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景没有回头,坚定地说:“公子,你不能这么消沉,一定还有办法的。这次被游牧部落占了上风,起因在于我的身份败露,我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赎罪。”

“这也不是你的错,”宇文公子说,“他们能有手段让天驱和辰月束手束脚,能看破你的底细并不奇怪。总而言之,此事我不会怪罪你们两个,这不过是命运的一种。也许宇文家族注定了要背负这样的诅咒一代代活下去。过去我一直在想,哪怕只有一天可活,我也要做好我该做的事情,不能丢了宇文家族的荣耀;但现在看起来,这世上没有面对死亡完全不畏惧的人,我或许……真的被绝望击败了。”

女斥候和梁景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这位似乎注定短命的公子。三个人正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突然,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如此懦弱不成器,真是符合宇文世家的一贯风范。”

这个声音乍一听似乎隔得很远,但传入耳中却又异常清晰,令人难辨说话者的方位。女斥候一跃而起:“什么人?鬼鬼祟祟地躲着干什么?快点滚出来!”

“滚出来?”对方嘿嘿一笑,“你打算让谁滚出来,你还是我?”

随着这句话,马车的四周传来了一阵阵的脚步声,此时正好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视线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女斥候意识到他们已经陷入了包围,从身上解下一条长鞭,梁景也拔出了腰刀,宇文公子倒是镇定自若,仍旧端坐着纹丝不动。

脚步声渐渐逼近,即便没有月光,也可以隐隐见到一些敌人的轮廓,看起来敌人数目不少,至少得有三四十个。女斥候看准了当先几个人的身形,手中长鞭忽然抖出,连续三记重击,把最前方的三个敌人的颈骨齐齐打折。

这是她最得意的杀招,此刻一击奏效,心里也不禁微微有些得意,紧跟着纵身跃出,长鞭袭向后面的第四第五人。她心里盘算着,合三人之力,以最猛烈的杀招争取在其中一路打开一个缺口,还有逃脱的可能性。

女斥候毫不在意地掠过那三个刚刚被她打折了颈骨的敌人,这三人的身体摇摇晃晃,看来正要倒向地面。但令她难以置信的事情出现了:刚刚把这三人甩在身后,她的肩膀猛地一下被人抓住了。她心里一惊,想不到有什么人会这样快的速度,能够一瞬间来到她的背后施展突袭,但回头看时,才是真真正正地大为震骇。

出手抓住她的人,赫然是之前被她打折颈骨的三人之一!这个人的头颅完全歪向了一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继续活着,但他竟然能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更要命的是,其余两人竟然也还能活动,一左一右围住了他,一个抓住她的手臂,一个出手抢夺她手里的长鞭。

不可能!女斥候想,这三个人绝不可能还活着,然而,并非只有活人才是能动的……她正想到这里,宇文公子已经开口了:“须弥子先生,是你吗?你果然还是出现了!”

而就在同一时刻,安星眠和雪怀青站在房顶,看着眼前的吉老三,内心的震惊难以言表。这的确是他们见过、胁迫过的那个吉老三,满脸坑坑洼洼布满疤痕,头顶光秃、左腿残疾,形容佝偻。但他又和那个吉老三不太一样,因为他是在两人的注视下飞过来的,用纯血统羽人才能有的华丽的双翼飞过来的。而他的眼睛也不再有那种猥琐懦弱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自信的锋芒。即便他的外形十分不堪,但配上这样的锐利眼神,让人觉得他好像是一个巨人。

“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不太像雪寂,至少不太像你们听说过的那个二十年前的英武俊朗的雪寂,”吉老三说,“但我的确是雪寂,至少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你手腕上的那枚玉镯是雪氏历代所传的珍藏,后来我送给你娘作为定情物,原本是一对,她留了一只给你,另外一只还在她手上。我没有猜错的话,我的那个笨蛋兄弟多半就是在这枚玉镯上露出了破绽。”

他说这一番话时,声音沉厚而富有磁性,言语间自信而又条理分明,的确和之前那个畏畏缩缩连说话都结巴的吉老三完全两样。雪怀青走上前去,来到他跟前,仔细端详着他的眼睛,最后长出了一口气:“你的容貌虽然毁了,但这双眼睛……真的很像我,那种什么都不怕的目光也很像我。你就是我的父亲,没有错的,但是原谅我,原谅我现在……”

这个真正的雪寂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现在你我之间存在着太多的疑团,让你根本无暇去体会父女亲情。这没有关系,既然我来见你了,就一定会告诉你实话,虽然我之前避着你的原因就是不想让你听到这些实话。”

雪寂一面说着话,安星眠一边悄悄观察着他,他说话时虽然极力压抑着情感,显得平静淡然,但两手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目光中也隐隐有火焰在燃烧。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激动到了极点,安星眠得出这个结论,父女俩都是如此,却又都在努力压制。这样的久别重逢,真是太让人伤感了。

“那你为什么会改变主意?”雪怀青问。

“也许因为你太聪明了,我骗不了你;又或许是因为你太执著,让我不忍心骗你。”雪寂淡淡地回答,“总而言之,有什么问题,你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过去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雪怀青说,“那个出面的雪寂是假的,而苍银之月也并没有被毁,对吗?”

雪寂点点头:“对你们俩而言,其实很好猜的,苍银之月之所以失灵,有可能是因为魂印石被毁,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萨犀伽罗在它附近。而你,安星眠公子,就是携带萨犀伽罗的人,所以在这个计划里,你十分重要,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安星眠苦笑一声:“所以你才会以自己做诱饵,一步一步引我上钩,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利用你,却没想到其实是你在利用我。你帮我挑拨了天驱和辰月开打,我也用身上的萨犀伽罗帮你演了这一出戏,骗过了他们。他们没有见到我,即便见到了,也猜不到萨犀伽罗竟然是我随身携带的一块翡翠。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你事先就把这件事说明了,我和她也一定会配合你,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难道你……其实还想对我们动手?”

雪寂轻声叹息:“虎毒不食子啊,何况我一心只是想化解祸事,并不想去伤害谁,或是抢夺你的萨犀伽罗。”

“那你为什么还要骗我们,还弄出一个假父亲来,为的是什么?”雪怀青盯着雪寂,继续追问,“你根本就不想见我?”

“我当然想见你,更想帮助你,”雪寂说,“不然我不会故意放出我的家族信物,让天驱和辰月找到我。”

“你是故意那么做的?”安星眠一惊,随即释然,“其实倒也不难猜想,以你那么周密的谋划,怎么可能一时疏漏让别人找到你,那一定是故意为之的,目的就是把相关的人都引来,解决这个问题。而整个这起事件,假如你不露面,其实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陷入麻烦的只有我和她而已。所以,你真的是在帮助我们。”

雪怀青沉默了一会儿,勉勉强强地说:“虽然我心里还有怨气,但这个说法,确实是最能讲得通的。所以关于这两天发生的事件,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为什么要骗我?”

“我骗你,其实只是为了让你不要那么难过,”雪寂艰难地挪动着瘸腿,坐在房顶上,月光照着他佝偻枯瘦的身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和落寞,“因为真相说出来,很伤人心,我宁可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样至少还能在心里保留一下美好的想象。”

“什么真相?”雪怀青问。

“你的母亲……早已背叛了我,”雪寂轻声说,“她和我在一起的目的,只是为了夺走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这两件法器而已。她并没有真正地爱过我。”

雪怀青呆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她心中,从未停止过对当年那件事的揣测和想象,但无论怎么猜想,有一个前提是默认的:父亲和母亲是深深相爱的。她相信,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父亲和母亲被迫做出了暂时分开的选择,以便逃开追兵的追捕,但他们的心始终在一起。无论他们身在何方,是不是流落到了某个贫穷荒僻的山村,孤苦地生下孩子,他们都是彼此挂念着对方的。这样的相信,支撑着她对父母的美好期许。

但现在,从雪寂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把坚硬的冰锥,把她如冰一般纯净美丽却又脆弱无比的想象一下子凿得粉碎。而父亲的这一句“她并没有真正爱过我”,更是让她产生了一些别的想法:那么我的诞生,是不是也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出于某些意外,甚至是被母亲利用的工具呢?

她怔怔地想着,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作为一个人羽混血儿,在一个人类山村里歧视的眼光中默默长大,身边只有一个略有点疯癫的养父,从来没有真正的父母站出来保护她、疼爱她,但她从来不会为此流泪哭泣。但是现在,真正的父亲就坐在身旁,却用短短的一句话就击溃了她的堤防,甚至让她开始怀疑人生的意义。

安星眠默默地握住她的手,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雪寂叹息一声,接着说:“从头说起吧,从二十年前开始说。相信你们也已经听说过了,二十多年前的冬天,正是风氏和雪氏的百年之约到期的时候,我孤身一人去往宁南,但目的却不是争夺王位。我从来就没有权利方面的野心,那一趟去宁南,原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劝说风氏领主风白暮放弃掉城邦至宝萨犀伽罗。”

“放弃萨犀伽罗?这怎么可能?”安星眠很是吃惊。

“当然有可能,因为萨犀伽罗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对抗苍银之月,”雪寂说,“如果能毁掉苍银之月,萨犀伽罗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而苍银之月……那时候就在我的手里。我去求见风白暮,就是希望能找到方法让这两件法器一同被摧毁,但我没想到,我把自己送进了一场和两件法器其实没什么关系的大麻烦里。”

如果说,在最初被放逐之后,雪氏的先祖还曾怀有击败风氏重夺宁南城的梦想的话,到了雪寂这一代的时候,这样的梦想已经和狂想妄想没什么差别了。在这百年间,雪氏经历了许多的重大的变故,尤其是几次残酷血腥的内乱,让原本就实力不如风氏的家族力量更加消弱。在圣德二十四年这个时间节点到来的时候,远远盘踞在宁州偏远地带的雪氏家族已经衰败不堪,别说和风氏所拥有的霍钦图城邦相抗衡,哪怕是从宁南城里随便拉出一个贵族之家,恐怕都能击溃他们。

年轻的雪寂对此反倒感到很开心。他是个对权力无欲无求的人,接任雪氏家族不过是因为其他合乎条件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人而已,雪氏不再具备动摇风氏根基的实力,他反而十分轻松愉悦。百年之期将满的时候,他打定主意,要去到宁南城明明白白地告诉风白暮,雪氏不会再对城邦的主权有任何想法,从此双方可以宽心地过日子。

怀着这样的想法,这一年里的雪寂毫无压力,并没有为了这次重要的会面做任何准备,反而四处游玩,自得其乐。春天的时候,当来到宁州中部的一片森林时,他遇到了一场激烈的厮杀,一群人正在追杀一个单身的人族女子,这帮人中既有秘术士也有武士,本领都不弱,下手也极为狠辣。出于义愤,他挺身而出,试图帮助这位女子,但两人还是寡不敌众。正当雪寂以为自己这一次头脑发热的“义举”搞不好要让自己丧命当场的时候,女子突然从背后取出了一根深黑色的铁棍,将铁棍举到半空中。紧跟着,没有任何征兆地,敌人全部失去知觉倒在了地上,虽然还有呼吸心跳,却再也没有分毫意识,自然也无法动弹了。

“这、这是什么?”大难不死的雪寂喘着粗气,看着这根带有恐怖魔力的铁棍,十分惊讶。

“这是一件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凶恶法器,”女子回答,“我想要毁掉它,这些人就是为此而跟过来的。”

“照我看,它的存在倒也不完全是坏事,”雪寂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要是没有它,我们俩的命都得交代在这儿了。”

“可是要是没有它,你今天也根本不可能被搅进这件事情里来,也就不可能把命交代在这儿,对不对?”女子俏皮地眨眨眼睛。

“你说的……倒也挺有道理的。”雪寂搔搔头皮,哈哈一乐。

雪寂发现,这个女子的性格和他十分接近,都是磊落洒脱不拘小节的人,彼此很谈得来。两个人很快熟络起来。女子也告诉了雪寂她的身份,原来她虽然看起来像是一个富贵人家出身的漂亮大小姐,真是身份却是令人闻之丧胆的辰月教的教徒,而且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地位不低的骨干成员。而这根名叫苍银之月的法杖,则是她从辰月教里偷出来的。

“苍银之月……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好像是一件很了不得的杀人利器呢,是你们辰月教的镇教之宝吧?”雪寂大为吃惊,“你居然会偷自己教派的镇教之宝?”

“所以他们才派那么多人来追我啊,”名叫聂青的女子满不在乎地说,“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我不但偷出了苍银之月,还学会了它的用法,这下子想要对付我可就麻烦了。”

“你也不早说,”雪寂哼唧着,“害得我白跳出来英雄救美,肩膀上挨的这一下子可真够疼的。”

“你也知道是英雄救美嘛,”聂青撅起嘴,表情十分动人,“能认识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好吧,我认栽,”雪寂喃喃地说,“那你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你为了什么要甘冒奇险偷这件要命的玩意儿?你这可是选择了和整个辰月教为敌啊。”

聂青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我想要去宁州的宁南城,用苍银之月换取那里的另外一样法器,可以和苍银之月媲美的法器。”

“宁南城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了?”雪寂不敢相信。

“因为这是风氏一直保守的秘密,”一直如阳光般明媚的聂青忽然间有些消沉,“为了这个秘密,已经有太多的羽人丧失了性命。不敢再继续下去了。”

“听你的口气,你想要换走这件法器,居然是为了羽族?”雪寂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

“确切地说,是为了我一个冤死的好朋友。”聂青说着,头垂了下去,双眼隐隐有些泪光,更多的却是仇恨之火。

聂青慢慢地诉说了往事。几年前,她去宁州执行任务时被敌人追杀,几乎丧命,一位羽族少年冒险把她藏起来,救了她的命。这个少年生性羞怯内向,心地像水晶一样透明无暇,两人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但一年后,当她再度踏上宁州的土地,并且抽空去探望这位朋友时,却发现他已经被抓起来送进了监狱里,而且是死牢,罪名是强奸并杀害了一名贵族少女。、

聂青绝不相信这个见到女孩子都会脸红的少年会干出强奸杀人这种骇人听闻的罪行,她立即动用自己的一切资源展开了调查。这位辰月教中的精英弟子有着不凡的头脑和过硬的手段,很快就查出来,这是一桩栽赃陷害的冤案,真凶其实就是另外几名贵族子弟,犯事之后却把这位可怜的平民少年推出去顶罪。这个少年平民出身,一个人生活,没有任何关系背景可以求助,加之自己本身就不善言辞,根本无力为自己申辩,很快就被落实了罪名,关入死牢。

这件事彻底激怒了聂青。她几乎动用了自己的一切关系——这些关系原本只有在辰月教需要的时候才能被动用——去拯救这位少年,但却遇到了极大的困境:少年并没有关在死囚牢里,他被转移走了,不知去向。

不屈不挠的聂青继续努力。和孤身一人的没落贵族鹤鸿临不同,她所拥有的资源是后者所不能比拟的,所以鹤鸿临没能救出他的儿子,聂青却最终通过一位有权势的辰月教的“朋友”打听到这位少年的下落。

“人嘛,我可以找到,也可以像办法帮你弄出来,”她所找到的那位有权势的“朋友”说,“不过我劝你还是让他就死在那里好了,不然你看到他,反而会更加难受。”

“这话是什么意思?”聂青急忙问。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对方摆摆手,“我虽然帮你们辰月的忙,但有些底线我也不能去触碰,你如果想知道其中的内幕,就自己去查吧。”

几天之后,少年果然被人秘密送到了聂青的藏身之所,但当聂青看到他时,却几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年已经变成了一具被一层干枯的薄皮所包裹着的狰狞骷髅,浑身恶疮与脓血,那双往日纯洁而温暖的眼睛,如今几乎成了空洞,干瘪的眼瞳里毫无生气,只剩下死人一般的麻木和凝滞,无论聂青怎么流着泪呼唤他,他都不可能再做出丝毫的反应。那位辰月的“朋友”其实说得半点也不错,让他死去才是最好的解脱。