不是,”须弥子摇摇头,“虽然其他方面比较像,但狂血的爆发不涉及精神力,而他身上闪烁的那些光芒,更像是精神力失控,这并不是青铜之血的标志,何况他的长相也不像是蛮族后裔。那样的话,也许是第二种可能,也是最糟糕的可能……”

雪怀青正准备询问是哪种可能,却突然感到一阵劲风扑面,竟然有些让她呼吸不畅。抬头一看,安星眠正向她扑过来。看来如今安星眠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神智可言,只要发现一个目标,就会本能地冲上前进行攻击,根本不分敌我。

她赶忙闪身避开,须弥子哼了一声,操纵着随身带来的四名尸仆攻向安星眠。这是他使用已久的几具尸仆,每一个拉开架势都能抵得上一名一流高手,雪怀青的第一反应是想求须弥子手下留情,但旋即发现这个念头纯属多余。安星眠迎着第一名尸仆直冲冲地右拳击出,竟然把这名强壮的尸仆当胸打穿,紧跟着左掌一切,尸仆的颈骨被生生切断,头颅非了出来,这一掌似乎比刀还锋利。这一具尸仆,被安星眠两招废掉。

须弥子应变也快,发现安星眠的破坏力大得异乎寻常,立即让剩下三名尸仆退开,以避免无意义的损失。接下来做的事就有点损了——他居然用尸舞术唤起了之前被安星眠杀死的几名天驱,用他们的尸体来和安星眠周旋。这就是最典型的须弥子作风,无论嘴上多么狂傲不羁,一旦进入战斗,就会开始一丝不苟地精明算计。

这些被临时抓丁的行尸,当然不可能像施加了印痕术的尸仆那样驱策自如,威力更是大大不如,但须弥子的尸舞术实在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同时操纵着几具尸体不断撩拨躲闪,绝不正面对抗,让安星眠每一拳每一脚都打空。

不过这么一来,两人的行踪自然也就暴露了,剩余的十余名天驱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都很是疑惑。但很快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始发号施令:“带上死者和伤者,离开这里。”

“可是,他还没有交出……那样东西!”一个女天驱急忙说,“而且这两人身份不明……”

“情势已经失控了,他现在这样,不是我们可以挡得住的,”这位苍老的首领说,“趁现在,快走!我留下相助!”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白,现在这两个陌生来客意外地吸引了安星眠的注意力,正是他们有离开的时机,不然就要全军覆没。但无论这两人身份如何来意如何,算是他们帮了天驱们一把,所以他会留下来相助。雪怀青一直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开,心里想着,看来天驱不像我之前想的那么坏,至少还懂得讲义气。她又想,这个讲义气的首领,应该就是那位名叫宋竞延的断案使吧。

宋竞延看来地位颇高,说出来的话无人可以违拗,天驱们尽管不甘心就这样放掉安星眠,仍然立刻领命退去。但宋竟延却没有走,他手里握着一柄长剑,重新走回了斗圈,出剑向安星眠攻去,一看出手动作就知道武技颇高,可见之前所谓的“只会动脑不会动手”是他在羽人面前刻意伪装的结果。安星眠自然不加分辨,惊人的拳力把他也笼罩其中。

“这位朋友能这么熟练地操控死者,一定是尸舞者中的绝顶高手,”宋竞延身法飘忽,一边躲避着安星眠的拳头一边说,“再想到和这位安星眠小哥的关系,没有料错的话,你就是须弥子先生吧?”

好敏锐的判断力!雪怀青微微一惊。须弥子并不否认:“既然知道是我来了,你居然没有听凭这个发了疯的傻小子和我同归于尽,还要留下来蹚浑水,我是应该说你愚蠢呢,还是应该说你持守着最后一丁点所谓天驱的道德呢?”

“这二者在你的心目中恐怕是一回事,”宋竞延微微一笑,“更何况,我之前已经绑架并且囚禁了安星眠,无论如何,天驱的招牌已经被我甩上了一团烂泥了。”

“不必说下去了,说多了也不过是那些车轱辘话,责任、义务、使命、不得不……”须弥子显得十分不屑,“不如直截了当地说一句:为了目标不择手段。那样我还能稍微佩服你一点点。”

“你们到底为了什么非要拿到萨犀伽罗不可,甚至为此去刺杀囚禁一个无辜的人?”雪怀青忍不住插嘴问道,“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是那些强横霸道的邪教之流才会做的吗?”

“是为了辰月教吧,”须弥子说,“我听说,辰月和天驱近期有可能发生战争。在历史上,你们这两群无聊的人凑在一起大打出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彼此之间也互有胜负,但是如此急切地寻找萨犀伽罗,很可能是因为,离开这样东西,你们就一定会惨败,就像以前曾经发生过的那些……”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雪怀青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萨犀伽罗的一个作用是……可以克制苍银之月。你是说,辰月教找到了苍银之月?那也就是说,他们找到了我的父母?”

“恐怕是这样的,雪姑娘,”宋竞延长叹一声,“我们得到的消息是,辰月教已经找到了和你父母的行踪有关的重要消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要得到萨犀伽罗,否则的话,天驱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而一旦天驱被压倒,辰月一直在图谋的另一件大事就很可能成功,那样的话,因为这个死去的人恐怕会以十万计。”

“你是说,一场大规模的席卷九州的战争?”须弥子问。

“恐怕是这样的,”宋竞延说,“为了制止这场战争,我们只能什么都顾不得了。”

雪怀青渐渐有点明白了。天驱之所以一直纠缠安星眠,甚至不惜使出卑劣的手段,是为了击败辰月教以制止一场战争。这倒是非常符合天驱一贯的作风,为了那些看起来冠冕堂皇的伟大理由,不惜牺牲一些“小节”。她无力去辩驳这样的所谓“大义”是好是坏,因为他原本就不是关心这些事物的人。但她却冒出了这样一个不可遏止的念头:幸好安星眠不是一个天驱。

而这番对话更让她震动的是,辰月教已经找到了她父母的消息,虽然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死是活,也不确定能否真找到这两人,但毕竟这样的消息能让人更接近答案了。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卷入这起事件?为什么会持有苍银之月?父亲到底有没有杀害领主?母亲为什么抛下自己再也没有回来?这一系列的疑团,一直横亘在她心里,而现在,这些谜团都有可能解开了。

她心里千头万绪,不觉陷入了沉思,却忽略了身前的危险形势,直到须弥子大喝一声:“小心!”悚然抬起头时,安星眠已经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须弥子飞快地操纵一具行尸试图挡在她身前,但安星眠一脚横踢,将行尸踢飞到一旁。而宋竞延也飞出手里的长剑想要阻止,安星眠浑然不觉,任由这柄锋锐的宝剑刺入自己的后背,又被肌肉的力量生生弹出,坠落到地上。

当长剑落到地上发出“当”的一声时,鲜血的气味扑面而来,安星眠已经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来到雪怀青面前,挥拳击向她的额头。雪怀青完全没有闪避的余地,只能闭目待死。

真没想到,我竟然会死在你的手下,雪怀青闭上双目,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但是过了好一会儿,想象中致命的打击却始终没有到来。她慢慢睁开眼睛,不由得惊呆了:安星眠的拳头距离她的肌肤大概只有不到半寸,但却硬生生地停住了,悬在半空中。他的双眼血红,目光中满是凶煞之意,脸上的肌肉近乎扭曲,再加上浑身上下沾满血迹,活脱脱就是一个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魔鬼。然而,在只差一寸距离就能杀死雪怀青的时候,他却住手了,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吼,面色渐渐显得十分痛苦。

他认出我来了!雪怀青猛然醒悟过来。安星眠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在他像一个杀人狂魔一样在这个优雅的府邸里大打出手时,他仍然残存了那么一丁点的理性,这一点理性的来源就是她,他所爱的那个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认出了雪怀青,强行收住了自己的杀气。

雪怀青只觉得眼眶发热,忽然间感到,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自己之前所受的种种苦楚,都如此值得。她上前一步,轻轻伸手握住安星眠指节凸出的拳头,安星眠再次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愤怒低吼,仿佛是把一切来自外界的接触都当成是威胁,然而一一他并没有发力挣开这只小手。

“你还认得我,对吗?”雪怀青轻声说,“我知道的,不管变成什么模样,你一定不会忘了我。”

她的手一点点用力,温柔而坚决地扳开安星眠的手,在此过程中,安星眠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一拳打出让她当场陨命。但他的身体抽搐了几次,最终也没有出手。

“这小子……还真是难得呢。”连须弥子都禁不住发出了一声赞赏。

“醒过来吧,”雪怀青的嘴唇贴着安星眠的耳朵,“醒过来,这不是真正的你,快回来吧。没有你的话,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张开双臂,把眼前这个魔鬼一样的男人拥入怀中。她抱着他,不断在他耳边说着话,好像是唯恐安星眠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又会重新发疯。安星眠任由她摆布,看起来就像一尊不能动弹的雕像,但眼神里的血红色却在一点一点地消退,也不再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星眠慢慢闭上眼睛,重新睁开时,眼睛已经恢复了澄明。世界又重新回到了雪怀青的身边。

第七章 通往地狱之门

安星眠并没有苏醒太久,因为之前的疯狂杀戮对身体的消耗太大,他很快又陷入了昏迷中。但在昏迷之前,他还记得在雪怀青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你身后那间房子有个地下囚室,囚室角落里放着萨犀伽罗。拿回来,紧贴着我的身体放置,不要让天驱老头知道。”

所以他总算又活了下来。雪怀青把萨犀伽罗重新嵌在那条腰带上,放在他身边,直到他能走下病床。由于有须弥子在场,宋竞延知道留不住安星眠,只能自己离开,而须弥子也果然是万事算无遗策,竟然通过徒弟风奕鸣提前安排好了藏身之所。所以现在,三人仍旧留在杜林,只是住进了另一名退休老官员的家里。至于此人为什么会那么听风奕鸣这个小小孩童的话,须弥子没有问,但三人都可以想象得到。

“你这个徒弟,最好是早点掐死,不然以后会变成一个了不得的大怪物。”雪怀青说。

“你对他的评价很高么,”须弥子好像很喜欢别人用‘怪物”这个词来形容他或者他的徒弟,“他对你的评价好像也不错,上次见了一面之后就念念不忘,似乎很喜欢你。”

“喜欢我?”雪怀青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才几岁?还是个小孩子吧?”

“每一个把他当小孩子看待的人都会吃大亏的。”须弥子阴沉地一笑,不过并没有继续这个令雪怀青颇有些尴尬的话题。

“对了,那天晚上你说,他这样的……发疯有两种可能性,”雪怀青也巴不得岔开话题,“一种是那什么青铜之血,但你已经说了不像,另一种是什么?”

“是啊,到底会是什么?”安星眠说,“我过去一直以为是我保住了萨犀伽罗,现在才知道,原来反过来,是萨犀伽罗保住了我的命。”

“可能是你的体内被封入了一股强大的异种精神力,”须弥子说,“这样的精神力能在你的体内不断成长,让你全身的血脉始终处于沸腾状态,这样你很快就会死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萨犀伽罗好像压制了这种沸腾,才能让你始终正常。这也只是猜测,在弄明白萨犀伽罗的原理之前,不能妄下定论。”

“萨犀伽罗是属于你的宝贝徒弟家族的,你没问过他?”安星眠问。

“连他和他父亲也不知道,”须弥子说,“萨犀伽罗一向掌握在城邦领主的手里,属于最高的机密。即便是后来到了你身上,他们也并不知晓详情,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那也就是说,只有领主才知道?”雪怀青愁眉苦脸,“我们总不能把领主绑起来追问吧。”

“除了领主,也许还有其他的一些高层贵族知道,但人数一定很少,”安星眠说,“不过我想,还有一个人会了解,至少了解一部分,只不过这个人的口风太严,去找他多半也没用。”

雪怀青的脸看上去更愁苦不堪,你说的是那位‘抱歉我不能说’,‘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虽然我知道但是我就是不说’,‘就算你们急死了我也不说’的风秋客大人吗?我宁可想法子去绑架领主,那样大概能省事一点……”

“须弥子先生,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对苍银之月那么感兴趣?”安星眠转头问须弥子。

“不能说。”须弥子冷冷地扔出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