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怀青轻叹一声:“我师父……就是因为强练这本书上记载的秘术,导致身体彻底被毁掉,才早早死去的。那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羽人真是糊涂。”

“那就是所谓的火烧眉毛不顾眼下啊,”鹤鸿临也陪上一声叹息,“为了对抗苍银之月,城邦上下都失去了理智。他们所参考的种种邪术和黑暗秘术,确实有很大的威力,不由得人不动心,这样一件原本应该花上几十年、甚至一百年来慢慢锻造的法器,就那样在三年的时间里速成了。在这三年中,城邦的行动处处受到辰月掣肘,名义上是宁南城的新主人,其实不过是傀儡,人们都忍够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反击,一点也没有去考虑,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锻造出来的东西,会不会有什么致命的缺陷。这样的疏忽,终于带来致命的后果。”

羽人们成功了,而且几乎是完美的成功,这件新打造出来的法器,表面看起来像一块普通的翡翠,威力却大到超出人们的想象,远远超越了过去的旧法器,当它启动之后,在方圆一两里的范围内,都能让苍银之月完全失效。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些动攻击的能力,全都威力不凡,寻常的武士或者秘术士根本抵挡不住。

那一战,霍钦图城邦大败辰月,还差一点把苍银之月抢到手,实在是赢得扬眉吐气。这件法器在人们的心目中几乎等同于神器,庆功大宴之后,领主亲手把它交给城邦第一秘术士经若隐保管。经若隐深得领主信任,又没有家室,一向住在王宫里,所以交给他保管也仍然是很安全的。

经若隐知道责任重大,回家之后就把法器收藏在自己卧室里的密室之中,并且主动向领主请求了一批精干的卫士日夜守护。刚开始的日子里一切正常,但是十余天之后,经若隐在一次修炼秘术时突然昏倒了,醒来之后就感到脚腿无力,头晕眼花。领主派太医为他详细诊治,其他秘术士也用太阳秘术为他治疗,却没有任何效果,那之后经若隐身体越来越衰弱,竟然卧床不起,神智也渐渐迷糊。

这之后,那些整天巡逻在经若隐所住的独院外的卫士,和在院子里穿进穿出服侍经若隐的仆人,也一个个感到身体不适,只不过程度比经若隐轻得多。人们经过推想,终于想到了那件法器的身上,于是让经若隐搬出了那个院子,另外找地方调养,仆人们不再进入院子,卫士们的守卫圈也扩大了。这样调整之后,经若隐的身体竟然慢慢恢复了,其他卫士和仆从也都恢复正常。这样所有才弄明白,那件新锻造出来的法器会让接近的人变得衰弱。不过此时他们还不是太在意,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可以控制的副作用罢了,反正从经若隐生病的过程可以看出来,它对人体的伤害是慢性的,不会一触碰就立刻发作,而是有积累的时间,因此可以平时把它封存在无人触及的地方,需要用的时候拿出来用、用完立即重新封存就好。

又过了十来天,某个深夜,附近轮值的卫兵忽然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他们寻声找去,发现声音正出自经若隐之前的卧室,也就是存放那件法器的地方。卫兵们不敢怠慢,直接报告了领主,领主连忙派出几位秘术上前往查看。

秘术师领命前往,一打开密室的门。就哲见这块翡翠状的法器正在闪烁着诡异的七彩光芒,持续发出类似尖啸的声音,并且在不断颤动,甚至时不时出现较大的移位,仿佛是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在跳跃一样。而他们无一例外感受到了法器内稳藏的星辰力正处在极不稳定的状态,忽而高涨忽而收敛,很有可能自己爆炸。

他们立即通知了领主,召集所有与此相关的秘术士和锻造师来商量。就在这时侯,发生了另一件事情,两个王室里的小孩出干好奇心偷偷溜进了那个院子,想要看看这件神奇的法器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他们年纪幼小,没有修习过秘术,在那块发光的翡翠面前站了不到十分钟,就晕厥过去。被发现时,他们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紫,完全失去知觉,但令人惊讶的是,法器却稍微微稳定一点了,无论尖啸声还是闪烁的光芒都收敛了一些。

“它需要活人喂养!”秘术士们异口同声地说。

“放心吧,它们只吃死人肉,不必担心”牵着骆驼的向导回过头,对不安的行商们说,“这片戈壁很凶险,很多人冒冒失失闯进来,往往难逃一死。所以这些鬣狗早就有了经验,一遇到商队就会远远跟着,等着吃死人肉。”

“我们……我们不会那么不走运吧?”一名客商强笑着说。

“物品准备充分,向导经验丰富——比如我,一般而言就有七成的把握可以活着走过去,”向导说,“乘叮下的三成嘛,就看运气了。天神不赐给我们运气,那就无论如何都没希望。”

“说了和没说一样……”另一名行商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支商队进入西南戈壁已经有好几天了,渐渐地深入戈壁腹地。虽然向导是个经验丰富的本地人,据说已经成功地带领过好几十支商队穿越戈壁,但行商们还是不敢大意。毕竟这片名为戈壁实为沙漠的西南戈壁凶名在外,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要不是这条路的确能节省大量的时间和路费,他们是不会做出这种选择的。

“都放宽心,传说这种东西,有时是会有所夸大的,”一个老行商安慰着惴惴不安的年轻人们,“我从三十年前就开始走这条路,每年都会走一到两次,到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更何况,在戈壁深处,还藏着一些绿洲,还有游牧民在那里居住呢。”

“居然有人能住在这种地方?”一个黑脸膛的年轻人叹为观止,“在这种地方,就算是野兽也很难活下去吧?”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比野兽还坚韧,”老行商说,“听说那是一群在几百年前的人羽战争中投向人类的羽人,战争结束后既不被人类接纳,更被同族所唾弃,索性迁居到了这里。到后来,慢慢又吸纳了一些逃犯和马贼,形成了一个戈壁中的部落。什么种族的人都有,随着绿洲迁居。有些实在走投无路的逃犯,就会到这里来求生存,不过大多数人在那里待不了两天就自己离开了,宁可被抓回去。”

“您在这里走了几十年,见过他们吗?”黑脸膛的年轻人问。

“倒是见到过一两次,”老行商说,“不过只是远远见到他们的影子。他们有时候也会拿一些猎物或者矿石之类的东西,去找沙漠边缘的居民交换盐巴、药物一类的必需品,但一般不和商队打交道,商队很难有他们需要的货品。我只是很庆幸,他们一般不打劫,否则以他们在戈壁里的生存能力,什么样的护卫都拦不住。”

“那一定是一帮很了不起的人,”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赞叹的神色,“真希望能有机会和他们打打交道。”

“最好还是不要,”老行商说,“他们虽然一般不打劫,但发起脾气却比马贼还狠,我当年就亲眼见过他们竖在沙漠里警告敌人的木桩,那上面挂了二十多个被割掉鼻子的人头,……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头颅也变成那样。”

“那您知道他们的部落在什么方位吗?”年轻人又问。

老行商还没答话,向导已经冷冷地开口了:“想要安全走过这片戈壁,有一个最基本的原则: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要去打听。张小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那些游牧民感兴趣,但我奉劝你不要再多问了,别给所有人找麻烦。”

姓张的年轻人轻轻一笑,果然不再发问。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向导带着商队来到早就计划好的驻营地点——一座石山的背面,开始安营扎寨。姓张的年轻行商显得有些笨手笨脚,无论是栓骆驼、生火还是扎帐篷都不太在行,不过他倒是十分卖力,四处看着有忙就去帮。

“老桑,这个张小哥跟你的吗?”向导远远看着他忙碌,悄声问那位老行商。

老行商摇摇头:“不是。我们是在戈壁边缘的小镇客栈认识的。他家是宛州华族人,但一向在瀚州做玉器生意,兄长醉酒在草原上打死了蛮族人,为了救命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他只好挺而走险,走这条道去宁州碰碰运气。唉,这个世道,求生真是不容易啊。”

“初次出门的话,手拙一点倒也可以理解,其他地方似乎也没什么破绽。”向导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大对劲,他为什么对游牧部落那么感兴趣?”

“年轻人的好奇心吧?”老行商说,“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对一切未知的事物怀有浓厚的兴趣,不过等到我再大一些之后,就只对钱和自己的性命感兴趣了。”

两人一齐笑了起来。戈壁里行程艰辛,人们匆匆用过干粮之后,就早早就钻进帐篷里休息,营地很快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隐约的鼾声。但到了后半夜,一个人影悄悄从营地里走出,顶着夜风离开了营地,绕到石山的另一面,点亮了一丛篝火,这正是姓张的年轻行商。之前大家一起宿营时,他用火石打火的手法十分笨拙,但现在,他却根本没有用火石,只是用手轻轻一点,火焰就在呼啸的夜风中凭空燃烧而起,下面没有任何柴薪。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秘术士。

火光之下,他轻轻拈动着手指,火堆开始有规律地闪动起来,一下明一下灭,就像是给远处的人发出的信号。在连续闪烁了七下之后,远处也出现了微弱的闪光,他再一挥手,熄灭了篝火,在黑暗中轻声自言自语:“还有一天路程了。”

一天之后,商队来到了一片早已干涸的河谷。这里曾经有一条宽阔的河流,但现在河床里一滴水都没有,只有白森森的动物尸骨在阳光下反着光,把死亡的气息投射道人们的眼里。

看着那些白骨,行商们都有些不舒服,那位见惯了世面的老行商却依旧和向导谈笑自如。姓张的年轻行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一会儿看看河床,一会儿把手放在额头上眺望远处,像是在寻找些什么。

“都注意,要起风了!”向导大声喊道;“看好牲畜,捆好货物,不要慌张,听我的指挥!”

随着他这一声喊,天色变得阴暗起来,远方的天空浑浊不清,就像是有人搅动了池中的泥水,一阵隐隐的呼啸声传来,夹杂着打得人脸生疼的沙石。这是西南戈壁中常见的裹着沙石的风暴,行商们初见时都觉得惊恐,当商队被风暴卷在其中时,更是有一种连呼吸都要停止了的错觉。不过经历过一两次之后,也就慢慢适应了,只要听从向导的指挥,就不会有事。他们手脚麻利地把骆驼牵到一起,围成一圈,让骆驼跪下,商人们则都在圈里趴下,死死抓着缰绳,做好了准备。

沙暴很快到来了,所有人都不敢乱动,只是死死地制住牲畜,努力在沙石的缝隙里艰难地呼吸。风暴带来的压迫力让每一个人都有即将被活埋的可怕错觉,但向导早就告诉过他们,宁可被沙石埋起来,也绝不能站起来奔逃,因为不管是人还是骆驼马匹,绝不可能跑得过风,在风暴里奔跑的唯一结局就是被大风卷走,像羽毛一样随着狂风乱飞,最后活生生地摔死撞死。

“挺住!都不要动!无论如何不要动!”向导声嘶力竭地在风声中叫喊着。

人们咬紧牙关,终于挺到了风声渐渐弱下去的时候,风暴慢慢止息了,大家这才挣扎着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沙土,体会到自由呼吸的畅快感。就在这时候,一个行商发出了惊呼声:“张小哥!你在做什么?”

人们这才发现,那个姓张的黑脸年轻行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骆驼圈子之外,在他面前,一个人正悬浮在半空中,身体努力挣扎着,却难以动弹,好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牢牢捆住了。这个悬在半空的人,是商队里另外一张陌生面孔,一个姓宫的中年商人,一直沉默寡言,一路上几乎没说过几个字。谁也不知道姓张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找他麻烦。

“我就知道这小子有问题!”向导怒吼一声,拔出了随身的长刀,“一路上不停地打听沙漠游牧民,不知道想干什么……”

他嘴里骂骂咧咧,就想要挥刀冲上去,姓张的年轻人却扭过头来,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文身: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色蝎子。

向导如遭雷击,一下子呆立原地,他的刀落到了地上,身体也开始筛糠一样地颤抖。姓张的年轻人已经重新拉起袖子,若无其事地转回头,不再看他一眼。

“原来是……原来是……我还以为……”向导结结巴巴地说,“请您……办您的事……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

他几乎是喊叫着说出最后两句话,忙不迭地逃开,这一路上的镇静沉稳仿佛被刚才那阵风暴卷到了天边。老行商连忙上前扶住他,低声发问:“怎么了?他是什么,是来找游牧部落麻烦的吗?”

“不,我猜错了,”向导的上下牙关仍然在相互碰撞,“那个被他制住的姓宫的家伙,才是来找麻烦的,而他……这个姓张的……他就是游牧部落的人!那个黑蝎子文身,就是他们的标记!”

“我在商队里故意打听游牧部落,就是想观察一下,谁对这个话题最敏感,”张姓年轻人冷笑着说,“任何正常人都会对藏在戈壁深处的神秘部落有兴趣,而你,每一次都故意装出完全没有听的样子,过于刻意就会欲盖弥彰。这之后我悄悄试探过,你身上藏着不弱的精神力,显然就是我们所得到的消息里提到的那群人一一你们辰月教,最近很想寻找我们。”

“既然技不如人,我也无需隐瞒,”化妆成行商的辰月教徒倒是很镇静,“我们的目的并不是对你们部落不利,我们只是想要找一个人而已。那个人,如果我们没有判断错,就藏在你们部落里。我们只想找他,并不想和你们为敌,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要那他交出来,我们还会有不菲的谢礼,可以让你们艰苦的生活得到改善。”

最后一句话似乎打动了年轻人。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发问道:“想找什么人?”

“一个名叫雪寂的羽人,”辰月教徒说,“他来到你们部落,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年轻人不再说话。悬在半空中的辰月教徒陡然现出痛苦的神色,似乎是那无形的束缚正在收紧。他的脖子上出现了明显的勒痕,眼球逐渐凸出,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但他的嘴角还挂着笑意。

“杀了我也是没用的,”他艰难地说着,“我已经发现了你半夜和部洛联络的讯号,并且把方位传了回去。雪寂是我们辰月教必须得到的人,你们保不住他的……保不住……”

“喀嚓”一声,辰月教徒的脖子被无形的秘术生生拧断。他头一歪,停止了呼吸,束缚的力量消失了,尸体落在沙地上。年轻人注视着这具犹带笑意的尸身,神情凝重。不远处,商队的人们正在胆战心惊地望着他。

而在这一群提心吊胆的人群中,那位沿路都在和他交谈的老行商表情最为古怪。他虽然也极力做出害怕的样子,眼神里却隐隐透出了某种兴奋,不自觉地探手入怀,轻轻抚摸着某个放在怀里的小物件。那个小物件,好像是一枚扳指。

第八章远行

宁南城。深夜。茶庄里的叙话还在继续进行着。

“所以,从那之后,历代霍钦图城邦领主就开始悄悄地用死囚犯和重刑犯去喂养它?”安星眠面露不忍之色,“生不如死,果然是活地狱啊。”

“那就是萨尾伽罗这个名字的来——通往地狱之门,”鹤鸿临阴郁地说,“为了这件法器,我们的祖先打开了地域之门,把无数的生命送进地狱,尽管这些人本身算不得无辜。其实这个名字,原本也隐含着对后人的警醒,但谁都不敢轻易放弃它。毕竟用来喂养它的人命,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囚犯,死就死了,但如果苍银之月卷土重来,死的全都会是精英,甚至动摇城邦的统治。谁也没有胆量去冒险。”

三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炉火都熄灭了。雪怀青重新往火炉里加了炭,看着重新亮起来的炭火,有些感慨:“为了萨犀伽罗这一把火不媳灭,需要烧掉多少炭啊……”

“是的,那些人都极惨,”鹤鸿临说,“萨犀伽罗对人体的伤害极大,就像一个吸取生命的怪物。当年的经若隐,不过在萨屡伽罗旁边待了一个月,始终没能再恢复到之前健康状态,尤其是他的脑子,变得迟钝糊涂,虽然只有五十来岁,却像一个八九十岁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而那些死刑犯,一旦被放到萨犀伽罗的范围内,就再也无法离开,只能一点点被吸干,直到死去。也许唯一能让人想起来好过一点的是,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失去意识,仅凭着本能苟延残喘,早已感受不到痛苦了。”

“一百多年的时间……上万人……”雪怀青算计着,“也就是说,为了这件法器,每一年都有上百个羽人牺牲他们的性命,每三天就要死一个人。即便那些人原本就该死,也不必受这样的虐杀啊。”

“那你又是怎么得到萨犀伽罗并把它放在我身上的?”安星眠问,“为什么放在我身上就不需要牺牲那么多人,但我却不能离开它?”

“我能回答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却回答不了,”鹤鸿临说,“当年我能遇到你,完全是碰巧了,或者说,是命运安排了你和萨犀伽罗的相遇,这才让你们找到了一种特殊的方式共存下来。否则的话,萨犀伽罗要么会被毁掉,要么继续称为残害妝羽族的地狱之门,而你……毫无疑问会死掉。”

在得知了萨犀伽罗的全部真相后,鹤鸿临的内心充满了对这件法器的深刻仇恨。那不仅仅是因为萨犀伽罗令他的儿子遭受了地狱般的苦楚。如前所述,鹤鸿临年轻时也曾满怀为国为民的激情,后来他选择退隐,只是忍受不了官场上那些令人作呕的阴谋与手段,但当初的理想却从未真正消退。此时此刻,他忽然间有了一个主意:想办法盗走萨犀伽罗,毁掉这件法器,让羽族从此不再受其害。他相信,只要悄悄毁掉,不把消息泄露出去,辰月是不会轻易再来自讨没去的。更何况辰月的教义古怪,似乎搅乱天下才是他们想要做的,应该不至于死盯着霍钦图城邦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